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伟赶紧把下午自己从潘威那里听到的事跟章桐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他认真地说:“章医生,在你来之前,我想过很多种方式来给你讲这件事,但是最终我都放弃了,我之所以选择和你开诚布公直截了当,也不怕你笑话,我其实真的很在乎这件事。”

“那你到底在担心什么?”章桐不由得哑然失笑,“李医生,难道说你认为你的病人说的是真人真事?妄想症病人的话你居然也能相信?”

李晓伟一脸的无奈:“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章医生,我只是请求你帮我去查一下以前的旧案资料,看看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件事,打消我的顾虑,至少,至少不让我做噩梦,好吗?”李晓伟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心里却又不愿意放弃,便一脸恳求地看着章桐。

“时间跨度太大,我恐怕帮不了你。”不出所料,章桐双手抱肩,果断一口回绝。

“别这么急着就下结论啊,在你来之前,我可是做足了功课的!”李晓伟有些炫耀地翻开自己随身带着的平板电脑,点了几下屏幕后,抬头认真地说道,“应该是1985年前后发生的事,而发生地点就应该在本市。”

“你这么肯定的话,为什么要来问我?自己解决不就得了。”章桐无奈地看着李晓伟,“我平时上班没那么多时间的。”

李晓伟却继续信心满满地说道:“章医生,我当然不相信所谓的牙仙的存在。但是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太巧合了,如果这件事是真实存在过的话,那么这就完全符合一个杀手的行凶特征。虽然说孩子还小,也就十多岁,但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见到并说出的未必就不是真实的。而且我查过,石子街,这个地名,是在1987年的时候才改成现在的花园里的,以前就是一条老街。”

“那你要我做什么?”

“作为一个非警务人员,我查不到相关的案件资料,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去你们警局的档案室查查看。你说呢?”李晓伟的口气中带着些许哀求。这让章桐感到有些意外。她认真地看着李晓伟,半晌,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帮你?我看你又不是神棍!”

李晓伟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他向后靠在沙发上,双手十指交叉,面带笑意,目光中闪烁着狡黠,自信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不,你可以说我是合法的神棍。我不会介意的。”

“作为交换条件,以后我可以帮你的忙,免费的。”说着他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慢慢推到章桐的面前。

上面写着:犯罪侧写师李晓伟

“你?”章桐感到很惊讶,“你不是精神病医生吗?”

“正确的说法是心理医生。我是有执照的心理医生!”李晓伟皱眉,就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他伸手指指章桐手里的名片,“这是我的副业,我可是认真的。”

“那你为什么毕业后却选择去了医院而不是警局?”章桐注意到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是五年前的,那时候手机号是9位数。旁边两位数字则是用圆珠笔仔细地新添加上去的。

“我阿奶,她不同意我去当警察,说太危险。”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阿奶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听她的话听谁的?”

章桐想了想,收起名片放进包里,站起身:“好吧,你欠我一次,给我记住了!”

李晓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伸手一指:“后面的电话号码,你随时都能找到我,24小时全天开机。”

抬头看时,章桐却早就已经走远了。李晓伟只能苦笑:“真是让人猜不透的一阵风啊!”

这一晚,李晓伟睡得很不踏实,他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奇怪的梦里。

梦里,父亲高大的背影在蓝色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父亲在哭,哭得双肩颤抖不可自抑。父亲的哭声像极了一头受伤的狮子,在舔舐自己伤口的同时,哀嚎这个世界的凄凉与冷酷。突然,父亲听到了李晓伟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张开嘴好像要跟他说些什么,就在那一刻,月光照射在父亲脸部的侧面,李晓伟惊恐地发现——父亲的牙齿,一颗不剩……

他一声尖叫,从地铺上爬起,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早就已经被冷汗湿透。为什么潘威口口声声说我认识牙仙?

窗外,巷子口的路灯柱旁,一辆死飞牌自行车悄无声息地停靠在那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骑车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晓伟家的窗户,昏暗的路灯光下,良久,他咧嘴一笑,露出了惨白的牙齿:“你是我的!”

3.1985年

秋天的早晨,对于患有严重过敏性鼻炎的章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伸手去推开警局大门的同时,章桐又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脑袋顺势撞在了玻璃门上。身边走过的同事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一抬头,章桐看到了档案室的头儿田波正迎面向自己走来,心里一动,便加快脚步迎了过去。她并没有把全部情况都告诉自己的同事,只是说想查个以前的案子,年代比较久远,见章桐亲自开口,田波二话不说立刻点头同意。

“大约三十年前的,1985年前后,本市崇安区石子街上发生的案子,可能被列为意外处理了。相关的尸检资料你这边还能找得到吗?”走进办公室的同时,章桐继续试探性地问道,“我担心时间太久,你们已经处理掉了。”

“处理?”听了这话,田波不免有些小小的得意:“章主任,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们了吧。别看这些已经都是陈年旧案,但是留着总是会派上大用场的,伟大的福尔摩斯先生不就说过这么一句话么:‘每一个案子都只不过是历史上旧案的翻版罢了,一个好的侦探必须能够熟悉世界上所有的案例!'”

“好吧,我收回刚才所说的话。田波,你能帮我吗?”章桐表示彻底认输。

田波点点头:“肯定的啊,章大主任开口,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了,我正愁没机会用一用我们的新程序呢!”

“新程序?”

田波伸手打开电脑主开关:“没错,上周刚开发出来,找了一个业内很厉害的合作公司。如果你早来三天的话,要想找三十年前的案件卷宗,恐怕你就得翻遍整整一个屋子的档案盒子,现在呢,”他微微一笑,眉宇间颇为得意,“最多十分钟,就能解决问题。”

“现在做这种也能请外包吗?”章桐有些迷糊。

田波耸耸肩膀,双手一摊,眨了眨眼:“术业有专攻,局里没有这方面的研发经费,所以呢,虽然我们不是大神,不过我们也正在向大神这个级别努力罢了。”

半小时后,章桐拿着一份薄薄的打印资料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档案室。直到她走回办公室,A4纸上还能清晰地感觉到打印机的温热。

她刚推开办公室的门,潘健就从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探出了头:“章主任,你来得正好,卢队找你,请你马上过去。”

“游泳馆的案子?尸检报告不是已经送过去了吗?”章桐皱眉。

“应该是开会吧,看情形,好像发现了什么新情况,想和你谈谈。”潘健继续蹲下专心致志地修他的电脑插座。

章桐叹了口气,把包随手往椅子背后一挂,想了想,转身走出办公室,边走边大声提醒:“阿健,我劝你赶紧把你的插座换个有保护盖的,不然没多久又得被耗子当晚餐吃了!”

话音未落,身后立刻传来了噼里啪啦办公桌上物品滚落的声音,伴随着潘健恼怒的咒骂,章桐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想要在短时间内让非专业的人,彻底弄懂专业理论中深奥的环节,是一件非常让人头痛的事情。但是章桐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把这种不满的感觉放在心里。她双手抱着肩膀,面无表情地看着卢浩天,心中在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那些早就已经深入骨髓,却又异常死板的理论字眼。

血液坠积,或者叫尸斑,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但即便是法医,如果工作经验不足的话,过于匆忙时也会做出误判,会把尸斑和淤伤混为一谈,但这是极少发生的事。

尸斑是人死亡后身体的一种正常反应,人死后血液停止循环,心血管内血液因短时间重力作用而回流入遍布全身的分支小血管内,导致体表肤色发生变化。如果尸体在肌体死亡过程中始终都处在一个坚硬的表面,并且是平躺的姿势,那接近表面的部位会呈现出暗红色,而相对靠上的部位则是死灰色或者青灰色。鉴于此,上吊自杀的人,尸斑就会聚集在死者的双足部位。尸体不会撒谎,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明白这个道理。

而淤伤的造成就不同了,表皮虽然也不会有擦伤,但是皮下组织因为外力撞击的缘故,身体软组织内毛细血管发生破裂,所以会导致软组织挫伤和片状皮下出血。

两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最简单的区别方法就是指压淤伤不会褪色,尸斑却会。但是眼前的这位刑警队长似乎就是搞不明白。章桐想发火了。

“章主任,你真的确定死者一直都是保持这种平躺的姿势吗?”卢浩天问。

章桐皱眉,对于质疑自己专业水准的问题,她一向都没有任何好感:“我只能说没有继发性尸斑表明在尸斑的形成过程中尸体被以别的姿势移动过。我检查出的结果证实死者就是以那种姿势死去的,并且在足够长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那种平躺的姿势。”

卢浩天看了看自己的助手。

“卢队,你把我找来除了做相应的名词解释外,就只是为了这个问题吗?”章桐问。

卢浩天却并没有直接回答:“章主任,你印象中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两个死者?”

章桐一愣,脱口而出:“当然没有,卢队,你为什么这么问?”

“人死后和生前的样子是有很大的区别的,章主任,麻烦你再想想,有没有见过这两个死者?”卢浩天似乎很不甘心,他又拿出了那两张章桐非常熟悉的死者脸部特写,“别急,我想会不会因为你工作太忙,所以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死亡已经扭曲了这两张脸本来的面貌,但是仍然能够辨别出死者生前的大致长相,可是章桐脑子里却依旧是一片空白。

“我不认识。”她摇摇头,开始有些不满。

卢浩天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助手,然后耸耸肩:“没事了,章主任,谢谢您的配合。”

走出卢浩天办公室的时候,章桐突然意识到刚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中有一个细小的变化——卢浩天把“你”换成了“您”。

章桐不由得心里嘀咕——到底发生了什么?

章桐走后,助手阿强忍不住合上笔记本,抬头对卢浩天说道:“卢队,我想这事儿应该是巧合,你不能钻死胡同。”

卢浩天双眉紧锁:“我也不想这么做的,但是这是合理性的怀疑。你看,第一个死者,李江,38岁,金融从业者,死因不明,但是死前被解剖,尸体经过了专业的处理;第二个死者郑豪民,29岁,保险顾问,死因不明,同样死前被解剖,尸体也经过了专业的处理。两个案发现场看似平常,却是精心设计。”“理由呢?”

卢浩天右手一扬:“很简单啊,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而你不是特殊情况的话,还根本就发现不了。小旅馆的那一起,尸体在床底下,如果不是水管问题,整个楼层都被水泡了,你能发现尸体吗?游泳馆里,十米天台,如果不是专业的人,你会没事干上去玩跳水?我看你最多就是在下面扎个猛子过把瘾了事。那么,你告诉我,你从这些看出了什么?”

阿强瞪大了眼睛,显然被卢浩天的举动有些吓坏了:“卢队,你,你没事吧?”

“放心,我好得很,阿强,你想,两个现场的监控录像,发现什么了没?”阿强茫然地摇摇头:“什么都没有。”

“那就对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没有鬼的,也就是说,布置这两个案发现场的人完全了解我们警方办案的程序,再加上对地形非常熟悉,所以,他才会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下尸体一走了事。”

“卢队,你还没说到点子上,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是在故意针对章主任?”阿强皱眉,“如果真是她做的案子的话,章主任她身材那么瘦小,还是个女人,你确定她能搬得动那两具死尸吗?”

卢队没吱声,打开抽屉,拿出了两张死者生前的相片,放在了阿强面前。这是两张卷宗相片,阿强非常熟悉这种相片的特殊规格——3.7英寸白色背景,而作为一名刑警,案件卷宗处理工作是入门的必备课程。

“他们两人都有案底?”阿强脱口而出。

卢浩天点点头:“虽然都是命案,但是案件最终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撤销了。至今,那两起都还属于是未破的悬案,而法医经手人,你看看是谁的名字?”

其实不用看,阿强早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是法医署名一栏那特有的娟秀的字迹却还是让他心里不由得一沉。

“卢队,不会吧?我们都认识那么长时间了,章主任工作兢兢业业,她绝对不会是那种义务警察,肯定是哪里搞错了。”话虽然还这么说,阿强却开始感到惴惴不安了。

“我当然也不希望是这样。”卢浩天收起了那两张相片,重新又把它们放回了抽屉。

“不过,这叫合理性怀疑,也是我们的职责之一。总之,等痕迹鉴定那边的指纹比对出来再说吧。那把解剖刀上的指纹还在鉴定。”卢浩天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今天我跟你说的事,先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技侦大队那边的人。”

阿强茫然地点点头。

警察也是人,也会犯错,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是他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看着顶头上司面沉似水的脸,阿强陷入了莫名的苦恼之中。

李晓伟又走神了。自从和章桐分手后,李晓伟便一直神经兮兮地守着自己的手机,就连睡觉都忍不住把它放在了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以防万一电话响起时自己不能及时接听。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弄清楚潘威所说的那个可怕的故事?答案是否定的。

“李医生,你的电话!”护士阿美的声音在耳边猛地响起,李晓伟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暗暗咒骂了句,却丝毫没有放慢向护士站跑去的脚步。

“你好,我是李晓伟。”李晓伟从阿美手中一把抢过听筒。

“李医生,我是章桐,你托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扫描件已经发到你的手机邮箱里。有空你查下吧。”电话那头章桐的声音听起来总是透着一丝疲倦。

“哦哦,是吗?多谢章医生!”

挂断电话后,李晓伟一回头,就看见了满脸惊讶的阿美。

“章医生?叫得好甜。我怎么就从没听说过咱们院里有这么一个章医生呢?”阿美夸张地伸手捂着胸口,八卦的本能又一次被成功地激发了出来。

李晓伟皱了皱眉,转身就走:“你就别费心瞎猜了,她不是我们院的,也不给活人看病!”

回到办公室,反正现在病人不多,李晓伟便顺手带上门。看着静止不动的手机屏保画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邮箱,点开邮件,随着手机页面的滑动,他脸上的神情却慢慢地变得愕然。

李晓伟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存在,青天白日的,他对这种龌龊的玩意儿向来都是嗤之以鼻,可是等看完这封邮件后,他却再也不敢那么肯定。这个案子在当时的影响面并不大,再说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案子发生的时候,潘威还没有出生,连李晓伟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潘威又何从知晓?难道说礼包真的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鬼魂?想到这儿,李晓伟不由得浑身一哆嗦,鼻子一痒,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伸手按下了自己手机的快拨键,那里存着章桐的手机号码。

“我现在正好有空,你说吧。”章桐对李晓伟的突然来电却显得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她的声音带着一些慵懒。

“章医生,就是那份邮件,我有个很奇怪的想法,你帮我查查登记在案的所有的缺失牙齿的案件包括意外死亡事件,看看是不是有别的相类似的事件发生过?”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再次响起时,带着微微的警觉:“时间范围呢?”

李晓伟感到自己的心跳速度正在逐渐加快:“就是从这个案子开始到现在。拜托了,章医生。”

“十分钟后等我电话。”

挂上电话的那一刻,李晓伟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探头冲着护士站大吼了一句:“半小时之内不看病人,我有事。”

护士阿美一脸的惊讶。李晓伟得意地重重关上办公室大门。

章桐盯着话机呆呆地看了几秒钟,她不得不承认这起看似子虚乌有的案件正在一步步地引起自己浓厚的兴趣。

第一起事件发生在1968年,这真得好好感谢局里完善的新建档案系统,那些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灰尘的发黄的卷宗甚至于可以被一直追溯到建国初期,而档案室新开发的那套软件系统自动把所有卷宗可查的案件都分门别类地变成了电子的。这么浩大的工程,章桐相信也只有某个电脑天才才能做得出来。

少年阿瑞确有其人,本名叫赵家瑞,崇安老城区人,户口簿上登记的住址就是李晓伟所提到过的石子街。案件发生的时候,他才只有十四岁,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失踪,村里人流传说他的母亲是跟自己相好的跑了,所以,阿瑞的父亲才会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拿儿子出气。

在那时候的年代里,时兴棍棒之下出孝子的特殊教育方式,所以,阿瑞的遭遇在别人眼中,会被认为是别人家的家务事,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自己的父亲管教孩子罢了,最多只是叹口气,也没有什么人会真的出面去阻止阿瑞父亲的暴行。

其实这个案子真正意义上并不算得上是一个刑事案件,因为它最终被定性为——醉酒失足导致死亡的意外事件。所以就更提不上“凶手”两个字。但是谁都无法解释清楚收尸的时候居然发现死者的一口牙齿不见了踪影。章桐很清楚一个人身上最坚固的部位就是牙齿。所以,案子虽然没有被作为谋杀案处理,但是却被当时的某位有心的警员给记录了下来,事后把所有的证物都打包送进了档案室。

天长本就是个小城,意外死亡的人并不多,所以这样的档案一直保存完好。

可惜的是这个疑问却一直都没有人在意,人都死了,更何况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也不怎么招人待见。再加上当时的侦破手段除了口供和举报以外根本就没有技侦一说,所以,案子就渐渐地沉默了。而牙仙一说更无从考证。

出于职业的本能,章桐觉得这个案子并不简单。因为多年的法医工作经验告诉自己,要想从一具还没有骸骨化的尸体身上把牙齿完整地敲落下来,光靠一锅烧热的炒菜油是完全不可能的,更别说尸体的其余部位都是完整无缺的,唯独牙齿不见了踪影。

难道说真的有牙仙存在?章桐不由得苦笑。

十多分钟后,坐立不安的李晓伟终于接到了章桐的电话,他微微感到有些失望,但是细想想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在有据可查的卷宗里,有关牙齿全部丢失的刑事案件包括意外在内,仅有阿瑞这一起所谓的意外死亡事件,成年后的阿瑞被捕,旋即于1985年被判处死刑,一个月后,圣诞节前夜,被枪决。而1985年过后,就再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件发生过。

“阿瑞死了?太可惜了。”听完章桐的简单讲述后,李晓伟感到吃惊不已。难道说他就是牙仙?这个油然而起的怪异想法让李晓伟感到哭笑不得。

“故意杀人。”这在当时的年代里,属于严打对象,死刑判决下来后,一般不会超过三个月,也绝对不会有所谓的奇迹发生。

“真遗憾,看来这回牙仙可帮不了他了。”李晓伟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他手里也有十二条人命,他是犯案的杀人凶手。谈不上什么所谓的遗憾一说。”章桐冷冷地说道。

“哦,哦,是我不对,对不起,我说错了。”李晓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中的用词不妥,赶紧道歉。很快,他话锋一转,又继续追问道,“章医生,那这个阿瑞案件中的死者尸体上有没有出现过和牙仙有关的牙齿缺失情况?”

“尸检报告上没有详细的记录标明,只有大致死因和手绘的解剖图。我想应该是没有吧。”章桐老老实实地回复,“如果有异样的话,按照标准的工作程序,我们是需要注明的。”

“这就不好办了呢,凶手确定是阿瑞吗?还有,那这十二个人的死因呢?”李晓伟的好奇心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档案上记录是失血性休克导致的多脏器功能衰竭,身上的伤口都是刻意用锋利锐器造成的,并且绕开了要害部位。”

“赵家瑞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一个正常人是完全不可能突然变成这么一个疯狂的连环杀人恶魔的。这在理论上是解释不通的。”与其说是问题,还不如说是李晓伟自己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动机?”章桐心里不由得一紧,因为卷宗上只是说他报复社会,简单来说就是变态,而并没有直接的定论,那时候又是严打时期(从重从快处理刑事案件)严重的警力不足更是让很多工作雪上加霜。

“没有,只是说他报复社会,或者说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吧。”

“不可能,赵家瑞小时候经受家暴,长大后生活稳定了,又有了家庭,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变成了可怕的连环杀人凶手?肯定发生了什么才彻底改变了他!这分明就是你们警方的工作没做到位,你们工作有失误!”李晓伟说着说着,口气就无形中变得激烈了起来。

“探讨了这些又有什么用,人就是他杀的,各种证据也直接指向了他,他自己也承认了的,不按照法律严惩杀人凶手的话,难不成就放了他?”李晓伟毫无来由的一番抱怨终于让章桐感到有些忍无可忍了,只是不好发火,便把话题引向了另外一个方向,“李医生,你的消息来源真的是一个不存在的病人朋友?”

电话那头的李晓伟毫不犹豫:“没错,据说叫礼包,每次都会陪着我病人来门诊,但是每次我都看不到它。”脑海里出现了潘威那自以为是的滑稽动作,李晓伟不由得一脸苦笑。

“可不可能是他自己从另外的途径知道的这些案子?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而编造出来的所谓的奇特经历?”心理学不是自己的专长,章桐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

“我的病人是典型的妄想症患者,病史也有好多年了,各种条件和检查数据都吻合,他在我这边看病也有快两年的时间了。”李晓伟似乎对章桐的这个想法感到难以置信,他本能地滔滔不绝,“别忘了我是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对方是不是在演戏,凭借我的专业知识,还是看得出来的。”

章桐这才感觉到自己最后的那个问题触及了李晓伟的职业底线,所以对方顺理成章地隐约表示出不满,她连忙致歉:“对不起,李医生,我没有质疑你的专业能力,请不要误会。”

电话听筒那头传来了李晓伟爽朗的笑声,略微停顿后,他继续说道:“章医生,下班后有时间吗?我请你喝咖啡。”

章桐皱眉,她看了一眼自己面前厚厚的等待查阅的尸检报告,突然感到眼角疼得厉害:“我今晚得加班。”

有一件事,章桐并没有告诉李晓伟。自己手头的这两起案子,牙齿也不翼而飞,一样的或者说类似的手法,而且更让人头痛的是死因——失血性休克并发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导致最终的多脏器功能衰竭,死前经历过解剖,伤口没有组织自我修复的痕迹,不排除活体解剖所导致的死亡,但是因为经过消毒防腐处理……

最主要的是,那起档案上记录的死者牙齿丢失事件是在将近三十年前,并且被证实为意外所致,而眼前这两起死亡案件却摆明了是他杀!

脑子里一片混乱,挂断电话后,章桐忽然有种熟悉的喘不过气的感觉。

“章主任,我差点忘了跟你说了,那个郑家豪,就是小旅馆里发现的死尸,我查过他的医疗档案,确定没有做过兜齿手术。”潘健抱着一堆培养皿在门口探出了头。

“我知道了。”这就排除了正常外因情况下的牙齿脱落。

章桐回头看了一眼橱窗里发黄的人类头骨样本,此刻,那上面排列整齐的牙齿显得格外刺眼。

4.触电

人和动物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多了一个用来掩饰自己内心私欲的外表面具罢了。而这个面具,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往往视而不见。

初秋的夜晚,和白天阳光下的感觉相比,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季节。尤其是站在湖边,风声呼啸而过,似乎要把整个人都生生地包裹起来。

如果不是岸边的柳树挡着,她即便不会被冻死,也会最终因为一不小心滑入湖中而踪迹全无。想到这儿,她哆嗦着抱紧了双肩,尽可能多地把自己塞进随身披着的那条并不厚实的紫罗兰色披肩里去。

湖面很深,熟悉附近水性的人都知道,下面有好几道自然形成的漩涡,还有数不尽的礁石纵横交错,勾住东西是常有的事。一个月前就有一个在附近酒吧工作的女孩,收工的时候和男友喝酒聊天,打闹中不小心掉了下去,结果打捞了一个多礼拜都不见踪影,如果不是上周有人在这里捕鱼的话,女孩尸体的下落或许就将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团。

尸体被打捞上来的那段新闻她看过了,虽然做了画面处理,但她还是能够辨别清楚那面目全非的尸体模样。越是害怕就越会去想这件事情,她一边朝着马路的一头时不时地看过去,一边忍不住又惶恐不安地回头瞥了一眼黑漆漆的湖面,总担心里面会突然冒出什么东西来一样。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在这么个荒僻的地方见面,放着城里大把的约会地点不去,偏偏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玩浪漫,现在看来,自己是昏了头了。

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什么都没有,她的肠子都悔青了,精心修饰的发型也早就被风吹得惨不忍睹,而刚买的小羊皮短靴现在也变得和街头十块钱一双的蹩脚冒牌货没有什么两样。

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回家,在那个舒适的按摩浴缸里放上满满的一浴缸热水,然后闭上双眼扒光全身,惬意地钻进去好好享受。

终于,在她的最后一丝耐心即将被磨损殆尽的前一秒钟,空荡荡的马路尽头出现了一点灯光,渐渐地,灯光出现了重叠,又分开,在不断交换的过程中,一辆黑色中型SUV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车门缓缓打开,虽然看不清楚司机的长相,但是那熟悉的车载香水的味道让她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她莞尔一笑,便迫不及待地钻进驾驶室,用力关上车门。

“赶紧走吧,趁我还没被冻死!”她嘟囔了句,便滑进了松软的汽车高档皮质坐垫里。

车子应声而动,就像个无声无息的黑暗精灵,抹去了她在湖边所留下的一切痕迹。

良好的车辆性能让车子行驶起来听不到一点零件的响声,也丝毫感觉不到自己是在移动的环境中,她昏昏欲睡。

“睡吧,别担心,到了我叫你。”声音温柔得就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过她沉重的眼皮。

她笑了,在真皮座椅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点点头安心地闭上了双眼,没多久就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真的是太累了,在湖边担惊受怕地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现在终于到了一个温暖而又惬意的环境中,精神彻底松懈下来的那一刻,最后一根稻草也把她压倒了。

漆黑的车厢中回荡着那首著名的轻音乐《月光奏鸣曲》,这也是他车载音响中唯一的一首乐曲。他对人的心理了如指掌,知道什么时候才是自己摘下面具的最合适的契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一边开车,一边扫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黑色小羊皮手套。右边的副驾驶座上,她睡得很熟。所以,她绝对不会注意到专心致志开车的他今天特地戴了一双上等的黑色小羊皮手套,这种手套柔软贴身,因为皮质精美手感一流,戴着也很舒服且不影响任何动作,最主要的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它表面不会留下任何残留物。

是啊,她太信任他了。和她说过很多遍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遗憾的是单纯过了头的她却什么都听不进去,所以,她自然也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车外,凛冽的秋风中终于有了一股冬天的味道。

“这是第三个了。”他在心中喃喃自语,一边把着方向盘,空下来的右手则习惯性地去抚摸左手臂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疤,虽然隔着衣服,那伤疤还有记忆中的让人感到亢奋的疼痛,使得他的目光中燃烧着野兽般的光芒。

他仍然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把头伸进家中的水缸里,满满一缸的水,逐渐漫过头顶,他也随之而感到窒息,说实话,最初那几分钟确实是有些难受的,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紧紧地摁住他的喉咙一样,让他呼吸困难几乎放弃,但是只要熬过这几分钟,他就能感到一种濒死的快感,浑身血液都在一瞬间沸腾的滋味让他几乎癫狂。

后来,日子久了,他已经不能满足自己的这种尝试了,于是,家中的水缸里时不时地会冒出一只死狗或者死猫,看着养父那懊恼的神情,他开心极了。

直到有那么一天,水缸中漂浮着邻居三个月大的女婴尸体,一向脾气温和的养父终于阴沉着脸,抡起斧子把水缸砸得粉碎。

这件事因为发生在穷乡僻壤,死的又是个女婴,所以很快就被人为地平息了,只是从那以后,养父和哥哥看他的目光中竟然多了几分恐惧。

但是那又如何呢?反正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母亲,这个世界上疼他爱他真正在乎他的人应该都已经死绝了。有时候他就在想,或许死亡才是他最好的知己。

这种感觉终止于三年前的秋天,从那一刻开始,他看到了自己生活中的阳光!而对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可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想到这儿,瞥了一眼身旁椅子里沉睡的女孩,他微微一笑,差不多了,这是第三个,完美的一箭双雕!绝对不会有人能够猜出自己真正的用意的。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他皱眉想了想,随即点点头——对你最好的怀念,就是在你走后,把自己活成你的样子。

夜凉如水,轻如薄纱的月光下,黑色的SUV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长市的街头。

李晓伟是个心里藏不住隔夜秘密的人,所以决定亲自去找潘威问个清楚。

今天是李晓伟的轮休,而距离潘威预约的下一次门诊时间还有足足一个礼拜。李晓伟等不及了,一改以往自己轮休必定睡到中午的习惯,一大早就起床,按照潘威在医院留下的联系地址,他便毫不犹豫地登上了开往新区的地铁。

潘威留下的预约电话一直都没有人接,李晓伟感到有点懊恼。

去新区有十站路,满打满算路上的时间至少得花将近一个钟头,为了能够早去早回,李晓伟所赶的地铁是第二趟车,早上七点过五分,人不多,再加上不是黄金线路,所以车厢空荡荡的。

李晓伟打着哈欠走进了从头数的第三节车厢,由于车厢和车厢之间的门都是关闭的,车厢里就格外显得空荡。车厢两头共有两个门供乘客上下。李晓伟注意到除了自己以外,车厢里还坐着另外两个人。

靠近李晓伟方向的是一个身材矮小,戴着口罩,看不出确切年龄的女人,李晓伟判断她最多应该不超过四十岁,因为女人的头发还是黑色的,衣着一般,普普通通,没啥讲究的地方。离她不远处坐着的则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年龄较轻的女人,说她年龄较轻,其实也只是从头发的颜色来看,因为自己的护士阿美就染了这么一种棕色的头发,据她所说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很洋气,可惜的是李晓伟却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是那个略微年长的女人的身形有些熟悉,李晓伟总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见到过,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应该是自己还没睡醒的缘故吧,总是感觉这个女人的身形和章桐很像,想到这儿,李晓伟尴尬地嘿嘿一笑。

坐下后,李晓伟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靠在车门边上的年轻女人,除了那条长长的丝质紫罗兰色披肩给人记忆深刻外,年轻女人其实也没有给李晓伟留下多大的印象,甚至于连脸都看不清。她靠在最尽头的门边上,随着车厢在轨道上的晃动,似乎睡得很熟。搭乘地铁的时候睡觉是很普遍的事,更别提这么早的班车了。而她身边不远处的另一个女人则一直在摆弄着手机。

直到地铁车厢到达新区站,披着紫罗兰色丝质披肩的年轻女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保持原来的姿势靠在门边上,一件黑色的大号风雨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公文包。看来昨晚加班真的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