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方显然不这么看,再端详未果后,竟抬手在小臂上一个劲儿地擦,好像那是一块灵石,擦一擦就能出法咒似的。

“喂,”冯不羁都替那胳膊疼,“再蹭就破皮了。”

那人却没理他,动作愈发粗鲁起来,像非要破皮见肉似的,嘴里还不住地念叨:“不对,应该有的,怎么没了呢……”

冯不羁再看不下去,一把握住他胳膊,阻止他继续自残:“你到底找什么呢!”

谭云山身形一僵,竟被这问题问住了。

找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不对,都不对,一切都乱掉了!

谭云山霍地蹲下,用力抱头,仿佛要炸开般的疼痛让他连呼吸都不能!

黑压压的大雨中,忽然透进来一束光,晶莹剔透,七色琉璃。

那光来自极远处,谭云山循光望去,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一团明媚,斑斓而又模糊,像是被打上一层光的混沌。

要去那里。

这念头起的突然,却猛烈而坚定。

谭云山“腾”地起身,拼了命地朝那抹光的方向跑,将身后“你又发什么疯”的呼喊,远远抛开,转瞬,再听不见。

天愈发黑了,雨丝仿佛成了一根根囚笼之栏,阻碍着谭云山追逐的脚步。

可那光却愈发亮了,他跑得喉咙腥甜,跑得几乎喘不过气,不断冲破雨幕,向那唯一的希望冲去!

近了。

更近了。

他几乎已经感觉到了那光的暖意……

腰间忽然传来巨大力道,他人在往前,那力道却拖着他往后,骤然一瞬的相持几乎将他的腰勒断!

最终他还是败下阵来,重重后退摔坐到地上,整个人疼得像要散架!

他不敢停留,一股脑爬起来又要冲,可就像有人在后面扯着他一样,根本不容他再前进半步!

彩光开始变浅,变淡。

谭云山要疯了,他拼劲全力挣扎着往前,可那力道死不松手,奋力相抗中,他终于摸到了腰后已崩成直线的绳索!

为何会有一根绳索他已经无暇多想,但显然那绳索的长度不够他继续往前,于是菜刀出鞘,反身就是一砍!

手被震得发麻,绳索却安然无恙!

谭云山一连又砍了好几刀,仍是如此!

彩光变得更淡了,原本的七彩斑斓只剩下浅浅水色和金色,而就在他抬头望的时候,那金色也消失了。

谭云山一把扔掉菜刀,开始解身上的绳结,他不明白自己身上为什么左一条右一条绑着两根绳子,但扯的他的是淡金色那条,他分得清楚!

绳结系得很紧,他用力抠了好几下,终于将绳结抠松的时候,指甲已翻开好几片,疼至钻心,他全然无觉。

最后一抹水色的光也只剩下一丝。

谭云山终于解开了淡金色绳索,如离弦的箭般飞驰而出,一头扎进那水色光晕。

刹那,天光大亮。

谭云山一时还不能适应,抬手遮了许久的眼睛,方才慢慢放下。

蓝天白云,清风和日,草木青翠,鸟语花香,远处有山峦,近处有溪水,一派春意盎然。

谭云山奇怪地摸摸脸,再摸摸身上,都是干燥而清洁的。先前那场暴雨就像一个梦,梦醒了,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可梦中的自己在哪里?

现在的自己又在哪里?

谭云山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不记得,却并不慌,这一方桃花源似的美境让人心神安逸。

前方树下似有人。

谭云山好奇地走过去,离近了才看清是一青衣女子,端坐于石桌旁,桌上是一盘棋,茶却只有一盏,显然自弈自乐。

“姑娘,”谭云山轻轻开口,“冒昧问一句,这是哪里?”

青衣女子抬起头,眉目温婉,笑靥浅淡:“我也不知。”

谭云山有些失望,但转瞬又释然,仿佛这也不是什么必须弄明白的要事。

“你从何处来?”似被勾起好奇,青衣女子也问他。

谭云山想了一下,很快摇头:“想不起来了。”

“腰间为何绑着紫金绳?”

“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呢?”

“也忘了……”

青衣女子莞尔。

谭云山以为对方会笑话他一问三不知,不料对方却道:“来这里的都一样,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经过什么事……”

“不过忘便忘了,也未见得不好,”青衣女子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个茶盏,不疾不徐倒上茶,诚意邀请,“要下棋吗?”

谭云山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做,欣然应允。

这是一盘下了一半的残棋,轮到白子落,可放眼战局,怎么看都是无力回天的困境。

谭云山便是白子。

无奈摇摇头,他苦笑道:“自己同自己对弈,理应势均力敌,怎让白子到了这般田地。”

青衣女子被他的苦恼模样逗乐了,道:“这是我故意摆的残局。”

谭云山愣愣地眨下眼,没太懂。

青衣女子解释道:“自己同自己对弈多凄凉,所以我总愿意摆上一盘残局,等着往来路过的有缘人破上一破。”

谭云山看着她眼中的那抹顽皮,心中了然:“看来不大好破。”

青衣女子笑而不语。

谭云山不再多言,专心将目光投注到黑白方寸之间。

静思,良久。

终于,他落下一子。

青衣女子未料他落子如此之快,且真的破了局,掩不住讶异之色。

谭云山同样讶异,愣愣望着棋盘,喃喃自语:“这残局我见过……”

青衣女子这回是真在意了,连忙问:“哪里见过?”

谭云山闭上眼,苦思冥想,可最终还是放弃:“记不得了。”

青衣女子眉宇间闪过失望,叹口气,她伸手去拿茶盏,却在低头一瞬看见了谭云山仍搭在石桌上的胳膊。

他的袖子高高卷起,几乎露出完整小臂,而在小臂内侧,依稀可见几道颜色稍浅的皮肉,像是刚愈合的划痕。

谭云山起初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直到微风吹过,胳膊微微泛凉,他才想要放下袖子,一低头,终于看了清楚。

那是几道很明显的伤,长短不一,乱七八糟。

青衣女子凑近看了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索性拿树枝在地上誊画起来。

没一会儿,这几道伤口的排布和走向便原封不动誊于地上。

青衣女子越认真,谭云山越觉好笑,调侃道:“不知道在哪里划伤的,你若喜欢,又不怕疼的话,尽可以自己试试,不用非要我的。”

他以为对方是觉得这毫无章法的伤痕看起来有趣,跟孩童乱画似的,便誊下来取乐,不料女子却抬眼看过来,认真道:“当我发现自己不断遗忘的时候,就会把每一天我觉得重要的事情刻在竹节上……”

“虽然发现会遗忘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微微一笑,“但至少我还记下了一盘残局。”

谭云山胸口忽然一阵异样:“你是说,这伤是我自己……”

青衣女子用树枝轻点一下地上杂乱的横横竖竖:“你不觉得,它们有点像字吗?”

谭云山快步走过去,与女子并肩而立,低头观望。

漫长的静默之后。

谭云山放弃:“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青衣女子用树枝将两部分伤痕分别圈起来:“喏,这是一个字,这是另外一个字。”

谭云山服了她的眼力:“在下才疏学浅,还望赐教究竟是哪两个字。”

青衣女子望着残缺不全的痕迹,沉重叹口气:“想辨认的确有点难……”

谭云山无语,敢情说了半天也是一知半解。

其实就像女子说的,忘了便忘了,在这惬意怡然之地,心中空空如也亦不会让人慌乱,反而更坦然。

可揪出了线索却又追不出个所以然,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他可以不打水,但受不了决定打水了却打出来一场空。

鬼使神差地,他又抬起胳膊,仔细观察那几道伤,就在眼睛都快看疼了的时候,终于发现除了被誊到地上的那几道之外,还有一些极不明显的已经愈合得和周围肤色几近一致的痕迹,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用手指轻轻描摹,不放过任何一道,终于缓缓辨认出两个字:“既……灵……”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远处山尖上忽现琉璃之光,那光呈伞盖状铺散开来,竟连谭云山脚边的溪水,都泛起斑斓涟漪。

第76章 第 76 章

谭云山遥望山尖, 心口蓦地暖了一下。

“山上是什么?”他问。

青衣女子也随他远眺, 末了道了句“稍等”, 便转身去了不远处的石屋。

谭云山不明所以,索性趁着等待间隙, 在附近的地上仔细寻找什么东西。

青衣女子拿着一个竹节回来的时候, 就看见这人正拿一枚尖锐石子往自己的胳膊上划。再尖锐的石子也比刀子钝多了,于是每一下都连皮带肉,哪里还分得清横竖,尽是血肉模糊。

“你这是做什么!”青衣女子单是看着都觉得疼, 赶忙几步过来拉住他的手, “我还有许多空竹节, 你怕忘了就学我刻在竹节上啊。”

“竹节容易丢, 一不留神就可能随手扔哪里了,”谭云山笑笑, 抽出手, 继续描摹, 一笔一划, 重又将已愈合的伤口生生破开,“还是贴身带着最可靠,这样痕迹稍微浅一点我就可以再补上,不怕忘了。”

青衣女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动容, 亦有酸楚, 不知从何而起, 却丝丝清晰。

“既……灵……”她看着那鲜红刺目的一道道伤,第一次念出这两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吗?”

谭云山终于划完最后一笔,长舒口气,不觉得疼,只有踏实:“可能是吧。”

青衣女子淡淡轻叹:“那她一定对你很重要。”

谭云山将袖子又重新挽了一下,比之前挽得更高,更紧,确保字迹一览无余,且不会因走动或摆臂而使袖口落下,遮了小臂。

青衣女子静静等他弄完,才递过去竹节:“给。”

“不用了,胳膊上记着就行。”谭云山以为对方还坚持让他刻竹节呢,没接。

青衣女子哭笑不得,道:“看清楚,这是我刻过的。”她硬将竹节塞到谭云山手中,“你刚刚不是问山顶上是什么吗,喏,这里写着呢。”

一掌长的竹节,砍下来有段时间了,故而再没那样翠绿,却也添了沉静朴素之感,上面刻着几行小字,工整而娟秀——晨起,山巅忽现一树,亭亭如盖,琉璃之华,此间之大美。

“忽现一树?”谭云山不知为何,莫名在意这句,或许因为亭亭如盖也好,琉璃之华也罢,都是这会儿可见的,唯有那看不见的“来历”,引人遐思。

“对,就是突然出现的,”青衣女子拿回竹节,细细摸着那些小字,触碰着她好不容易留下的过往,“早上还光秃秃的山头,忽然就有了树,起了光。”

谭云山愈听愈好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青衣女子:“三十七日前。”

答得实在太流利,倒让谭云山愣了:“记这么清楚?”

她顿时无奈,表情仿佛在说“先前的话都白和你讲了”:“我每天都会刻一个竹节,数一下有多难?”

谭云山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问:“后来呢,这树就一直在山顶了?天天散琉璃之光?”

不料女子却摇头:“我数后面三十六个竹节的时候发现,不管当天记了什么事,最后都会记一句,树在,无华。”

谭云山试探性地猜测:“也就是说这棵树已在山尖三十七天,但这样散琉璃之光,却只是第二次?”

“嗯,”青衣女子点头,但想了想,又不敢把话说得太死,毕竟“记忆”是这里最靠不住的东西,便又多加了一句,“应该是这样。”

谭云山再没什么可问的,心里却并未有解惑的坦然感,反而愈加按捺不住,像有个人在里头聒噪,鼓动,扰得他难以安宁。

“我要去那里。”终于,他一字一句道。

青衣女子愣住,认真地问:“为什么?”

她每日在这里眺望,却从未生出过前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不知道,”谭云山仍眺望着山尖,目不转睛,眸子被那光映得极亮,“就是想去。”

“有多想?”

“非去不可。”

这片鸟语花香里,往来尽是惬意怡然,他的向往她不懂,但他眼中的光芒热烈而滚烫,比山尖更盛。

“可惜了,还想和你真正下一盘棋呢。”她悠悠地叹,话里道着“可惜”,话外却是“送别”。

谭云山笑道:“待我从山顶下来的,定还会路过这里。”

青衣女子摇头:“那时候你早把今天这些忘了。”

“你不是记在竹节上了吗,”谭云山低头看手臂内侧的字,像是回应青衣女子,又像自言自语,“只要有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落叶入溪,随水漂远。

那抹向山而去的背影亦逐渐模糊,可直到消失在视野中的最后一刻,仍能感觉到前行者的坚定。

这一方天地里多得是优哉游哉,便显得他的执着愈发突兀。

突兀,却惹人羡慕。

青衣女子回到石桌,将棋盘上对方落下的那颗白子又捡了回去。

残局还是残局,静待下一个萍水相逢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