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健站在一旁发愣。

“私家侦探?”卢浩天皱眉问道,“章主任,我看你最近或许真的得去灵山做个法事了。”

章桐好奇地看着卢浩天:“做那玩意儿干吗?有用吗?迷信破不了案子的。”

潘健终于憋不住了,他强忍住笑,对章桐说道:“章主任,我想我们卢大队长的意思是从城中村那具尸体开始,每个死者似乎都多多少少与你有关,现在你偏偏又认识这个死者。但是我可以肯定他只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卢浩天尴尬地笑了笑:“没错没错,我就是那个意思。章主任别误会。”说着,他转身狠狠一拍阿强的后脑勺,“愣着干啥,赶紧开工!”

看着卢浩天和阿强慢慢走向围观的人群,潘健不由得小声说道:“章姐,卢队是属于少根筋那种类型的人,我看你以后有些事情尽量不要和他当面起冲突最好。”

章桐却神情专注地查看着死者的脖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潘健好心的忠告。

潘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能重重地叹口气,拿起胸前的相机开始工作。

突然,章桐转身看着潘健,神情严肃地说道:“告诉卢队,需要马上封现场,这是凶杀案,不是意外事故!”

“李晓伟?那个心理医生?失踪了?”在解剖室门口,身穿一次性手术服的卢浩天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扭住了助手阿强的脖子,“你有没有搞错,眼皮子底下的人你都看不住?”

阿强委屈地抱怨:“卢队,你又没有叫我看着他,找不到他也很正常啊。”

卢浩天刚想发火,身后却传来了章桐冷冷的声音:“够了没有,这里是解剖室,要打架出门右拐回你们办公室里闹去!”

卢浩天咬了咬牙,他知道,在这个一亩三分地,章桐是必然的女王,便压低嗓门对自己的下属狠狠地教训道:“我给你五个钟头,给我立刻把他找出来,哪怕挖地三尺!听明白没有?”

阿强一脸哀怨地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了。

“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好训教就是不成器。”卢浩天一边偷眼看着章桐,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靠近解剖台,王勇的尸检工作就差最后的缝针收尾了。

“章主任,结果怎么样?”

“他杀!”

看卢浩天还是一副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章桐歪着头想了想,然后顺手摘下乳胶手套,冲着他招了招手,轻轻一笑:“卢队,你过来,我给你演示一下。”

潘健强忍住笑,没吱声,他非常清楚章桐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卢浩天刚接近,章桐便迅速双手合并以一个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向对方的脖子用力压了下去。卢浩天没有丝毫防备,被狠狠地撞在了解剖室的墙角柱子上,疼得咿哇乱叫。

“章主任,你想干什么?疼死我了!”

章桐却不为所动,只是冷静地说道:“别动,你现在是死者,你已经被我注射了足够多的咪达唑仑。所以任我摆布,你动弹不了。”

“咪达唑仑?”

潘健嘀咕了句:“强效镇静剂,五毫克就能放倒一匹马。”

卢浩天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贴紧冰冷的柱子,怕得罪章桐又不敢挣扎,只能继续问道:“那章主任,你的动作……”

“我现在没有用力,但是凶手那时候却至少加了十成力在手掌上,你颈部的颈动脉只要三分钟内不供血,你就完全昏迷了,身体单薄一点的就此死了也说不定,再醒过来的时候,在咪达唑仑的作用下浑身瘫软,脑部虽然有意识,而浑身上下却再也动不了了。不过,凶手为了以防万一,”说着,章桐迅速用左手朝上一托卢浩天的下巴,右手反方向摁住他的第三节脊椎骨,“这两个位置同时用力,不要一分钟的时间,你就彻底瘫痪。打个比方说吧,此刻你人还活着,脑子还能思维,和正常人一般无二,但是你却和你的身体完全脱节了,此刻的身体就成了你的棺材!你连你的眼皮子都眨不了。”

说到这儿,章桐才把手松开。卢浩天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才放心地左右活动了一下:“章主任,那接着呢,凶手对他干了什么?”

“他把死者的牙齿一个个都拔光了。但是死者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章桐淡淡地说道,重新又戴上了乳胶手套。

“那他的死因?”卢浩天愣住了。

“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就这么简单?”卢浩天目瞪口呆。

听了这话,章桐耸耸肩,晃了晃手中的剪子:“我想这就是凶手要的结果,带有一种惩罚性质。死者绝对不是淹死的,因为他的肺部和气管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很显然是死后入的水,他的皮卡车属于抛尸现场。而他全身瘫痪后就连呼吸也变得无法自主,这个时候即使他还活着,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呢,凶手有两个选择,要么把他送到医院,不过我个人认为送到医院也是个浪费,因为这种损伤是不可逆的,他要是足够幸运的话,就是下半辈子带着呼吸机,最后并发炎症死在床上。要么,就是被扔到一个地方自生自灭,那种情况下,几分钟之内,就会因为呼吸肌无法运作而被活活憋死。”说着,她又伸手指了指死者,“现在看来他已经算是中了头彩了,不用承受这些痛苦,因为过于恐惧而引起的心脏猝死反而使他得到了解脱。”

“能并案吗?”卢浩天皱眉说道。

章桐摇摇头:“在前面死者的身上没有发现咪达唑仑,颈动脉上也没有发现压痕,虽然牙齿也被拔去了,但是很显然不是一个手法,所以光凭这些,我不能判定是同一个人干的。”

“卢队,我想充其量应该只能算是模仿犯!而且是深知前面死者的具体死亡方式的模仿犯。”潘健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我个人认为这个凶手具有一定的医学背景,知道从哪里下手可以让对方直接昏迷或者死去。”

“章主任,你觉得呢?”卢浩天问道。

“很显然他要的不是从身体上惩罚死者,而是从心灵上,而过度的恐惧是可以引发猝死的,对死者来说,那就更不奇怪了。”章桐一边仔细查看着死者的颈部,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突然,潘健注意到章桐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由得皱眉,这个细小的动作只意味着一点,那就是此刻的她正在极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安。

很快,卢浩天就满腹心事地离开了解剖室。案情分析会被安排在了一个小时后,到时候有的是时间给他向章桐提大把的问题。

解剖室里又一次安静下来,只听见不锈钢手术剪、手术刀在托盘上所发出的清脆的叮当声。

许久,潘健小声问道:“章姐,你有心事。”

章桐没吱声。

“那你是不是怀疑失踪的李晓伟医生?”潘健放下剪子,抬头看着章桐。

章桐也不否认,她点点头:“没错,我确实很担心是他。”因为戴着口罩的缘故,所以潘健无法看清楚章桐这时候的脸部表情。

“章姐,我是你带出来的徒弟,所以我对你的判断是绝对不会怀疑的。我只想你告诉我,难道你真的认为这就是李晓伟医生所做的吗?”潘健神情严肃地说道。

章桐默默地摘下了口罩和手套,开始了清理工作:“在这之前,我在休假的时候就曾经和李晓伟医生谈起过前面的案子,包括作案手法。我想,如果真是他做的话,那么我就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都和他说了?”潘健不由得目瞪口呆。

“虽然不是全部,但是我想,也足够拿来做模仿犯了。”章桐长叹一声,神情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与无奈中。看着潘健目光中的失落,她知道自己现在解释过多也没用,这整件事情自己一直都是被牵着走的木偶。

这种明知前面是个坑,却又偏偏要硬着头皮逼着自己,朝里面跳的滋味真的很难受。章桐感到了难以言状的挫败感。

不过从心底,章桐还是坚持去相信李晓伟这家伙绝对不可能是这么冷血的杀手。只是,该死的他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李晓伟,男,三十三岁,市第一医院心理科医生,参加工作时间为四年。毕业院校为云台大学心理系。平时为人和善,并无不良嗜好,同事之间反应也很不错。家中只有一个中年妇人,根据户籍登记资料显示,李晓伟从小就被人收养,收养人名叫方淑华,就是这个中年妇人。两人相依为命。”说到这儿,卢浩天略微停顿了下,“有足够生物证据证实,李晓伟的DNA中的Y染色体和三十年前被处决的杀人犯赵家瑞是完全吻合的,所以并不排除李晓伟就是赵家瑞和黄晓月的亲生儿子。”

话音刚落,整个会议室的房间里顿时一片嗡嗡声,大家面面相觑,虽然时间过去这么久,毕竟赵家瑞这个名字对于很多人来讲,还是一场可怕的梦魇。

张局皱眉问道:“确定了吗?”

卢浩天没吱声,只是伸手指了指章桐。

章桐本来一直都是双手抱着肩膀默不作声,见此情景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没错,李晓伟的父亲就是赵家瑞。这是系统里DNA数据配对的结果。但是这并不表明父亲是连环杀人犯,子女也会成为杀人犯,这么推论是不科学的。”

卢浩天问:“那这个王勇,章主任,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三天前,李医生对我说有人跟踪他,就是这个私家侦探王勇。后来我们在交涉后才得知王勇是接受了某个神秘雇主的委托,对李晓伟进行跟踪调查。但是对于这个雇主,王勇自己都说无法知道更多的详情。”说到这儿,章桐耸了耸肩,“不过,对于这种人的话,我只能说必须保留一定的余地,不能百分百信任。他是靠别人的秘密生存的,所以他有这么样一个结局,我个人意见其实一点都不应该觉得奇怪。”

“那章主任你的意思是他是被人报复杀死的?”张局问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在这之前,有很多种方式可以杀了王勇图一时之快,但是凶手却偏偏选择这种费时费力的方式,还要让他活着看自己受折磨,灵魂被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躯体之内,却又无法呼救,可以说,这个凶手对他是恨之入骨的了。”

“我的下属走访下来得知王勇在被害当晚曾经出现在1918酒吧一条街,监控镜头中显示十点四十七分的时候,他是被酒吧陪酒女搀扶着坐上了自己的皮卡车走的,不过走之前明显是醉成了一摊烂泥。”卢浩天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记录本,继续说道,“我们也找到了那个陪酒女阿兰。她讲述说当晚有人给她微信转了两百块钱,要她去勾引一个在吧台前喝酒的男人,并告知了详细体貌特征,而那个男人就是死者王勇,并且在几点几分左右把他搀扶出酒吧,最后保证让他上一辆皮卡车就行。酒吧里的监控证实了她所说的话。”

“找到那个人了吗?”张玉伟有些激动,因为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案件突破口。

卢浩天苦笑:“张局,现在的人可不像您当初那个年代了。我请网监的查过这个微信号,结果呢,是被盗的,包括那两百块钱,也是从那个倒霉蛋的微信账户里划出去的,自始至终这个倒霉蛋对这件事都是一无所知。”

“那个陪酒女呢?她能认得出驾驶皮卡车的人吗?那监控里不是对着驾驶室里做了个亲昵的举动吗?”张局心有不甘地指着监控截屏相片,问道。

卢浩天摇摇头:“对于这种谁有钱便是自己爹的人,这叫职业习惯。她见谁都会做这个动作,才不会去看对方长什么样呢。真可惜,停车场却偏偏没有监控探头。”

“我看,这家伙应该是个电脑高手啊!”痕迹检验工程师方小木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网监部门的高工瞥了他一眼:“我说方工啊,这你就孤陋寡闻啦,现在只要花钱在网上买个黑客软件,不用多少钱的,谁都能干这事。我手下那帮年轻人为整治这些特殊的牛皮膏药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呢。”

方小木尴尬地点了点头。众所周知警局有两个部门是最忙的,一个是刑警队,另一个就是网监部门了。

“前面几起凶案,都是冲着我来的,和李医生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到这儿,章桐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卢浩天,“而且在尸体身上,我看不到任何报复性的手法,相反,虽然死者是被活活解剖致死,但是事先都被剥离了相关的脑神经组织,期间甚至于还得到救治,所以整个过程,都不会感受到痛苦。我想,凶手的目的只是想报复我,让我看到他渴望复仇的内心世界。他与死者之间毫无恩怨可言,同样死者对于他来说也只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但是这个王勇却不一样,很明显可以看出凶手就是要他活着,活着看自己受到折磨。因为中枢神经瘫痪导致心脏供血随时都可能中断,再加上大量镇静剂在体内的共同作用,死者的生命就变得非常脆弱。”

“脆弱?”阿强若有所思地问道。

章桐点点头:“在没有心肺呼吸机的帮助下,任何一次细小的心脏跳动频率的改变,都很有可能导致心脏的停跳,所以,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卢浩天小声嘀咕了句:“这死法也忒悲催了点。”

章桐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桌子上的警帽帽徽,一字一顿地说道:“严格意义上来讲,王勇案件的凶手只能被定性为故意伤害致死,不属于故意杀人。在这一点上,凶手很聪明。”

张局想了想,皱眉问道:“章主任,那有关死者牙齿被拔掉的事,如何解释?”

章桐摇摇头:“目前来看,除了牙仙这个传说故事以外,我还真的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通过死者的口腔痕迹可以看出都是用专业的拔牙钳做的,只是这种拔牙钳,网上四处都可以买到,所以这条线索目前为止我觉得没有任何进展。”

“至于说到那个死在宿舍的电脑程序员潘威,我们也调查过他当晚的动向,不过,因为监控资料不全,再加上他的宿舍所处的位置又是一个死角的缘故,所以案件可以说是进入了一个死胡同。但是法证方面却又坚持是谋杀,我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来。”卢浩天愁眉苦脸地说道,“我的人把楼上楼下所有当晚在家的人都问遍了,包括他的同居女友,没有进展,都说不知道。话说回来,这家伙又是一个被确诊的妄想症患者,突然想到自杀也是情有可原的,我觉得并不一定要在现场找到什么遗书之类的证据,你们说对不对?因为没有人能真正懂得妄想症病人的脑子,难道不是吗?”

听了这话,章桐只是耸耸肩,轻声说道:“尸体上证据就是这么说的,我的结论都是结合证据得出来的,不是我自己的凭空瞎想。”

“潘威和这个案子的唯一联系就是李医生的故事吧,章主任?”卢浩天烟瘾犯了,碍着张局的面子,就只能拿着烟卷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并不点燃。

章桐点点头,事实确实如此,似乎这样一来,潘威自杀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大了。只是章桐怎么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就是忘不了那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

散会后,章桐整理好会议资料,刚准备离开房间,卢浩天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卢队,有什么事吗?”

“刚才在会议上,有件事我没有说。”卢浩天目光看着会议室的窗外,一片灰蒙蒙的,眼看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什么事?”章桐皱眉,她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方淑华,就是收养李晓伟的女人,你见过吗?”

章桐点点头,脑海中闪过了一个身材单薄的中年妇人的背影:“我当然见过。”

“卷宗记录上显示她应该是赵家瑞案件的专案组成员之一,我不知道她后来为什么会想到去收养赵家瑞的儿子,但是这么一来我真的开始有点担心她的人身安全了。”卢浩天愁眉苦脸地嘟囔。

12.凶手另有其人

雷声阵阵,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雨雾把天地间都连成了一条线。

这是一间狭小阴暗的乡村旅舍,黄色的灯光在哗哗的雨声中微微闪动。因为不是旅游旺季,所以旅社中一大半的房间都空置着,旅舍的小酒吧里更是门可罗雀。以至于李晓伟在里面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看见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客人前来光顾。

李晓伟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让脑子思考一下,而不是现在的一锅粥继续下去。阿奶的生活已经拜托保姆冯阿姨照顾,冯姨对阿奶忠心耿耿。医院那边也请了足够长的假期。李晓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手机来电记录中显示已经有将近三十个未接电话,除了自己的护士阿美以外,就是章桐的来电,李晓伟干脆就把电话设置成了免打扰的状态。

眼不见心不烦。他需要的是专心而不是犹豫不决,因为李晓伟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后路可走。

如果可以的话,这么做就当为了章桐吧。想到这儿,他轻轻一笑,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压在杯子底下,然后冲着酒保点点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酒吧。

回到房间关上门后,他打开电脑,在等待启动的同时,铺开白纸,摘下笔帽。他需要用笔来记录一些东西。因为有时候笔远远比电脑来得更加安全可靠。

电脑启动时所响起的嘎嘎声虽然轻微却意味非常,李晓伟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他知道眼前正在打开的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特殊的潘多拉魔盒。

章桐没有犹豫,她伸手摁下了李晓伟家里的门铃。

很快,大门就打开了,只不过出现在章桐面前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一个中年妇女,四五十岁的样子,和阿奶差不多年纪,正目光茫然地看着章桐。

“你找谁?”

章桐愣了一下,想了想,便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伸手递给对方:“我是警局的,想找下李晓伟医生。请问他在不在?”章桐这么说只是走走程序,她知道李晓伟肯定不在家,不只是不在,就连自己的电话对方都不肯接。

中年妇女摇摇头:“我是这家的阿姨,李医生说他要外出几天,让我照顾他的阿奶。你过几天再来找他吧,或者你可以直接打他电话?”

看她想要关门,章桐连忙用脚顶住门,在对方流露出不快的表情之前,赶紧笑眯眯地说道:“那我就找方淑华。这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

中年妇女微微皱眉,不过也不好说什么,便退后一步,嘀咕了句:“好吧,你进来吧,赶紧关门,方姐身体不好,着凉的话就不好办了。”

章桐尴尬地点点头,赶紧低头钻进了门。她还是头一回这么厚着脸皮地走进人家家里。

方淑华对章桐的出现并不感到很意外,她只是轻轻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沙发:“坐吧,丫头,就知道你会来的。”

章桐不由得感到有些吃惊:“是吗?”

“你是章鹏的女儿,其实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出你了,只不过啊,我不想煞风景罢了,再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提起来也没多大意思了。”方淑华长叹一声,又缩回到自己的安乐摇椅里去了。

章桐心中一震:“你认识我父亲?”

方老太太微微一笑:“一起共事过,他常提起你,你是他的骄傲。他和我们打赌说以后一定是你接他的班,现在看来果真没错。”

提起自己的父亲,章桐眼角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那你还记得赵家瑞的案子吗?”

“我当然记得。他杀了十二个人,在当时几乎都已经轰动了。但是像他那样的人犯案,其实一点都不奇怪。”老人慢悠悠地说道,“那样糟糕的一个童年,长大了肯定也不会快乐。”

“你调查过他?”章桐吃惊地问道。

“那可是必需的,更别提这个案子这么大。”老人笑了,狡黠的目光中流露着一丝得意,“那时候啊,我们都可有成就感了。毕竟是天长市历史上最大的一个案子,你说对不对?”

章桐用力点点头。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只有放在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台钟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突然,方老太太睁开了双眼,目光怪异地看着章桐:“孩子,你知道先天性无痛症吗?”

章桐感到有些茫然,这是自己这三天内第二次听到无痛症这个特殊的词汇:“我知道,这个病症很特殊的。”

“我跟你父亲不止一次提到过,赵家瑞就是一个很典型的无痛症患者,不然的话,无法解释那么多死者身上那些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刀伤,就因为赵家瑞他自己感觉不到疼痛,所以,才会拼命地用刀去切割别人的肉体,他明摆着就是在病态地追求痛苦的刺激。这就是他的真正作案动机,但是没有人听我的!你知道吗,没有人听我的!”或许是太过于激动,方淑华紧握着摇椅扶手的手掌变得更加发白了,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和激动。

“我想证明我的观点,只是很可惜,他的尸体后来被捐献了,不然的话,你父亲一定会确诊这种病的,我相信他。”

听了这话,章桐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你后来特意收养了他的儿子,因为你怕李晓伟也得上了他父亲一样的病,然后也一样去杀人!我看过福利院的收养档案,你是指定要收养他的。我想这才是你收养李晓伟的真正理由吧,对吗?”

老人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亮晶晶的东西,从震惊到欣喜直至最后的无奈,老人一声长长的叹息,复又微微阖上双眸:“你真的很聪明,阿伟没有看错你。”

“那李晓伟知道你的初衷吗?”章桐不甘心地追问道。

方淑华不由得苦笑:“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傻乎乎地,我就知道是我把他宠坏了。”

章桐若有所思地看着方老太太,半晌,喃喃地说道:“阿奶,如果李晓伟被证实也是先天性无痛症的基因携带者的话,你能告诉我你会怎么办吗?”

方老太太微微一愣,随即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悠悠地晃动着摇椅,冲着章桐笑笑:“如果他有这方面的任何特征显露出来的话,我当然会立刻亲手杀了他。可惜啊,可惜他目前还没有表现出来,看来我这辈子都不再有机会去证明自己的观点了……”

看着老人眼中深深的失落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感觉袭来,章桐突然站起身,冲出了房间。来到屋外墙角,此时的她再也忍不住了,不顾身边走过的路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她开始蹲在墙角拼命地呕吐起来。

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缓慢滑落。收养一个人并且把他亲手养大就只是为了看出对方是否具有和父亲一样的遗传病症,如果是的话就直接杀掉,章桐实在无法想得通为什么人的心竟然可以冷酷到这种程度?

“你说什么?章主任,你的话我听不明白。”卢浩天皱眉看着自己面前办公桌上的一盆多肉植物,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这种丑兮兮的所谓绿色植物,要不是后勤硬性规定说刑警队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必须放一盆植物的话,卢浩天才不会硬逼着自己成天瞪着它发愁呢。

电话那头章桐的声音时断时续,但是尽管如此,卢浩天最终还是勉强弄明白了这位章大主任的特殊要求——需要二十年前赵家瑞专案组的所有成员名单。虽然按照程序规定,法医并不直接参与办案,但是眼前这个案子却是很特殊的,作为章鹏的女儿,她根本就无法真正地去置身事外,其实即使她想置身事外,卢浩天也很清楚事实上凶手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章主任,你要那个名单干什么?”

“我刚从方淑华家里出来,我想,我知道凶手当初的杀人动机了。”停顿一下后,她又认真补充道,“我还要赵家瑞的所有资料,包括他的医疗档案,所有你们能找到的,我都需要,卢队,我们时间不多了,在凶手对下一个下手之前,我们一定要抓住他。”

卢浩天惊愕地看着凑到自己面前的阿强,挂断电话后,阿强迫不及待地问道:“章主任怎么说?”

“目前还无法确定,你去下田波那里,把三十年前的赵家瑞案子相关档案全都搬过来,包括专案组人员名单,就说我说的,马上就要。”看阿强还呆呆地站着,卢浩天火了,顺手就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还不赶紧去,你等啥好事呢?”

阿强赶紧一溜小跑离开了刑警队办公室。

卢浩天伸手在乱七八糟的抽屉里摸索了老半天,终于摸到一个被压扁的香烟盒,脸上随即露出了欣喜的神情,虽然里面只剩下了一支烟。他一边叼着香烟,一边掏出打火机正准备把它点燃,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卢浩天顿时面容惨白,愣了一两秒钟后,便手忙脚乱地把香烟往桌上一丢,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章桐的电话。

电话那头却只传来了单调的嘟嘟声,始终都无人接听。

卢浩天急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门口,对着大厅里大声嚷嚷道:“还有人吗?赶紧给我来人!赶紧的!”

他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一边心里直骂自己愚蠢——章桐的父亲是专案组成员之一,他虽然死了,但是章桐还在,作为他的直系亲属,凶手的杀人名单上肯定也已经写上了她的名字。而前面的三个死者就已经很明显地表露出凶手的报复心理。

“天呐,章主任要是因为这个而出事的话,我肯定会倒霉的……”卢浩天一边小声嘀嘀咕咕一边冲着向自己跑来的下属吼道,“赶紧定位技侦大队章主任的手机,我要马上找到她,确定她没事!”

话音刚落,卢浩天身后传来了潘健吃惊的声音:“章姐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别吓唬我,卢队,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

卢浩天一咧嘴,赶紧转身笑眯眯地看着潘健:“哦,潘法医啊,你放心吧,你们老大没事,我只是想马上找到她,这不案子都搁着没破吗,她又偏偏不在……”

潘健本来就对卢浩天没啥好感,他撇了撇嘴:“今天她轮休,人现在不在警局很正常。”说着,他把手中王勇的尸检报告往卢浩天手里一塞,嘴里干巴巴地蹦出两个字,“签字!”

隔着一条马路,坐在车里看着对面坐在站台上等公交巴士的章桐,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迷离。

章桐身高一米六三,身形偏瘦,齐肩短发,一个人发愣的时候总是爱歪着头,目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身边的某个地方。她算不上是美女,却绝对耐看。难怪李晓伟会那么喜欢她。

这就是章鹏的女儿,他微微点头,伸手拿过仪表盘上的纸,右手拿起笔,用牙齿咬开笔帽,然后一笔一画地在上面写道——她一个人?想了想,他又在问号下面用力地划了两道。

在这期间,一辆开往市区的公交巴士正缓缓进站,看着章桐上车后,他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感。他一遍又一遍地在章桐的名字上画圈,心情复杂,而不是选择去开车追赶巴士。因为在他看来,对于一辆已经知道目的地的巴士来说,真心没有再去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必要了。就像和魔鬼签订了契约一般,各取所需就好。

警局的玻璃大门被用力推开,一个中年妇女神色惊慌地冲了进来,见到穿警服的人就一把拽住:“我要报案!我要报案!我老公出事了……”得到指点方向后,她就沿着走廊一头扎进了报案值班室。

“警察,我要报案,你们快去医院,我老公出事了,出大事了……”中年妇女语无伦次地嘟囔着,目光焦躁不安。

“先坐下,请慢慢说!你先生现在人在医院里是吗?他人怎么样了?”既然听说人已经在医院了,接警的刑警队警员阿水就放心了许多,他站起身,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中年妇女一边擦着汗却并不急着坐下来,相反声音带着哭腔说:“他人还活着,但是已经和死人差不多了,警官先生,我求你了,快去吧,去晚了就真的完蛋了。”

见此情景,阿水也不好再拖延,便匆匆和总机打了个招呼,就带着笔录本跟着中年妇女走了出去。在大厅的时候,两人和章桐擦肩而过,阿水点头打了声招呼。章桐突然停下脚步,皱眉想了想,转身叫道:“阿水,等等!”

“章法医,有什么事吗?”

章桐却上下打量着中年妇女,转而问阿水:“是家暴案吧?”

阿水有些茫然,他摇摇头:“不是啊,是她老公出事了,人在医院,生命有危险,所以需要我出警去看一下。”

“是吗?那快去吧。”章桐挥了挥手,看着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大厅外面的楼梯上,摇摇头,不由得感到很奇怪,“明明被人打得多次骨折,为什么就偏偏不是家暴案呢?”

“章主任,你在嘀咕什么呢?”张局正好路过,见此情景便好奇地问道。

“张局,刚才一个来报案的女的身上多处陈旧性骨折,明显是外力造成的,但是却不报家暴,只是说她老公出了意外,我担心这个事情远远没有我们所想象的来得那么简单。”章桐心事重重地说道。

听了这话,张玉伟的脸上也露出了同样凝重的神情。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下午的时候,章桐站在解剖台旁,身穿一次性手术服,戴着口罩、手套和帽子,却低头看着刚从医院急诊室送来的尸体发呆。

“你确定是上午来报案的那个中年女人的丈夫,对吗?”章桐头也不抬地问道。

潘健查看了一下登记资料,点点头:“没错,就是从医院急诊室直接送过来的。死因……”

“怎么啦?”章桐突然意识到潘健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不禁皱眉问道,“死因有什么问题吗?”

“不,恰恰是没有问题。”潘健瞪眼瞅着章桐发呆,“章姐,难怪刚才阿水无意中说到医院急诊室的医生对我们的出现感到很意外呢,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别婆婆妈妈的,快说,死因对方定性是什么?”章桐有些不耐烦了。

似乎生怕自己看错,潘健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比对了一下医院的死亡证明,然后目瞪口呆地对章桐说道:“肯定没看错,死因是中风!”

“中风?他才多大啊!而且身体素质不错,……等等,你再仔细看一下抢救病历,核查送到医院时病人是否是处于清醒状态。”章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边嘱咐潘健一边转到尸体头部旁,仔细查看死者的颈动脉位置附近情况。

“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糖皮质激素只有3,瞳孔放大,对外部刺激无任何反应,急诊医生只能对他进行插管手术和打镇静剂……”

“他用的镇静剂是什么?咪达唑仑?”章桐皱眉看着潘健。

“一般急诊室都用这个啊,全麻抢救,更何况他的情况特殊……”突然,潘健呆住了,看着章桐怪异的神情,他不由得懊恼地喃喃自语,“我真他娘的蠢,那还需要检测咪达唑仑的体内含量吗,章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