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骁还在批折子,在外头候着的卫吉胜已经收到了三分补汤和点心。

自从苏贵人惹得皇上不快后,皇上竟也不踏足后宫了。这次连张贵妃都命人送了补汤来,暗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苏贵人更是犯了众怒,后宫众人把皇上不肯来的缘故归结到了她身上,她只好闭门装病。

看着神色殷切的各宫宫人,卫吉胜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都笑着应了说一定把娘娘的话带到。

皇上不临幸后宫,苏贵人的缘故至多只占一成,梧桐苑的事才是真正令皇上心烦意乱的。

且不提那夜在梧桐苑的人竟是江皇后的侄女、靖安侯府的五姑娘念善,单说有人放置香炉一事,足以令宋骁动怒。

他正想着,只见刘维昱大步流星的走过来。

“劳烦卫总管通报一声,臣有事求见。”

卫吉胜忙答应着进去,宋骁头也没抬便了一声。等批完一份折子,便将笔搁在一旁。

“臣见过皇上。”刘维昱上前行礼后,不待宋骁问,直接道:“臣从柳贵人的宫人处寻到了和那夜香炉中一模一样的香料,已经秘密将人看管起来。”

“柳贵人哭诉说并不知情,还说要见您。”

听到柳贵人这个名字,宋骁脸色微变。

柳贵人替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只是女儿出生时,他征战在外未曾赶上;只是还没过百天这孩子就夭折了,等他回来时,早就被埋在了黄土之中。

这不是他夭折的第一个孩子。

他曾经抱过的大女儿,没过周岁便殇了;江氏怀过一个男胎,已经近七个月还是没保住。

外头便有流言传出,说是宋骁命硬,克死了儿女。

虽然他知道这话是当时的端王有心安排,好让他没有资格去争权。但在彻查了王府后,抓出了几个为了争宠而下毒手的人,都是不痛不痒的小角色,宋骁甚至也有那么一瞬是相信的。

若说谋害他的子嗣,眼下却又没哪位宫妃得利,且入宫后这两年来竟是再无喜讯传出。

到底是下手的人隐藏太深,还是真的是天意?

“这消息先压下去,柳贵人也暂且先别动。”宋骁揉了揉额角,淡淡的道:“仔细审问那宫人,柳贵人是否真的不知情,她怎么就有胆子往梧桐苑去放香炉?”

刘维昱忙应了。

若那夜在梧桐苑的人不是江念善,他大可让人大张旗鼓的去查。皇后的身子越来越差,太医前两日才特意来福宁殿禀报过,他不敢刺激皇后。

且他对宫中藏着奸细一直有怀疑,太多的巧合串联在一起,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等刘维昱离开后,宋骁又将卫吉胜召进来。

听他回禀说“江五姑娘一直陪在皇后身边,闲了就抄抄佛经、做做女红,再未踏出过凤仪宫半步”,这样的消息并不能让宋骁安心。

宋骁太知道念善那张乖巧柔顺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怎样果决的心。

不过她要顾及皇后,就不敢让自己在凤仪宫出事,免得皇后受牵连。

“别让皇后的人察觉。”宋骁又特意嘱咐了一句。

****

江念善在自己院子里装了三日后,仍旧去了皇后寝殿。

她起初还怕小姑姑会问什么,当她去时才察觉到,小姑姑的身体竟是变得差了。

虽是表面上看着和平时无异,可念善看到小姑姑比平时更容易累,时不时还会咳嗽,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娘娘这些日子没有不高兴,自从您带回了书,每日都得了趣味。”兰心服侍江皇后睡下,便含着泪对念善道:“奴婢也曾担心过是不是读书劳累着了,看太医的意思并不是。”

念善心里着急,索性拉着兰心到了她的屋子。

“最近慧妃又单独来过吗?可能又提过周三叔的消息?”念善低声问道。

兰心迟疑片刻,先是摇了头,又轻轻点了头。

原来倒不是刻意要拿周无逸刺激江皇后,她也并不知道两人的私情。不过闲聊时感慨起原来煊赫一时的忠勇侯府,随着端王的夺位失败而跟着树倒猢狲散,当时世家姑娘们都想嫁的世子周无逸,更是沦为了逃犯,很快就会被抓住。

张贵妃和柔妃听了,心知肚明她想吹嘘自己哥哥得用,在她们面前显摆。

江皇后听在耳中,就是另一番滋味。

这些日子皇后病情反复,只怕于此有关。

“慧妃这个蠢货!”念善忍不住咬牙道。

当看到兰心面上惊讶的神色,念善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由红了脸。

不知怎么的,这两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兰心姑姑请勿见怪,我有些着急了。”念善忙给自己找补。

兰心忙摇摇头,她知道江皇后病重五姑娘最着急,一时失态也是人之常情。

江皇后即便是睡着,也不会太久。

果然很快就有宫人来找兰心,说是皇后娘娘醒了。

念善也跟着过去了。

未施脂粉的江皇后脸色憔悴,江念善亲自上前服侍她起身,将大迎枕靠在她身后。

“善善别忙了,小姑姑跟你说说话。”江皇后屏退了宫人,只留下念善。

念善在她身边坐下。

“善善,小姑姑以为自己还能多撑些时日,眼下看怕是不行了。”江皇后摩挲着她的手,眼中还有眷恋不舍。“靖安侯府我不担心,唯有你我放心不下。”

念善立刻就红了眼眶,强笑道:“小姑姑您好着呢,哪里就到如此了?我还指望您替我撑腰呢!”

哪怕是上次发病,小姑姑也从没说过这样丧气的话!

她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大,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善善,小姑姑的身体自己清楚。”江皇后的神色温柔又悲悯,她拉着念善的手,道:“你是知道的,小姑姑幼时又庇护于家族,长大后又不得不为了家族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如果真的离开了,也是解脱。”

念善再也忍不住,在江皇后面前落了泪。

“小姑姑,如果当初您跟周三叔走就好了!”她伏在江皇后身边,哭得伤心。“如果不是为了我,您早在六年前就离开了!”

江皇后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善善,那跟你没关系,小姑姑怎么会怪你呢?”

周三叔是想带着小姑姑私奔的,可小姑姑看着她犹豫了。

小姑姑心软又善良,觉得她唯一能倚仗的人只有自己,又是自己将她带回侯府,若是跟人私奔,念善母子三人是要遭殃的。

当时念善知情,并没有劝江皇后离开。

一来她却有私心,二来她自己的遭遇让她不太赞成小姑姑私奔。

若是周无逸能一直保护小姑姑还好,若是想她们爹爹一样又该如何?剩下孤儿寡母,只有被人欺凌的份儿!

一个柔弱的女子,远离家族的庇护想要好好生活下去太难了。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

如果小姑姑离开,还能有几年快活的时光……

“善善,别哭。”江皇后声音轻柔。

念善抬起脸,面上已经泪痕纵横。

江皇后温柔的替她拭去,微微笑道:“你要替小姑姑高兴。”

善善,对不住。

小姑姑可能没办法再护着你了。

第23章

那日念善在江皇后面前失态的哭了好一会儿,才收住了眼泪。

等兰蕙送了药来,念善接过来亲自服侍她喝药,等江皇后喝完,很快便有了倦色。

念善才知道这药里被加了安神的成分,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等到太医来诊脉时,先前每次绕着太医走的她,主动等他来询问了情况。

逼问之下得知江皇后仍是心病更重,念善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先前因为她心虚,竟没有及时察觉到小姑姑的变化。

等江皇后再次盹着了后,念善回了自己院子。

近来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留在皇后寝殿容易引起怀疑,若是再碰上宋骁就不妙了。

银星和意溪把自己姑娘的异样瞧在眼中,心里也焦急得不行。

不仅姑娘害怕,她们也时时关注着姑娘的变化。

她们都是穷苦人家长大,家里孩子多。且不说姑娘最明显的表现是时常有恶心的时候,她们听人说过怀孕的人脾气会变大,哪怕是才怀孕的人情绪也能不同。

皇后的病情是令人焦心,可姑娘总是对她们说哭是最无用的,还令人讨厌,她平日都以笑面示人。

姑娘的身份在侯府里到底尴尬些,她没资格哭,也不敢奢望有人来哄。

“姑娘,七姑娘给您的回信送来了。”两人绞尽脑汁想找些让念善高兴的事,拿出了一封信。

这是才送到凤仪宫的,于此同来的还有一只香囊和一大本练字。

念善这才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她打开了信,慢慢的读下去。

妹妹在心上说家里一切都好,她有好好的读书练字,也有好好的学女红,还把自己的成果都送了来。大伯母还另给她请了学古琴的女先生,她正在努力学,等姐姐回来弹给她听。

看到这儿,念善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些。

大伯母才不管这些,对念容又好了些,怕是祖母和大伯父的意思。

银星瞧着念善脸色不大好,忙拿起香囊凑趣道:“姑娘,七姑娘长进了不少,这并蒂莲已经很像样了。”

念善接过来看时,才要开口便发现了不对。

这香囊被人拆开过。

她用手掌托着香囊放到眼前,细细的看着,很快就看了出来。

这收口处理得太好了,江念容自己绝对做不到。

既是她亲自做的,就绝不会找人帮忙。虽说重新缝合的人努力模仿着江念容的手法,可念容的女红最早是她教的,她又怎么会不了解?

她把香囊放下,眸色晦暗不明。

宋骁竟是了解她的,无论她表现得如何乖巧,宋骁从未放松对她的警惕。

她必得早做准备。

****

距离梧桐苑的雨夜已经过去了月余,念善越发留意自己的身体情况。

娘亲生妹妹时她六岁,已经记事了,对那会儿娘亲的变化还有些印象;再加上小姑姑才有喜时,她也是从侯府去了定王府陪着,初期的反应她都是知道的。

当然也有例外,她听说过有人出现害喜反应,却并未有孕的情形,是心里太期盼有个孩子。

那么她的反应可不可以归结为太害怕了?

无论如何,为了不让小姑姑怀疑,她日日大半时候都陪在凤仪宫。

这日等江皇后喝过药合上眼休息时,在旁边绣帕子的年上也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她见江皇后睡着,只想闭会眼歇歇,却没想到竟趴在软榻的小几上睡着了。

兰心和兰蕙见状也没叫醒她,悄悄给她披了件斗篷。

五姑娘这些日子又是担惊受怕,又是勤谨服侍,过得太累了。

等江皇后醒来时,念善也没醒。

江皇后心酸的看着她。

“娘娘,就是为了五姑娘,您也不能轻言放弃。”兰蕙红着眼,低声道:“五姑娘清减了许多,听说连日来吃不好也睡不好。”

江皇后看在眼中,岂会不知。

她本就是巴掌大的小脸儿、尖尖的下巴。可她竟还能又清减了些,比起才入宫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善善这孩子心思太重,她过得比本宫都累。”江皇后温柔的看着她,低声喃喃道:“本宫倒是希望她多顾着些自己。”

兰蕙听了心里越发难受,她挤出一抹笑:“也只有您能多疼着她些。”

五姑娘那夜未归的事,若告诉娘娘还不知娘娘要怎样的伤心难过。

“善善的坚韧更胜本宫。”江皇后目露悲悯,终究还是觉得自己愧对了她。“你们放心,本宫为了善善,会多撑些时日。”

娘娘只说了会多撑些时日……

就在姑娘才入宫时,娘娘还说起码有个两三年的时候!

“娘娘,皇上来了。”采莲进门来低声通传。

江皇后见念善还未醒,便由人扶着从床上下来,觉得精神还好便穿好了外裳后去外间见宋骁。

等江皇后走后,念善才缓缓的抬起头,她脸上满是泪痕。

她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来,小姑姑再没提她的亲事,这十数日来竟一次都没有!

念善心里发慌,小姑姑是知道什么了吗?

她自认为瞒得很好,宋骁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小姑姑说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她这些日子过于敏感,还是小姑姑真的猜出了什么——

光是有这个想法,念善都觉得胃里绞着难受,险些在寝殿里吐出来。

她忙拿起茶水猛地灌了几口,不能在这个时候,宋骁还在外头,绝不能让他发现。

念善轻轻的捂住自己的小腹,她无法忽视,这里隐约会有些胀痛。

即便真的那夜让她有孕,这也才一个多月。宋骁给她的时限是两个月,她还有机会。

小姑姑就算猜到什么,也只是猜测。

她知道小姑姑在意的不是她跟自己的丈夫有染,而是心疼她的人生毁了,心疼是因为进宫来陪伴自己,才让这件事发生!

这样的愧疚不是逼小姑姑速死么!

念善眼底闪过一抹决绝之色。

这个孩子不能留。

****

宋骁见江皇后迎出来还有些奇怪。

“妾身躺着久了,也想出来透透气。”江皇后解释道。

在帘子放下的一瞬间,他隐约瞧见软榻上似乎有人。

能在皇后寝殿安心睡着的,也只有江念善了。

“朕这两日事情多,没来看你。”宋骁收回心思,亲自扶着江皇后坐下,温声道:“看着你精神好些了。”

江皇后点点头,微微笑道:“劳皇上惦念,妾身着实愧疚。这些日子善善始终陪着妾身,妾身好多了,她倒是累瘦了一圈。”

宋骁头一个反应便是江念善故意折腾,才要皱眉时,便对上江皇后的目光。

他只得道:“五姑娘有功,皇后尽可多些赏赐。”

即便想要骗病中的皇后,他也断说不出“赐婚”二字。

江皇后含笑应了,似乎并未察觉出异样来。

宋骁难得有了几分局促,他清了清嗓子道:“过两日京郊练兵,朕会亲自去看,要离宫几日。”

等交代完,宋骁借口政务繁忙,并没有多留。

江皇后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帘外许久。

“本宫累了。”江皇后扶着兰心的手,慢慢的坐下。“告诉李太医,先前那副安神的方子很好,让他再煎些送来。”

兰心忍着泪,答应着离开。

第24章

念善自觉一生中做过许多决定, 两次关乎她命运的抉择更是都选对了。

而眼下这个却是最难的一个。

当江皇后从殿外回来时, 念善早把脸上的泪痕擦干, 正睡眼惺忪的抬手揉着眼睛。

“小姑姑, 我睡着了您也没叫我”念善仿佛才睡醒, 声音也有点软绵绵的像是撒娇。“您怎么出去了”

江皇后一面打发人给她端了杯温水来喝,一面柔声道“躺久了身上也乏, 出去透透气。”

念善“唔”了一声,采屏和采莲送了温水,又服侍她净了面。

她在江皇后寝殿中也穿得随意,只是家常的旧衣裳,舒适的贴在身上, 遮掩不住玲珑的身段。

等她收拾好, 因着在殿中暖烘烘的睡醒, 妆镜台前的人有种粉面生春的娇俏妩媚, 江皇后看着她,久久没移开目光。

“小姑姑竟是今儿才觉出您的侄女貌美如花么”念善从镜中看到小姑姑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脸,故意凑趣道“您知道吗,外头的人可都夸我像您才这样好看呢”

江皇后轻轻的敲了一下她的头,虽是口中责备,眼中却全是宠溺。“又胡说八道的。”

善善向来成熟沉稳远超她的年龄, 只有在自己面前,她才会偶尔撒娇耍赖。

“离祖母的生辰近了,我还没想好送什么。”念善望着江皇后的脸色, 见她精神还好,有意跟她多说会儿话。“我正练字呢,想绣一副百寿图怕是来不及。就写一副百寿图如何”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善善把所有时间都耗在自己身边,自是没工夫。前两日善善送给自己的那套小衣终于做好了,花了她不少工夫,细细的绣了花,没有一处不精致。

“本宫看写字就很好,你也别太劳累了。”江皇后看着她愈发尖尖的下巴,心疼的道“最近少做些女红,仔细眼睛疼。”

念善点点头,就让人拿纸笔来,兴致勃勃的跟江皇后说要怎么写。

“近来一直在抄佛经,小姑姑看我的字有进益了么”念善提笔在书案上写了个“寿”字,拿给江皇后看。

女子的字大多清隽秀丽,力道上有些欠缺,念善却是下笔有力。

“不错。”江皇后含笑点点头“已经初见几分风骨。”

念善得意的道“那是自然,当年的柴也没白劈呀”

先前那些苦难的日子,她从不刻意回避。哪怕是回到了侯府这些年,她的体质比侯府里娇养长大的姐妹们都要好,一年到头也不怎么生病。

江皇后弯了弯唇角,握住她白净柔软的手。

头一次牵着她的手走进侯府时,她的手上还有冻疮和疤痕,甚至手上的皮肤都是与年龄不符的粗糙。还是自己命人替她仔细养护着,才把一身白瓷般细腻肌肤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