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冯不羁和谭云山已不住跺脚搓手,既灵牙齿都打架了,白狼终于有了变化。

先是周身笼出一层极淡的紫光,而后,紫光颜色越来越深,狼妖也在这光芒中退去兽形,幻化成人。

变到三分之一时,冯不羁就背过身去了,等彻底变完,谭云山已经开始望天。

既灵眼疾手快地把准备好的披风递进去,**白皙的女妖神色茫然:“做什么?”

“披上。”既灵以为她刚化为人形,尚未反应过来。

不料白狼妖接是接过来了,披也披上了,但表情还是不甘不愿:“我不冷,为什么你们都要让我往身上放这些破布,行动起来真的非常不方便,吸月光精华的时候还是累赘!”

人是美人,心却还是野惯了的妖兽之心。

既灵目前还判断不出狼妖的善恶,然而可以确定,这是个不那么通人情世故的妖。

不过白狼妖的抗议虽直白得近乎孩子气,既灵却在其中敏锐捕捉到关键词:“我……们?”

白狼妖怔住,显然刚才那抱怨皆自然流露,走了心,却没过脑子,这会儿被既灵问到,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眼底瞬间泛起哀伤。

既灵第一次在这双妖气冲天的眸子里,见到仇恨以外的情绪,且白狼妖不擅长或者说根本没有隐藏情绪的意识,恨时杀气腾腾,哀时悲恸苦涩,情绪之真切浓烈让人很难不动容。

既灵轻声问:“还有谁和你说过变成人形之后要穿衣服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白狼妖歪头故意不看她。

既灵莞尔,正准备继续用怀柔之策,就觉得脸颊旁蹭过热气——

“因为她是唯一可能帮你忙的人。”

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谭云山,越过她肩膀与笼中白狼妖对话。

白狼妖转过头来,疑惑的目光在笼外人之间打转:“你们不是一伙的?”

谭云山微笑:“我们是一伙的,但妖与妖之间的仇怨,我插不上手,我后面这位兄台懒得插手,”说到这里他很自然摸了下既灵的头,“只有我旁边这位姑娘,愿意听你们的恩怨纠葛,愿意细究其中的是非对错,如果有一方完全正义,她绝对会出手帮着匡扶。”

谭云山这一下带着调侃意味,更多的则是对伙伴的肯定和自豪。

既灵懂,但依然怀疑谭云山摸的时候召唤了手心仙雷,否则头顶怎么会麻酥酥的,而且很快蔓延开来,先是脸颊,再到心底,又随着心跳传到四肢百骸,哪儿哪儿都好像不对了。

白狼妖没发现她的异样,只是在听完谭云山的话后陷入纠结,也不知道是纠结要不要相信,还是衡量说了真话后有没有损失。反正不管哪个,白狼妖很快有了决断:“你把笼子打开,放我出来,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

话是对着既灵说的,显然白狼妖已经认定她是自己命运的关键。

哪成想既灵想都没想就摇头:“不行,开了你就跑了。”

白狼妖气结,猛地一拍笼子:“我就知道你是假好心!”

既灵想拦已经来不及了,笼内一刹那涌出的妖气触动了镇妖符,细木染上法力,灼了白狼妖的手。

白狼妖飞快把手缩回去,痛得频频皱眉,却没出声喊疼,因为真的也不算太疼,这让她有点奇怪:“不是仙血?”

“你这是……嫌弃?”手指至今仍隐隐作痛的冯不羁心情复杂。

既灵给了伙伴一个安慰眼神,才道:“我们不想伤你,况且……”说着她又看了另外一个伙伴一眼,“仙血怕疼。”

白狼妖没全听懂,但也记得先前自己是因为几滴仙血现的原形,如今对方能用仙血而不用,自然算是给她留活路了,何况还帮她治了伤,又让她吸了月光恢复人形……

“我姐姐。”白狼妖毫无预警开口。

既灵没反应过来:“嗯?”

白狼妖和缓道:“告诉我变成人形之后要穿衣服的是姐姐,她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们还说好一起修炼……但,”话锋一转,她的眸子暗下来,杀机尽显,“三年前,黑峤吸了她的精魄。”

谭云山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先前“妖与妖之间的仇怨”这样的说法,不过是他用来诈狼妖的,后来见狼妖没反驳,心中已明了几分,如今真听见黑峤是妖,并不诧异,但只是想不通,为何既灵和冯不羁都没发现黑峤身上的妖气?

既灵没谭云山那些弯弯绕,直截了当问了一遍:“黑峤是妖?”

白狼妖毫不犹豫点头:“是。”

既灵又问:“那为什么他身上没有妖气?”

白狼妖不耐:“我怎么知道!反正白鬼山上几乎有点修行的妖都被他吃了,还剩几个也躲到了别处,如果不信,我带你们去找它们问!”

谭云山插话进来,带着点意外:“你在白鬼山上修炼?”

白狼妖看他,话里完全没好气,显然仍对之前的“威胁”耿耿于怀:“我生在白鬼山,成妖也在那儿,当然在那儿修炼。”

谭云山给既灵递眼色。

既灵接收过来,略一思索,难得跟这位伙伴心有灵犀:“在山上救我们的是你?”

白狼妖一头雾水:“什么?”

谭云山扶额,拦住既灵,示意自己来说,以免没等问清楚呢就让这位姑娘把底都透了。

“白鬼山,树倒,鸟兽散。”谭二公子给出几个关键词,懂的人一定懂,不懂的必然模糊。

白狼妖眸子一亮,跨入前者阵营:“是你们!用法器砸树搅得山林不宁的那三个疯子是你们!”

谭云山很自然忽略掉某些不太友好的字眼,温和解释道:“我们迷路了。”

白狼妖瞪他:“我知道。但是迷路了就找路啊,砸树做什么,幸亏我反应快,带你们下了山,否则还不知道白鬼山要被你们祸害成什么样呢。”

冯不羁听不下去了:“你和我们打了一晚上照面,现在才认出来叫反应快?”

白狼妖莫名其妙:“在山上我跑前面,离你们那么远,上哪儿看清你们模样去!”

既灵凑近笼子:“既然那么讨厌我们砸树,为什么不攻击我们,还要给我们带路?”

白狼妖理直气壮:“你们带着那么大的法器,一看就是修行人,我又不傻,才不会送上门给你们杀。”

既灵:“……”

谭云山:“……”

冯不羁:“那个,我提一个小小建议,就是这种时候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不是更有利于我们消弭误会,建立友谊?”

白狼妖仰头,问得认真:“说是好心你们就能放我出去吗?”

冯不羁:“呃,也许?”

白狼妖:“那我的确是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冯不羁:“……晚了!”

白狼妖已回人形,三人索性将笼子抬回洞穴。白狼妖对外面的风景恋恋不舍,一个劲儿强调她不怕冷,她喜欢吹夜风,要不单独放笼子在外面也行。然而她的态度实在迫切得可疑,三人只能假装不懂她想逃的那颗心,一本正经将笼子拎回,重新放到篝火边,这才继续问——

“你姐姐是三年前被黑峤吸了精魄的,为何你等到现在才来报仇?”

“三年前我就来了,但是没杀成,还受了伤,本来想等伤好继续动手,哪知道忽然有个杀千刀的东西落到了白家山,也不知道什么法器,照得整个白家山北面还有幽村日夜通明刺眼,法力不够的妖碰见那光就疼,只能终日躲在山南面,我虽然忍得住那光,但也仅限在白家山,一到山脚就受不了了,没了山林之气护体,浑身钻心的疼,根本走不出去两步,更别提进村。”

“那黑峤呢,难道三年来一直没再出村进过白鬼山?”

“山上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妖死的死逃的逃,他当然就不来了。”

“既然蛰伏了三年,为什么偏要弄风雪呢,直接悄悄潜入黑宅,不是更好下手?”

“当然不行,我要让他死得明白,知道自己究竟为谁偿命!”

“但是你根本打不过他。”

“血债血偿,要么我死,要么他亡。”

“……”

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了,白狼妖悉数作答,没犹豫,没闪避,堪称直言快语。

三人背过身去,你看我,我看你,流转的眼波都闪着一句话——信,还是不信?

既灵率先用口型道——我信。

冯不羁点头附议。无论是眼前的事还是三年前的事,包括三年间的仙灯落白鬼山,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对得上,细节清晰,因果合理,以白狼妖那种能说出“我带路根本不是为了救你们”的简单粗暴的性子,编出这么圆的谎话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谭云山没言语,却用树枝在地上写起了字。他现在对伙伴间的默契没什么信心了,还是落到笔头比较安全准确——黑峤,一脸横肉,白狼妖,千娇百媚,尘华上仙有云,妖成人形只一次,样貌看机缘,自古又有云,相由心生,故,白狼可信。

冯不羁:“……”

既灵直接从谭云山手里夺过树枝,几下糊乱了他那密密麻麻恨不能写满半山洞地面的字,而后在上面重新写了八个——白狼貌美,以貌取妖?

谭云山欣喜不已,默契又回来了,不住点头——然也。

既灵把树枝塞还给他,起身便往洞外走。

谭云山下意识出声:“你做什么去?”

洞外天光已半亮,既灵头也不回到:“再去幽村一趟。”

谭云山一听就懂了,这是准备再跟幽村街坊四邻探探黑峤的底。如果他真的是妖,必然有特殊之处,不可能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幽村百姓一样,而他又是幽村首富,家里有什么蹊跷事或者异常的习惯,定然会从数量众多的家丁丫鬟杂役等口中传出,哪怕他千叮咛万嘱咐,这世上仍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目送伙伴背影的谭云山正想着要不要说声“小心”,就见刚刚连说话都没回头的既灵忽然转过身来往回走,且显然是冲着自己过来。

谭云山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身体却保持住了没动。

既灵很快来到他跟前,干净利落扯下净妖铃敲了他脑袋,敲完问:“疼吗?”

谭云山云里雾里,老实回答:“还行。”

既灵满意点头:“那就好。”

语毕,姑娘转身,这回大踏步离去,再没折返。

良久,谭云山才回过神,茫然向另一个伙伴求助:“她为何敲我?”

冯不羁拍拍他肩膀:“反正也不疼。”

谭云山完全没感受到安慰:“不疼……就可以随便敲了?”

冯不羁看着谭家二少那双满是无辜的桃花眼,几不可闻叹口气,弯腰用手把既灵刚刚写的那八个字逐一拂回凌乱尘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连敲你都不愿意敲你了,就该是你哭的时候了。”

谭云山笑着摇头:“我一岁以后就没哭过了。”

冯不羁直起腰,满脸嫌弃不信:“一岁的事你还能记住?”

“我爹说的,”谈到这个对他几无父子情的亲爹,谭云山的语气却很自然,“一岁以后,不管是磕着碰着,我再没哭过,四、五岁的时候我哥还因为这事偷偷打过我几次,后来发现我真不哭,也就没意思地收了手。”

冯不羁:“这也是你爹告诉你的?”

“我哥,”谭云山耸耸肩,“长大以后当笑话给我讲的。”

冯不羁越听越闹心,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件事让你哭的。”背后传来笼中白狼妖清冷的声音。

二人吓一跳,差点忘了这洞里还一位呢,忙一起回过身。

“姑娘何出此言?”谭云山虚心请教。

白狼妖歪头看他,眸子闪着妖冶的光:“我姐姐说的,凡事不能嘴硬,越是嘴硬,就越容易往那上头撞。”

谭云山听得饶有兴味:“然后呢?”

白狼妖嫣然一笑:“悔不当初呗。”

第30章 第 30 章

既灵返回洞穴, 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篝火刚刚燃尽, 洞内还有余温,两位伙伴靠在一起,一个鼾声如雷, 一个半梦半醒, 笼子里的白狼妖重新现出原形, 正蜷着睡得香甜。

既灵站在洞口,望着一洞安逸,也不知该气该笑,现下她倒有点像不速之客了。

“回来了?”谭云山第一个发现她,立刻打起精神坐直,“探得如何?”

他一坐起来, 冯不羁的脑袋没地方靠了,重重一垂, 便在脖颈的疼痛中惊醒, 四下看看,才找回今夕何夕。

既灵没急着回答,而是来到笼子面前, 眼里闪过一抹担心:“怎么又回原形了?”

谭云山倦意未消地打个哈欠:“它自己变回去的, 说这么睡舒服。”

既灵扶额,她还心疼别人呢,现在这么一看, 来去奔波的自己才是最苦。

几句交谈也让白狼妖张开了眼睛, 待看清既灵归来后, 她立刻变回人身。从苏醒到变身行云流水,不给人一丝喘息。

扶着额头顺带遮住视线的冯不羁苦不堪言:“下次变人之前能不能先说一声,嚎一句也行啊!”

谭云山仰面望洞顶,在白狼妖变回狼形舒舒服服睡觉的时候,他就已预料到了此刻,故而从容闪避,心如止水。

白狼妖无所谓地抓过变形时被丢到笼子一角的披风,一边重新裹好,一边喃喃自语:“你们人真的很奇怪,总讲究一些没有用的事情。”

既灵被她理所当然的模样逗乐了,虽模样成了人,可白狼妖显然还把自己当成狼,对于人的一切,既不懂,也不想懂,甚至还带着点天然的排斥。

她只得循循善诱:“既然变成了人,当然要遵从人的习惯、礼节。”

白狼妖眨眨眼睛,明明一张妩媚明艳的脸,却时不时流露出天真的率直:“我不是变成了人,我只是变成人形,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做人,为什么非得遵从人的奇怪习惯。”

既灵不和她争这个,便顺着道:“做人的确没有妖自在。”

“但还是做神仙最好,”白狼妖歪头看向虚无的远方,带着艳羡,带着向往,“等我成了仙,就能把姐姐的精魄找出来,到那时我把一半法力还给她,她就不用重新修炼了,直接跟我一起成仙。”

既灵看着目光灼灼的白狼妖,欲言又止:“你姐姐的精魄不是已经被黑峤……”

“对啊,现在的确是被黑峤吃了,”白狼妖痛快承认,又很自然继续道,“但等我杀了黑桥,姐姐的精魄就能重获自由,散入天地,等我成了仙,就可以把这些精魄找出来重新聚到一起……你这么看我干嘛?担心我找不出来?”

白狼妖看不懂既灵眼中的错愕,但直觉不喜欢。

既灵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转头看已经彻底清醒并围听了半天的冯不羁,轻声询问:“能吗?”

就两个字,但冯不羁听懂了。

他的答案是摇头,没半点犹豫。

既灵不懂仙道,但凭着修行者的直觉,便感到此事的可能性微渺,而作为对仙道略知一二的修行人,他可以斩钉截铁给出这个答案——

“小白狼,既灵不是担心你找不出来你姐姐的精魄,她只是想告诉你,妖不可能修成仙,哪怕一丁点的可能,都没有。”

白狼妖怔住,先是茫然,而后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大嚷:“你们别想合伙骗我,我姐姐说能的!”

冯不羁叹息着起身,走近笼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舒缓,友善:“小白狼,做人和成仙都是正道,但你生来是兽,而后成妖,注定了走的就是邪道。在这世间有许多道,有些道可以殊途同归,有些则绝无相交,就像仙人如果犯了错,可以转世投胎历劫,甚至被打入无尽忘渊,但绝不会被贬谪成妖。这和善恶无关,而是根本不通,就好比你把油滴到水里,再搅和,也融不到一起。”

白狼妖没在冯不羁身上感觉到恶意,这让她的焦躁稍有平息,可冯不羁的话,却依然不可接受:“姐姐和我说,只要我认真修炼,不害一人性命,待道行圆满,就可渡劫成仙。她也是这样修炼的,而且如果不是遇见黑峤,她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仙了!”

“她骗你的。”既灵的声音很轻,却直白。

白狼妖愣愣看她:“为什么要骗我?”

既灵似有若无地笑了下,不知为何,对那个再没机会认识的女妖,她竟也起了些许伤感:“应该是不希望你为了修炼害人吧。”

白狼妖垂下眸子,不再言语。

篝火的余温散尽,洞外明媚的光进不来,一片昏暗中,只悄悄潜入的冷风,吹得人脸颊微凉。

既灵忽然蹲下来,开始拆笼子。

冯不羁诧异,想出声,却见谭云山微微摇头,只得按住疑惑,静观其变。

笼子上方的藤索很快被拆开,不用既灵,白狼妖直接抬手掀翻了笼顶。但她没跑,只是跳到笼外舒展筋骨,并一脚狠狠把笼子踢散架:“憋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