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飞飞看了几句,道:“知道了,今晚会去。”

小豆芽连磕了几个头,回去了。

他走后,袁飞飞转过眼,正好看见狗八看着她。

“你要回去?”

袁飞飞道:“凌花病了。”

狗八冷笑一声,“就因为这个?”

袁飞飞懒洋洋地坐了回去,接着喝酒。狗八道:“你只要得了空,年年都要回来。”

袁飞飞道:“那是上坟。”

狗八:“是么。”

袁飞飞又往地上浇了一层酒。

狗八道:“你的那些买卖营生都在外省,回这来干什么。”

袁飞飞:“都说了上坟。”

狗八转过头。

袁飞飞喝完了酒,从地上站起来,路过狗八身边,拉着他的领口,低声道:“你想去哪,我都不管。”

说完,她松开手,留下脸色泛青的狗八,独自朝山林外走去。

那天晚上,袁飞飞来到凌花床前,凌花病得很重了,身上的皮肉烂了大半,屋里味道难闻极了。凌花看着袁飞飞,笑了笑,低声道:“飞飞,我要死了……”

袁飞飞嗯了一声,凌花咯咯道:“你也不哄一哄我,哪有这样对病人的。”

袁飞飞看着凌花的眼睛,凌花现在憔悴极了,眼角也带着丝丝的纹路,但是那双桃花眼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依旧含情。

夜静悄悄的,凌花的喘息有些费力,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很突出。

“走不走。”袁飞飞静静道,“我带着你。”

凌花静默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吃力,边笑边喘道:“臭丫头,你别逗我了。”

袁飞飞站在床边,没有说话。

凌花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不会走的,我只要死在这里。我叫你来,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袁飞飞道:“知道了。”

凌花道:“飞飞,我想求你一件事。”

袁飞飞:“什么事。”

凌花:“你再留几天,花娘死了会被扔进城外的乱坟岗,我不想去。”

袁飞飞:“好,我会给你葬在一处好风水的地界。”

“不。”凌花转过头,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袁飞飞,“我想留在这。飞飞,等我死了,你把我偷偷埋在裴府的花园里,好不好。”

袁飞飞没有说话,凌花从被子里伸出手,手背上全是烂皮。她抓住袁飞飞的袖子,“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答应我。”

袁飞飞低头看着她的手,道:“好。”

凌花这才松开手。

在袁飞飞走后,凌花叫小豆芽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小豆芽点了点头,出去了。

在那之后,凌花挣扎地从床上坐起来,来到梳妆台边,她没有看镜子,直接颤颤地将梳妆盒打开,还来不及拿一张红纸,屋门就被推开了。

裴芸是从睡梦中被小豆芽叫醒的,他连鞋子都没有穿,直接跑了过来。

“你真的见到她了?”裴芸大步走到凌花面前,握住她的手腕。“你真的见到了?她回来了?”

凌花被他攥得生疼,脸上却还带着笑。

裴芸神色几乎癫狂。

“你快说!她是不是回来过,是不是回来过——!?”

凌花摇摇头,轻声开口道:“没,我骗你的。”

裴芸怔住,他退后几步,大口喘着气,想说什么,却再也没有气力。最后只道:“没有下次。”说罢,他朝屋外走。

凌花看着他的赤脚,道:“叫人拿双鞋子来吧。”

裴芸背影凄凉,一步未停,也不知听没听到。

当晚,凌花便死了。

她单手拄着脸,就像是在梳妆台边休息一样。

袁飞飞在城外等着,将凌花的尸首捡了回来。后来又趁着夜色,和狗八一起,将凌花偷偷埋在了裴府的后院。

袁飞飞对狗八说:“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凌花,就是在这里。”

狗八嗯了一声。

袁飞飞四下看了看,这院子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裴芸似乎是一个守旧的人,当年的假山,花园,凉亭,现在通通还在。

她抬起头,从院子的一处向上看,刚好能见到裴芸屋子的窗户。

十二年前,一个小姑娘卖身到金楼。她偶然间看见老板娘领着自己的儿子,从坊间走过。那个男娃看着一根刚刚抽芽的树枝,笑着道了一句“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小姑娘听不懂诗句的意思,却牢牢记下了这句诗。

等到花娘分名字的时候,她站出来跟教娘说,我要叫凌云。教娘说这名字听着太硬气,不好,小姑娘就说,那叫凌花好了。

小少爷生病,消息传到了前面,小姑娘趁着教娘不注意,偷偷跑到裴府后院,在院子地大声唱歌,想哄他开心,不过结果却不好。她也知道了,后面的院子不能随便去。

可她也知道,有一个女娃,不仅可以去那个院子,还能随随便便待多久。她心智早熟,明白了其中道理。等那女娃问到的时候她便说,她心里的那个人,差不多已经死了。

这一辈子,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去那个院子。

就算活着的时候不行,死了能进去也好。

从什么地方开始,就从什么地方结束。袁飞飞心想,也好。

这样也好。

就像一个轮回。

第五十七章

不管袁飞飞的生命里曾经出现过多少人,狗八一直觉得,他才是最了解她的。

不然,他不会在袁飞飞要离开的那一天,找到她。

狗八一直都记得那一天。

从袁飞飞去杀刘四的时候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袁飞飞是个白目的狼崽,漂泊的浮萍,她不可能在一个地方永远留下来,他一直这样坚信。

在袁飞飞杀掉刘四后,狗八就知道,离她要走的日子不远了。

狗八在崎水城混了十几年,里里外外吃了个通透,他偷过世家大户的银叶子,也抢过路边的野狗食,太多的炎凉世路让他的内心早早变得冷漠麻木。

就像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乞丐一样。

可他又跟他们不同。

因为袁飞飞。

其实,在狗八与袁飞飞相识的十几年里,并没有过多的深交,袁飞飞在狗八的心里,更像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了无牵挂的内心,还有绝对不会后退的步伐。

她不会退缩,也不会畏惧,也没有任何事物能牵绊住她。

她不富裕,也没有权势,其实他们都处于泥地。

可袁飞飞却永远不会沉沦。

那一天,他在城门口堵到了她——或者他更愿意形容为“等到了她。”

袁飞飞还是穿着男装,她只带着一个小包裹,也没有多余的家当,就那么轻轻松松晃晃悠悠地从街的那一头走过来,见到狗八,她抬起手打了个招呼。

“早哟。”

然后就从狗八的面前走过去。

在她与狗八错身而过的一瞬,狗八忽然伸手,拉住了袁飞飞的手腕。

“嗯?”袁飞飞侧眼,狗八看着她,道:“你要去哪。”

袁飞飞咯咯地笑了两声,道:“怎么都猜到了,好没意思。”

狗八没去问还有谁知道,他站到袁飞飞面前,道:“飞飞。”

袁飞飞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五个手指来回换着看,不经意道:“怎么。”

狗八道:“我同你一起。”

袁飞飞还是没有看他,道:“你知道我要去哪,就一起。”

狗八道:“随你去哪。”

袁飞飞终于看了他一眼,狗八站在她面前。她忽然忆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狗八,以至于现在他洗过了脸,瘦高又微微佝偻的身躯站在晨光之中,她看久了会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半晌,袁飞飞道:“我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狗八冷笑一声,先她一步朝城门走去,转身一瞬,道了一句。

“那就再好不过了。”

后来,狗八也曾回想过。在那个时候,袁飞飞说出“或许不会再回来”,他心里本该是高兴的,但是却莫名其妙地冷笑出声,就是因为他打从心底,不相信她的话。

这几年里,他们干过不少营生。

光明正大的有之,偷鸡摸狗的也有之。

跟袁飞飞在一起的时间越长,狗八的感触就越深。

袁飞飞不能说是好命,但绝对是硬命。这种坚硬渗透在方方面面,他们最开始起家的时候,遇到的困难无数,很多时候狗八都觉得要撑不下去了,可袁飞飞总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接着往下走。

她的一切都在影响着狗八,包括冷峻凉薄,以及一往无前。

所以狗八万分不解,为何这样的一个女人,会对那个禁锢一方庭院的哑巴铁匠念念不忘。

虽然袁飞飞从来没有提及过,但是狗八在她的神情中,什么都能看出来。

但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尤其是在他们的营生步上正轨后。外面的生活很好,有安稳,也有刺激,只要袁飞飞愿意,他们可以无所事事,也可以刀口舔血。

同样,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再离开。

漂泊,流浪,居无定所。

他们不缺钱花,但是还是爬在泥潭之中。

狗八不在乎,只要同她在一起,他就不在乎。他甚至享受着这种泥潭里的生活,他从不会高看自己,因为袁飞飞在见到他的第一次就说过——

【还真像一条狗,你这名字起的不错。】

他愿意做狗,只是在偶然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地想问一问她。

你觉得,我这条狗,这些年来有长出点骨头么。

他真的问了出来,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他和袁飞飞坐在山道上的一个亭子里,袁飞飞靠在柱子上喝酒,听了狗八的问话,她哈哈地笑了出来。

狗八也跟着她笑了。

狗八知道,袁飞飞一直都晓得他的感情。

他第一次在一间柴房里,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自渎。袁飞飞推门而入,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也只愣了一下。

狗八拎起自己的裤子,捂住身下,脸上还带着薄薄的汗印,他看着袁飞飞,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袁飞飞把柴房门打开,她抱着手臂靠在门边上,扯着一边的嘴角,道:“叫什么名字,看着我就好了,继续啊。”

冰白的月光顺着敞开的门照进来,勾勒出袁飞飞简洁而冷峻的侧影。风吹起她的衣摆,夹杂着山林间的泥土气,是最为催情的味道。

狗八当真又动了起来,他没有再叫她的名字了,而是一直、一直看着她。

事后,他们对那一晚只字不提。

并不是为了隐藏什么,而是对于他们两人而言,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在狗八看来,袁飞飞对那一晚的兴趣,似乎还没有对晚饭吃点什么来的多。

至于这种事情有多羞耻下流,他们两人更不在意。

往后的日子里,狗八也经常这样做,有的时候他做的多了,袁飞飞会笑骂,说狗到发情的季节了。

只有一次,袁飞飞在狗八纾解之后,蹲在他的面前问他。

“你这么想要,为何不来问我。”

狗八还沉浸在刚刚的痛快中,身体微微地痉挛,他的脸埋在干草里,头发沾得全是汗水。他透过雾蒙蒙的眼睛,看向袁飞飞,哑声应道:

“不问……”

“呵。”袁飞飞轻笑一声,站起身来。

狗八不会问,也不想问。

因为有些事情,问了也是白问,问了不如不问。

他们在外漂泊,浪迹四方,他们都慢慢长大了。

袁飞飞生得很美,至少在狗八的眼里,他从没见过比她更有味道的女人,就算是凌花都不行。狗八变得有些沉默,总是默默地跟在袁飞飞的身后,他太过了解她,很多时候袁飞飞不用开口,狗八已经知道她需要什么。

有一日,他们路过一处山峦,袁飞飞想要爬到山顶。狗八随她上去,站在山崖边,袁飞飞坐在一块石头上,眺望远处的群山,她忽然问他:

“狗八,你说那些山,千百年来扎根一片土地,会不会厌烦。”

狗八站在袁飞飞身后,道:“会。”

袁飞飞道:“你怎么知道。”

狗八道:“只在一处,当然会厌烦。”

袁飞飞笑了笑,道:“或许,那是它们自己选择的归宿呢。”

狗八听见这句话,心里莫名一颤,他冥冥之中察觉到一些事,这让他不得不反驳她。

“哪里有什么归宿,不管山还是人,都不需要什么归宿。”

袁飞飞侧过眼睛看他,道:“不需要?”

狗八:“不需要。”

袁飞飞笑了一声,转过去,没有说话。狗八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不甘心,他又道:“人不需要归宿,就好比我,漂泊半生,也没觉得不好。”

袁飞飞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往山下走,路过狗八身边的时候,她打着哈欠随口道:“你没觉得不好,是因为你的归宿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