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金色光点,单是看着,便让人觉得暖盈盈。

既灵越看越觉得这光点眼熟,但又不敢断言:“这该不会是……”

南钰帮她确定:“谭云山的仙痣。”

白流双皱眉:“不对啊,收异皮的时候不是咻一下就飞到谭云山身体里了吗,这回怎么不咻了?”

既灵答不了小白狼的提问,莫名的,她觉得南钰可以。

然而南钰不置可否,只扶着她俩起身,随着慢悠悠飘动的光点走。

最终,三人回到景亭。

不光谭云山,冯不羁也在亭子里睡得四仰八叉呢。

既灵不知道景亭起的风沙怎么就把她带回了索桥断崖,只知道自己和白流双苦战佞方的时候,这俩人睡得优哉游哉。

恨得牙痒痒,要不是南钰在,得给仙界伙伴营造团结友爱的人间氛围,她真想朝那俩屁股上各踹一脚!

等等。

她刚刚战斗的地方的确是来时的断崖,可桥呢?无论是缠斗中还是雾散之后,好像都再没见过那道长长索桥……

金色光点没入谭云山胸口,谭家二少终于缓缓苏醒,睁开眼睛,就见既灵那张凝眉苦思的脸。

冯不羁跟他前后脚苏醒,一脸懵懂地环顾伙伴,还有刚分开没多久的尘华上仙,无辜地问:“咋了?”

白流双一腔心酸:“你在这里睡得倒安稳,我和姐姐差点回不来!”

冯不羁被吼了个眼花耳鸣,心口突突的。

谭云山原本还庆幸自己没愣头愣脑往上撞,可听见“差点回不来”几个字,呼吸却一滞。中气十足的白流双不像有大碍,可既灵……谭云山重新去看她,果然,她的嘴唇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

“不是睡觉,是昏迷,好端端就昏了我也很郁闷啊!”冯不羁指天誓地喊冤。

谭云山起身走到既灵身边:“伤哪儿了?”

“没大事,别听她乱讲。”想踹人的冲动在看见谭云山眼中实实在在的担忧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很神奇,也很没出息,但既灵不想跟自己的心较劲,至少此时此刻,相比惨烈的战斗经过,她更愿意谭云山从自己这里得来的都是好消息,“别管那些了,看看你的仙痣。”

她有些期待,以至于声音都轻快起来。

谭云山低头扒开领口,愣住,好半晌,才呆呆抬头,有点不可置信道:“佞方?”

既灵用力点头,提起六尘金笼把第四个亮起的孔给他看。后颈的伤也好,身上的疼也好,这一刻都没了,只剩下掩不住的开心,和一丝小小的得意骄傲。

谭云山信了,然而脸上并没如她所料的喜悦,反而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既灵蹙眉:“怎么了?”

就算不夸她厉害,也不至于这种表情吧?

谭云山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他不想成仙了?也不尽然。可太多奇怪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似乎都挤到了这怡州景亭,让人很不踏实。

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控。

但却越来越觉得正被人牵着鼻子走。

谭云山晦暗不明的反应,也让既灵渐渐冷静下来。

几个时辰就到了怡州。

突然而起又突然而散的雾。

诡异的风沙。

消失的索桥。

突然昏迷的谭云山和冯不羁。

最后给佞方致命一击的金色光束。

千钧一发将她从坠落中托起的云……

大战佞方背后,说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一个地方奇怪,可能有人会忽略,但从头到尾都很奇怪,那别说精明如谭云山,亲历如既灵,就算迟钝如白流双,大咧咧如冯不羁,也要想上一想。

但这种凭空冥想是想不出结果的。

不如直接揪住某个许久没说话一看就多少知道点内情的人……

“别、别这么看我,我也云里雾里……”八道威胁目光的压迫力是巨大的,南钰不住后退,艰难开口。

四伙伴不语,就眯眼看他,往死里看。

南钰欲哭无泪:“我就知道一个云雾仙桥!”

压迫暂歇,换成四头雾水:“那是什么?”

南钰:“一种仙法,可以在任两地间架起索桥,无论距离多远,过桥即到。”

白流双:“是你送我们来到怡州的?”

南钰:“怎么可能,这是极玄妙的仙法,我才几百年修行,又是凡胎成仙,根本没资格修。”

谭云山:“所以你是不放心我们,便又去了尘水镜台看,恰好看到这云雾仙桥,觉得事情不简单,才又急匆匆下凡?”

南钰:“你绝对在仙界安插了眼线……”

“如果不是你,还会有哪个神仙这么帮我们?”既灵犯愁地皱起眉。

南钰想敲醒她:“你差点死了,这叫帮吗?云雾仙桥只是个名字,不是说桥出现了就必须有雾。如果这人真想帮你们,就不会刻意用大雾让你们分散,又迷晕谭云山和冯不羁,引你和白流双去撞见佞方。”

南钰虽不知事件全貌,但以他所见所闻所历,只能推出这么一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结论。

“有神仙想害我和姐姐?”白流双愿意相信这个刚刚救了自己的臭神仙,于是搜肠刮肚,终于寻出一个疑凶,“绮碧上仙?”

南钰摇头。

白流双皱眉:“不是她?”

南钰再次摇头:“不知是不是。”

白流双郁闷至极:“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确定,这神仙让你当的……”

南钰:“但有一个人,可能知道。”

围听的三伙伴瞬间打起精神,和白流双异口同声:“谁?”

叹口气,南钰抬头望天:“师父,躲够了就出来吧,你要真想藏,刚才就不应该出手杀佞方——”

第47章 第 47 章

对于南钰这位师父, 四人都是只闻其名, 未见其人。怎么也没料到, 择日不如撞日,竟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相见了。

未见时,南钰将这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作为师父,乃世间最高大伟岸;作为上仙, 乃九天最博学广闻。

如今见了……呃, 生而为凡人,的确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发如乱草,脸如沟壑,胡眉纠缠,难觅双眼,破铜烂铁环绕, 线头补丁傍身,别人乘清风而来,他携尘土而至,当真非一般俗仙。

“不必拘礼。”来者一扬手, 又是一袭灰。

四人相顾无言。

他们压根也没准备施礼好吗!

南钰绝望扶额:“师父,难得下凡, 您就不能收拾一下门面吗?”

郑驳老没好气地给徒弟脑袋一下:“我是能收拾,这丫头能等吗, 但凡为师晚下来一点, 她就给佞方填肚子了。”

“师父, 你怎么知道这里遇险了?”其实南钰有一肚子问题, 比如“为何出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云雾仙桥是谁做的”等等,但又怕这其中有些事情不便说,不好讲,便挑了个相对比较稳妥的。

郑驳老看看自家徒弟,又看看另外四张年轻脸庞——冯不羁在他看来亦可勉强归为少年人,示意去景亭里再说。

五人随郑驳老进入亭子,后者施法,亭子四周霎时竖起金色光墙,墙壁最终在亭子正上方封顶,将景亭与外面、甚至与九天仙界都彻底隔绝。

南钰知道,师父是怕隔墙有耳。

这也意味着接下来师父要讲的事情,非同小可。

“我这蠢徒弟第一次说起你们时,我便占过一卦,”无视南钰抗议的哀怨眼神,郑驳老看向谭云山,“他应该已经说过了,你,注定要成仙的。”

随心所欲、不修边幅的只是外貌,说到正事,这位庚辰上仙的眼睛里就有了非凡的气度。

谭云山肃然起敬,收敛随性,正色答道:“是的。”

郑驳老点点头,继续道:“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注定的事,尤其成仙,再大的仙缘,也未必就能修成正果。所以你的卦象越笃定,内里便越蹊跷。”

“有人希望我成仙,甚至提前为我铺好了路。”谭云山心中已有判断。如果说先前只是隐约的直觉和猜测,那经过刚刚的“仙志阁一游”后,再无动摇。

郑驳老微微挑眉,有点意外,又不算太意外:“你比我这蠢徒弟聪明多了。”

谭云山摇头笑笑:“吃过苦头的才会多思多想,他不是蠢,是有福气。”

南钰不知道他是真的夸自己还是仅仅客气客气,更闹不明白为何会从那云淡风轻的声音里品出……一丝苦涩?

白流双和冯不羁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没南钰那般思来想去,满心满眼只有等待揭秘的好奇。

既灵却懂。

她见过谭家的人情冷暖,她听得出谭云山是羡慕南钰的。

原来这人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除了“想得开”,别无他法。

“你既如此通透,干脆猜一下背后之人是谁如何?”郑驳老道。

南钰惊讶:“师父你真的查出来了?!”

刚酝酿起来的郑重氛围被搅和得七零八落,郑驳老扯下肩膀的铁瓢就给了徒弟脑袋瓜一下,“当”一声,那叫个清脆。

南钰揉着脑袋闭嘴,不可谓不可怜。

谭云山忍俊不禁,淡淡的声音里还带着没来得及敛起的笑意:“珞宓?”

起初郑驳老还以为他在调侃自家徒弟,待听清那两个字,是真有点吃惊了,自下凡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年轻人,啧啧赞叹:“你若上天,必成大器。”

谭云山道:“庚辰上仙抬举了。从踏上这尘水修仙路,那羽瑶上仙便前后两次下凡,第一次尚有缘由,第二次连个由头都不扯了,稍微想想,便知与我有关。”

郑驳老叹口气,讶异散去,重重的失落让他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老夫这趟算是白来了,还当自己雪中送炭呢,现下看,怕是连个锦上添花都难喽。”

“上仙千万别这样讲,”谭云山知道对方在打趣,但对着这唯一能得到真相的机会,他不敢有半点怠慢,“猜到珞宓不难,但她为何要助我成仙?若无上仙指点,我就是想一辈子也想不明白。”

这话还是很顺心悦耳的,但郑驳老依然不愿意轻易开口,谁让这小子啥啥都想得到,让他好没成就感:“不用想一辈子,成仙之后自然就知道了嘛。”

“师父——”南钰先急了,他和这帮家伙把自己师父夸得一朵花似的,如今形象是已然幻灭了,要是连一丝上仙气度都浪没了,他这个做徒弟的以后甭想抬头!

“知道了知道了,”郑驳老白自家没出息的徒弟一眼。几个凡人,不,还混着一只妖,自家徒弟全当宝贝似的,也不知道是劫数还是孽缘。重新看向谭云山,他再不卖关子,“你前世是九天的一个散仙,居蓬莱,羽瑶宫也在蓬莱,你与珞宓算半个邻居。”

“交好?”无关好恶,谭云山纯粹是顺着推测。

郑驳老道:“你与她是否交好我不清楚,但她显然待你是不一般的,至少我旁敲侧击了一些蓬莱的仙友,他们都记得曾有一位长乐仙人,是唯一可直接入羽瑶宫而不必通传的。”

“我……那位长乐仙人,总去羽瑶宫吗?”谭云山还是没办法将自己与之勾连融合。

“不总去,”郑驳老歪头想了想,似在回忆仙友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词,“倒是羽瑶上仙,总满蓬莱的找你。”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既灵有些别扭地看向旁处。听得心里闷,然而风景都被仙墙挡住了,看得人愈发闷。

她不想听长乐仙人和羽瑶上仙的前尘往事,可谭云山和郑驳老的声音还是交替入耳——

“依上仙所见,此二人该是如何?”

“你们少年人的事情,我一个老头子哪里懂。”

“怕上仙探来的不止如此,还望直言相告。”

“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小子……如此说吧,姑娘定然是有意的,至于郎有没有情,只你自己心里清楚。”

“仙人贬谪投胎,定是犯错,上仙可知长乐所犯何错?”

“老夫久不出庚辰宫,能寻到的也都是些深居简出的老家伙了,个中缘由尚未寻获。”

“此番云雾仙桥也是珞宓所为?”

“你这话锋转得也太快……”

“是,或不是?”

郑驳老微微眯眼,他竟从一个毛头小子身上觉出了压迫感。

捋了下胡子,再无废话,干净利落一个字:“是。”

谭云山垂下眼睛,沉默半晌。

郑驳老静静等待,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番“言语来往”让他对这位“前仙友”起了无穷兴趣,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值得付出精力的。

“多谢上仙下凡搭救。”谭云山再度开口,却已与九天前尘无关。

对方目光平静淡然,声音和缓从容。真心还是佯装?郑驳老居然也一时辨不清了。他不无郁闷地想,这大几百年的神仙算是白当了。

“别多想,下凡不是为你们,是为我这蠢徒弟。”

“不管怎么说,仍是上仙降服佞方,救我们脱困。”

郑驳老不再推辞。非亲非故,出手相帮,得声谢是天经地义的,甚至,这谢来得都有些晚了:“问清了前因后果再道谢,谨慎可佳,但容易让人寒心。”

谭云山浅浅一笑:“倘若上仙是我,发现自己这一世都在别人的算计里,还能毫无防备对每一个初相识的人坦诚以待吗?”

郑驳老无言以对,第一次庆幸自己胡子眉毛一把抓,即使尴尬,也无影无形。

“上仙知道《九天散仙志》吗?”谭云山忽然问。

这时候转话头的都是品性温柔者,郑驳老颇感欣慰:“当然,九天散仙虽多,但每一位仙友均要录于此仙志,做到有生平,记来处,明仙缘,清功德……”太过放松的结果,便是话基本说完了,才意识到问题,“慢着,此书卷藏于仙志阁,你是如何得知的?”

问完不等谭云山回答,他先瞪自家徒弟。

南钰简直想击鼓鸣冤:“不是我!我一百年不去一回仙志阁,你就是让我说书名我还得想半天呢!”

“与南钰兄弟无关,”谭云山不疾不徐道,“刚刚昏迷之中,有人带我神游了九天仙界,恰好去了仙志阁,恰好见了这本书,又恰好看了长乐仙人那一页。”

郑驳老无奈笑笑:“世上哪有这般恰好的事。”

谭云山轻轻挑眉:“上仙不好奇那一页写了什么吗?”

郑驳老神情复杂地看他,最后投降似的叹息:“想瞒你点东西,真是比占九天星运还难。”叹完不等谭云山开口,直接坦白,“的确,在查到你前世乃长乐仙人后,我便去了仙志阁。”

“已知身份,探究背景,人之常情,”谭云山道,“只是上仙已出手相助,为何还要瞒这一段?”

郑驳老叹口气,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在叹气:“我料想你未必喜欢听,又不是太过紧要的,何必节外生枝。”

谭云山:“所以我没有心的事情是真的。”

郑驳老:“仙志不会有一字虚假。”

谭云山:“那转世投胎后呢,也还没有心吗?”

郑驳老:“天帝允你留魄而去心,金口玉言,便是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