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什么?她想要的是什么?

幸福仿佛迷雾重重的路上飞过的麻雀,抓不住也看不见。

她在原地徘徊。

直到遇见了他。

【贰】

他叫吕四郎,原是邻居酒坊的儿子,与陆家门当户对,来往很是亲厚。吕家大娘还曾开玩笑要让陆家女儿给她做儿媳妇。吕四郎从小便是整个村里的孩子王,仗着身高体强,最好打架,最爱欺负女孩儿,尤其喜欢欺负陆六儿,不是抢她的簪子,就是拿草虫老鼠来吓唬她。六儿天性胆小,再厚道也撑不住他乱来,忍无可忍告了几状,他被阿娘扯着耳朵过来道歉。六儿总是躲在阿兄背后,赌气不见他,又惹得他嘲笑捉弄,爷娘只笑是天生的冤家,造孽的青梅竹马。

后来,吕家发达搬走了,陆家留在原地日渐败落,原本差不多的两家变成天上地下,已有许多年没有正经来往了。怎知吕四郎武艺出众,年纪轻轻便中武举,得了贵人青睐,竟入了骁卫。由于新兵上任,关系不硬,也没得在圣人面前露脸,被踹来冷宫附近负责戒卫。

错有错着,青梅竹马相遇,都愣了愣。

陆六儿上看下看,左瞧右瞧,才从少年疯长拔高的个头和猴子般的瘦脸里找出几分旧时容貌。吕四郎倒是一眼认出这干扁矮小身材长着受气包脸的黄毛小丫头是过去邻居。宫里遇故知,实属不易,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淡淡绕上心头,都忍不住轻笑了。

吕四郎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轻轻比了个“六”字,偷偷摇了摇。

陆六儿松开拿扫把的左手,合拢拇指,伸出四个指头,也悄悄对他摇了摇。

这是无言的默契。

从今往后,每每相遇,目光交错,手指都摆出相同的形状。

“四郎好。”

“六娘好。”

宫苑深深,无声的招呼。

陆六儿寂寞的生活终于多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她每天都期盼能见到他。

再后来,大家都在宫里混熟了,发现宫规虽多,执行起来却没想象中那样严。吕四郎和同僚关系混熟了,说陆六儿是同乡妹子,和她在光天化日下,偶尔说上几句家常话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而司苑没什么油水,陆宫女负责的地方出不了头,宫女们勾心斗角也少许多,倒是挺团结,而陆六儿年纪小,脾气好,人缘好,去和男人说上两句话,也很难传出什么闲话来。大伙还趁机拜托她帮忙打听家里的情况和外面的新鲜事情,以解寂寥。

“陆呆子小妹。”某人一边巡逻,一边皮笑肉不笑。

“吕猴子大哥。”某人一边扫落叶,一边装面无表情。

过了半晌,某人巡了回来,低声道:“喂,你家五娘出嫁了,嗤嗤——”他幸灾乐祸道,“那年她为了让你顶替入宫,闹得过火了,泼皮名声远扬,稍微平头正脸些的人家都不愿娶她,如今嫁了个屠夫做填房,听说朝打暮骂,日子过得很不好,你心里痛快不?”

某人闷头扫地等他再次巡逻经过时,轻声道:“她再怎么说也是我阿姊,她过不好,我有什么可痛快的?你有空帮阿莲姐打听她弟弟的病好了没是正经。”

“呆子,”吕四郎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被人卖了还得数银子。”

陆六儿瞪了他一眼:“就你这猴子天天想卖我!”

还没骂完,吕四郎已走远了。她偷瞄了几眼对方的背影,又扫了半晌,见满地落叶扫得差不多了,见日头毒辣,转入树后阴影下稍事歇息。没多久,吕四郎又巡逻了回来,困惑问:“人呢?”

“活干完就走了吧?”陆六儿正待接话,却听见吕四郎的同僚低声说话,“四郎,你那邻居家的小妹身量未足,小脸长得还颇标致,眉眼里还有几分贵妃的风采,相信大哥眼光,我可是看惯了美人,等这小家伙长开,必定是个绝色!你现在对她好点,说不定有天她入了什么贵人的眼,前途不可……”

听说贵妃是天下间最美的女人,所有女孩听见有人夸耀自己好看,尤其是在有些在意的男人面前夸自己好看,纵使知道这些话有些轻狂,不合规矩,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呸!这种疯话也能拿来说?!你前途迟早毁在那张嘴上。”吕四郎暴怒反驳,“那黄毛丫头有什么能看之处?还能和贵妃娘娘比?贵妃娘娘就是天上的仙女,尊贵无双,无人能及,她不过是地上那朵烂喇叭花,人人得以欺之,要不是那可怜兮兮的受气包脸,软弱可欺的性子,她父亲担心女儿被欺凌,我理都懒得理她。”

陆六儿听愣了,心里有些泛酸。

贵妃娘娘喜欢歌舞,经常在梨园登台表演,圣人还为她击鼓打拍,所以她并不忌讳大家偷看自己容貌,夸她貌美,以至民间有不少赞美贵妃美色的诗词流传。可惜陆六儿份位太低,待的地方又是冷宫附近,所以从未见过贵妃。

陆六儿回掖庭后,拿出铜镜翻来覆去地照,镜中是个很清秀的小姑娘面孔,虽然打扮朴素,却并不难看,这些日子干娘对她很好,宫里的日子也过习惯了,她很久都没掉眼泪,哪里像受气包了?

而且,贵妃娘娘真的像仙女那么美吗?

仙女又是什么模样?

“仙女就长得和贵妃娘娘一个样子!”同住掖庭的青儿说,她年纪比较大,运气比较好,曾远远见过圣人与贵妃,难得有炫耀的机会,立刻兴奋道,“贵妃娘娘跳起舞来,就像那……”大部分宫女都是入宫后才开始学文化,青儿是农家出身,识的字还不多,她很努力地找词形容道,“壁画上的飞天,观音娘娘,嫦娥奔月,仙女跳舞,哎,反正就是美得她看你一眼,你骨头都会酥了。”

陆六儿努力回忆小时候看过的观音娘娘,然后想象骨头酥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出。

“哎,什么时候才能大赦啊?”青儿摇着团扇,坐在门前台阶上纳凉,发出第一千零一次感叹,她和陆六儿关系最亲,也不在乎脸面,两人说着贴心话,“我今年都二十四了,我娘在二十四的时候都已经是三个娃娃的母亲了,小时候她常说要给我备厚厚的嫁妆出嫁,可惜天不从人愿,我这辈子注定是辜负了阿娘一片心。”大明宫里,许许多多的女人都从青春年华熬到老,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去,唯一可以祈求的是圣人开恩大赦放宫女了,虽说被放出去已是老姑娘,佳偶难求,却总比守活寡强。可惜今上只喜欢选宫女进来,不太喜欢放宫女,如今掖庭宫女已达数万了,大伙都说应该要有机会了。

陆六儿安慰:“我阿姊在家娇生惯养,嫁人后却天天被男人打骂,可见嫁人也不全是好事……”

青儿幽怨:“你年纪小不知道,被男人打骂,好歹也是有男人啊,要是能让我嫁出去,朝打暮骂也甘心。”

陆六儿差点给她噎死。

好男人,坏男人,除圣人外的男人都和宫女们无关。

她们注定是不会有男人了,所以她们最喜欢聊男人。

青儿打着瞌睡,做结束语:“只有像贵妃娘娘这样美的女人,才会让每个男人都倾心吧?才会有圣人这样尊贵的男人喜欢吧?”

“嗯。”陆六儿对好友的话一律附和,然后爬回床上,闭上眼却怎么睡也睡不着,眼里晃着的都是吕四郎那张猴子脸,还有观音娘娘的容貌。她不敢奢求和贵妃娘娘一样美,可是让她美得能让一个男人倾心好不好?她不敢奢求有机会在一起,可是让他心里喜欢自己一点点可以吗?会不会太贪心?

掖庭外,梨园的灯火彻夜不眠,几乎映红了天际,笑语鼓乐歌舞不绝,恍若天上人间。

掖庭内,处处是冰冷黑暗的压抑,入夜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几声蟋蟀的叫声,寂寥传来。

陆六儿好想回家。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儿时,在宫外自由自在的时光,年幼的四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看花灯。

“喜鹊花灯尾巴长,鲤鱼花灯肚子大,还有那只兔子花灯,眼睛长得和你一个样。”

“猴子花灯和你也怪像的。”

“你胡说!”

“你瞎扯!”

那些日子,好幸福。

【叁】

梅妃娘娘被贬上阳东宫已五年,圣人忽然念起她来召见,虽然梅妃娘娘不知为何回来得有些灰头灰脑,但听说贵妃娘娘也被送出宫了,算是大消息,惹大家猜测不已。

托在上阳东宫附近当值的福,陆六儿曾有幸见过深居简出的梅妃娘娘。梅妃娘娘虽不算年轻,身材瘦了些,可是好漂亮,而且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的优雅和书卷气,颦思间,我见犹怜,比镇上地主老财家那装斯文的小娘子强上一百倍,听说她还精通琴棋书画,是个大大的才女。那么美好的女子,圣人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过了好几天,贵妃娘娘回来了,还亲自来问候梅妃娘娘。

那时,上阳东宫附近的宫女都对这位宠冠后宫的贵人的忽然来访很紧张,结果有个宫女因紧张把持不住行礼姿势,没站稳,竟一头栽倒,摔到贵妃娘娘的脚跟前,还险些撞倒了随行的大宫女。

那宫女名叫张华儿,最是胆小懦弱,发现闯祸后,吓得眼泪直掉,不停磕头道歉。

可是贵妃娘娘却很温柔地让人将她扶起,细细打量一番,笑着安慰:“可怜见的孩子,不算什么大事,别哭了。”还将自己的手帕赐给她拭泪,身旁宫人也笑,“贵妃娘娘最是慈悲,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你的,快去一边吧。”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和蔼的态度。

陆六儿壮着胆子,偷偷抬头看了贵妃娘娘一眼。

直到那位在牡丹花中,韶华怒放的美人,雍容华贵地朝大家笑了笑,施施然缓步而去,让所有人都回不了神。

如何形容贵妃的美?后宫三千,美女如云,牡丹芍药各有所爱,没有人能说是最美的。若说梅妃娘娘是天上谪仙,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贵妃娘娘就是凡间的菩萨,美得可敬可亲。她浑身有一种天然的慵懒风韵,带着火般的热情却没有侵略性,就像温暖的炉火,让所有人都愿意停留在她身边。还有那对顾盼生兮的眸子,波光流转间就是温柔,仿佛会说话,只要一眼,就能把你魂勾走。

温柔的贵妃娘娘身边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她喜欢奢华,出手大方,架子却不大,还有各种有趣的点子和话题,待在她旁边就有说不完的快乐。而梅妃娘娘却孤高冷傲,就知道琴棋书画,笨点的宫女都入不了她的眼,世间俗人多,受不得仙女下凡,待在她身边久了总觉得气闷。现在被打入冷宫,总是哭丧个脸,端着什么骨气,连圣人赐的珍珠都不要,装清高给谁看?

梅妃娘娘活该失宠。

大明宫中,除了宠贵妃娘娘到骨子里的圣人,就连宫女太监,都一面倒地喜欢贵妃。

贵妃娘娘的人缘盛至顶峰,不是皇后,贵似皇后,言出令行,万众支持。

她跳舞跳得好,曲子弹得好,马球打得好,服装首饰常有创新。

她是长安所有女人最崇拜的对象。

贵妃娘娘的言行,是大家要夸赞的,贵妃娘娘的举止,是大家要效仿的,贵妃娘娘发明的发型服饰、保养方法等等,更是所有人要争先学习的。

自见过贵妃娘娘后,张华儿恨不得将贵妃娘娘视为她的菩萨,事事都要学着她,陆六儿想起吕四郎对贵妃娘娘的夸奖,产生了些很莫名的羡慕心态,也奋不顾身地加入了学习大军。

闲暇时,大伙儿不再斗百花,也不讲参军戏,纷纷学习贵妃娘娘的走路姿态,喝茶姿态,力求学出几分像她一样的优雅美好,经常有三两同好,四五成群,一起甩帕子,翘着小指拿茶杯,对着镜子练笑容,或是学习梳妆,可惜大多数是东施效颦,可笑之至。

偶尔贵妃娘娘梳个堕马髻,金银首饰一律不用,只斜插朵大红牡丹花,第二天花园里的牡丹就遭了殃,宫妃们个个头顶大红花,宫女们顶着绢制牡丹,放眼望去,就是一排花丛。偶尔贵妃娘娘起晚了,只将柔顺黑发随意挽起,带着白狐皮加无数珍珠穿成的懒梳妆,轻装打扮,慵懒迷人,结果第二天大家个个都带上各种不同材料的懒梳妆……

贵妃娘娘知道大家都学她,不以为忤,反觉很有趣,她还更刻意地想新花式打扮,以此为乐。

原以为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因此有了色彩。忙忙碌碌中,时光弹指过,回首已是三年。

白饭大米吃得饱,陆六儿的身子就好像春天的竹笋,猫了一冬后,猛地抽条了。她不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黄毛丫头,开始有了女人的丰韵韵味,暗哑枯黄的头发在细心的保养下,散发出乌泽靓丽的色彩,小女孩的青涩眉眼长开,竟带上几分动人色彩。刻意学习过的仪态,也大有长进。

大伙对她的变化是羡慕嫉妒恨,偷偷说她和贵妃娘娘长得像。

陆六儿看着镜子,开心之余有点沮丧。

因为女孩子的美丽,不过是想让最在乎的那个人看。

吕四郎更高大了,不再瘦巴巴,有了男人该有的棱角和轮廓,虽然说不上非常英俊,可还是很好看。他得了陈玄礼将军的缘,立了些功劳,开始出人头地,让不少宫女都偷偷地喜欢他,奈何宫规背后的感情没有前途,只敢在私下嚼嚼舌根,再感叹下今生无缘,祈求来世能有如此好郎君。

陆六儿资历涨了,也算是大宫女了。

偶尔她还是有机会和吕四郎说几句话,问问家中事。

家里大郎娶亲了,二郎跟人出去学做生意了,阿爷阴雨天的关节痛越发严重,阿娘一如既往地偏心五娘,经常给她私房钱贴补,结果和嫂子有些闹不和。七娘也定亲了,听说是户好人家,夫君还是个读书郎。

大家都有各自的前途,虽然命运充满变数,但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

她只有一条能一眼看到头的道路,和大部分宫女一样,入时十六今六十,花颜不在,青春如流水,然后葬入野狐落。可是在花期凋零之前,她还是有个小小的梦想,她希望那个人开口夸她一句漂亮,至少让喜欢的人喜欢过,也是一种幸福。

吕四郎对她很好,偶尔不经意间,会见他看向自己这方,被发现后,又迅速扭回头去。让人不由产生些错觉。有次她壮起胆子,鼓起勇气,害羞地问他为何看自己。

吕四郎却打击她:“谁稀罕看你?我是觉得你确实有点像那个人。”

陆六儿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贵妃娘娘。

天下所有男人都会喜欢贵妃娘娘的。

陆六儿有点不甘:“大家都说我长得和她有点像,特别是上了妆,上次贺公公还夸我长得有造化,说不定将来会有福气……”

“什么福气?”吕四郎鄙夷,“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这么粗鄙不堪,迟钝笨拙,有福气都会给你弄丢的。”

陆六儿转转眼珠,试探:“比如被贵人看上什么的。”

吕四郎愣了愣,仿佛听见什么不敢置信的笑话般,毫不留情地往死里嘲笑:“哎,梦还没醒啊?!你还以为有两分像贵妃娘娘,打扮花枝招展点,贵人就会看上你吗?算了吧,你是放风筝断了线——没指望了,乖乖做你的小宫女去吧,粉涂那么白,丑死了,还妄想攀龙附凤?”

“你说话太混账!”

“哎呀,小声点,让爷再看仔细些。”

“你……”

“嗯,仔细看完还是丑。”

“谁稀罕你看了?!笨蛋!你去宫外看你美人去。”

“想起昨日贵妃娘娘在梨园跳的霓虹羽衣舞,那才是天仙,你说天下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圣人和我们说,只有这样雍容贵气的女子才当得起我大唐贵妃的地位,圣人说得实在有理!再看看你,粗看皮相是有点像,可是骨子里……哎,你说人和人怎么就差那么远?可惜贵妃娘娘是不可亵渎的高贵仙女,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随便看的,算了,我看两眼你这个村妇好了。”

陆六儿气得七窍生烟,只恨这是宫里,不能用大扫把抽他的破嘴巴!

吕四郎只是笑,得意地笑。

【肆】

梨园派来公公传令,说贵妃娘娘不喜戏台旁那几丛月季,要换作牡丹,命司苑派人立刻挑好花去更换,这是个极难得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的机会,司苑的宫女们争来抢去,惹得女史左右为难,为了不得罪人,竟便宜了与世无争的陆宫女。此时正是傍晚,晚霞尚未落下,听闻贵妃娘娘和圣人还在梨园,想到有机会亲眼目睹贵妃娘娘的歌舞,大家都非常兴奋。

陆六儿做事最细致认真,从不犯错,被陆宫女选送过去。

素色月季被挖走,艳色牡丹种下,台上是贵妃娘娘在练霓虹羽衣舞,舞衣是用百鸟羽毛绣成,镶嵌十二颗绝美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伴随着她的轻盈舞步,端得是优雅动人,宫人弹奏乐器,圣人在其中持羯鼓打着拍子,琴瑟和鸣,两人目光交流,偶尔商量几句舞曲穿插,语笑嫣然,含有千般情意。

牡丹即将栽种完毕,观舞者依依不舍。

圣人放下羯鼓,休息时他扫了眼四周,忽然,目光停留在看着贵妃娘娘发愣的陆六儿身上,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出声问贵妃:“娘子,你看那小宫女长相,长得像谁?”

那日贵妃梳的是反挽髻,只插了数朵细小的珍珠花,配着珍珠长耳环,点缀得格外清雅。偏巧陆六儿梳的也是反挽髻,插了几朵小银花,同样的发型,再加上本来就有好几分相似的容貌,除掉差异甚大的服饰与气质,有几分像双生姐妹。

贵妃娘娘微微皱眉,忽而笑了:“三郎爱打趣,妾身就不要脸地夸,这丫头长得可真俊。”

圣人摸着胡子,含笑点头:“是啊,有娘子年轻时的模样。”

“原来三郎嫌妾老了?”贵妃娘娘不重不轻地锤了他一下,半含羞半嗔恼道。

圣人急忙安抚:“不老不老,娘子醋坛子勿翻。”

这番有些像民间夫妻的行为,看得司苑众人都有些震惊,长期在梨园服侍的宫人倒是见怪不怪。贵妃娘娘似乎心血来潮,她搁下圣人,起身饶有兴趣地看了陆六儿半晌后,悄悄吩咐宫人几句,然后抬手将她召来,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难得你和我有缘,不如去台上也试跳霓虹羽衣舞如何?”

陆六儿吓得脸都红了,急忙跪下磕头:“奴婢不会跳。”

服侍贵妃娘娘的宫人姐姐们,蜂拥上来,拉着她去屋子里更衣,笑劝道:“娘娘不过是想看个热闹,你就试试吧。”

贵妃娘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陆六儿不敢抗旨,只好任宫女们为自己穿上那身华丽的舞衣,换了个发髻,插上金簪步摇,站上戏台正中,百色鸟羽,珍珠宝石,身上流光转动,她这辈子从未穿过那么美的衣服,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恍若做着神仙妃子梦。后面发生的事情她都忘了,大约是随着乐曲,不会跳舞的孩子手足无措,笨拙地扭动身子,像头母鸭子,引来阵阵哄笑。

再后来,圣人走了。

她踏着做梦的步伐走下戏台,去屋子里更衣。

贵妃娘娘还派人赏了她几朵很别致的宫花和一对很值钱的玉镯子。

可是,当她欢天喜地谢恩离去的时候,忽然有大宫女黑着面孔拦下了她。

大宫女说:“舞衣上的红宝石少了颗。”

陆六儿傻眼了,她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我不知道,大概是掉在戏台上了吗?”

大宫女笑了:“妹妹,还是搜搜吧。”

红宝石不在戏台上,莫名其妙地在她袖中。

“娘娘,这是赃物。”大宫女将宝石送回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大怒,斥:“不要脸的小偷!”几个粗壮的宫女按住陆六儿,不由分说就给了她几个耳光。

陆六儿忙跪下分辩:“不是我偷的。”

贵妃娘娘握着手心的红宝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陆六儿急哭了,她性格老实,素来与人交好,处处忍让,宁可吃亏也不得罪人,平日里连吵架都未曾有过,实在不明为何有人会陷害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或许是宝石上的线松了,正好落入她衣袖?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她,带来致命的危机,她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磕头求饶,声明自己没偷,求贵妃娘娘慈悲,磕得头皮都青了一大块。

“知错不改,实在……”贵妃娘娘在叹息。

大宫女提议:“宫中偷窃者,应杖杀。”

陆六儿怕得怯怯发抖。

贵妃娘娘思考了半晌,摇摇头:“明日是大家生辰,我不愿为这点小事让宫中见血。”

宫女们纷纷赞道:“娘娘慈悲。”

贵妃娘娘转身离去:“让她在这里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吧。”

所谓的反省,就是承认自己是小偷。

陆六儿每说一句“我没偷”,就换来一记重重的耳光。

直到她的双颊被打得红肿,嘴唇破了,流出几滴鲜红的血,迟钝的她虽然没太明白自己为何得罪了贵妃娘娘,但只要贵妃娘娘说是她偷的,她偷了就是偷了,她没偷也是偷了。大宫女恼她辩解,有意折辱,让她在戏台正中央,用最大的声量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罪状。

嘲笑的、同情的、鄙夷的、冷漠的,所有目光焦距在戏台上,她跪在正中间。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大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