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袁飞飞没有回答,一脸迷茫地看着张平。

“你说什么?”

张平怔住。

那时,崎水城已经下过冬天的第一场雪,院子里青色的地面已经铺了一层淡淡的白色。袁飞飞穿着一双精巧的棉靴——那是她自己买的,这几个月里,她赚的钱比张平一年都要多。

张平不懂袁飞飞的意思,他抬起手,又比划了几句。

【她来送饺子,你为何要那般对待她。下次你若不喜,就告诉她不要来家中便好了。】

张平解释完,看着袁飞飞。后者依旧是那副无知的神情。

“你比划的什么意思?”

张平深喘一口气。

【你莫要再闹了。】

袁飞飞摇摇头,“看不懂,我走了。”

张平扳着她的肩膀,修长有力的五指紧紧扣着。袁飞飞转过头,皱眉道:“我晚上约了凌花吃酒,再不动身就迟了。”

张平看着她。

【今天过年,你不在家陪——你不在家吃饭,跑去烟花巷子跟花娘喝酒?】

袁飞飞打着哈欠,“都说了看不懂。”

张平神色一厉,扬起了手掌。

“哦?”袁飞飞惊讶地挑起眉毛,仰头看着那只宽厚的手,道:“你要打我?为什么打我?”

张平放下手臂。

这次,他像完全没了力气一样,低叹了一口气,冲袁飞飞摆了摆手。

“那我就走了。”袁飞飞离开了。

自那天起,袁飞飞一直持续着这种“看不懂”的状态,整整半个月。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袁飞飞在一股浓烈的酒香中起身,看见张平站在她的床前。

从他们分开睡起,张平很少来到这间屋子。所以袁飞飞看到张平的一瞬,愣了一下。

入了冬,张平还是穿着那件夏天穿的大布衫,□穿着长裤,扎了起来。他头发半披着,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像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

还不等袁飞飞开口问,张平已经抬起了手。

他的手势很慢很慢,细看着,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丫头,你同老爷说说话吧。】

比划完这句,他弯下腰,双手拄在床边上,紧闭上了双眼。

张平神色平淡了近半辈子,那是袁飞飞这辈子见过他的,最接近哭的一次。

但袁飞飞终究没有见到他的眼泪。

她不知张平喝了多少酒,在比划了那句话之后,他就醉倒在了床边。

袁飞飞坐在床上看了他一会,然后起身,把他拉上床,脱去了衣裳。

她把脸紧紧贴在张平的胸口,就那么半覆着,也没有再睡。

张平好像很久没有洗澡了,身上汗味酒味混杂在一起,味道十分浓烈。袁飞飞闭上眼睛,顺着张平的心口,一起一伏。

第二天,张平慌张地从床上下去,袁飞飞看着他,道:“老爷,你昨晚想说什么。”

张平按住头,摇了摇,然后离开屋子。

袁飞飞跟在后面。天色有些阴沉,见不到日头。

张平快步来到院子的水缸边,猛撩了几把水。袁飞飞转过身,穿好衣裳,出门。

那晚她又在外面待到很晚。回来的时候,张平点亮屋子的油灯,正襟危坐地等着她。

袁飞飞走过去,道:“这几天,你总喜欢来我房间。”

张平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在上面写字。

【从明日起,子夜之前,你必须回家。】

袁飞飞笑道:“你怎么不比划了。”

张平皱了皱眉,方唇紧闭。

袁飞飞把手里东西放下,解开发带,长发一水地落了下来。张平轻轻转过头。

“这我可说不准了。”袁飞飞边换衣裳边道,“我只能答应你,若没有闲事,会早些回来的。”

张平见她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袁飞飞听见身后的关门声,不知为何,嗤笑了一声。

尽管她嘴里说的好听,但她一整月下来,“没有闲事”的时候实在是少的可怜。张平私下找过屈林苑商讨,屈林苑也不知道其中具体,只说这是姑娘家长大了,通病。

张平想过许多办法,给袁飞飞买肉,每天做她喜欢的面条,但袁飞飞很少回家吃饭。有时就算是回了,也是时辰太晚,吃不下几口便放下了。

只有一次,袁飞飞瞧着像是心情不错,陪张平好好的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袁飞飞对张平道:“老爷,你的亲事如何了。”

张平正专心致志地给袁飞飞夹菜,听见她的问话,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如何。

袁飞飞不咸不淡道:“亲事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总这副态度。”

张平放下筷子。

【你对成亲感兴趣?】

袁飞飞:“啊。”

张平低下头,拾起筷子,又给她夹了快肉片。

袁飞飞道:“不喜欢我就帮你退了婚事。”

张平一直没有看袁飞飞,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那天过后,袁飞飞又不回家吃饭了。

终于,过去了一年多,在来年入秋的时候,张平对袁飞飞说,想把她嫁给裴芸。

袁飞飞的个子窜得老快,十四岁的年纪,细长的一条,已经比凌花高了。张平同她说这个的时候,她正在屋子里算账,听完她头都没有抬,只说了一个字。

“好。”

张平等了一年多,也没有把屈林苑口中的女娃的“通病”等过去。他想用成亲让她开心些,但事后看来,他又做错了。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张平只懂得了一件事——那就是只有袁飞飞愿意,否则他不可能让她看自己一眼。

他之前本以为,他也可以哄好袁飞飞。因为袁飞飞讨好他是那么的容易。

可他错了。

张平对袁飞飞说完这个消息后离开,袁飞飞停下手中的笔,看着纸面上记得密密麻麻的账,半响笑了出来。

她放下笔,直奔金楼。

这一年金楼生意慢慢恢复如常,金家难得消停了一会。裴芸接手金楼,明里暗里被凌花帮衬着,也算是步上正轨。

他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原来的房间,楼里的花娘不得踏入。凌花因为地位特殊,裴芸并没有做过多的要求,但是凌花和他之间像是有种莫名的默契,就算裴芸不说,凌花也从不涉足裴府。

袁飞飞从楼下上来,在小厮的惊讶中推开房门。

裴芸正坐在桌子前看书,还没来得及转过头,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

裴芸什么都做不得,结结实实地被扇了这么一下,顿时头晕眼花,从凳子上载了下去。

门口的小厮吓得魂飞魄散,就要叫护院来,裴芸厉声道:“闭嘴——出去——!”

小厮缩着头关好门。

袁飞飞看着裴芸从地上站起来,左脸上红肿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对袁飞飞道:“好久没被你打了。”

袁飞飞:“感觉如何。”

裴芸挑挑眉,“还撑得住。”

袁飞飞:“你知道我为何要打你。”

裴芸笑了,道:“当然知道,这都猜不到,我白同你认识半辈子。”

袁飞飞:“别想了,不可能。”

裴芸:“可不可能先不说,你吃饭了么。”

袁飞飞看着他不说话,裴芸来到桌边,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盘,道:“你饿了的时候习惯抱着手臂站着。”

袁飞飞走过去,拿起一块点心放到嘴里。她看了一眼裴芸放在手边的书,冷笑道:“都做妓院老板了,你还看什么书。”

裴芸双手放在腿上,微仰着头看着袁飞飞吃东西。

“儿时我总想,只要心志坚定,便可按自己的道路走。现在长大了,我才知道还有一个词叫‘世事无常’。不过,我心底珍藏的东西,谁也不能夺走,命运也不行。”

袁飞飞半块点心窝在了嗓子口,一股酸意涌了上来。这甜甜的糯米糕,越咽越难过。

裴芸站起身,抱住袁飞飞。将她的头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哭吧,我不看。”

第五十四章

那一日,袁飞飞最后跟裴芸说,你愿意等就等吧。

说完她便离开了。

再往后的日子,更加的平淡如水。袁飞飞跟裴芸借了不少银子。裴芸没有犹豫地借给她,问她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袁飞飞没有细说,只告诉他早晚有一天,连本带利一起还他。

那时,离袁飞飞十五岁生辰,还有半年不到。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凌花。有一次,袁飞飞找她闲聊,凌花突然问她,是不是要走了。

袁飞飞一愣,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凌花道:“女人瞧女人,总是准的。”

袁飞飞放下手里的玩件,对凌花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凌花:“你要去哪。”

袁飞飞:“不清楚。”

凌花掐了她一下,道:“还回来么。”

袁飞飞:“不清楚。”

凌花气得跳脚,揪着袁飞飞的耳朵骂她没良心。袁飞飞道:“我走了你该高兴才对。”凌花神情一僵,冷哼一声,道:“走不走都一样。”

袁飞飞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道:“凌花,我爹以前是个神棍,他算我命的时候,曾对我说我是阴火命,狼子野心,记仇不记恩,我从前对他的说法没有在意过,现在想来,他说的不无道理。”

凌花少见袁飞飞这么正经的表情,她坐到袁飞飞面前,道:“究竟怎么了。”

袁飞飞道:“他待我好,一份恩德本来我一辈子也还不完,但如今我却发现我心底的仇已经快要盖过那份恩情。我得在开始恨他之前,离开这里。”

凌花双目含情,轻声道:“是那个男人么。”

袁飞飞看向她。

凌花:“那时我就该看出来了。”她趴在袁飞飞的胳膊上,轻声调笑道:“那男人初看没什么,但瞧久了,别有一番味道。你眼光不差。”

袁飞飞冷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凌花:“你做的决定,我不会干涉,我只要求你,走前来看看我。”

袁飞飞道:“现在还走不了。”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低声自语道:“走前,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做。”

至于袁飞飞口中的事情是什么,凌花没有问。她知道就算她问了,袁飞飞也不会说。

时光荏苒,繁事缠身。

有些事难以改变,有些人又不愿安于现状。

袁飞飞只有一次,亲自去找刘氏,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一坐而已。半个时辰后,张平偶然遇见,他连忙拉着袁飞飞回了家。

袁飞飞问他。

“你以为我要对她做什么。”

张平没回答。

袁飞飞道:“张平,下个月我就满十五岁了,我要你为我准备一样东西。”

张平看着她,袁飞飞冲他轻笑道:“嫁妆我自己有,你给我准备红盖头就好。”

张平红着眼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准备,又怕弄差了让袁飞飞不高兴。带着银子,写好字,一连找了七八家店铺问询。

店里伙计都说嫁衣和盖头这些都是姑娘家自己准备的,尤其是盖头,只是一方布而已,哪有什么卖的。

张平买了最好的料子,回家给袁飞飞裁盖头。

他住在偏屋里,油灯昏暗,照在红色的布料上,艳得像血一样。

张平拿了剪子,又拿了小刀,来来回回裁了数块,总觉得不方正,最后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弄到天色既白,周围的红盖头铺了满满一地。

张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上染了些红色印记。

他扔了最后一块布,决定再去买。袁飞飞拦住了他。

“这个就行了。”袁飞飞从地上随手捡了一块布,揣进怀里,道:“我去找人缝一缝。”

她从门口出去的时候,张平还坐在板凳上,他逆着屋外的阳光,探出手,在后面紧紧揽住袁飞飞的腰。

袁飞飞转过头,“怎么了。”

张平一夜未眠,身形憔悴,他似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见袁飞飞的话,连忙松开手。

袁飞飞弯下腰,看着张平的眼睛,轻声道:“老爷,要么不成亲了行么。”

张平果断摇头。

袁飞飞站起身,离开了。

张平对成亲礼节知之甚少,多次问袁飞飞用不用请一个司仪来,袁飞飞说不用,她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