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不羁接收到她的目光,微微点头——和你说的一样,他还真是烦恼不过几个时辰。

既灵无语——我问的不是这个!

冯不羁无辜眨眼——嗯?

既灵用力瞪他。

谭云山歪头凑过来——其实,眉目传情这种事我也懂……

一番角逐,以端着食盘优哉进门的谭二少大获全胜而告终。

好在谭二少也没吊胃口,放下食盘后便温柔道:“你先吃饭,吃好了再说我们修仙的事。”

既灵去拿筷子的手僵在搬空,茫然抬眼:“我们……修仙?”

“他已经拜别爹娘,决定和我们一起修仙!”冯不羁忙不迭帮腔,显而易见很欣赏这个决定。

“等等,”既灵抬手阻止同行继续,捋了下思路,才总算抓住重点,“‘我们’是谁?”

冯不羁露出明亮白牙:“你,我,他!”

“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修仙?”既灵几乎是脱口而出,出完又觉不妥,“不对,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修仙?也不对,你不是不修仙吗?怎么又要和他一起修仙?”

女人连珠炮起来,冯不羁是招架不住的,故而从容往椅子上一靠,朝谭二少抬手一扬,示意——你来。

谭云山酝酿多时,终于等来自己的舌战时间。

战前,为表礼数,先送出一记风雅微笑。

既灵没好气地用手扒拉开:“别弄虚的,赶紧说话。”

谭云山清清嗓子,开始:“尘水仙缘图上有诗云,五妖伏诛日,羽化登仙时。意为当五个上古妖兽全被剿灭时,我便修行圆满,羽化登仙。从应蛇一役看,无论妖兽是被谁收服,我的痣都会消失,都算我的修仙路又前进一步……”

从发生的事情上看,应是如此没错,但从谭云山嘴里明明白白讲出来,既灵就怎么听都觉得这仙修得十分无耻:“那你赶紧拿上仙缘图去收妖吧。”

“我哪有本事收妖。”谭二少应对之迅速之坦诚,堪称人中龙凤。

既灵怔怔看着他,竟无言以对。

“所以我们才要一起修啊,你修行,我修仙。”谭云山就像个夫子,对不懂事的娃儿悉心教诲,“你看你之前捉了那么多妖,六尘金笼都没亮,一个应蛇,就亮了一孔。若是你按着尘水仙缘图走,不用管其他,单捉那五个妖兽,你的六尘金笼就能亮起五孔,万一在这途中还能遇上什么别的不寻常的妖怪,又亮一孔,那不就天下太平了!”

六孔皆亮,对既灵来说的确是太大的诱惑,不仅仅因为那句天下太平,更因为那是师父倾尽一生都未得的圆满。若她能做到,师父定然欣慰。

慢着,既灵忽然清醒过来,差点让谭云山给绕进去:“想捉五妖兽,我把尘水仙缘图抢过来好了,要你干嘛?”

谭云山轻舒口气,眉宇间尽是“终于等到这个问题了”的心满意足:“因为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尘水仙缘图。”

既灵蹙眉,没听明白。

谭云山笑盈盈看她:“尘水仙缘图烧了。”

既灵错愕,不可置信地提高声音:“你把修仙图给烧了?!”

谭云山没想到自己在既灵这里是有如此魄力的人,虽欣慰,还是要解释:“它自己烧起来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烧完之后无影无踪,连灰烬都没有,更未祸及旁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会以为它只是凭空消失。”

若是仙物,完成使命后不留于人间可以理解,但谭云山不是还要按图索骥伏魔修仙吗……

既灵想着想着,有点回过味来了:“你刚刚说你就是尘水仙缘图?”

谭云山倒杯茶推到既灵面前,气定神闲道:“我已经把图都记在心里了,一棵树一座桥都不差。”

既灵不信:“还有那么多村镇孤山大道小路呢!”

谭云山指指自己脑袋,眼底泛着一丝得意:“放心,都在,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马上再给你画一幅出来。”

既灵立刻点头:“那你画吧。”

谭云山毫不犹豫:“不。”

既灵:“……”

谭云山抛开风雅,难得带上点无赖,凑近她低声呢喃:“共赴尘水,想要多少张仙缘图,我都给你画。”

既灵怀疑谭云山说话带出的热气有毒,因为她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

围观全程的冯不羁在心中叹口气,虽然谭二公子心无风月,但这自觉不自觉地风月一下,真的很要命啊。

虽不知为何,但直觉告诉既灵再和谭云山对峙下去必败无疑,索性转头分化“敌营”:“冯不羁,你记不记得,他之前还说修仙之事缥缈不值得心心挂念呢。”

“当然,”冯不羁先是点头,又话锋一转,“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况且他也和我说了,不是非修成不可,主要是出去浏览一番,走走广阔天地,至于成仙不成仙的,看机缘。”

既灵怔了下。

“机缘”两个字重又勾起了先前的梦。

师父说,机缘就是一种来了你才知道的东西。

她现在有点明白这句话了。

见既灵迟迟不语,冯不羁索性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一股脑倾诉:“反正先前说不修仙的是他,现在跃跃欲试的也是他,正反话都让他说了,听起来还都特有道理,我是没辙了。”

既灵服了:“所以你就欣然成了他的同伴?”

冯不羁嘿嘿一乐:“我也好奇剩下的四个妖兽都什么样,反正我闲人一个,去哪儿都一样。”

既灵再无言以对。

她现在特想奔到师父面前控诉,机缘哪有你说得那么玄妙,根本是一张刀砍不断火烧不着的罗网,任你心有凌云志,被网住也别想再扑腾起来!

心里闷,手上就痒,已经憋屈了半天的既灵不再压抑自己,扯下腰间净妖铃抬手就敲上了谭云山的头。

净妖铃不大,但也是个银疙瘩,谭云山猝不及防,哀号出声。

既灵心里吓一跳,因为她真没觉得自己用力,可面上还要绷住,硬邦邦道:“还不去画图。”

谭云山的眼神瞬间从无端被砸的哀怨变成光辉明亮的欣喜,哒哒哒就跑出去寻笔墨了。

冯不羁看着谭二少旋风般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你砸他干嘛。”

既灵撇撇嘴:“你不是说对他没辙嘛,我就是想给你看一下,对付他特别简单,武力就行,反正他也不生气。”

冯不羁心情复杂,刚同情完单纯的姑娘,又有点同情还没成仙的公子:“办法是好用,但会不会有点太粗暴了……”

既灵咕哝:“又不会太疼。”

冯不羁不信:“难道你拿这东西砸过自己?没砸过就没有评说权。”

既灵被堵了个正着,不言语了。

既灵一不说话,冯不羁倒无聊了,又没话找话道:“幸亏他把仙缘图记住了,不然就真抓瞎了……”

既灵顺着他话想,也觉得很险,但转念又道:“神仙既然如此安排,就料定了他记得住吧。”

冯不羁一琢磨也对:“毕竟是有仙缘的,那能是一般人嘛。”

既灵没好气地乐。

忽地一个问题冷不丁从心底冒出来,未等她思索,已先问出了口:“就算谭云山真的决定修仙,带上你和仙缘图就好了,为什么还非要拉上我?”

冯不羁正在给自己倒茶,闻言头也不抬道:“你当上古妖兽那么好对付啊,别说你我,就是再加几个修行者,也未必就能一路坦途。”

既灵皱眉:“谭云山不是说重在游览广阔天地,能不能成仙随缘吗?”

冯不羁放下茶壶,理所当然道:“就算不捉妖,多个朋友结伴也是好的,至少无聊的时候能有人说说话,万一遇见混蛋……”一口热茶下肚,冯不羁坏笑补完,“还能‘仗势欺人’。”

既灵努力压抑上扬嘴角,不想承认眼前这位已经是“自己人”。

谭云山寻来笔墨,但因既灵房间的桌案太小,故三人下阁楼来到院中。

谭云山于石桌上作画,冯不羁在一旁欣赏赞叹,既灵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他们已经同路人的现实,因而坐在远处的大槐树底下,独自思索。

风过庭院,草木窸窣。

几片槐叶落到地上,小巧圆润的形状像个玉坠。

既灵把玩着净妖铃,脑子里却全是冯不羁的那句“多个朋友结伴也是好的”。

冯不羁说得随意,没准现在已经忘了。

但她不会。

自己也有朋友了,既灵想,还一下子就是俩。

思来想去,既灵决定听冯不羁的,不要太粗暴,敲谭云山可以,但不能敲太重,这样才能长久地敲,不至于把朋友敲跑。

但怎样才算是“不太重”呢?

既灵抿紧嘴唇,盯了手里的净妖铃一会儿,忽然甩起来敲了一下自己脑袋。

咚。

声音小而闷,但……挺疼。

既灵蹙眉,赶忙放低力道,又敲一下。

这次好些,但还是有改进空间,那种“既有感觉又不会很痛”的程度才是最佳……

石桌旁。

冯不羁看着放下笔的谭云山,一头雾水:“这就完了?”

谭家二少的画技高超,片刻即绘出相邻的应蛇和崇狱两部分,村庄、河流、道路几无相差,原图的风韵神采惟妙惟肖。

但,剩下仨呢?

“不能一次性画全,”谭云山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道,“万一她拿着图跑了呢。”

冯不羁无力扶额:“用不用忧患心这么强啊!”

谭云山颇为忧伤地叹口气,真心道:“我总觉得她随时准备着扔下我。”

冯不羁无语,下意识看向树下,却瞬间愣住。

谭云山循着他的目光去看,也讶异起来。

只见既灵正拿着净妖铃一遍遍的敲自己的头,各种敲,花样敲,每敲一次,口中似念念有词,且眉宇紧锁,神情严肃。

谭云山小声问:“她在做什么?”

冯不羁也没看明白,别说他早忘了先前随口讲的话,就算记住,也不可能参悟到既灵百转千回的心思,最后只能凭经验猜测:“可能那件法器就需要那样滋养,就像我的桃木剑一样,也需要日日擦拭,隔几天还要以我的血润泽,都是为了让法器汲取灵力。”

谭云山咽了下口水,定定看着树下锲而不舍的既灵,脑中闪回冯不羁的咬破指头抹剑刃,瞬间感到自己的肩膀又剧烈地疼了。

捉妖也好,修仙也罢,真的是一条很艰辛的路啊。

七日后。

既灵不知道谭云山是如何同谭员外、谭夫人拜别的,总之在这七天里,养伤中的谭云山大半时间都是和他们聚在一起,或聊她和冯不羁过往的捉妖趣事,或聊往后的尘水之旅,再没提过谭家一个字。

如此这般,终到今日,谭云山的肩膀已无大碍,一行三人去正堂和谭员外告辞。

谭夫人不在,只谭员外坐在正堂之上,看着他们三个人的眼神完全一样,有陌生,有恭敬,就是没有舍不得的情。

告辞的话是冯不羁说的,客气的话是谭员外说的,从始至终谭云山未发一语,只临走之前,跪下来给谭员外磕了一个头。

槐城晴朗多日,清风徐面。

三个人前后走着,竟一时无话。

快要走到城门口的时候,一直拿着那五分之二张仙缘图的既灵终于停下脚步,试探性地问:“我们是不是应该雇个马车?”

按照仙缘图所示,距离应蛇所在的槐城最近的是崇狱,此妖兽藏于墨州幽村,但槐城与墨州相隔两千多里,若是靠走,那真不知何时才能到了。

谭云山和冯不羁停下看她,一时不语。

既灵不解挑眉。

冯不羁叹口气:“雇马车需要钱啊,我们现在连下顿饭都没着落,哪还有钱雇马车?”

谭云山倒没冯不羁那样惨,但也深知出门在外,钱要算计着花:“我身上有些钱,就算雇了马车,也够我们再用上一段日子,但依旧是坐吃山空。”

既灵还以为他俩一直没提雇马车是因为没想到,闻言哭笑不得:“钱我有啊。”

冯不羁不抱希望:“你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少。”

“银钱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这个,但我没敢在身上带太多,师父说出门在外,钱财不露白……”既灵一边说一边摸包袱,最终摸出个深色布袋,巴掌大,袋口系着绳子,拎起来,看着就沉甸甸,“这是我现在的全部家当,不够的话,还可以回灵山去取。”

“玉佩?首饰?”冯不羁皱眉看着那小布袋,不是很期待。

既灵拉开绳子,于手掌中倒出一粒、两粒、三粒、五六七□□等数不过来的……金珠。

日光正好,照在金珠上,折出漂亮的光。

谭云山和冯不羁被同伴的“奢靡”闪瞎了眼。

第18章 第 18 章

整整一布袋,数十颗沉甸甸的金珠,上面雕着精巧花纹,有的花纹像睡莲,有的像新月,有的像水波,巧夺天工。

谭云山小心翼翼帮既灵把金珠重新收好,然后道:“我认为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你师父……”

冯不羁紧了紧身上系桃木剑的布条,表示对此提议强烈赞同。

三人最终用谭云山的银钱雇了马车,待马车颠簸上路后,两双眼睛齐齐看既灵。

既灵捉妖两年有余,但因没什么固定目的地,所以虽有钱财,仍是一路步行,而今第一次坐马车,正新鲜呢,就被人盯着聊师父,真是……

算了,既灵想不出合适的词。

任何带着不敬或调侃意味的词若和师父连在一起,她都会本能抵触,因为这个世上,师父是她最亲近,也是唯一的亲人。

“我刚出生就被扔到山上,是师父捡了我,养我长大,教我本事……”

既灵幽幽看着马车窗,巴掌大的窗口外面,天高云淡。

明媚的光透进来,给她的侧脸笼上一层极美的轮廓。

“师父自称青道子,我问过他本名,他说修行之人,已断了尘缘,后来我就没再问。师父很厉害,我现在所会不及他万一。我曾经问过他,为何不下山捉妖,他说他老了,捉不动了,能有我这么个徒弟继承他的志向,降魔除妖,匡扶正义,他这一世就圆满了……”

谭云山不是第一次听既灵提青道子,相识至今,这位隐士高人就像他们的第四位伙伴,时不时就要被既灵请出来膜拜一番,可前些次的提起多是尊敬、自豪,至多带点思念,今次却是实实在在的难过。

既灵依然没有对师父的离去释然,谭云山听得清楚明白。

他擅长赔笑脸,却不喜欢安慰人,一直觉得“安慰”这件事既不会对已经发生的产生改变,也不会对无法预知的未来形成影响,空得厉害。

然而此刻,却没来由地想说上两句这样的话:“既然你师父这样厉害,说不定已经成仙了,只是你不知道。”

既灵望着天,轻声道:“师傅是在睡梦里走的,或许,真的成仙了……”

冯不羁满脑袋都是金珠的光,结果人家既灵姑娘思念起师父,他又不好煞风景,听到现在,终于找着插嘴机会:“那个,尊师怎么这么有钱?”

问完了冯不羁才发现,他要问的这玩意儿好像不管啥时候讲,都很庸俗……

既灵“噗嗤”乐了,回过头来,眼底还残留水汽,浅笑却爬上眉眼,有种别样的灵动。

“师父说他本是富贵人家,但十几岁时父母就先后病故,他便将房产、田地等悉数卖尽,换成银钱和金珠,由此踏上修行路……后来捉过许多为非作歹的妖怪,大部分都是以人形混于民间,用妖力强取豪夺了大量财富,所以师父把它们收了之后,那些能还给苦主的钱财就还给苦主,找不到苦主的就……”

“收入囊中。”冯不羁怀着十二万分敬意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