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片刻,陈念斟酌了字句后开口:“我就想你知道,这件事对我并没有太大影响。”

“那你脸色那么差?”

“是天气太差了。”

“老天爷就是天天被你们冤枉,这才哗啦啦地哭。它在说:‘冤死了,冤死了。’听见没?”

陈念看向江哲,片刻,扬起唇角:“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那你还笑?”

“你没听说过,女孩子说话很多时候都是口不对心的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自封女孩子了?”

“遇见你之后。”

“…”江哲放下泡面,见她眉眼弯弯,窗外的天灰蒙蒙,更显出她那双眼睛的闪亮。

“陈念。”他喊她。

她偏过头,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一直在骗人?”

“嗯?”

“你明明很会说情话!”

陈念噙着笑,说话是要看人的,不是吗?

他们在休息区等到雨势稍减才出发,抵达市区天色已晚。江哲提议直接去陈念那儿,路上叫个外卖,这样正好衔接上。陈念同意。

谁料到了公寓楼下,江哲把车泊进车位,替陈念打开车门,却见她静坐在那儿没半点要下车的意思。

“怎么了?”江哲撑着伞弯腰问。

陈念咬着下唇,欲言又止。江哲抬眉,候着她。

“那个…我…那什么…”陈念憋得脸都要红了还是没说出口。

江哲眉头越拧越紧,他最受不了人说话吞吞吐吐:“好好的到底怎么了?”

“你把外套给我,然后转过身去。”

“你玩儿什么呢?不像你啊这。”

“你先按我说的做!”陈念似乎也是真急了,提高了嗓门。

江哲一脸不解,但还是从后座拿了开司米小薄毯给她:“只有这个,行不行?”

陈念点了点头:“你站远点,背过去别看我。”

“还下着雨呢!”

“没关系,你过去。”她指了指车头,江哲无奈照做。

只听悉悉索索地过了半分钟,江哲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扭头,见陈念拿毛毯裹着下半身。

“你这什么新造型?”

陈念又发出一声叹息:“那个什么…你这个副驾驶座需要…洗一下…”

江哲狐疑地走回她身边,往副驾驶座一望:“这怎么红…”他话说一半,表情突然僵住。

陈念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推着他往外走:“清洗费我出,你别看了!”

江哲自觉迈开步子:“正常生理周期嘛,不碍事,我就当…”

“你还说!”

江哲立马改口:“我什么都没看见!”

“以后都不能提!”

“不提不提。不过你要是常这么不注意是不是不太好?”

陈念深吸一口气:“不是我不注意,只是这次突然提早了!都说了不要提了!”

江哲点头,做了个封口的动作。陈念此时此刻的表情实在太千载难逢,真是忍不住想要多逗逗她啊…他这个想法刚在脑海里盘旋,陈念就冲他冷冰冰地扔了两个字:“闭嘴。”

上了楼陈念一头钻进卫生间。约摸五分钟后外卖送到了,江哲付了钱,拿到餐桌摆好碗筷。见陈念迟迟不出来,江哲走到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有什么问题吗?饭菜来了。”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门开了,陈念探出脑袋,咬着唇,照旧一脸的难言之隐。

江哲跟着叹:“说吧。”

“家里卫生巾没了。”

“…”

江哲下楼,打伞往最近的便利店走,他的脚步沉重。踏进便利店,电动门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江哲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回到了很多年以前第一次买套的场景,浑身哪儿哪儿都冒着羞。当年叶江城还以早慧的过来人姿态替他去买单,表情不屑地说:“这种东西,多买买就习惯了。”江哲现在很想问姓叶的,买卫生巾是不是也能多买几次就能习惯。

陈念出门前还嘱咐他说要买30厘米以上的,江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目所能及的四包卫生巾,大步到收银台放下。当收银小姐以莫测的神色看向他的时候,他以冷峻的四十五度角向下的目光与之对视,收银小姐果然败下阵来。

“一共31元5角。需要给您一个袋子吗?”

“要,装起来,快。”江哲从皮夹子里抽出张五十,在收银员装好袋子的瞬间,一手给钱一手拿过袋子,扔下一句,“不用找了。”就迈开大步绝尘而去。

江哲以为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他当然想不到小区超市收银员会把他买卫生巾的事迹放到小区论坛,还拍下他的背影为佐证,说他是新好男人,只是步子太大又下雨没追上,求社区同仁帮助寻找。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提着一大包女性用品的江哲回到陈念公寓,他再度敲卫生间的门。里头默然地伸出一只手,这边漠然地把袋子递过去。

最后,这一顿晚饭以尴尬地沉默结束。江哲离开时,雨已经停了。他坐进车内,看着副驾驶座上一滩血迹,她这…量还挺大…

汽车正要起步,只见一辆黑色保时捷缓缓驶入,在他车对面停下。从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景榕。他西装革履,意气奋发,但在江哲眼里,就是一人模狗样,衣冠禽兽。

景榕往陈念的公寓走,他知道陈念平时不住在这里,来也是碰运气。她不接他电话,但她肯定听说了王牵上任的事。刚迈出几步,身前突然被人拦住。景榕定神,认清是江哲。

“找陈念?”

江哲这三个字透着轻蔑,景榕半挑起唇角,这个男人还真的从没有正视过他。

“与你何干?”景榕回敬。

江哲笑着摇了摇头,忽然,他扣住景榕,一拳打在他腹部,在他耳边嗓音沉沉:“你既然做得出,就要受得起。来找陈念?你没资格!”

景榕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江哲松开他的刹那,他乏力地后退了一步,脸色显得有些扭曲。

“资格?”景榕怒极反笑,“没有我,陈念最多当个普通的工程师!是我让她有了今天的成就。你这种含着金汤勺出身的人和我谈什么资格?我和陈念之间,经过多少辛苦血汗,你没有权利发言。”

“你还真会往脸上贴金啊,景先生。”江哲抬手揪住景榕的衣领:“别为自己的卑鄙找借口,过去再多,你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把她给舍弃掉了?”

景榕抓住江哲的手,骨节泛白:“是,她是我的弃子,但轮不到你来捡。”

江哲再也懒得和景榕废话,一把把他摁到引擎盖上准备好好招呼他,远远传来一声“住手”。

江哲当然听见了,但他还是把拳头抡完了才退开。

反正对着陈念一样是个死,倒不如死得其所。

第二十章

20

景榕来世嘉路之前,给陈念发了短信。短短四个字:“我来找你。”这条短信在收件箱躺了半个多小时后被陈念打开,陈念花了一秒读完,花了半秒想起:江哲刚好下楼。

心里琢磨着别好死不死两人就撞到面,打开公寓大门,竟还真应验了冤家路窄这四个字。江哲正把景榕摁在车前,路灯照得他得他的怒气明亮。就像他过去说的那样,凭他的力气要想,能把景榕给折了。见他一拳头要挥上去,陈念直喊“住手”。

然而,这一拳还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上去,陈念迈步朝他们走过去,江哲退开。

陈念带着眼镜,清楚看见景榕唇角的血以及比血色更扎眼的浅笑。陈念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监控摄像头,她想景榕一定也看见了。

她立定,两个男人皆看向她。

“伯母上次让我买的游戏光碟,昨天我忘了带给她。”陈念这一句话牛头不对马嘴仿佛拿错剧本,她却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安装的教程我写在纸上夹在里面了,基本只要打开一直按下一步就行。”

江哲接过她递来的碟片包,觉得匪夷所思。她难道不应该对自己揍景榕的行为表达一下看法吗?这样一副权当没看见的样子又是不按常理出牌了?

“走吧,不早了。”陈念继续顾自说道。

“他…”江哲指着景榕,陈念握住他的手,转了个方向。

“记得在休息站我和你说的话吗?放心吧。”

江哲想起她说,这件事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看了看她身后目光灼灼的景榕,他怎么都放不下心。另一边,陈念立在那里,纹丝不动,处处透露着坚持。

两个人约莫僵持了半分钟,江哲还是退让了。他说:“那我先回去,有事打我电话。”

“路上小心。”陈念扬起淡笑,一路目送江哲上车发动,直到汽车离开视线。

“念念。”景榕在她背后,如过往一样亲昵地唤她。

陈念转身,笑容已然消散:“街角有家咖啡馆,现在还开着,我们去那里说。”

景榕神色一黯,但还是笑着说了声“好”。

走到咖啡馆大约七分钟,景榕走在陈念左后侧,隔着约二十公分。这沉默的七分钟里陈念想了很多,大多数是些回忆。

公司创立第二年,团队得到一笔新的投资。景榕和徐路宇都是喜笑颜开,徐路宇开始找新的办公地址,景榕则拉着她一起忙于招人。陈念每天的行程都被排满,不在做程序就是在见候选人。

或许是因为极度忙碌,或许是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当一个多月后徐路宇从景榕的办公室里大吵一架摔门而出时,陈念始料未及。随之接踵而来的是徐路宇退股。

景榕宣布那天的神情陈念至今记忆犹新:冰冷而机械。他对团队的说法是这是徐路宇的个人选择。单独面对陈念时,他揉了揉太阳穴,惋惜地说:“这件事我只和你说,路宇泄露了我们公司的代码给利水。”

她当时的回答斩钉截铁:“他不会这么做。我们三个人走到今天不容易。”

“我当然知道。开始我也不信,但是有证据。有人拍下他和利水的人在一起的照片,也有邮件往来。”

“为什么会有照片?他完全可以只是见朋友。邮件也可以造假。”

“念念。”他喊她的这一声透着无奈,又有些哀求,他握住她的手,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了路宇,我不能再没有你。相信我,帮助我,可以吗?”

谈话后三天,这条消息就在圈内传遍了。景榕的杀伐决断让陈念措手不及。刹那间,景榕让她意识到,景宇不再是一个团队,而是一家公司。景榕已经踏入了沉浮的商场,他们不再谈梦想,他们谈的是生意。

头几年,她是团队的核心,尤其路宇离开后的那两年,每个项目都要她首肯才会继续开发。景榕完全信任她的判断,他的时间全都用在了社交和人事上。他常应酬到半夜,醉着给她打电话。她去接他,他却总不肯回家,非要半夜里回公司。

陈念记得那是主导景宇现今最火的线上游戏的初期,整个技术团队已经连续加了一周的班,每个人都有点神志不清。陈念于是在周五早早就让大家都回去了,她自己继续在公司研究。忙到快一点,陈念正打算走,就见景榕摇摇晃晃地进门。

他瞧见她,扔下手里的西装,快步走过来张开手臂就将她抱住。浓重的烟酒味和他滚烫的体温将她包裹起来,似乎他每次酒醉,都有意无意把她当作抱枕。这天的她太累了,劝他:“早些回家吧。”

“家有什么好回的,也没人等着我。倒是公司里,有你。”他松开她,拉着她往他的办公室走。

那时只有景榕的办公室有落地窗,他喜欢高楼,喜欢大视野。这些东西直观地让他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爬了多高。

他把她摁到自己的椅子上,转过去让她看窗外的夜景。

“念念,我还要往上走。”

“我知道。”

“不。你不明白,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到顶峰。我要那帮现在嘲笑我看轻我的人爬着来求我!”他的眼神灼灼,几乎要烫伤她。

她知道饭局上怕是又有人给他甩脸子,或说难听的话了。她想去握他的手,挣扎一番却还是没伸出手。

“你做得到的。”她说。

他将她转过去,半蹲在她跟前,星光印在他眼里:“只要有你。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能做到。”

她阖上眼,他的话永远这样地好听,这样地让她迷惑。他搂住她,将脑袋搁在她颈边。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颈项,他在沉默地哭泣。这是她唯一一次见到云淡风轻背后真正的景榕。

五年多了,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到咖啡店,景榕快速迈出一步,替陈念打开门。服务生微笑着给他们领了座。景榕点了一杯绿茶,问陈念是不是照旧要美式,陈念回答要一杯热牛奶。景榕又问服务生要了冰块和白布。

服务生走后,陈念注意到景榕的唇角边已经青了一片。

“江哲是公司的投资人,希望你站在公司的角度不要追究。”

“不应该是站在你的角度不去追究吗?你和我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

陈念捋了捋头发,这注定不会是场轻松的谈话:“你来是想说什么?”

景榕此事用侦查一般的眼光盯着她,似是要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透。服务生端着饮料和包了冰块的白布过来,景榕拿起当作冰袋敷在唇角。

“我本是想很你解释关于王牵的事。这个结果我不想看到,但我没办法和谢家对抗。其中有很多势力…”

“我知道,你有难处。”陈念打断他,“但你也做了选择。”

“念念,或许这对你也是好事,这几年你太累了。景宇马上上市,你手里的股份价值会几何倍增长。”

让她留着股份,大概已经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大的仁慈了吧,陈念不禁摇头。

再抬眼,她问:“现在的你,觉得自己爬得够高了吗?”

景榕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刹那的怔忪后,他放下手里的冰,眉宇间的清高好像不曾改变:“不进则退,我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我明白了。”陈念直视景榕:“学长,这一次我安静地退下来,是我做出的最大让步。”

她的眼神是如此犀利,景榕这一刻在她眼中看到一股威胁。可也只是刹那,她便再度垂下头去端起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