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摇摇头,她现在连一秒钟都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

转过走廊,顺着楼道来到一楼的顶端,这里是警局的拘留室区域。一路上,擦肩而过好几个神情沮丧的警员,毕竟在警局内部出了事情,没有谁的心情现在会好到哪里去的。他们都认识章桐,所以,略微点头表示打过招呼了。

怕引起恐慌,其余的在押人员早就被转移走了。偌大的拘留室,异常空荡,此刻,似乎只有欧阳景洪一个人。

透过半敞开的大门看进去,两个疲惫不堪的急救医疗小组成员正在收拾散落一地的急救工具,很显然,刚才他们所做的努力都是白费力的。死者的尸体已经被放下来了,此刻,正面朝上平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颈部的布条被摘下来了,放在一旁的地上,离尸体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就是床柱子,总共四根,被牢牢地焊接在地面上,纹丝不动。而其中一根床柱子上,正死死地拴着另外半截长布条。

看到章桐走进拘留室,急救医疗小组的人知道自己的使命算是彻底完成了,他们站起身,无奈地冲着章桐点点头,然后拎着工具箱退出了房间。

章桐从挎包里拿出一副随身带着的工作手套戴上,然后顺手把挎包和手机递给了一边站着的小陆:“帮我拿着。”

死者身穿一套浅灰色的运动服,光着双脚,面朝上躺在地上。胸口的衣服因为刚才急救的缘故,已被解开了,露出了青灰色的皮肤。他张大了嘴巴,瞳孔放大,无神的眼珠注视着空中。颈部,一条深深的紫色勒痕清晰可见。

章桐伸手触摸死者的胸腔和腹部,然后是双手。尸体还是温温的,尸僵还没有形成,很显然,死亡是在不久前刚刚发生的。

“章主任,他的死因能确定是自杀吗?”小陆在一旁问。

章桐伸手翻看了一下死者的双眼睑部位,角膜还没有生成明显的浑浊,而舌头却已经成了紫黑色。她双眉紧锁,死者的双手有典型的用力过猛而导致的擦伤,赤裸的双脚上,更是有明显的床框痕迹。

章桐抬起头,自己的眼前出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欧阳景洪有条不紊地把撕碎的床单编织成了一条可怕的绳索,然后分别把两端系在床柱子上和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双脚死死地用力蹬踏床框,整个人用惯性的力量向后仰,渐渐地,意识变得模糊了起来,因为地球重力的缘故,他的身体没有办法往回收缩,十多分钟后,因为血液停止流动,肌肉放松。欧阳景洪瘦弱的身躯轰然倒地,斜挂在了床框上。

早上两三点钟之前,是人一天中睡得最熟的时候,欧阳景洪当了多年的警察,这一点,他不会不知道。拘留室的值班员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瞪大眼珠子瞅着监控发呆,人,总有走神的时候。而欧阳景洪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巧妙而又决绝地安排了自己的死亡。

章桐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不忍心再继续想下去。

许久,她站起身,头也不抬地问:“你们发现他的时候,是不是身体斜挂在床框上?”

“是。”一边的拘留室警员赶忙回答。

章桐站起身,语气冰冷:“他是自杀,可以下结论了。还有,如果你们早一点发现的话,他还是有救的,因为一个人要把自己活活勒死,不光是要有很大的勇气,而且,整个死亡过程是一段非常漫长而又痛苦的时间,至少有十分钟。那段时间里,你们究竟干什么去了!你们要对他的死负责!”

“我还以为一个人不可能就这么把自己活活勒死,那要多大的体力啊。这个拘留室,就是怕出事,所以,装修的时候,顶上横梁了什么的,都没有安排,连床都是固定的单人床,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把自己挂在床柱上也能自杀。”面色惨白的值班警员嘟囔着,神情沮丧地低下了头,“放心吧,章主任,我会承担责任的,是我的疏忽。”

章桐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尸体送往我的解剖室吧。我想,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活着的亲人了。”

说着,她默默地转身走出拘留室,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那是一个被痛苦折磨了十多年的灵魂,现在,终于可以得到真正的安息了。

体育馆展厅,人流如织,刘东伟站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这尊雕像。

雕像的名字叫——爱人。刘东伟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座雕像,当初自己还没有结束那段可怕的婚姻的时候,就曾经不止一次地看过这座雕像的最初成品。那时候,他只是因为雕像动人的美而赞叹不已,并没有留下多么深的印象。如今,隔了这么多年,自己又一次站在这座雕像前,刘东伟的内心却感到了一阵阵说不出的冰凉。

雕像正如其名,“爱人”,所塑造的是一个美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女孩。如果它有生命的话,那么,看到它的人就都会被它的美貌动人所深深折服。

虽然简介中说这座雕像是作者司徒敏以自己为原型创作的,但是刘东伟却根本就看不出两者之间除了性别以外,还有什么其他联系的存在。

司徒老师留下的日记,他已经看了不止一遍,几乎每个字都能背得出来了。而章桐的电话更是让他心绪不宁。

雕塑刀?

司徒敏虽然说性格脾气都糟糕到了极点,但是杀人?这解释不通啊!而雕像手中的雏菊,李丹父母亲家中的雏菊,还有死者脸上的雏菊,这又怎么解释?难道是可怕的巧合吗?

刘东伟陷入了痛苦地思索中。

“章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也非常理性,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是不会做出任何判断的,你要相信他。”

弟弟刘春晓的话一遍遍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回响着。

刘东伟的个性和弟弟刘春晓完全不一样,他没有足够的耐性,有时候也不像刘春晓那么沉稳。但是,自从离开了竹南后,他改变了许多。或许正如司徒老师经常所说的那样,人,只有经历了挫折和打击,才会得到更多的感悟。

刘东伟举起胸前的相机,对着雕塑——“爱人”的脸部,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他的举动和身边的参观者没有什么异样,但是他的目的却并不是为了能够回去后更好地保留对这座雕塑的回忆。在他的心中,需要找到一个纠缠了他很久的问题答案。

做完这一切后,刘东伟默默地收起相机,转身离开了展厅。

很快,章桐的手机上响起了一条简讯——我想见你,我有东西给你看,或许能解开十三年前的谜题。

章桐无声地合上了手机。在她的面前,是冰冷的解剖台,此刻,欧阳景洪正躺在上面,脸上被白布盖着。房间里异常安静。

尸检过程非常顺利,而死因也很简单,章桐摘下手套,把它们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拿起尸检记录本,在上面认真地写下了一句话——结论;符合机械性外力所导致的窒息死亡。自杀。

一个生命就这么结束了,并且是被以一种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力量去终止的。常说,哀莫大于心死。虽然说欧阳景洪的死在理论上并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地方,但是章桐想不明白,为什么承受了这么多年,却突然放弃了?真相或许不久后就可以被揭开,欧阳景洪坚持了十三年,经历过牢狱之灾和无数生活上的艰辛,为什么却不愿意去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天的到来?

或者说,他是希望自己的死能把真相一起就此带入地狱?

章桐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得苍白无力。

局长办公室的门口,阿城已经站了快半个钟头的时间了,他万分焦急,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在不到两平方米的区域里来回踱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阿城几乎度日如年。可是每一次抬头,用求助的目光询问局长秘书的时候,得到的答复却几乎是千篇一律地耸耸肩和一脸的无奈。

“局长吩咐过了,说你有案子的话,可以马上离开,事后再来谈话也可以。”

局长秘书的话轻描淡写,但是阿城听上去却一点都不敢马虎。

犯罪嫌疑人在警局的拘留室里用这么让常人难以置信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作为重案组的头儿,阿城当然难辞其咎。传出去的话,整个警局就会被愤怒民众的唾沫星子给淹死。所以,在接到局长秘书的通知后,阿城就乖乖地来到局长办公室门口,等候着自己被召见。

事情出了以后,他就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一关的。阿城的心情糟糕透了。也隐约感到了阵阵的不安。在来局长办公室之前,他就有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再次穿上制服去大街上巡逻,也总比在办公室里被降职强啊。

终于,局长秘书示意阿城可以进去了。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大步流星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让一个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杀了,你怎么向我解释这件事情?”局长并没有生气,平静、温和的语气和所问的问题似乎完全格格不入。

“对不起,这是我的疏忽,我没有多派人手,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我请求处分。”阿城低着头,站在局长办公桌的前面,不敢坐下。

“处分你又有什么用?难道说死者就能活过来?”

一听这话,阿城抬起头:“局长,你放心吧。我会很快把事情原因弄清楚的。”

局长摇摇头:“重点不在这里,我给法医处的章主任打过电话,确认死因是自杀。而根据你们重案组以前交上来的报告显示,死者态度非常坚决,怎么又会突然选择‘自杀’这种手段来了结自己呢?”说着,他把右手边的两本厚厚的卷宗递给了阿城,“这两本卷宗,我刚从档案室调过来,你仔细看看,或许对你的案子会有帮助。”

阿城伸手接过卷宗,上面的标记非常熟悉,一本是有关“十三年前阳明山中学女生被害案”,而另一本,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一个案件,而应该说是一个“事故”,记录的正是欧阳景洪失手杀死自己搭档的详细经过,包括证人证言和相关尸检相片,以及弹道检验记录。

“局长,难道说你认为欧阳景洪身上有问题?”阿城感到很不理解。

“我也不知道,你仔细看看吧。”局长斜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我找过以前局里的老警察,尤其是缉毒组曾经和欧阳景洪共过事的,他们都说欧阳景洪是一个为了自己搭档的安危可以不要自己性命的警察。虽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想忘记当年这个缉毒组的警界英雄,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一股冰冷的北风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不管怎么说,他曾经是个警察,虽然经历了很多,但是我想他应该不会背弃自己当初的誓言。努力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吧,薛警官,对他,对所有局里的同事,也是一个交代。去吧。”说着,他挥挥手,便不再言语了。

游泳池再过去是海湾的防波堤,海湾不是很大,却也足够停泊好几艘私人帆船和游艇了。虽然是冬天,波涛声阵阵传来,防波堤上的景色依旧很美。

章桐望着这些船,船头和船尾的灯光犹如飞行器在水面上移动着,一片寂静中只有轻微的轰鸣声。私人游艇上人声鼎沸,人影晃动。貌似在开着什么派对,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人们的笑声和轻微的音乐声。章桐看着这些和自己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上的人,就仿佛是在看一部三流商业电影一样。

自己的世界里,充满着死亡和寂静。章桐常常想,如果这些人也像自己这样能够天天见到死亡的话,是不是就会有所改变?人,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就踏上了一列单程火车,知道终点就是死亡,那么,会不会就更加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天呢?

想到这儿,章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你这么早就来了?”没有脚步声,刘东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酒味。

黑暗中,他走到章桐的身边坐下。两人坐在防波堤的柚木椅子上,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夏天的时候,这里无疑是欣赏海景最好的地方,但是冬天却很少有人来。

刘东伟把手里的啤酒易拉罐递给章桐:“要吗?刚买的,我没喝过。”

看见章桐犹豫,他笑了笑,显得很不以为然:“放心吧,我没坏心。我弟弟喜欢你,所以我也很尊重你的。”

章桐微微脸红,她尴尬地接过了啤酒,伸手打开了盖子,喝了几口,一股小麦香味顿时在嘴中洋溢开来。

“谢谢。”她小声嘀咕,没有抬头。

“能有酒喝,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刘东伟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我父亲就经常喝酒,一喝完就拼命打我们,往死里打。母亲就是为了这个,所以才带着弟弟离开的。那时候我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老要喝酒,现在呢,终于懂了,因为酒能让人忘掉很多东西。”

“可是有些东西,你是永远都忘不了的。”章桐说,“你喝醉了。”

“我没醉,”刘东伟咕哝了一句,“我清醒得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回避,现在我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曾经发誓这辈子我绝对不喝酒,因为我不想成为我那酒鬼父亲的翻版,我不想我将来的孩子像我一样去恨自己的父亲。可是,我最终还是喝酒了,不是吗?我心里难受。”

章桐静静地听着,思索着刘东伟所说的话。

“对了,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刘东伟放下啤酒罐,从兜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了章桐,同时还给了她一个强光手电,一脸的歉意,“不好意思,让你听我唠叨了。”

“我习惯了。”章桐一边掏出信封中的相片,一边打开了手电。

信封中是两张雕塑头像的正面特写。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刘东伟小声问。

“你想知道什么?”章桐不解地问。

“这张脸,我想知道这张脸,为什么司徒老师在看了这张脸后,就再也没有去看过他女儿的雕塑展!甚至于都不愿意提起他女儿的名字!”

章桐心里一惊,她把手电光集中到了相片中雕塑的脸部,尤其是眉宇轮廓之间,仔细端详后,抬起头,刘东伟的脸在远处堤岸投来的些许柔和灯光的阴影下,显得更加坚毅和痛苦。

“我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你才能找到答案。”刘东伟声音微微发颤,“你是法医,人体骨骼的结构对你来说,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章桐无声地点点头,她叹了口气:“我还需要经过测算才可以最终确认。不过,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模特应该就是欧阳青,因为她有着和欧阳景洪一模一样的下颚骨,而鼻骨的形状也很相似。但是,这些还都只是间接证据,只能被认为司徒敏当初是以欧阳青作为原型创造了这个雕塑。并不能和杀人联系在一起。除非……”

她突然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一个可怕的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除非’什么?”刘东伟转过身,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章桐。

章桐把目光投到了海上,一艘收起风帆的船在夜色中缓缓地划过,今夜没有海风,远处举办派对的船不知道何时已经开走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安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眼睛!”章桐不得不竭尽全力才能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她感到自己突然有些呼吸困难。

“你说什么?”刘东伟怔住了。

“我也只是猜测,你仔细看这张相片。人类的眼睛共有三个部分构成,分别是眼球、视觉通路和眼附属器。它们就好似灯泡、电器和灯罩,彼此紧密相连,缺一不可。眼球的构造十分精致,每一次视觉动作,都是一次非常复杂而又精细的过程。所以,我们人的眼神,往往就能流露出她的内心所思所想。成人的眼球直径约为24毫米,而包容着眼球内容物的眼球壁总共有三层——也就是纤维膜、葡萄膜和视网膜。”说到这儿,章桐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真的希望我的推测是错误的。但是,再怎么高明的雕塑家,他都不可能把人的眼球葡萄膜塑造得这么逼真!上面的脉络膜清晰可辨。”

“天呐……”刘东伟双手紧紧地抓着相片,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或许是夜晚海风寒冷的缘故,他不由得浑身发抖。

“你也不要想太多,我这还只是推测。如果能让我看见雕像就最好了。”章桐轻声安慰,“很有可能是我错了。”

刘东伟没有说话,低着头,一声不吭。

章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前几天,我接到出警通知,接警台把情况搞错了,以为出现了分尸案,结果我到现场一看,发现是司徒敏的雕塑被盗了,确切点说应该是头部被盗,我去的时候见到头部被还了回来,但是眼睛,也就是雕塑的眼睛,不见了。最后,这个案子就被窃盗组按照程序结案了,因为没有出现人命案,所以,也就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是谁报的案?”

“司徒敏的助理,”章桐不由得哑然失笑,“我当时还在想,你前妻确实很厉害,因为当她知道自己的助理报案以后,还居然跑过来当着我们在场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那小女孩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她就是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奇怪。”刘东伟幽幽地说。

“后来,她当着我们的面,就把那个失而复得的头像给砸碎了。”略微停顿后,章桐站起身,把相片重新又装回了信封,递还给了刘东伟,“我那时候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并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而且因为没有直接证据可以用来证明司徒敏的雕塑有问题,所以,我想重案组还不能够就凭借你手中的这两张相片来出具搜查令,毕竟那尊雕塑非常值钱的。而从眼球部位取样做化验的话,就必须损坏原来的构造,风险太大,警局迫于压力不会出面,所以我想,目前我还真的没有办法来帮你。”

“是吗?我知道了,谢谢你。”刘东伟晃了晃手中的易拉罐,把最后一点啤酒仰头倒进了嘴里。

夜深了,一股寒意袭来,章桐赶忙裹紧外套,刚要走,想了想,回头说:“你走吗?都这么晚了。”

“不,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走吧。”刘东伟从兜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趁海风还没有来得及把火苗熄灭,赶紧点燃了香烟,然后深吸了一口,上身向后靠在椅子上,便再也不言语了。

见此情景,章桐感到心里酸溜溜的,轻声说:“那好吧,你自己也保重身体。再见!”

说着,她一步步迎着越刮越猛的海风,艰难地向防波堤的出口处走去。

看着章桐逐渐变得渺小的背影,眼泪从刘东伟的脸上默默地流淌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把脸轻轻地扭了过去。

海风呼呼作响,在漆黑的夜空中穿梭肆虐着,就仿佛无数个幽灵在夜空中拼命哀嚎,浪花不断地拍打着防波堤。远处,船上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今夜没有星光,天地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因为过于疲惫,在酒精的作用下,刘东伟无力地蜷缩在椅子上,渐渐地睡去了。

12.寒蝉悲泣

又一波暴风雪笼罩着天长市,章桐几乎看不见街对面的房子,雪下得很猛,透过敞开着的大门,她看着周遭的世界逐渐变白。

“章主任,有人找你。”门卫老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章桐转过身,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不会超过二十岁,身材高挑,穿着一件湖蓝色的风衣,黑色铅笔裤,齐膝黑色雪地靴。她的双手插在兜里。脸部上颚向外凸起的程度比较明显,中切牙有些畸形,但是这些却一点都不影响女孩开朗爽快的个性。

“请问,你是法医吗?”年轻女孩大声地说。

“你找我有事吗?”章桐点点头,反问。她感到有些诧异,难道校管处的研究生部这么快又给自己派实习生过来了?

“我是来认尸的。”或许是担心章桐想不起究竟是哪一具尸体,她特意又强调了一句,“报纸上的那则认尸启事,就是你们在电影院发现的那具尸体。我知道她是谁!”

女孩从口袋里摸出一部大屏幕手机,右手食指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地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后,点点头,随即把手机递给了章桐:“我想,你们要找的,应该就是她。”

没等章桐继续问下去,女孩继续说:“她叫曹莹莹,是我同班同学。我们一起报名参加了心语高考美术辅导班。我们算是闺蜜加死党吧。她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差不多一个礼拜的样子。而在平时,她是绝对不会不和我联系的,我们是好朋友!”

章桐皱眉,手机上是一张生日快照,相片里,一个年轻女孩正头戴生日皇冠,一脸兴奋地在弯腰吹蜡烛。

“她失踪前有什么异样吗?”

“没什么啊,就是很高兴,还去做了头发,说什么到时候给我们一个惊喜!”

“她是不是谈恋爱了,你们都是成年人,她是不是跟男朋友一起走了?”章桐一脸的狐疑。

女孩不乐意了:“她要是有男朋友的话,我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莹莹长得不漂亮,从中学一年级起,就没有男孩子追过她!”

“那你为什么就这么肯定死者是你的朋友曹莹莹?”

“很简单,她身上穿的那件粉红色毛衫,尺码是七号的,胸口是星星图案,后背是月亮图案,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个月前,我们寝室刚为她庆祝完十九岁生日!”女孩眼中的光芒变得黯淡下去了,她弓着背,穿着雪地靴的右脚开始一下一下地踢身边的大理石柱子,“这件毛衫,是我亲戚从国外带回来的,莹莹很喜欢,她穿着又合适,我就送给她了,在这边,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有第二件。所以我就担心死者是莹莹。”

没错,章桐心想,因为死者的面部复原成像图是电脑模拟的,所以,为了更直观地让死者的亲属能够辨别出尸体的特征,按照惯例,还会在启事中附上死者被发现时的穿着打扮,只是不会过分详细。那具在电影院包厢中发现的女尸,章桐记得很清楚,重案组只列举出了毛衫的一面图案——月亮,而另一面的图案——星星,却没有透露一丁半点,更不用提毛衫的具体尺寸了。

“你叫什么名字?”章桐妥协了,她轻声问,言辞之间充满了同情。

“任淑仪。”女孩努力在自己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淑仪,你跟我来吧。”

章桐冲着门卫老王点点头,然后带着女孩离开了大厅。

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如果能有人这么牵挂自己,为自己的行踪而担忧,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想到这儿,章桐突然很羡慕那个叫曹莹莹的女孩,她却又不希望那具可怖的尸体就是曹莹莹。

结果当然是她错了,看着死者身上的毛衫和裤子,任淑仪痛哭失声,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就是这件衣服,就是这件衣服,这上面的星星缺口还是我不小心弄上去的……莹莹,莹莹……阿姨,我到底该怎么跟她爸妈说这件事啊……”

女孩的哭声让章桐的心都快碎了。

那扇破窗子外面的沙沙声听起来好像是有人在挖土,她急促地呼吸着,两手高举在头上,努力想去够到破窗子上似乎坚不可摧的不锈钢护栏,很显然,那是后来加装的,因为除了身后那道厚重的铁门以外,这个破窗户是房间里的唯一出口。

几天前,她也听到了相同的声音。她不记得是什么时间,也许是在晚上。她听到有人拿着铁锹在屋子后面铲土。

她坐着,蜷缩在床垫上,膝盖和手腕阵阵抽痛,让她难以入眠。虽然是冬天,破窗户还透着风,但是她却又热又渴,肩膀灼烫,头发晕,几乎无法思考。也许是发烧了。她知道自己肯定病得很重。或者说,自己就会死在这里,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我迟早都会死在这里!”

她轻声说,每一个字吐出来都显得那么艰难。刚来到这个地狱一般的房间里的时候,她努力挣扎,大声呼救,可是,渐渐地,她明白了,自己的体力是多么的重要啊!现在,她已经筋疲力尽,就连站起来伸手去够那个不锈钢护栏,都显得那么艰难。

“求求你,我不想死!”她的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才能够听得见。她开始无助地哭泣。泪水滴落在那件她刚买没多久的粉色连衣裙上,她心仪这条裙子已经很久了,自从第一次在电视中看到自己喜欢的影星穿着同样款式的连衣裙后,她就一直想买。所以,在听说自己被选中做模特的那一刻,她第一个念头,就是穿上了这条花去她整整一个月生活费的连衣裙。如今,这条裙子早就已经面目全非。她伤心极了,可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在床垫的角落里,不停地浑身发抖,尽管额头大汗淋漓。

“求求你,我不想死!”

她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可是她很清楚,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听见,也没有人会在意。

她听着窗外的铲土声,隐约之间,似乎有人在交谈,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开始刺激自己的鼻腔。她的眼泪流淌得更猛了。

铲土声还在继续,臭味也越来越浓,就好像一个化粪池的盖子被突然之间打开了一样。她隐约之间感到了一丝不祥。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求求你!求求你!……”

她拼命挣扎,想要坐起来,可是身体刚刚能够移动一点距离,立刻一阵晕眩袭来,她颓然跌坐了下去。

铲土声变得愈来愈响,她害怕极了,本能地向墙角缩进去,仿佛钻进了墙角后,就没有人再可以伤害到她。她后悔极了,想着如果自己能活着出去的话,以后,再也不会去相信任何承诺。

可是,自己真的能够活着走出这个可怕的牢房吗?她不敢去想。

她的头发早就被剃光了,双手的十根手指指肚则被硫酸擦拭过,让她痛不欲生。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哐啷”一声,门锁被打开了,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呼吸也似乎停止了,浑身上下就跟僵硬了一样。

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闻到了。

“求求你,我不想死,求求你,我不想死……”她不断地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两句话,就好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了,自己就能活命。

因为开着门,室外的恶臭味愈发浓烈了。她心里一沉,那是死尸的味道,以前家中厨房里就有过这种味道。只不过那时候是因为死了一只大老鼠,而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腐烂肿胀到几乎有一只猫那么大了。

她已经可以预知自己的结局了,绝望顿时袭上了她的心头。她闭上了双眼,决定不再挣扎,因为那是徒劳的。

如果真的要死的话,那就来得快一点吧!

一根冰凉的皮绳套上了她的脖子,在皮绳的顶端是一双有力的手,收紧只是在瞬间发生的事。她太虚弱了,所以,死亡真的来得很快。双手双脚轻轻抽搐了一下后,整个身体就再也不动了。

十多分钟后,她被扔进了屋外臭气熏天的土坑。空荡荡的眼窝无助地凝视着黑暗的夜空。一锹土,一锹土……不停地被铲起,然后洒落在这个简易的坟墓中,她的脸上,还有那件她心仪的粉色连衣裙。坑被慢慢地填平了,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停留过一样,而她的眼睛,则要幸运许多。

墙角阴暗的角落里,传来了一两声昆虫临死前的悲鸣,能坚持了大半个冬天还能活着的,却在春天就要来临时死去,这何尝不是一件悲哀的事。

周遭又一次恢复平静。

死一般的寂静。

“……我再跟你说一遍,警官先生,欧阳是好人,他绝对不会杀人的!他已经够可怜的了!女儿死了,工作丢了,又进了监狱。他已经做出补偿了,虽然说欧阳失手打死了我哥哥,但是谁能无过,对不对?他也不是有意这么做的。而且你们警局已经给了我们全家足够高的荣誉和补偿了,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们为什么还要翻旧账啊!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吗?就是这么浪费我们纳税人的钱吗?”

已经努力了快一个钟头了,却依然一点效果都没有,看着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丁坤,阿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耳根子发烫。不过这一切他都忍住了,毕竟这不是自己今天来的目的:“丁先生,我想,你是误解我们警方的意思了。我们只是要查清楚事实真相。我们相信欧阳先生的为人,所以,请你冷静,好吗?”

丁坤抿着嘴想了想,目光在阿城和小陆的身上来回转了一圈。

“丁先生,我们没有要拿回任何补偿的意思,你放心吧,我们薛队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初那起事故的过程。这也只是走走过场罢了。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不会再追究当初发生的事情了。”小陆非常机警,他的一番安慰明显让丁坤放下了戒备。

“你们真的保证我所说的话不会被记录在案?”丁坤想了想,小声说。

阿城几乎哭笑不得:“放心吧,我们警方说话算话的。你看,我们没有带任何录音设备,也绝对不会做笔录。”

丁坤的表情这才显得平静了许多。

“我哥哥丁强这么死了,其实对我们全家和他自己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丁坤脱口而出的话让阿城和小陆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丁先生,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丁坤摇摇头,一脸的无奈:“我哥哥丁强虽然是个缉毒警,但是,因为卧底的需要,在一次行动中,他染上了毒瘾。后来,虽然说行动结束了,但是我嫂子和我们全家都明显地感觉到了哥哥的变化。他偷偷地变卖家产去熟悉的线人毒贩子那里买毒品,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都是你哥哥对你说的吗?”阿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虽然说他也曾经听说过参加卧底行动的缉毒警为了不暴露身份,不得不当着毒贩的面吸毒而最终染上毒瘾的悲剧,但是当他真的面对这样的事实的时候,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是的,他不想去戒毒所,怕丢了工作,又怕被人瞧不起。有一次在街上喝醉了发酒疯,我去把他接了回来,酒醒后,他就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了我,他说他不想再活了。”丁坤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说什么?丁强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

丁坤叹了口气,用沉默无语回答了阿城的问话。

“事发那段时间,欧阳景洪来过你们家吗?”小陆问。

丁坤一边点头一边把一杯倒好的茶水递给了阿城,阿城注意到丁坤用的是左手,为了让神经紧绷的丁坤能够更加放松一点,他笑着说:“丁先生,听说习惯用左手的人都很聪明。”

丁坤耸耸肩,显得很无奈:“是这么听说过,但这个是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的。你看,我们兄弟俩也都是用左手,天生的,可是,也不见得聪明到哪儿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