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也觉得来者非善,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另外一人会意,扭头进了屋子。

剩下的人与张平对面而立,他侧身挡在门口,不给张平进入的机会。

“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做甚。”那人面色不善,又问了几遍,可不管他怎么问,张平都没有反应。

“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久问无答,那人怒气上头,手握成拳,对着张平的脸就挥了过去。

张平脖颈平平一仰,躲了过去。

“狗娘养的!”那人接着又挥了几拳,拳拳朝着张平的头去,张平抬首、侧身、移肩、转腰,一套下来,那人竟是一下都没碰到。

“妈的!”那人不住骂了一句,自知碰见了硬茬子,也不再出招。他退后两步,等着屋里来人。

站开了后,他无意瞄到地面,发现张平的脚自从迈出第一步后,自始至终都没挪过地方。

“……”他提防地盯着张平,后者一脸平淡地站着。

他只觉得这人瞧着有些面熟,可一时还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屋里走出来几个人,除了刚刚进去的那个,还有三人。他们都穿着破旧的棉袄,头发凌乱,满脸胡渣,其中两个还打着哈欠,显然是刚刚被叫醒的。

“胡头,就是他。”领道的人一指,众人都看向张平。

被叫胡头的是个四十几岁的佝偻男子,身子瘦弱,面色灰白,浑身散着烟膏的味道。他眼睛半闭半睁,迷迷糊糊地看过去。

“小子,你是哪路的,来这是卖活还是买活,若都不是……”

张平不言不语,又迈一步,胡头眉头一皱。

“那就是来找茬的了……”胡头轻轻一扬下巴,身旁两人瞬间蹿了出去。一人抡拳瞄上,一人扫腿瞄下,上下齐攻,比刚才那守门的混混不知快了多少。

张平依旧双唇紧闭,定睛发亮。

腿法先至,张平平地一跃,就在同时拳法也到,张平不出手,只在半空中扭转腰力,硬生生地反身立于拳腿之间,两腿一探,一脚抵在出腿之人腹部,一脚托在出拳之人背上。

那两人只觉得一阵大力从张平脚尖袭来,同时听见一声沉喝。

左一个,右一个,两人在空中画了个圈,被甩出两丈远去。

同时张平借由这股巧力,刚好转过正身,轻轻落地。

再迈一步。

胡头彻底睡醒了。

“这一手……屈家的浑元路数……”难道是屈家的人,胡头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不可能,屈家不会来找他们麻烦,那么——

胡头忽然想起一人,他豁然抬头,细细地盯着张平。似是想从他眉眼间寻得

“果然……”胡头拍拍手,招呼那两个人回来。

“你且在这等着。”他说完,就朝屋里走。

张平站在后面,没有继续向前走。那几个被他放倒的人都回到屋子口,站成一排守着。

张平也没妄动,站在夜色里静静等待。

不多时,胡头重新从屋子里出来,招呼了两声。

“进来吧。”

张平步伐沉稳,跟在胡头的后面,进了屋子。

这房子外面瞧着破烂小巧,可进去之后却能看出是内含乾坤,屋门口有一道挡风,绕到后面,但见屋中什么摆件都没有,只有地上一个半丈宽的地道。地道貌似不深,站在外面还能隐约看见里面透出来的亮光。

“进去吧。”胡头在张平身后凉凉地说了一句。张平斜眼看了他一下,而后顺着地道的梯子,向下走去。

胡头跟在张平后面,一道下了去。

梯子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地窖,空荡荡的,压着几块大石,地窖中间有一个火盆,星星点点地燃着,最里面有几张木头长凳,现在正有几个人趴在上面睡觉。

张平下来的时候弄出了点动静,地下睡着的人晃动了几下,差点没摔下凳子,打了个机灵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

他们看着张平,三三两两聚集到地窖中央。

张平没有看他们,下了梯子后便向地窖最里面走。

两个人上来好似想拦住他,地窖里传来一句话:“都让开。”那声音低哑,麻麻的,就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眼一样,上不去下不来,听着十分恶心。

众人听见命令,纷纷让开道,张平走上前。

在地窖的最深处,坐着一个人,披着厚厚的外衣,缩脖端腔,头上没几根头发,稀稀疏疏,脸上青一块黄一块的全是疙瘩,流着粘稠的脓水,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

这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袁飞飞提过的病癞子。

张平来到他面前,病癞子睁着一双昏黄的眼睛,慢悠悠道:

“小哥儿……稀客唷。”

张平起手,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隔空扔给病癞子。病癞子接过,打开一看,眯起眼睛思忖起来。

张平微微颔首,目光深沉,直直看向病癞子。

病癞子被他这么一瞧,嘿嘿地笑了两声,道:“你莫要这么瞧小老,这又不是小老找人做的。”

张平皱眉。

病癞子道:“冤有头债有主,小哥儿你可瞧准了人才行……”

张平抬手,指着病癞子手中的那张纸,病癞子阴阴地一咧嘴,道:“十八堂里买卖明朗,进出的是哪些个人小老也不糊涂,没必要骗你。不过——”

病癞子一顿,张平静等下文。

病癞子静了片刻,又道:“这人,小老却是识得的。”

张平上前一步。

病癞子抬手,五根鸡皮一样包裹着的手指头拦在张平面前,他阴沉地吊起眼皮,笑得滋润。“可是,小哥儿也不能平白知道……”边说,他两根手指一掐,捏了捏。

张平挑眉,病癞子一脸贪相,道:“你来寻我,不就是要找人么……”

张平冷笑一声,从腰间摸出半吊钱,扔给病癞子。病癞子接过,放在手里仔细数了数。

“嘿嘿,小哥儿来,来。”他把半吊钱揣进衣怀,招呼张平过去。张平来到他身边,病癞子站了起来。

他个头本就不高,又驼着背,站在张平面前足足矮了两个头,张平背脊挺拔,也不迎合他弯下腰,只垂着眼睛看着他。

病癞子仰着脖子,对张平说了几句。

“小哥儿,刘四这回惹了大祸,就算你不管,金楼的那几位也不可能放他甘休,何不坐享其成呢……”

张平一语不发,冷冷地看着他。

病癞子看懂其中含义,低低地笑了两声,道:“好好,小老多言,小老多言。小哥你记得我的话,出了门,这朝这边走……”

病癞子点明那犯事的刘四位置,刚一说完,张平就转过身,朝外走去。病癞子在他身后刺耳地低笑。

“小哥儿,小老听说那便宜丫头进了你家门唷……”

张平脚步一顿。

病癞子又道:“小老与她师傅有过一面之缘,啧啧,小老还记得那丫头,可真是又机灵又水灵……”病癞子啧啧称赞,刚要再说什么,忽然看见张平转过脸来。

四目相交中,病癞子打了个寒颤,没有再敢说话。

张平在众人注视下,安静地离开。

他走后,地窖里的人该睡觉睡觉,该守夜守夜。胡头来到病癞子身边,低声道:“这个可是——”

病癞子一抬手,拦住话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胡头嗤笑一声,道:“那事之后,这家伙就一直埋在西街的铁铺子里面,多久见不到一次,险些给他忘了。”

病癞子又嘿嘿一笑,道:“这不是出来了么。”

胡头道:“他可是来问前几日金楼的那件事。”

病癞子点点头,道:“没错。”

胡头道:“早时金楼来了个侍卫,将门口的包家兄弟给打了,找到我时我就推说这事跟咱们没有干系,他无法,也就走了。”

病癞子咳嗽两声,朝旁边吐出一口黄痰来。

“本就没干系!呵,大事不大,小事不小,只怪那几个草包半点能耐都没有,吓唬个人也能出了茬子,这事扯到了金楼,咱爷们甭管。”

胡头点点头,静默片刻,他又道:“这哑巴张……为何会打听此事。”

病癞子听见这话,淫淫一笑,也不作答。胡头自顾自道:“我记得从前他话也不多,蔫声蔫气的,出来打交道也总是跟在金阔身后……”

病癞子闭上眼睛,半响,缓道了一句:

“胡头,你可别也瞎了眼睛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刘四今年二十有六,祖籍中南,祖上随着南商来到崎水地界,落下户籍。刘四年幼时父母便撒手人寰,只剩下花甲祖母留在家中。

刘四自小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名字都认不全。打记事时起就同崎水城的地痞无赖们厮混,行些偷鸡摸狗的小人径。

光崎水城的地牢他就被关进去六次。

所幸他胆子不算大,最多也就搞些偷偷摸摸的小事,走了这么多年的狗屎运,也没惹出过什么大祸。

所以当他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还懵懂地不知所措。

明月高悬,刘四躺在床铺上,挠着草包肚皮,睡得正酣。刘四家只有一个主屋,一个偏房。刘四将自己的老祖母赶到阴冷的偏屋,自己睡在主屋里。

他这房子举架单薄,没槛没院,外人想进只需越过一道几尺高的栅栏就好。

张平从病癞子那出来,按照指路,来到刘四家门口。他在门口微微看了一眼,而后迈步进入。

张平穿着一双结实的黑色布鞋,牢牢扎起。他的步伐沉稳矫健,走在青黑的地面上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站在门口,左右两间房分别瞧了一眼,而且推开主屋的门。

里面昏暗一片。

张平来到床边,看见床上裹着一层棉被,高高隆起一块。张平走过去,抓起棉被一角,直接掀开。

一个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里面。

刘四睡得正爽的时候,忽然觉得周身一阵寒冷,被凉风一激,他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床前。

刘四险些没尿出来。

“鬼……鬼——”他颤颤巍巍地要大叫出声,张平一探手,将他的嘴封得严严实实。刘四那张脏脸被张平的手一捂,鼻子嘴全封得严严实实,一口气出不去进不来,憋得他满脸涨红。

“谁……唔,唔——!”刘四吓得半死,张平捂住他的嘴,拎着他的脖颈子往外走。刘四想挣扎,奈何张平手劲大的出奇,按着他的脖颈,他只稍稍想抬起点头来,便有拗断脖子的危险。

就这样,刘四穿着里衣,赤着脚,被张平一路拖了出来。

一直到离开家门百步远,张平才将捂着刘四口鼻的手松开,这时刘四已经被憋得剩下一口气了,身子瘫软,张平拎着他,朝来时的路走去。

再回到病癞子那里时,门口的人只瞧了他一眼就放他进去了。张平将刘四扔进地道,刘四从一丈多高的地方摔下去,掉到地上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他这一叫唤,地窖里的人都醒了个七七八八。

病癞子和胡头坐在地窖最里面,他们好似一直在等着张平回来。

张平顺着梯子下来,拽着刘四的后脖领,使劲往前一送,刘四就跟条土狗似的,被扔到病癞子脚下。

“哎呦,哎呦喂……”他揉着自己嗑疼的胳膊肘,叫唤着抬起头。病癞子拄着一根拐棍,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四子,多日不见,可好呀?”病癞子的脸上坑坑洼洼,笑起来也是一脸畸态。刘四看见病癞子,脸上顿时一僵,而后低眉顺目地讨好道:“癞、癞爷……”

刘四这会儿有些反应过来了,脚下是最先感觉到疼的。他被张平拉出来的时候光着脚,一路扯过来脚底磨掉一层皮,现在火辣辣地疼。

他一下子就跪倒病癞子面前,抱着病癞子的腿,哭嚎道:“癞老爷,你可为小的做主啊!”

病癞子低头瞧他,“嗯?”

刘四指着站在后面的张平,“癞老爷!这小子欺负上门了啊,小的无能,给十八堂丢人了!”

病癞子将手里的拐棍捏着转了转,笑眯眯道:

“这先不提,小四子,你近来上哪发财了呀。”

刘四手上一顿,干笑两声道:“癞老爷……我能发什么财啊。”

病癞子盯着他看,刘四被病癞子昏黄的老眼一眼,禁不住低下头。病癞子摇摇头道:“小四子……”

刘四哆嗦了一下,病癞子忽然举起拐杖,朝刘四肩膀砸下去。

“哎呀——!”刘四捂着肩膀,跪倒在地。

病癞子缓道:“你不老实。”

刘四:“癞爷冤枉啊……小的冤枉啊。”

病癞子捂着嘴,好似刚刚那一棍子动了气门,又狠狠滴咳了起来。

咳过之后,病癞子道:“小子,阳面有阳面的道道,阴里有阴里的规矩,你若硬要走偏岔,也没人拦着,只不过你需得走得利索点。若是被人抓了尾巴……”病癞子说到这,抬头瞄了张平一眼,又道:“那你可得自个担着了。”

刘四似乎是知道了病癞子所指之事,他眼神游离,似在找些理由搪塞过去。

病癞子对这些个地痞混混再了解不过,他弯下腰,贴着刘四的脸。刘四险些被那泛臭的脸熏得背过气去。

“爷们问你……”病癞子小声道,“你得了哪家的银钱……”

刘四缩着身子,道:“小的、小的有什么银钱拿……”

病癞子起身,又是一拐砸下去!

“你不老实!”

“哎呀——!”

刘四被打得四处乱窜,还没跑几步,就被旁边的胡头丢了回来。

病癞子又弯下腰,笑眯眯道:“小四子,你得了哪家的银钱呀……”

刘四不敢再瞒,咬牙道:“江,江家的……”他跪爬到病癞子面前,叩头道:“癞爷,小的不久前得罪了平家少爷,家里叫人砸了个遍,正月里分文钱都拿不出来!小的也是没办法啊——”

病癞子甩开刘四。

“江家?振晖镖局的江家?”

刘四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正是,是江家随从寻到我,说要找个人晦气,给江家小少爷消消火,小的实在是缺钱了,要么定会来知会癞爷的——”

病癞子皱眉道:“江家小少爷……同裴小公子有何关系?”

刘四道:“说是一个书院的,别的就不知了。”

病癞子思索片刻,刘四抱着病癞子的裤腿,道:“癞爷,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