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前,在二人都还没成仙的时候,南钰就是郑驳老的徒弟,只是不知他有福还是他和郑驳老生辰八字太相合,总之就是他十四岁投入郑驳老门下,跟随师父刚修行三年,师徒二人就双双成仙。

当然郑驳老比他的修行高多了,故而升仙之后没多久就做了庚辰上仙,而他则是在九天仙界做了几百年的散仙后,方才够格做这个尘华上仙。

但无论身份如何变化,他和郑驳老的师徒情分从未变过,而师父也不愧为师父,每回他遇见什么难事,郑驳老三言两语就能帮他指点迷津。

刚抵达岱舆,还没往庚辰宫去,南钰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铜器碰撞声响,自西而来,由远及近。

南钰莞尔,驻足向西而望,好整以暇地等着。

没多久,一浑身挂满破铜器的老头映入南钰视野。老头鹤发乱须,蓬头垢面,周身悬挂的破铜器就像盔甲,走起路来晃晃荡荡,叮叮作响,跟穿着盔甲似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庚辰上仙郑驳老。

南钰早习惯了师父的神神道道。其实刚成仙的时候师父没这样,虽近五十,但仙风道骨,智慧儒雅,看着就像四十出头。结果当了庚辰上仙之后,天天沉迷星象,如今几百年过去,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白发长须的老头,让人哭笑不得。

“我一算,就知我徒今日会来——”还离得老远,郑驳老就大声嚷嚷道。

南钰笑,哄着这位老小孩:“是了是了,什么都瞒不过您。”

“又遇上什么事了?”郑驳老来到南钰面前,话问完了,身上的叮叮当当还没消停。

南钰无奈伸手,扶住几个叫得最响的“挂饰”,才低声道:“有个物件落在了人间尘水,却搅动了九天尘水,我不敢妄动,想拿轮廓请师父辨认。”

郑驳老挑眉,见徒弟没像往常一样调侃“你不是会算吗,算一算我来干嘛”,言语间更是收敛随意,满是正经,便也难得不打趣,直奔主题:“拿来我看。”

南钰掌心朝下,轻轻一划,脚边云雾里就映出了谭云山的“画作”。

郑驳老低头看了半晌,忽然低声道:“随我回庚辰宫。”

不能在外面讲只能回庚辰宫说,证明这物件不寻常。南钰一颗心往下沉,转瞬,已随郑驳老入了庚辰宫。

庚辰宫是庚辰上仙的宅邸,原本只是居住休息的地方,就像南钰需要守着尘水和思凡桥一样,庚辰上仙每日的大部分时间也该待在九天宝殿旁的庚辰殿中,随时观星卜卦,将异动禀报天帝,当然天帝若需要问事情,也可立即找到人。

但到了郑驳老,这庚辰上仙当得就随意多了,前些年还算老实,最近这一百多年,仗着天帝睁只眼闭只眼,他也就彻底不去庚辰殿了,反正星辰哪里都能看,卜卦何处都能做,不耽误尽庚辰上仙的职责。

庚辰宫内,南钰刚一坐定,郑驳老便催着他重新现出那副图。

南钰照做,于桌案上映出白鬼山深潭边那块画着谭云山所见的地面,并将下凡的所见所闻,包括那三人说的幽村三年不见夜,都讲给了郑驳老听。

郑驳老听完,一言不发,只铺开纸张,研磨润笔,转眼间,便将那轮廓誊于纸上。

笔墨勾勒的轮廓比树枝画在土上的情绪许多,南钰终于看出端倪:“这是……宫灯?”

郑驳老沉吟片刻,道:“确切地说,是苍渤上仙在天帝寿宴时献的日华宝珠。”

“日华宝珠?!师父你可别吓我……”南钰在察觉到仙气时就怀疑过是仙物,但万没想到是如此珍贵之物。

“不会错,当时天帝大悦,立刻命人将宝珠做成宫灯,宴会还没结束,宫灯就做好了。”郑驳老指指物件下部的莲花轮廓,又指指物件上部看不出是什么造型的起伏轮廓,解释道,“这个是宫灯的莲花底座,这个是上面雕的缭绕浮云,日华宝珠就镶嵌在中间,所以你看侧面这里,圆润光滑,就是宝珠。”

南钰听过日华宝珠的名号,但那次寿宴时他还是散仙,根本没资格参加,算一算,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不禁有些没底:“师父,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你能肯定没记错?”

郑驳老皱眉,言语间颇为不满:“你这是质疑为师?”

南钰立刻提高声音,显得特真心实意:“怎么会!如果这九天仙界只有一个人能凭轮廓认出此物,那也只能是师父!”

郑驳老捋捋乱七八糟的胡子,满意了:“别的东西我还真不敢讲,但这件我记得太清楚了。当时的仙匠为了谄媚,特意下面雕莲花,上面刻浮云,寓意宝珠下踏青莲,上顶浮云,不染纤尘,不眷九天,于天地间自成一道清流……啧啧啧,这一句句简直就往太……”

“师父——”南钰连忙出声阻止。

郑驳老也意识到了,立刻“自觉住口”。

南钰简直惊出一身冷汗,好么,随意惯了的师父,差点把天帝的名讳顺嘴出来。

郑驳老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清了清嗓子,就若无其事继续了:“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对,仙匠一句句都是冲着天帝心坎去的,那天帝当然受用了,眉开眼笑的,当场大赏仙匠,还让众上仙围着宫灯欣赏,为师最后差点被宝珠闪瞎。”

南钰知道自己师父和天帝亦君臣亦知己,前些年郑驳老还老老实实守着庚辰殿的时候,有事没事就和天帝凑到一起下下棋,论论道,而今郑驳老这样晃荡,那么多上仙告状,说他行为乖张,天帝也都含糊打发了。

但关系再好毕竟是上下有别,一些最基本的君臣之道还是要有的。

“师父,”南钰跟郑驳老不藏着掖着,怎么想怎么说,“天帝虽然待你宽厚,但你也别太过……”

郑驳老斜眼看自己徒弟:“行啊小子,当上尘华上仙了,就敢教育师父了……”

南钰这叫一个冤,刚想分辩,就听郑驳老又道——

“放心,虽然明明是天地之尊,却非要觉得不恋红尘不眷九天才是清新脱俗这一点实在让人很难忍,但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什么玩笑得,什么玩笑不得,为师心中有分寸。”

南钰想着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太昊”二字,对师父的“分寸”实在很难放心。

但郑驳老放浪形骸百年了,就算真能改,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眼下还是解决这遗落人间的日华宫灯比较重要:“师父,既是天帝喜爱之物,理应由仙婢好生看管,怎的入了人间尘水?”

郑驳老歪头抓脑琢磨了半天,不太确定道:“好像那灯很久之前就被天帝当成赏赐给谁了。”

南钰追问:“给谁了?”

郑驳老摇头:“为师都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记得住这些。”

南钰简直想给师父磕头:“三百年前的事情您记得真真,那之后的事情倒忘了?”

郑驳老很认真地说:“如果赐灯的时候天帝又有一番高谈阔论,那我说不定能记住。”

南钰没时间听师父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了,直接问:“那依您看,我该怎么办,那三个凡人还等着呢,我再不下去,他们说不定又要动手了。”

郑驳老看了没出息的徒弟一眼:“三个凡人而已。”

“但是动静震到了天上尘水,”南钰苦恼道,“现在好了,确定那是天帝喜爱之物,万一尘水继续震动,仙物又在尘水中被凡人伤了,我真是数罪并罚。”

“怎么都几百年了,还这么毛躁。”郑驳老就看不得徒弟毛头小子的样,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去仙器库借一下锁仙袋,下去先把宫灯收了,为师尽快帮你打听,看天帝究竟把这灯赐给了谁,万一真伤了灯,也好提前说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南钰总觉得这是兵行险招:“弄坏了天帝御赐之物,他能跟我大事化小吗?”

郑驳老没好气地敲了下徒弟的头:“他弄丢了灯,你弄坏了灯,追究起来谁也跑不了!真是,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榆木脑袋!”

南钰恍然大悟,可不吗,这事儿捅出去,被赐灯那位更糟心,保不齐还要请他保密呢。师父真是……

“老狐狸,我听见了。”郑驳老对着徒弟磨牙,“我数一二三,你现在赶紧给我消失。”

南钰乐,这狠话他听了几百年了,不过鉴于还要指望师父帮忙打听赐灯人呢,所以没再刺激郑驳老,嬉皮笑脸告了辞,临走还要说一句:“徒儿等师父的好消息!”

尘水潭边三人快等睡着了,终于等回尘华上仙,不过见对方胸有成竹,显然这趟还是有收获的。

“取来法器了?”冯不羁没好气挑眉,“先给我们开开眼?”

南钰不废话,只对着三人道:“麻烦三位躲开一些,以免被法器误伤。”

冯不羁这叫一个气不顺,原本觉得这少年唇红齿白挺好看的,第一印象里好感居多,结果越接触越觉得和当年第一次来渡他那个礼凡上仙一个熊样,满满都是仙人的优越傲气,真是让人想踹上一脚。

既灵也感觉到了对方并不想和他们多说话,但如果对方真能收了水中妖物,那就算为民除害,没必要因为言语态度去置气,影响了正事。

思及此,她给了冯不羁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冯不羁已经被谭云山揽住肩膀,这会儿又被既灵安抚,勉强压下不顺。

三人后退至老树下,腾出地方给尘华上仙。

南钰见场地给了自己,便也不再耽搁,当下闭目默吟。

很快,怀中隐隐发出金光,下一刻,锁妖袋自仙衣中飞出,直直冲入水中。

南钰口中不断,眼睛则死死盯着潭水面。

既灵、谭云山和冯不羁也聚精会神,一刻不敢分心。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好像只有一刹,水下忽然传来动静!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妖物”已破水而出!

“妖物”同前次三人看见时一模一样,通体强光,内里则包裹着一圈最夺目的轮廓。

而刚刚从尘华上仙身上飞进水里的“法器”,也在下一刻窜出水面,跟在其后,紧追不舍!

这会儿三人才看清那法器的模样,赫然一个金色布袋!

实话实说,这法器挺别致,但还不如净妖铃呢,至少后者可以与“妖物”缠斗,这布袋追了半天,竟还是距离“妖物”一臂之遥!

既灵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祭出净妖铃!

南钰正盯着天上呢,不知道哪里忽然冒出个大钟,吓了一激灵,没等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巨大的“当——”,钟撞灯上了。

那撞得哪是灯,那是南钰脆弱的心啊!

“你干什么呢——”想也没想,南钰对着既灵大喝!

既灵理直气壮:“帮你——”

南钰要疯:“收回你的法器!”这要是直接把日华宝珠撞碎了,他拿什么也赔不起啊!

既灵懒得理他,口中净妖咒不断。

南钰心急如焚,没辙,只能唤来巨剑,御剑而起,直奔空中缠斗处!

既灵还以为这仙人终于想开了,准备露胳膊挽袖子自己下场了,结果就见他不奔着“妖物”去,倒一招剑雨挡住了自己的净妖铃!

既灵莫名其妙。

冯不羁和谭云山也蒙了——

冯不羁:“他到底哪伙的?”

谭云山:“不知道。”

冯不羁:“那我们帮谁?”

谭云山:“你说呢。”

冯不羁:“……既灵妹子,看我的!!!”

冯不羁一声大喝,运气而起,正好那“妖物”被金口袋追至一个不算高的半空,冯不羁这一跳竟能够的着!

冯不羁哪能错过机会,伸出胳膊就是一揽,竟生生将“妖物”揽进怀里!

刚挡住净妖铃,正准备追过来的南钰傻眼了。这幸亏只是一盏仙灯,会抵挡伤害,却并不会主动攻击,才能这样简单粗暴被他抱住,这要真是妖,如此莽撞早没命了!

冯不羁才不管尘华上仙咋想呢,抱住“妖物”下一刻就运足力气死死往地上带!

九天他们飞不上去,可到地上,就爱谁谁了!

既灵也没料到冯不羁有这手,怔了一刹,那边伙伴就已经带着“妖物”咣当落地上了,然后早已准备就绪的谭二少照着那妖物就是一菜刀!

红光一闪,刀刃狠狠劈在“妖物”上!

不想妖物竟在被砍中的同时发出巨大抵御力,直接将谭云山震飞!

红光闪过既灵就知道谭云山又给菜刀祭了血,不自觉心疼了一下,结果心疼没散呢,就眼睁睁看着人被震飞,瞬间乱了方寸,下意识就想往谭云山那边去!

哪知足下刚运气,就听见谭云山大声喊:“六尘金笼——”

既灵醍醐灌顶,强忍对伙伴的揪心,毫不犹豫唤出六尘金笼!

骤然而出的金光瞬间笼罩住冯不羁怀中的“妖物”。

冯不羁早在刚刚那一下中被震得浑身发麻,几斤散架,仅凭着最后一丝毅力死搂“妖物”,终于在看见六尘金笼照过来的一瞬间,心中安定,脱力松手。

然而“妖物”并没有化为精魄,而是被飞身而来的南钰,在冯不羁刚刚松开胳膊的一刹那,收进“金口袋”。

既灵怔在原地。

谁收了“妖物”她不在乎,但“妖物”明明是先被六尘金笼照到的,却无丝毫变化,之后才被尘华上仙收进自己法器。

一切的发生都很短暂,但对于战斗中的人,一招一式,谁先谁后,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止既灵和尘华上仙,也包括谭云山和冯不羁。

南钰佯装镇定,将锁仙袋从容收进怀中,一脸“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为何发愣”的无辜。

既灵满心疑惑茫然,不知是六尘金笼出了问题,还是这世间真有金笼收不了的妖。但相比这些,另一件事情更为重要——

“没事吧。”既灵快步过去,小心翼翼将谭云山扶起,担心他身上有看不见的伤,动作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柔。

谭云山慢悠悠坐起,心安理得靠在“伙伴”怀中,尽量将过了这村可能就没这店的“温柔时光”延长,再延长。

既灵见他不语,心下焦急,又问了一遍:“喂,你有没有受伤?”

谭云山在心中叹口气,遇上这种姑娘,你就是绕指柔,也得被逼成百炼刚。

“还行,应该没受伤,就是浑身骨头都疼……”

既灵终于松口气,正想出声,却又听谭云山道:“但是……”

既灵愣住,低头问:“但是什么?”

谭云山也怔住,他从没这样近地看过既灵的脸,这会儿才发现,这姑娘不只眉眼好看,连睫毛都很长,近看可爱得过分,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轻轻抚……

抬到半空的手忽然顿住,谭云山如梦方醒。

既灵看着伙伴没头没脑的动作,一脸茫然:“怎么了?究竟‘但是’什么?”

谭云山感谢既灵帮他找回了话茬,连忙正色道:“我没受伤,但是我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语毕,他把悬在半空中那只手轻巧转弯,精确指向尘华上仙——

“他刚刚收了的那个东西,不是妖物,是仙物。”

第25章 第 25 章

谭云山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因为他已经从既灵恍然大悟的眸子里预见了事情的走向。

果然, 下一刻小姑娘松开他, 动作之果断透着“反正你也没受伤那我就要干正事了”的理所当然, 后站起面向尘华上仙, 无需问,直接肯定道:“你不让我们轻举妄动不是怕我们对付不了它,而是怕我们伤了它。”

冯不羁也后知后觉:“难怪谭二的菜刀砍过去没反应, 你的六尘金笼也收不了!”

南钰有些尴尬, 原本不想生出这么多枝节,他的计划是收完宫灯, 简单敷衍两句拿回去处理, 就顺顺当当走人的。但被问到这儿了, 再不给个交代也说不过去:“这的确是九天仙界之物, 但我也是回去打探一番方才确认,不让你们轻举妄动, 是因为那时我也不能确定水中究竟是什么,既怕你们伤了此物,亦担心你们被此物所伤。”

既灵看着他, 不为所动,漂亮话谁都会说, 先说那叫客气,现在说那真是听不出半点真诚:“上仙不必和我们解释, 只烦请告诉我们, 此为何物, 以及上仙想将其如何处置?”

南钰光是端着尘华上仙的庄重就已经很辛苦了,这会儿还被咄咄逼人,声音里已不自觉溢满无奈:“此为九天仙界的宫灯,中间镶嵌日华宝珠,可永世明亮,不知为何落于人间。我此番将它带回九天仙界,自是要将它归还原主。”

“就这样?”既灵看着对方手中的金口袋,声音透着微微的冷。

不愧是仙物,被封进口袋了,却仍透出足以映亮一方山林的光,刺得人眼睛疼,心里堵。

南钰不明所以,也忘了客气一句“姑娘”,直接反问:“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既灵面容正色,声音坚定:“它给这个村子带来这么多苦难,即使是仙物,也该受罚,不然怎么对那些因此受苦的村民交代?”

南钰头回听说还能罚物件的,颇觉新鲜:“如何罚?”

既灵就给出两个字,简洁,冷淡:“毁了。”

“这怎么行!”南钰后悔好奇了,不,是后悔死了!

“怎么不行,”既灵直直看他,“难道就因为是神仙的东西,害了人就可以网开一面吗?”

南钰这辈子……不,连上辈子都算上,就没遇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姑娘:“这是个死物件,哪来的什么害人不害人,就是因故落于此处,恰好上面镶着日华宝珠,所以才连累村落的黑夜亮如白昼,现在我把它拿走,不就都解决了!”

既灵追问:“因故落于此处,因何故?”

南钰简直招架不住:“就、就是不小心落下来的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