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这回不可能再开了。”她对张平道。

那时,张平刚刚做完活回屋,浑身流着汗。他每次做完活,反应都要比平时慢一点,接过布衫之后,他盯着看了半天。

“老爷?”

张平回过神,把布衫放到床上,揉了揉袁飞飞的脑袋。

如今,已经过去很久了。

袁飞飞在黑暗中,缓缓抬起手,她不敢碰张平,就顺着他的背脊由上到下勾勒了一遍。

就算隔着布衫,就算隔着夜色,袁飞飞依旧能感受到张平后背上的凹凸起伏。如同在一片宽阔的土地上,蜿蜒着小小的山丘和沟壑。

张平做活之后,会简单地擦拭一□子,但仍旧留下淡淡的汗味。

冬日里还好,夏日里这味道便会更加明显一些。

袁飞飞喜欢这种味道。

裴芸身上也有味道,那是种君子如兰的香气,温文尔雅。凌花身上也有,浓浓的胭脂花香,妖娆迷人。

可张平同他们都不一样。

张平的身子比常人热一些,混杂着薄薄的汗水,和他身上不浓不淡的体味,揉在一起,便成了现在这股温热阳刚的气息。

充斥在袁飞飞的周身,让她不住地弯下脊梁。

那晚,袁飞飞看着张平的背,很久很久。

她好似在发呆,也好似在思索着什么。

……

第二天一早,张平醒来,一睁眼便看到袁飞飞支着脑袋,在一旁看着他。

她起这么早不多见,张平撑起身子,看向她。

袁飞飞开口道:“老爷。”

张平活动了一下胳膊,冲她淡淡一笑。

袁飞飞:“我陪你去瞧刘寡妇吧。”

张平半举着的胳膊忽然顿住了。

袁飞飞已经穿好了衣裳,甚至连头发都整理好了,她扮作少年状,头上戴着青白的方巾,冲张平笑道:“老爷,今日天气好得很,最适合犯桃花。”

张平静了一会,摇了摇头。

袁飞飞似是早就料到了,她语气不变,道:“你担心什么。”

张平面容紧绷,不再看袁飞飞。

袁飞飞歪了歪头,笑着对张平道:“老爷,你担心什么。”

张平凝眉,抬手做起手势。

【我已经说过了。】

袁飞飞:“说不通。”

【……】

袁飞飞:“老爷,是人家先瞧上的你,若你真那么不堪,她怎么会专门寻媒婆来说。我打听过了,马婆子说亲还不便宜呢。”

她拿脚蹬了蹬张平的长腿,玩笑道:“虽然没有我的二两银子值钱,但好歹也算说得过去了。”

张平被她逗得轻声一笑。

袁飞飞趁机凑过去,一脸猥琐道:“老爷,你平时都不瞧瞧自个么。”

【……?】

“来来。”袁飞飞手指一弯,指点道,“我没同你玩笑,你看大街上那些软泥,一个个跟面人似的,再瞧瞧你。”袁飞飞啪地一下拍了张平大腿一下,大声道:“简直壮得像头牛!”

她突如其来地拍了这么一下,给张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便要整治她,袁飞飞先一步爬过来,把脸凑到张平的脸面前。

“老爷,你都不知道自己多俊。”袁飞飞看着近在咫尺的张平,淡淡一笑。

【……】

张平头发披散着,挡住了半边面颊,但袁飞飞依旧看到,他的脸难得得有些红了。

“唷——”袁飞飞长长地舒气,一脸笑意道:“老爷你可真不禁夸。”

张平气息一紧,窘迫地坐直,扳着袁飞飞的肩膀给她转到一边去。袁飞飞不依不饶道:“你快穿衣裳。”

张平摇头。

袁飞飞跳下床,把张平的衣裳给他一股脑扔了上去。

张平捧着衣服发呆。

“看啥,这是我一早给你翻出来的。”袁飞飞站到张平面前,道:“箱子里的新衣,你一年到头也不穿几次,闷着下崽么。”

张平抬眼,看着面前的袁飞飞,有些犹豫。

袁飞飞就那么坦然地看着他。

张平抿了抿嘴,又低下头。袁飞飞走过去,帮他把袖子套了进去。

“穿好穿好。”

张平跟个木头人一样,被袁飞飞摆胳膊摆腿,最后硬是穿好了。

给张平从床上拉起来后,袁飞飞自己也愣住了。

袁飞飞十岁的时候,从秀坞书院学成出师。其实所谓的学成,不过是字认得差不多了,袁飞飞是女儿身,不能参加考试,而且随着她慢慢长大,再学下去,也容易被人发现破绽。所以十岁那年,她就慢慢与学童疏远关系,离开了书院。

在正式离开的那日,屈林苑请张平来到书院花园,同进了晚膳。张平对于那次邀请颇为重视,特地新置了一件衣裳。

这是张平为数不多的好衣裳——靛蓝色的长袍,领子和袖子上都绣着淡淡的云纹滚边,胸口蓬勃有力,腰上扎了一条墨黑的宽带,勾勒出健壮扎实的腰身,将张平高大的身材衬托得格外挺拔。

袁飞飞看了一会,冲张平嘿嘿一笑,低声道:“给她赚了。”

张平好似还在发愣,没听清袁飞飞的话,他疑惑地看向她,袁飞飞摇摇头。她走过去拉住了张平的手腕,给他拉到屋子角,窗沿上摆着的铜镜前。

“老爷你等下。”

她转身,从桌旁取来凳子,搬到张平身后。

“坐。”

张平被袁飞飞按在凳子上,他抬手,要比划些什么,又被袁飞飞打断了。

“你坐着便好,我帮你束发。”

张平还想动,袁飞飞拍着他的脖子。

“低头低头,你坐着怎么也这么高。”

张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袁飞飞用木梳子帮张平理了理头发。张平的头发有些干,梳起来很费力。袁飞飞耐着性子梳好,然后让张平把头抬起来。

她右手掐在发根处,左手拧头发,将散发拧成紧紧的发束,又从腰带里抽出一根竹簪子,横在发根处,把拧紧的头发盘在发簪上,来回盘了几圈,最后把发尾塞进发髻里。

张平默默地坐着,他从铜镜里,看着袁飞飞。

他平日根本用不到铜镜,这块镜子放在这已经有些年头了,照物不甚清晰,但他对这个小丫头太过熟悉,熟悉得只要看见一个淡淡的轮廓,他便能勾画出袁飞飞整个神情。

隔着朦胧的镜面,张平有些恍惚。

他记得,袁飞飞小的时候,长了一双圆圆的、很是灵气的眼睛。后来不知怎么,那双圆眼睛越来越细,越来越长,最后偏是成了一双单挑的凤目,少了一分灵动,多了一丝诡秘。

他已经有很多次,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好了。”

袁飞飞轻轻一拍手,对张平道。

张平回过神,看了她一眼。袁飞飞道:“起来瞧瞧。”

张平站起身,袁飞飞往后退了几步,眯起眼睛,细细观察。

张平平时嫌麻烦,并不常束这样的头发,而且他也不常出门,在家打铁做活的时候,就拿根布条,把头发简单绑在脑后。

现在头发被高高束起,显得他脸上的轮廓更加分明,尤其是下颌的线条,并不像年轻的公子哥们那样纤细干净,而是带着一份独有的成熟与硬朗。

袁飞飞一时看入了神。

张平被她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不知为何,忽然感觉有些狼狈。

不过好在,袁飞飞没有看多久。

“这样就好了。”

张平沉默地看着她。

袁飞飞走过去,仰头对张平道:“老爷,这样就好了……”

张平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袁飞飞拉着他的衣袖,往屋外走。

“走了走了。”她推开门,外面阳光明媚,晒得她一时差点晃了眼睛。“哦哦,好天气。”

张平被她拉到院子里,忽然醒悟了一样,站住脚步。

袁飞飞转过头,张平比划道——

【你吃过饭了么。】

袁飞飞张着大嘴,“怎么可能吃过!”

张平点点头,转身就要往火房走。袁飞飞赶忙从后面拽住张平,张平转过身,一脸自然。

【先吃饭。】

“吃什么饭!”袁飞飞大叫一声,张平紧闭上嘴。

“你现在还在想吃饭!?”袁飞飞痛心疾首,“我真是——”她抓了抓脑袋,对张平道:“你放心好了,等下肯定有饭吃!”

张平有些不解。

袁飞飞抻着脖子,瞪他道:“你还是想一想等下见了刘寡妇,要跟人家说些什么吧。”

张平站在原地,神色犹豫。他甚至不知道,究竟为何走到了这一步。袁飞飞看在眼里,嗤笑一声。

“走了。”

于是张平被袁飞飞拉着,出了门。

第三十四章

出门左拐,一路向前。

崎水城大清早,已经很是热闹了。街上熙熙攘攘,有卖东西的,也有赶早集的。袁飞飞领着张平朝街口卖油铺子走去。

张平早年习武,后又常年打铁,身材伟岸,猿臂蜂腰,步伐沉稳无比。他走路有个习惯,头总微微垂着,看着前面的地面,袁飞飞走在他身边,斜眼看了看他,道:

“老爷。”

张平转头看她,袁飞飞道:“你别担心,等下我会帮你说的。”

张平轻轻一笑,好似不怎么在意。

袁飞飞领着张平来到街口,不远处的小角落里,有一家店面。袁飞飞指过去道:“就是那了。”她望了望,没看到什么人,又道:“老爷,你在这等我,我去给你探探路。”

说罢,她便朝前走,张平在后面拉住了她。

“老爷?”

张平淡淡地摆摆手。

【我与你同去。】

“哟。”袁飞飞不怀好意一笑,道,“行,一起就一起。”

张平与袁飞飞两人就要朝店里走过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有争吵的声音。吵闹声一点点变响,在张平合袁飞飞快要走到店门口的时候,门里嗖地一下飞出来个瓷碗,落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他们再走几步,又一个碗飞了出来,这碗朝着袁飞飞就过来,袁飞飞一挑眉,张平轻轻一抬手,将碗接下。

屋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这黑店缺斤短两不是一两天了,瞧着我们好骗不是?”

袁飞飞走进屋,看见不大的店里,挤了好些人。

一群女人围在一起,里面的刘氏垂着眼睛,满脸通红。

“诸位姐姐,小妹怎么敢做这违心的事情,我——”

“那是咱们冤枉你了——!?”

刘氏声音轻细,半句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穿着艳丽的女人盖了过去。这女人手里提着了小小的打油桶,怕沾了衣裳,举得远远的。

“还不满上!”

刘氏手里有一块擦桌的抹布,此时被她攥得死死的。

“姐姐买了十两油,我打的……”

“这桶盛的便是十两,你自个瞧,装满了么!”

“可是……”

“还不快打满!?”

其他几个女人跟着附和,袁飞飞进屋以后便到墙角一靠,瞧热闹。

张平对这种场面更不擅长,他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退出去。有人眼尖,看见了他,紧着使眼色。

结果大伙都转了过来,盯着店里唯一一个男人瞧。

刘氏也看见了张平,被心上人看见这样窘迫的场景,刘氏眼眶霎时便红了。

张平在一群女人的审视下,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他朝袁飞飞看了一眼,袁飞飞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结果看到张平实在是不擅应对,只有站了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道:“诸位,我家老爷来看亲的。”

“……”

女人们一愣,上下打量张平。

这两边互不认识,但张平今日这身穿戴十分规整,长身而立,高大挺拔,眉目深邃。阳光下一站,倒颇有些风霜潇洒之意。

而且这些女人也不知张平是哑巴,见他一直沉默不语,心里都有些犯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