他深深地看着她,满眼疑惑。

她也不等他回答,又重重地点头,“我相信。”

“凤璘,你相信有情就能天长地久吗?”她再倒了一杯,凤璘按住她的杯子。

“我相信!”他直直地看着她。

月筝哈哈一笑,他相信?她却不信了。

“和你说个笑话。”她让他也喝,想了想,“以前我跟师父学弹琴,总偷懒。有一天来了一个酸秀才,他说他爱琴如痴,苦练十载。听说我师父琴艺卓绝,要来切磋一下。”又喝了一杯,她已经有些醉态,瞪着两个眼睛十分娇憨,“他肯定不知道我师父就是谢涵白,不然吓死他!师父当然不屑和他比,就让我去。那秀才弹得真不错,可惜,没灵气。我一曲让他自愧不如。他都哆嗦了,问师父,为什么他苦心孤诣练了十年,都不如一个小丫头。我师父就说,不过胜在天分。那个秀才就黯然地走了。我得意了好久。师父就教训我,那秀才至少非常努力,我再这么得便宜卖乖会遭天谴。”她歪着头,看凤璘,他还是沉沉地看她,“怎么,不好笑啊?”

凤璘轻笑了一下,“是不好笑。”

她不依,瞪着眼睛摇他胳膊让他笑,“好笑!明明就好笑!”

怎么不好笑呢,她就是那个苦练十年的傻秀才,杜丝雨是那个幸运的天才。凤璘的心上人始终是丝雨,她再努力也没用。

再一杯,“凤璘,你相信至死不渝吗?”她又认真。

“筝儿,你醉了。”凤璘抱起她,今天说“死”,太敏感。

月筝贪恋地埋在他的胸膛里,“嗯,我醉了。”

她一直醉醺醺的,此刻恐怕是她这一辈子最清醒的时候,沉醉与清醒,其实分别不大,因为她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筝儿,”他看着怀里的她,“你……愿意为我死么……”

“不愿意!”她想都不想地回答,“我要和你白头偕老!”

凤璘,你想过么?

入睡前,他又要她吃药丸。月筝难得没有要他哄,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她瞪着美目疑惑地看他,“凤璘,生宝宝的时机什么时候到?”

凤璘忍不住亲了亲她娇俏的面颊,“快了。”

月筝点点头,躺下。他没骗她,他的时机就快到了,她的……却永远也不会来。

这一夜,她以为自己会失眠,却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太液池边,小凤璘把花瓣撒在小丝雨的头上,清风绿柳,落英缤纷,真美啊……她还梦见了自己,小小的月筝一脸羡慕的远远看着他们。一晃眼,他们都长大了,俊美的凤璘温柔笑着握住了丝雨的手,丝雨笑得那么娇俏,长大的月筝还是躲在远处悄悄地看,想成为他眼中的那个人。

她怅然地笑了,她总是很自信,觉得可以实现自己的梦。她却忘记了,凤璘也长大了,不再是只能对着母亲寝殿哭泣的小孩子,他也有了实现自己梦想的能力。

她知道,他的梦里,从来就没有她。

第37章 死而无憾

满耳是鸟儿清脆的鸣叫,月筝微微睁开眼,柔和的晨光照拂进来,绣帐里朦朦胧胧,清新而明媚,完全不像是接连着昨日的阴雨绵绵而来的。

凤璘已经醒了,他正在看着她,双眉紧皱,脸色苍白,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又是那种她觉得莫名其妙的眼神,但她现在却完全懂了。他舍不得她死,又觉得她死了也算是种解脱。

月筝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摩他俊俏的脸庞,他的眉,他的眼……她笑了,她已经倾注了一切去爱恋。凤璘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里异常潮润,凉凉的。“筝儿……”他喊,那么好看的黑瞳蒙着极薄的水雾,更加幽亮深冥,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形成了深深的川字。

月筝咽了下唾沫,也许他不知道,她明白他喊她名字时的无奈和苦涩,之前她都认为这是情深。

她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去抚平他眉间的忧愁,他没阻止,放在枕畔的手轻微地颤了一下。

她用手指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轮廓,闭上眼,手指的触感变成了心里的烙印。

这么美,她舍不得让他消失。那……还是她消失掉吧。

她有过这样的惶恐,每个这么美的清晨,黄昏,春天,冬天,她睁开眼,永远再也看不见他,走遍天涯海角,哪里也再找不到他。

如果,她活下来,他却因此而死去,因此而失去他想要的,失去他的梦……她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她又睁开眼,心里的他和眼里的他重合在一起,她笑了,晨光里娇美无双,“凤璘,你爱我吗?”

他眉间刚刚被她揉开的深皱又倏然出现,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就连强迫他说出答案也有点儿舍不得,于是她没等他回答,抢着说:“我很爱你!”很爱,很爱。爱到不知道这世间没了他,只剩下她的话,她要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总想起师父说她的话。他说,她看上去聪明伶俐,其实傻得要命,月阙与她正相反,她当初很不服气。他说,漂亮的人往往不坚定,她却是少见的一根筋。他说,她的病是没药医的。

从看见凤璘的那天起,她就病入膏肓,一病这许多年,拖成了绝症。

她看着他微笑,今生,她和他其实不该遇见,可是遇见了……她也认了。

很俗的设想,如果有来生……凤璘,她眨了眨眼,因为不想哭,下辈子还是别遇见了。

“真想赖床啊,一觉睡到明天。”她呵呵笑起来,他眼里的雾气加深,眸子却更亮了。“可是不行啊。”她怅然,不行啊……她是他人生里轻轻飘过的柳絮,再纠缠,终于还是要随风而去。那么……她想离开的潇洒一些。

“起来喽!”她笑嘻嘻地跳下床,大声叫香兰进来,“给我打扮漂亮些,谁看了都神魂颠倒。”

香兰瞥了她一眼,“又疯了。你打扮得让人神魂颠倒还有什么用?”

她坐在镜前,遗憾地点头,是啊,是没用了。

在镜中看着香兰指示丫鬟们为她梳妆,“今天,你……别跟着我进宫了。”她不想让香兰看着她离开。

“怎么好?不使唤我了?”香兰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脾气越来越糟糕了,可能是年纪大了,还没嫁出去的缘故。凤璘,过完了千秋节,就让卫晧把这个坏脾气的老丫头收走吧。”她笑笑,香兰会幸福的。

凤璘穿了他那套白色的王袍,戴上矜贵的玉冠。她打扮完,歪头看他,真喜欢他穿这套衣服,太好看了,他穿明黄龙袍的样子应该更帅吧,也许是翥凤有史以来最俊美的皇帝。她不用亲眼看……也知道。

她站起来,轻盈地转了个圈,为跳万寿舞而穿的舞衣非常华贵精致,她还挺喜欢的。蹁跹的裙裾如绽放的花,又如翩翩的云,她停住,花落下,云停滞,她歪着头认真地问他:“我美吗?”

凤璘的拳紧紧握起,“美。”天天在一起,他都有点儿忽视了她的美貌,她何尝不是天仙绝色?

月筝抿起嘴巴,有点儿顽皮也有点儿落寞,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比杜丝雨好看。

“走吧,我们走。”她反倒催促起他。

宫里人满为患,无论往哪儿看,都能看到极为精彩的人物,丰疆王和王妃下车的时候,还是引来全场的注目,这样两个人无论站在哪儿都会美如画卷。月筝坐定,杜丝雨没有来……凤璘不希望她看见他这么残忍的举动吧?是啊,他留给杜丝雨的,全都是好的。

坐在正对面的凤珣直巴巴地盯着她瞧,冷漠而傲兀,月筝却在这张故作深沉的脸上看到孩子般的纯挚,他像个吃不到糖而赌气的孩子。对他轻轻打了个眼色,凤珣太意外了,很不矜持地微颤了一下。宫里到处是人,清净的地方还是有……月筝走在前面,凤珣在几步之后跟着。

花荫下,她转过身来,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俏眼一翻,瞪了他一眼,“以后你要争气点儿,别再没头没脑,胡言乱语了!”

凤珣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叫他出来竟然说了这么句话。总说让他争气,她还不是小时候那副傻样子,“就这啊?还用你说!”

月筝看着他的笑脸,突然明白了孙皇后的苦心和无奈,已经娶妻生子的太子殿下,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如果当初是他被扔到北疆,他永远不能像凤璘那样为自己筹划妥当,绝处求胜。明知他并不适合做一个雄才伟略的君主,仍然舍不得他遭到任何不幸。她不怪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不过是有点儿小气。

她也理解了皇上对凤璘的狠心,自古帝王多无情,为了保住江山,牺牲一个儿子又何足挂齿。

并肩坐在盛况空前的宴会一角,凤璘没有说一句话,月筝也没有。

太子妃的万寿赋一抚完,下个节目就该是她献舞了。宫女走过来给她披上那可笑的五彩斑斓的水袖,簇拥着她向后殿走去准备,月筝走了几步,回头看僵坐在桌旁的凤璘,她还能对他说什么呢?她想了想,说:“凤璘,我都知道了。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原来悲伤到极点的时候,是流不出眼泪的,所以她笑着离去。

凤璘的黑瞳骤然一缩,手里的酒杯颓然跌落。

月筝跳得很认真,守在台下的席大家露出惊艳而欣慰的神色,月筝向她笑了笑,练习的时候她百般偷懒,是因为没想到这会是她最后跳的一支舞。比起枯燥的琴棋书画,她最喜欢跳舞了,虽然能跳的最后一个舞蹈是无聊的万寿舞,她还是极为用心地跳了。

当她站在皇上正前方舞动水袖,寓意雨雪纷纷都是祝福时,她仿佛有预感般看向人群的深处,她看到了一张很清秀的脸。这个清秀的人射出的箭极快,极准,月筝故意向右偏了偏身子,没有听到箭簇上带的风,胸口已经一凉,人像被重重地一推,踉跄跌倒。

凤璘,他想留她一命,她却不想了。爱结束的时候,生命最好也随之结束吧。

所有人都在惊呼尖叫,禁卫军的兵器拖在地上的声音非常刺耳,皇上和凤璘都扑到她身边,凤璘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月筝没有看他,只盯着那纷纷落下的眼泪,太近了,就好像她茫然地瞪着眼寻觅着什么一般。她想用手去接,她穷尽一生挚爱,换来的不过是这几滴眼泪。

手不能动,他的泪便全数滴落在她的脸上。

“凤璘……”她半阖着眼。曾经,她非常渺茫的盼望,他会在最后一刻后悔,在最后一刻放弃。他没有。虽然希望那么渺小,失望却来得这么强烈,终于彻底的绝望了。她始终是个不该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

“你说!”凤璘呼吸急促,比起平静的月筝,中箭的好像是他。

“凤璘,护驾!保护好圣上!”她说。

凤璘,她已经用尽她的生命做完一切可以为他做的事,说了最后一句她应该说的台词。她没有流泪,在她的血流干之前,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完全合上了眼睛,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这一生,她不遗憾。她爱一个人,爱的彻底,爱的毫无瑕疵。她可以含笑而去,去到黄泉的最深角落,她也无愧无悔,她曾经这样爱过一个人,也很好。

凤璘,他样样计划的天衣无缝,得到杜将军的支持,边关还有月阙带领着他的亲军,就算杜家反悔,那也是他最后的凭借,他会赢得万无一失。然后,他和丝雨就可以幸福和乐的过一生了,实现她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希冀。朝夕相守,还有……一大堆皇子公主。

凤璘,你算错了一样。

就算他雕刻了再多的晶莲,紫色萤火再怎么穿透阴阳,她……也不会来见他,永远也不来!

这一生这样爱过就好了,下一辈子,就让她幸福而平淡的生活,遇见一个对她好的男人,生儿育女,碌碌终生。

眼角似乎有些氤氲,始终……聚集不成一滴泪珠。

第38章 恍若一梦

黑暗,寒冷,安静。

月筝觉得口渴,但她没有出声唤人,她死了么?

缓缓睁开眼,幽暗的四周笼罩着荧光点点,是紫晶莲。她苦涩一笑……她的魂魄还是不忍散去么?

呼吸一重,胸口就疼得厉害,意识也恢复得更加清晰。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借着萤火看清这是一间阔大的石室,没有窗,应该是在地下。她……没死成。她又转动着眼珠,打量这死寂幽冷的房间,没死——就要如此阴暗的活么?

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从极长的甬道里走来,微有回音。来人拿了盏烛台,转过石室门口的屏风晃得月筝有些睁不开眼,隐约中看清是香兰,她把烛台放在桌上,石室很大,烛火和荧光只能照亮附近一片,但她还是轻车熟路地走到角落里端来一盆水。

看来一直是香兰在照顾她。

香兰走进床边,猛然发现月筝睁着眼睛,吓了一跳,手里的铜盆哐当跌翻在地,水打湿了地面的青砖。

“小姐?”她试探地喊了一声,“醒了?”

月筝点了点头。

香兰有些惊喜,走到床边来细看月筝,眼泪也突然涌了出来,从抽抽噎噎到泣不成声。

月筝苦笑,她还没哭,“给我倒杯水。”

香兰听了,连忙跳起身去倒水,还哽咽不住。

月筝喝了水,舒服了很多,香兰的情绪也恢复了一些,又打了盆水来给她擦身,竟然是很温热的泉水,有淡淡的硫磺味道。

“已经过了几天?”月筝淡漠地问,以她伤口的恢复情况,她应该昏迷了不短的时日。

“十二天了。”香兰说起就有些忿然,“伤口早就无碍了,要不是给你吃了龟息丸,早就该醒过来了!担心死我了,生怕……”觉得不吉利,香兰没有继续说下去。

十二天……月筝闭上眼,“我爹娘知道我还活着么?”

“不知道。”香兰皱眉,“他登基前就送老爷夫人去少爷那儿了,大概是不愿意让他们看见……”香兰又谨慎地缩住口,她执意不愿称呼凤璘为皇上,说起“他”来也满腔怨愤。

月筝深吸了口气,伤处因而又刺痛……不愿意让她爹娘看见女儿“尸骨未寒”他就迎娶了杜丝雨吧,她猜到了,却不恨他。就好像她在敌营中苦等,他没来救她一样,她理解他。比那个时候更加淡然,因为这次她没留存半点希望。为了安抚拉拢杜家,他必须要尽快迎娶杜丝雨的。

“登基……”她皱眉,有些意外,“好快。”她微微感慨,死去又活来的这十二天,外面已经换了天下。

“碰运气而已。”香兰不服气,“太子也是犯傻,龙座都坐上一半了,急什么?!”

月筝听了一笑,果然,“刺杀”是个永远的秘密了,连香兰也不知道内情。或许有一天,他会杀她灭口,或许这一天……来得很快。

“太子阴谋败露,皇上十分震怒,召集群臣要废黜太子,结果怒气攻心在殿上晕倒。皇后娘娘走投无路,只能希望儿子尽快登上龙椅,竟然在皇上的膳食里投毒。皇上被御医救回来,气得立刻下诏赐死了皇后,把太子贬为庶人发配西海,还立了那个人当太子。没两天皇上也薨了,那个人就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龙椅还没坐热乎就把杜家小姐娶进宫去了。”香兰说着,又一阵恨,当初隐瞒小姐还活着,就是为了明媒正娶杜家小姐吗?

月筝望着密室的屋顶,默默听着香兰说话,帝王之家,亲情爱情……都菲薄可笑。顺乾帝一生对孙皇后,虽说不上专宠如一,也基本予取予求,朝中宫内对孙皇后的种种动作都隐忍纵容,对凤珣百般偏爱,明知他并非上选仍竭力扶持呵护。即便如此……还是死在爱儿爱妻手中。孙皇后对顺乾帝的夫妻之情本应深厚真挚,她却为了儿子毒杀了丈夫。杀父的毒计凤珣想不出来,可他却默认了母亲的行径,到底也算半个凶手。

凤璘最后,真逼得孙皇后和凤珣弑君篡位,他自己却不动刀兵地达成了目的。

以凤璘的心机,孙皇后的毒药是不可能在他防范周密的情况下送到顺乾帝嘴里的。毒药的药量把握的太微妙了,没有立刻死,却还是死了。孙皇后是张牙舞爪的螳螂,凤璘是不动声色的黄雀。他们……都能为达成目的不惜杀死至亲的人。

她向这样的人乞求爱情,只能落得如今的黯然收场。

甬道尽头又传出机关开启的声响,香兰听了,撇了撇嘴,“一说就到。”

脚步声……很熟悉,转过屏风的人,却那么陌生。月筝平静地看着他,或许是知道他已经成为天下之主,她觉得他俊美的面庞疏离孤高,即便只是穿着便服,也有一种无法靠近的冷漠。他走进烛火的光亮里来,她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看,这真是那个与她有过那么多哀怨痴缠的男人?她都有些认不出。

“筝儿。”凤璘快走几步拉起她的手,他不喜欢她这样看他,无悲无喜,空空荡荡,看得他的心也陷入无可攀援的空虚里去,他抓紧她的手,纤细柔软,她的温热让他心安。

她不答,还是那么凝神地看他,他有好多话,却还是沉着脸先遣走香兰:“去给筝儿弄些粥来,她还不能吃饭。”

香兰不屑地掀了掀嘴角,头也不回地走了。

“筝儿。”他坐上床沿,轻轻抱她入怀,她没有挣扎,娇软的身子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他才真正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给我些时间。”她毫无反应,凤璘松了手臂,低头看她的神情,“还怪我?我……”

“我不怪你。”她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解释,他要说的她都明白,却实在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