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见过人在医院里哭的那么伤心,眼泪已经是某种廉价的液体,没有任何阻拦的从眼睛里倾泻直下,我不清楚她是否能泪眼朦胧的看到我,她只是在哭。

  以往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冷漠的走过,可是这次,我居然走上前去,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小声的问道,“别哭了,怎么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是本能,还是影子,我也说不清楚。

  她接过我的纸巾,深深的把脸埋在手里,很久很久,我身体上的温度差不多要冷掉的时候,她说,“里面的,是我的男朋友,你信吗,医生说他已经不行了,可是,三天前,他还在我身边好好的,跟我们的朋友出去吃饭。”

  她的声音已经不是声音,仿佛是胸腔里的呜咽,硬生生的被逼出,到空气中,一激就碎了。

  “他骗我,他三年前做了胃癌切除手术,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跟我说,要死了,要死了,让我怎么能接受……”

  她身子慢慢沿着冰冷的墙壁滑落,然后蹲在地上,长发缠绕在手臂上,隐隐的我听到那股呜咽传来,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灵魂里的哭泣,哀伤的渗入骨髓,我只能茫然的看着她,无能为力。

  忽然,屋子里有细微的动静,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琳琳,你在哪里?”

  “呼啦”一下那个女生站起来,狠狠的抹了一下眼泪,然后我惊诧的发现,她一丝眼泪都没有了,而且她的嘴角边,挂着淡然而平和的笑容,声音也变的明快,“我在。”

  “我在问医生一点情况,没事,你好好休息,我一直在你身边,你醒来就能看到。”

  那边翻腾了一下,似乎有低沉的压抑声传来,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那些临终被绝症病痛折磨的病人,有时候镇痛的药物失效了,都会被折磨的死去活来。

  痛了再麻木,麻木再痛,死亡就是唯一的归宿。

  她却又哭出来,转过脸去,双手紧紧的抓住没有任何褶皱的墙面,越抓越紧。

  我看见黑沉沉的天空中雪花越飘越大,窗外医院的白炽灯变成了模糊的光景,雪花纷纷的撞击在玻璃窗上,汇聚成晶莹的水滴,惨白的色泽铺天盖地。

  记忆中,好像某个螺丝钉,啪的一下,跌落在地面上,发出惨淡而清脆的音质,好像有什么要涌出来,可是,我茫然的等待他们的出现,漂浮而出的只是未知的迷惘。

  我抱着已经冰冷到没有知觉的身体,回到病房里,一夜失眠。

  看雪花飘落,仿佛这就是我一生的尽头。

  早上的时候,我是被迷迷糊糊的摇醒的,刚睁开眼就对上顾宗琪深深皱起的眉头,他手心的温度源源不断的传来,“怎么了?怎么坐在这里就睡着了?出什么事了?”

  我摇摇头,“没事,昨晚看雪看的忘记了。”

  “怎么了,一脸心事的样子。”

  那女孩子悲怆的脸,强颜欢笑的样子,又一次在我脑海中浮现,我连忙问顾宗琪,“我对面那个病房,是不是住一个跟我一般大的男生?”

  “恩,是,胃癌晚期,怎么了?”

  “没有救了吗?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不是能化疗放疗,还是药物?”

  顾宗琪的眼睛里,那些平和的淡然消失殆尽,浓浓的焦虑攫住我的心神,“夕夕,你怎么了?你听我说,那个男孩子三年前做了胃癌切除手术,现在转移已经回天乏力了。”

  “怎么了,昨晚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他女朋友又哭又笑的,我不记得,我只是觉得好像,我想去想起一些东西,但是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身子被紧紧的搂住,我的恐惧那么深,连我都觉得顾宗琪在发抖,他的怀抱那么紧,骨头相撞发出轻微的怆声,他安抚我,“没事,没事,过了就好了。”

  “我们走吧,夕夕,不要想太多了,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因为早上是没有热水洗澡,所以我没有回宿舍,而是回到了顾宗琪家里。

  路上,一片洁白,整个城市好像是一个巨大医院,被白色的茫然和恐惧覆盖住,有什么事情曾经被这样汹涌的大雪覆盖,等雪花融尽的时候,化成流水,那些尘封的记忆才会慢慢的浮现,在我的记忆中,睁开那双眼睛,冲着我狡黠的一笑。

  于是我的生活,天翻地覆。

  彼时我已经记不得一些人一些事,后来我才明白,那些人,那些事,总是温柔而坚定的陪伴在我身边,从未远离。

  顾宗琪,我曾经问你,说一朵花的流年有多久,在我的寂静年华中,在空白记忆的深处,我记得你给我递过来的那幅梵高的向日葵,张扬的黄色,舒展的枝叶。

  后来我才知道,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

  一如那些年华中,你给我的守候。

  氤氲的蒸汽中,看着镜子前的那个模糊的自己,忽然间我泪流满面。

  那些逝去的记忆,终于在这片大雪中慢慢的回归,无人知晓,在那段深埋的伤痛之后,在我不愿意正视的惨剧之后,他的爱,在我的梦中,和现实中,绵长而悠远,飞成诗句。

  于是我的寂静流年遍开花。

  那么,秦之文,我也应该把你忘记,对不起,我爱你。

  像爱自己一样爱你,像亲人一样爱你,可惜,不是像爱爱人,那样爱你。

  那么,便是需要遗忘的时候。

  第 31 章

  我抹了抹哭红的眼睛,胡乱的擦了一下身子,换上新的睡衣,镜子里的雾气慢慢的褪去,我的脸慢慢的呈现出来,还是原来那个喻夕。

  眼帘下淡淡的阴影,提醒我昨夜的噩梦,还有许久以前的空白,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只是,知道那样的消息,我居然很平静,一场太过美丽的美梦消融之后,只是遗憾。

  也许,我的潜意识里已经接受那样的噩耗。

  而只是自己,本能的抗拒而已。

  我满腹心思的走出去,抬起头看见客厅的桌子上热气腾腾的白粥和摆得整齐好看的小菜,才觉得肚里里空空的,顾宗琪笑道,“快吃吧,吃完去睡觉。”

  我接过筷子,尝了一口,总是吃医院的营养餐,味蕾都没有了知觉,白粥熬的细滑浓软,热度正正好,那股热量从心底蒸腾而上,舒缓了身体的每个细节。

  久违的温暖,那碗粥就是顾宗琪给我的味道,细软而绵长。

  我吃完后,他取来毛巾给我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他的手轻轻的按住我的发辫,用掌心的力量,好像是把我的头发呵护在手心似的那种感觉,我心下一动,整个人几乎僵在那里。

  我这么多年的时光,是由冰冷和坚韧砌起来的堡垒,任何一点温度都不能侵入。

  有一种人,看上去总是无忧无虑的,甚至有些没心没肺的痴傻,心底,是怎么也猜不透的深海,表面上看去平和,百米之外却又是一个光景。

  那时候的创伤,用孩童时候的懵懂的眼睛攫取,心底渐渐筑起的就是冷漠和孤独。

  曾经认为一个人不过就是如此,略微的孤独,两个人也亦如此,略微的拥挤,性子中已经慢慢的侵入某种叫淡漠的病毒,如果说能够把这层冷漠的外表揭开的,只有暖阳。

  小时候看过一个故事,北风和太阳打赌,谁能把人们身上厚厚的棉衣揭开,北风卯足了劲去吹,人们只是把衣裳裹得更加的严实,太阳把温暖投向大地,人们纷纷的脱下厚重的棉衣,欢呼着春天的到来。

  北风就好似那些伤害,只会让人越来越防备,而太阳就是生命中的温暖,冬日的冰雪覆盖的坚实,也会被消融成纯净的水滴,那些好,那些爱,浸润了心脏,于是爱意滋长。

  可是,顾宗琪对我好的那时候我并不见得对他好,事实上,我能记起的就是我的冷漠和小任性,还有无边无际的茫然,以及不断的问自己“为什么我要跟他在一起”。

  或许是贪恋上他身上的温暖,每当我守候在秦之文病床边的时候,看他有一丝的起色的时候,在他安睡的时候,就会疲倦的睡过去,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睡在医生休息室。

  白色的光,在眼前幻灭,还有那个男人的影子,闭起眼睛,靠在椅子上。

  那时候竟然说不出什么滋味,很怕很怕他的眼睛,温柔的看着我,让我想哭。

  一切都是我任性的搞砸了,然后再任性的纠缠着顾宗琪,最后再任性的把他给忘记,那段连同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经历,被我任性的掐断了和现实的联系。

  他的手指轻轻的抚摸我的头发,发丝之间还有一丝的艰涩,我头一偏,那缕头发缠绕在他的手指间,他冲着我笑笑,“怎么了,想什么呢?”

  我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悄悄的贴近了他的身子,我耳际的一缕缕长发,横七竖八的滑在他的手臂上,然后星星点点的水珠噼里啪啦的坠落下来,全数的落到他浅色的衬衫上,很快就晕染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