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袁飞飞还在房间里不紧不慢地穿衣裳,然后将浴桶拖到房门口,把水倒掉。再然后,她才到火房去瞧张平。

一推开门,袁飞飞看见张平盘腿而坐的背影,吓得一哆嗦,以为自己的阴谋诡计被识破了。等她稍稍缓过神来,发现不对劲。袁飞飞缓步走过去,等绕到张平身前,看见他闭着眼睛耷拉着头,袁飞飞立马笑了出来。

她转头看了看空空的茶杯,自语道:“想不到这么简单。”一只小飞虫蜿蜒曲折地飞过来,袁飞飞胡乱扇了扇,又低低地念了一遍,“怎么会这么简单......”

袁飞飞放下杯子,转身来到张平面前,她抱着膝盖蹲下去,扶起张平的脑袋。

“好沉呀。”袁飞飞抱怨了一句。

张平毫无意识,身子被袁飞飞一动,失了原本的平衡,向她直挺挺地倒了过来。袁飞飞哎呦哎呦地叫了两声,觉得自己撑不住张平的分量,就把他又推回了柴火垛上。

张平手臂微微张开,全无防备地躺在前面,袁飞飞瞧了一会,忽然觉得心里软软的。

她舔了舔牙,心说老爷其实长的还是很俊的。

她又想,张平的俊法同其他男人不同。他的性格沉闷,常常可以几天几夜不同外人交流,吃了亏也不会去争。曾经有一次袁飞飞睡懒觉,张平去外面买菜,碰见个新来的摊主,见张平是哑巴,便欺他银钱。平白多花了钱,张平也没有多做什么,后来被袁飞飞知道了,偷偷领着狗八将那摊位的菜砸个稀烂。狗八说张平太老实了,袁飞飞告诉他,那是因为张平是个好人。

老实或许是出于无力,可张平不是。

张平平日不喜张扬,也从不显山露水,但袁飞飞生性聪颖,同他生活这些年,又听了那些传闻,她心知张平绝不是无能的老实汉。

他有能为,却不作恶。

所以袁飞飞经常说,张平是个好人。

“只可惜,”袁飞飞伸手勾住张平的一缕头发。“你不愿意收拾他们。”

也只有在袁飞飞的面前,张平偶尔才能露出心底骄傲不羁的一面。

袁飞飞将张平看得清楚,所以她才觉得他俊——是那种深藏于心,看似风尘仆仆,但只要稍稍吹拂一口气,便能看见光明的俊朗。

“当然了,眉眼也不差了。”袁飞飞嘻嘻道。她看着张平闭上的眼睛,探过头去,用食指在张平的睫毛上扒拉两下,张平一点反应都没有。

“啊,这么乖巧。”袁飞飞咧着嘴道。她看着张平,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总觉得要做些什么,抓心挠肝,就像脑袋里长了草一样。她上上下下将张平看了个遍,最后目光落在了张平的嘴唇上。

张平的嘴唇有着十分清晰的唇线,他的嘴唇不薄不厚,看起来刚刚好。只是他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基本上不会张嘴,在袁飞飞的印象中,张平的嘴似乎永远是闭着的。

她看得几乎出神了。

嘴唇上淡淡的纹路,还有下唇上的干皮,和嘴角不知何时磕碰后留下的浅浅印记。

天色渐晚。

袁飞飞在今日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前,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她只是轻点了一瞬,然后马上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张平。当她意识到张平是绝对不会睁眼的时候,她抱住他的头,深深吻了下去。

这对她来说,是全新的体会,她只在金楼见过这种场景,自己却完全没有做过。

不过,她心想,又如何。

她曾见凌花沉迷**,她好奇地问凌花,“觉得趣味么?”

凌花打着哈欠说道:“没意思。”

袁飞飞觉得好笑,道:“没意思还做。”

凌花看她一眼,笑道:“我做这个是求生活,有没有意思都无妨。但是——”凌花说到一半,停顿了片刻,又笑着对袁飞飞道,“那些个嫖客我不喜欢,所以才觉得没趣,若是碰见喜欢的,那这个事就成了天下最让人欢喜的事情了。”

袁飞飞当时只是哼哼了两声。

凌花又对她说:“你还小,不在意这个也无妨。不过,女人哟,天生就会这个……”袁飞飞看她一眼,凌花笑得风骚又妩媚,“飞飞,我可真想瞧瞧你这冰凉的性子,最后会同什么样的男人纠缠到一起。”

什么样的男人……

凌花说的对。

女人,天生就会这个。

天色暗淡,夜来临了。

袁飞飞在漆黑的火房里,抱着张平的头,与他额头相抵。她有些累了,缓缓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放在张平的嘴唇上。许是刚刚袁飞飞太过用力,张平的嘴被磨得有些发热。袁飞飞一碰见那股温热,又觉得身子发软,不住蜷缩。

她同张平一样,闭着眼睛,食指慢慢向前,碰到了张平的牙齿。袁飞飞的手停顿了一下,而后托起张平的上牙,将他的嘴慢慢撬开。

袁飞飞的手在无意识地颤抖着。

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无法形容的事情。

张平的残缺是他心底的一块禁地,袁飞飞一直走在外围,从不贸然踏入。但她现在觉得还不够——仅仅是走在外面,远远不够。她要将那块禁地的大门打开,不仅要打开,还要全无犹豫地走进去。

拨开的一丝嘴角,就像推开的心门一样,袁飞飞心痒难耐,翻了个身,压在了张平的身上。

她又将嘴凑了过去。

第二次,袁飞飞轻车熟路,她并没有急,而是一下又一下,轻啄在张平的嘴唇上,就像在品尝田素坊最甜的糖块一样。只不过,张平的嘴上没有甜味,只有隐隐的温热,和淡淡的苦茶香。

“老爷……”袁飞飞轻轻念了一句,好像真的在同张平说话一样。“我要亲你了,你愿不愿意。”

张平安安静静地躺着。

袁飞飞装模作样地等了一会,然后道:“那就是愿意了。”她一边将脸贴过去,一边低声呢喃,“也由不得你不愿意……”

袁飞飞将舌头轻轻探过去,碰到了张平的牙齿,她觉得有些痒,还呵呵地笑出了声。她的手掐在张平坚实的下颌上,将他的嘴张得大了些,而后将小舌深入张平的口中。

张平的嘴里空空的,袁飞飞在里面玩了玩,扭了一圈,转到下面的时候,碰到了一截软软的东西。

袁飞飞一愣,想到是什么,心里顿时像揉进一团浓重又轻飘的雾一样,朦胧又温柔。

张平的舌头并没有被割到舌根,只是多半截,袁飞飞的舌尖轻轻勾画那截软软的舌,清涎垂下,银丝纠缠。她脑海中茫茫一片,忘却所有,只能察觉到那截安稳服帖的残舌。

就是这截舌头,让张平这一辈子,再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袁飞飞是个奇怪的孩子。

她从没有可怜过张平,也从没有替他觉得惋惜。因为在袁飞飞的心里,张平就是这个样子。

他稳重、成熟,偶尔有些呆愣。

他从不开口说一句话。

在袁飞飞的心里,张平就是这个样子。

当晚,袁飞飞花了好大力气,将张平拖回屋子,放到床上。

她躺在张平的胸口,听着他沉着有力的心跳,渐渐入睡。

第二天早上,袁飞飞醒得很早,她一睁眼就看向身侧,张平还没醒。袁飞飞心里有些虚了……“是不是喂的太多了。”

袁飞飞穿好衣服,饭也顾不得吃,冲出家门直奔狗八而去。

“你下了多少。”

“嗯?”袁飞飞想了想,“全用了。”

狗八:“……”

片刻后,狗八道:“等着吧,明天这个时候差不多能醒。”

袁飞飞:“这么久!?”

狗八瞥了她一眼,道:“这个量能放倒一头牛了。”

袁飞飞:“那明天肯定能醒?”

狗八:“差不多。”

袁飞飞得了狗八的保证,回到家中,张平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动都没有动过。

袁飞飞叹了口气,帮着张平翻了个身。

“自作孽不可活……”袁飞飞撇了撇嘴,打算干点活。

她把家里剩下的铁器拾掇了一下,出门卖。

袁飞飞卖东西有一套,连唬带骗,中午的时候就把东西卖出去了。而后她坐在路边,闲得直打哈欠。

张平不在,她连家都懒得回。

直到傍晚的时候,袁飞飞才回家。

结果她一进家门,就看见张平蹲在火房门口啃馒头。

袁飞飞:“……”

她走过去,“老爷,醒了?”

张平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低头接着吃。

袁飞飞蹲到他身边。

“分我一个呗,我也饿了。”

张平吸了一口气,将馒头掰了一半,递给袁飞飞,袁飞飞接过来,跟着张平一起啃。

两个人和着清风,就着夕阳,将昨儿个蒸的馒头都吃了。当然,袁飞飞也只吃了半个。

她看着空空的饭盆,道:“老爷,这是两天的饭呢。”

张平不知道是怎么了,两眼直直地盯着院子中的树,没反应。

袁飞飞笑道:“你是不是心里又有事,怎么吃的这么多。”

张平转过来,看着袁飞飞。

他刚昏睡了一天一夜,眼睛中满满都是血丝,袁飞飞看着莫名心里一疼,低下头,道:“老爷,下次我再也不折腾你了。”

忽然,袁飞飞听见一声轻笑,她抬眼,看见张平面容——虽是疲惫至极,却依旧十分温和。

【我认输,你想要什么。】

第四十六章

“我认输,你想要什么。”

张平面容平和地对袁飞飞道。

袁飞飞蹲在一边,盯着张平的脸看了一会,然后笑眯眯道:“这么爽快?”

张平轻笑一声。

【愿赌服输。】

袁飞飞:“你去屋子里看过了?看出少了什么?”

张平摇摇头。

【没有看。】

袁飞飞:“看都不看就认输?”

张平看着袁飞飞,过了一会,抬手拍了拍袁飞飞的小脑袋。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等下我还有话要问你。】

袁飞飞也不躲,顶着张平的手掌,明知故问道:“问我什么呀。”

张平一愣,看着袁飞飞的笑脸,不知怎么,慢慢将头转了过去,接着看院子里的老树发呆。

袁飞飞往张平那边挪了挪,与他蹲在一起,道:“老爷,吃了那东西难受不。”

张平凉凉地斜看她一眼。

【你说呢。】

“嘿嘿。”袁飞飞一脸讨好地笑,胳膊肘碰了碰张平,道:“哪里难过,我去泡杯茶给你。”

张平转过头,一脸锅底色。

【我哪敢再喝你的茶。】

袁飞飞哈哈大笑,扶着张平的肩膀站起来,一边朝火房走,一边笑呵呵道:“再给次机会,给次机会,哈。”

袁飞飞到火房烧水,泡茶,然后又翻出了点平日磕牙的干果,摆了一个小盘,端出屋。门口,张平还是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半步都没动过。袁飞飞把茶盘放到张平面前,然后倒了杯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张平,不过一张嘴就露馅了,她语气忍笑,道:“老爷,用茶不。”

张平一脸无奈地接过茶,喝了下去。他刚刚吃了一堆馒头,此时口正渴,一杯茶下肚仍觉不够。袁飞飞看出来,要给他再倒上,张平摆摆手,直接拿过水壶,仰起头倒了下来。

袁飞飞蹲在他面前看着——这一个动作袁飞飞从小看到大,都不觉得腻。张平喝茶有一手,他仰头倒茶,壶嘴离唇尚有一尺多的距离。他倒得十分随意,好几次袁飞飞都觉得茶水会流到脸上,打算看他的笑话,但五年了,袁飞飞一次也没见过张平出丑。

他仰头喝水,没咽下去一口,喉咙处便上下吞咽一次。袁飞飞正好蹲在张平的面前,看着他健壮的筋脉一下一下地收缩,心里痒痒的,便深处一根手指,对着那突出的喉结就挠了上去。

张平喝水喝得正畅快,微闭着双眼,正是全无防备的时刻,被袁飞飞的指甲尖一划,顿时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一个激灵,茶水喷了出来——袁飞飞:“……”

张平:“……”

袁飞飞抹了一把脸,从容道:“再烧一壶?”

“……”张平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自己就算不是哑巴,养了这样一个孩子,可能也会经常说不出话来。

他将茶壶放到一边,摇了摇头,示意袁飞飞不用再烧水了。袁飞飞哦了一声,又蹲回张平身边。

张平抬手,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袁飞飞见了,道:“怎么了,刚刚我随便碰一下,你怎么那么大反应。”

袁飞飞的左脸上还沾着一片茶叶,张平看着,没有反应。

袁飞飞笑道:“怎么,不让摸?老爷你是黄花闺女么。”

张平脸一红,皱眉。

【没点规矩!】

袁飞飞当然是不怕他,自己蹲在一边嘻嘻哈哈。张平看着她脸上的茶叶末,随她鼓得圆溜溜的笑脸,上下贴合。他终于抬起手,慢慢探过去,想把叶子抹去。

在他的手伸到离袁飞飞的脸不到一寸的时候,袁飞飞察觉到了。

“哎?”

张平手一僵。本也不是什么亏心的事情,可他偏偏就是不敢再动了。

袁飞飞完全没有注意到什么,她见张平伸手过来,又不动了,自己就歪着脑袋枕在他的手掌上,道:“老爷干啥,想打我唷。”她一脸坏笑,张平太熟悉这个笑容了,每次当袁飞飞笑成这样的时候,就化身成了年糕皮,看似软软的,实则刀枪不入,打不了骂不得,谁拿她也没办法。

张平托着袁飞飞的小脸,感觉到她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上面,一时不能松开手。他动了动,想让袁飞飞把头拿开,谁知袁飞飞压得更结实了。一边压一边哼哼——“老爷,我给你下了迷药,你是不是要打我了。”

张平摇头,但袁飞飞侧着脸,看不到。

她嘎巴嘎巴嘴,接着道:“老爷你要打我是不是,我命真苦。”

张平:“……”

张平抬起另一只手,再袁飞飞的面前摆了摆,袁飞飞道:“不打我?”

“嗯。”

张平这张嘴这辈子就能说这一个字,袁飞飞听了,心满意足道:“不打就好。”

张平以为袁飞飞会抬起头来,结果她感慨完了,还是不动地方。张平知道她这是耍赖皮呢,便也就抬着手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