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气讲完,连初相见时他如何被她欺负落水的都没遗漏,却独独跳过了“情”,无论是她的真心喜欢,还是他的后知后觉。

对于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在意的姑娘,谭云山不知该怎么开口,即便讲了,对方也只会觉得空茫。

带她回家。

他现在就这一个念头。

天色已微暗。

既灵原本只是抱着随便听听的心思,却没想到是这样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到后来她越听越入神,及至这会儿谭云山讲完了,她还沉浸其中,久久回味。

她钦佩既灵的大义,感动于这几个伙伴之间的友谊,也愤怒于珞宓的糊涂和郑驳老的私心,但——她就是没办法将这些同自己联系起来。

她可以随着故事心情起伏,却不能感同身受。她知道谭云山在等着她说话,可她在那漫长而细致的讲述里翻找良久,却只挑出一件让她在意到愿意多问上一句的:“你说那上古散仙的本体是一棵树,会散琉璃之光?”

谭云山终于盼到了既灵开口,却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先问的竟是这个。

相比毫无印象的那些,她当然会更在意与现在有关的东西,谭云山想得通,却止不住眼底热。

他轻轻吸口气,又慢慢呼出,不着痕迹地缓了缓眼眶的酸,扯出浅淡微笑:“嗯,所以别总‘它’‘它’的,人家有名字,”抬手往树的方向一指,“晏行,海晏河清的晏,日行千里的行。”

既灵默念着这两个字,重新打量那陪了自己多时的繁茂之树。

名字是个十分玄妙的东西,无论是谁,也无论人、妖、物,一旦有了名字,便好像多了不一样的光彩。

“你说忘渊里都是黑暗混沌,”她又问,“那这个天高云阔的地方是晏行创造出来的吗?”

“我不知道,”谭云山仰头望望天,又远眺山脚下,猜测着,“或许是,又或许忘渊里本就有这样一个桃源之地,得机缘方能入,晏行不愿你受混沌之苦,便把你带了进来。”

既灵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若有所思看了他半晌,感慨:“好像什么问题都难不住你……”

谭云山耸耸肩,一派理所当然:“刚刚和你讲五妖兽的时候我不就说过了,我是咱们尘水修仙路上的军师,一路降妖伏魔全凭我敏捷的才思。”

既灵看着这位笑盈盈的公子,不知怎的,就觉手痒。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妙之光让谭云山恍惚,有那么一霎,他以为熟悉的既灵回来了。

好在他很快清醒,没让自己在落差里摔得太疼。

“对了,那几截紫金索应该都是白流双的,”谭云山又想起一件能和现在的既灵说的着的事,连忙道,“你入忘渊之后,她偷偷跑到九天仙界,把紫金索一头绑树上,一头绑自己身上,下忘渊里来找你,最后差点自己也被卷进来。你说你当时感觉到了熟悉,又感觉到了危险,应该就是她被往里卷的时候……”

“后来呢?她怎么样了?”果然,既灵关切追问。

“当然被合力救上来了,”谭云山莞尔,“否则你这里就不会只有几截断索,还会趴着一头小白狼。”

既灵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把自己逗乐了,可慢慢笑意淡去,她又望着远方天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谭云山安静地陪着她。

天彻底暗下来,却不是黑,而是那种沉静的墨蓝,安宁,静谧。

晏行的琉璃之光也好似随之变淡了,柔柔地笼罩着这一方山顶,似有若无。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既灵转过头来,和他说心里话,“我总觉得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坏人,都是恶妖,虽然上回醒过来我只遇见了一个,可梦里我还见到了好多个,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妖兽,还有一个特别庞大的不知道什么妖怪,浑身都是嘴……”

谭云山越听越绝望,最终扶额:“你就不能梦见点好人吗,比如我,比如白流双、南钰、冯不羁,为什么偏偏梦见厉莽呢?”

“厉莽?”既灵没想到又来一件能和谭云山讲述勾连上的事情,有些吃惊,“一身嘴那个就是厉莽?”

“对,”谭云山正色起来,定定看她,“我不能替你决定要不要信我,但所有与你有关的事情我都可以回答,而且保证说得通,讲得圆,对得上,因为都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

既灵眉头轻蹙。

谭云山脸上镇定,心里却忐忑,以至于声音都不由自主轻下来:“其实……”

刚说两个字,便被既灵抬手阻断。

“我脑袋有点乱……”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身体一歪,就倒谭云山怀里了。

谭云山吓得忘了呼吸,第一反应就是去拍她的脸,结果拍了好几下之后被人一胳膊挥开,怀里姑娘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谭云山一腔爱意僵在心中,稀里哗啦碎成片片尴尬。

将既灵在床榻上安顿好之后,谭云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晏行的光也没了。

树在,无华。

所以既灵醒了,晏行才发光,既灵睡了,晏行也同她一起沉睡?谭云山闲着也是闲着,便靠在茅草屋下,望着夜幕中的大树漫无边际地想,若真如此,那这地界便不会是晏行造的,而是他同既灵说的后一种猜测——忘渊里本就有这样一个桃源之地,得机缘方能入。

她的机缘是晏行。

他的机缘,是她。

起身走到树下,谭云山轻轻拍了拍树干,真心道:“多谢。”

……

这已经是既灵睡下后的第十二天,她睡了多久,谭云山就守了多久,其间只离开过一次,是去山里寻野竹。

他仍记得所有事情,前世的,今生的,忘渊外的,忘渊里的,可他不知道这“记得”会维持多久,于是他把一桩桩一件件都刻到了竹节上。守在床边的时候,他多半都在刻竹节,刻累了,便放下竹节看看既灵,只有一次,实在心痒,抬手轻轻摸了她的眉眼,摸完,就有一种乘人之危的罪恶感,觉得投忘渊都不足惜,然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忘渊里了。

日子就这样平静流淌,刻完的竹节堆得越来越多,既灵却还睡得安稳。

叹口气,谭云山将又一个刻好的竹节放到墙角,伸胳膊去放的时候突然发现,小臂上的伤已彻底痊愈,半点痕迹未留。

谭云山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回到床边,再不管竹节,先把“既灵”两个字重新刻到小臂内侧。

既灵送的匕首比石子好用多了,划完很久,才觉出疼。

谭云山这回刻得也不深,就是一个微微渗血的状态,他总觉得自己不会再忘了,但忘渊里的事情谁说得清呢,所以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

划完最后一笔的时候,床上的人忽然轻哼一声。

谭云山立刻放下匕首,附身凑近去看,好像离得近点,看得用力点,就能把人看醒了。

奈何睡得安稳香甜的既灵才不吃他这套,任你端详,我自呼吸平稳,悠然绵长。

谭云山刚燃起的希望火星又“啪”地灭掉。

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空欢喜了,他有点哀怨地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盘算着等她再次醒过来,干脆二话不说把人绑走得了。

当然,以他的武力值,也只能想想。

乱七八糟琢磨了一通,谭云山忽然发现他仍维持着附身端详的姿势,这让他的脸和既灵的脸凑得特别近,近到她的睫毛会随着他洒过来的呼吸轻轻颤抖。

她的睫毛在颤。

他的心也在颤。不,他没心了,他是整个人整个精魄在颤。

屏住呼吸,他鬼使神差地又靠近些,近到他已经看不见她的脸,满眼只剩下她微张的嘴唇……

“你干嘛?”

很好,嘴唇说话了。

谭云山被抓了个现形,但极其镇定,无半点仓皇后退,就定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口的距离,大义凛然道:“我预感到你要醒了,过来迎接。”

既灵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你不觉得太近了吗……”

谭云山就等这句话呢,淡定直起身,从善如流地往后撤:“行,那我就……”

奇怪的拉扯力道打断了谭云山的话。

低头,是既灵拽住了他的衣角。

谭云山纳闷儿,刚要询问,就听对方咕哝:“也别离太远……”

浑身一震,谭云山不可置信地看她:“你想起来了?”

“没有……”既灵先是摇头,再然后微微一笑,“但是我梦见你了。”

谭云山重新在床边坐下来,若有心,他现在定是心跳如擂鼓,连声音都带着不易擦觉的轻颤:“你……梦见我了?”

“嗯,你不是说让我梦点好的吗,”既灵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三两下坐起来,低头似努力回忆梦境,“我梦见你又和我讲了一遍那些事,然后说如果我不愿意和你回去,你就自己走。很奇怪,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梦,然后我就开始害怕,怕我醒过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她忽然抬起头,望向谭云山:“你说我们是朋友。”

谭云山迟疑了一下,点头。

她的眸子极亮,目光炯炯:“只是朋友吗?”

谭云山怔住,喉咙像被堵着,发不出声音。

她眼中笃定的光因他的沉默而淡下来,渐渐的,开始动摇。

谭云山心口蓦地一疼,终于开口,极尽温柔:“我喜欢你。”

她的笑靥绽放开来,心满意足似的又问:“那我喜欢你吗?”

谭云山也笑,笑得眼泛热气,视野模糊:“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既灵犯愁地看着他,心里已经信了,可又不太甘愿束手就擒:“你是不是骗我呢……”

武艺奇差,莫名自信,自诩才思敏捷,结果没什么机会见识他的智慧,倒见两次红眼圈了……她到底喜欢上他什么了?

“风雅。”

“……我问我自己呢!”

第78章 第 78 章

既灵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 心内一片空白, 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此地何处,过往虚空, 来日茫茫, 只对着一个全然陌生的当下,一方山顶,一棵繁树,一座草屋, 白日清风。

但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尤其当发现可以和“它”有感应之后, 唯一的些许寂寞感也消失殆尽。

这安宁的惬意一直持续到遇见谭云山, 确切地说,到谭云山奇异地想起前世今生, 并将属于他和她还有另外几个伙伴的跌宕起伏的尘水修仙路缓缓道来, 她依然觉得那是别人的故事。

直到再度睡去。

谭云山讲了一个下午都没让她生出的那份“熟悉感”, 竟在梦中清晰, 清晰得近乎强烈。

她依然不记得那些事情,却可以肯定自己认识谭云山,或许也不仅仅是认识,因为自再次醒来之后, 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在说——别松开他的手。

他说她叫既灵, 他来忘渊就是为了找她, 他说她还有很多伙伴正在忘渊之畔焦急等着, 他说,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她还没找回他说的那种“喜欢”,但她愿意相信他。

谭云山眼里的热气还没散尽呢,既灵已干净利落翻身下床,简单整理一下衣服,抬头见他仍坐那儿,没半点起身意思,只得催促:“走啊。”

谭云山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就冲着这默契,既灵都不得不严重怀疑“两情相悦”这种说法,“我决定了,跟你回去。”

惊喜来得太快,谭云山有点接不住:“现在?”

“对啊,”既灵一脸理所当然,“都决定了,还等什么?”

谭云山看着她那个跃跃欲试仿佛要一飞冲破忘渊的架势,忽然想起了槐城里那个嫌弃他动作慢、性子慢,恨不能没遇见过他这个“临时搭档”的姑娘。

“你笑什么呢?”既灵警惕出声,不知为何,她现在看见谭云山笑,就不自觉提防,总感到疏忽大意会吃亏。

谭云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要把她刻进眼里:“心生欢喜,笑颜自开。”

既灵被他盯得脸颊微热,但一看他仍淡定如钟,又生出嫌弃:“那就赶紧启程啊,你坐在这里怎么带我回去?”

“没那么容易,”谭云山收敛笑意,神色变得认真,“我在混沌中解开仙索,来了这里,若想回去,必然要找到这里的入口,重归黑暗,重寻仙索。找到,你我同归,找不到,你和我可能就要永远在茫茫黑暗里摸索,甚至……再次忘了一切。”

深吸口气,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郑重问她:“你想清楚了?”

既灵笑了:“哪有绝对能成的事,但如果连试都不试一下,自己先把自己吓退了,那才真是什么都做不成。”

没半点犹豫,更别说深思熟虑,只有扑面而来的朝气和一往无前的坚定不移。

谭云山终于起身,从里到外,踏实满足:“走。”

茅屋外,天高云淡,琉璃之光尽染山尖,像给清风都裹上了斑斓的妆。

谭云山几乎可以确定了,彩光是随着既灵而起灭的。既灵醒着,便有光,既灵睡下,则光华散尽,这是晏行的精魄,却也曾属于既灵,所以他们同生同息。

谭云山将自己带来的那截紫金索同白流双几截断索打结相系,重新接成一条稍长的妖索,而后将妖索两端分别绑在了他和既灵的腰上。

既灵看着连着彼此的妖索,乐出了声:“这是不是就叫一根绳上的蚂蚱。”

谭云山严肃摇头:“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既灵发现自捅破了“喜欢”的那层窗户纸后,这人就不放过任何“点拨”她的机会,用力极其之猛,弄得原本还会羞赧一下的她,现在只想一净妖铃敲过去。

他说她以前总爱那样敲他,这是所有“过往”里听起来可信度最高的一个。

“万一遇上妖兽打起来,这样会不会不太方便?”既灵拨弄一下妖索,别说,还挺结实的。

“那也比在无尽黑暗里走散了强,”谭云山系紧最后一扣,狡黠挑眉,“况且晏行应该记得这妖索的气息,万一真遇上危险,说不定还可以唤晏行把我们救回来。”

既灵一言难尽地看他:“你怎么那么多心眼。”

谭云山伸出食指轻轻摇:“说过多少遍了,这叫才思敏捷。”

既灵一巴掌拍开他那根手指头,然后伸手要:“匕首。”

谭云山早准备好了,立刻连同刀鞘一并递上,毕竟两个人现在要一起走了,唯一的利器当然要给她防身。

不料既灵只是握住刀柄,一拔,利刃出鞘,下一刻那刀尖就落到了她自己的小臂上,瞬间见红。

谭云山疼得一激灵,那刀就像划他心尖上似的,连忙丢下刀鞘,空手夺白刃。

既灵吓一跳,幸亏持刀之手聚起得快,才没误伤对方,但也一身冷汗:“你干嘛?”

谭云山才要问呢:“你在干嘛?”

“刻你名字啊,”既灵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说那片漆黑虚空里忘性来得更猛吗,我先刻上,以防万一。”

谭云山扶额:“那你要刻你自己的啊。”

“我名字不是有你记着吗,”既灵瞥一眼他小臂上仍渗着血的划痕,一脸“你是不是傻”的嫌弃,“我当然就要帮着记你的。”

谭云山怔在那儿,心里悸动,先是暖,慢慢再透出甜。

既灵趁着他精魂出窍的间隙,迅速把“谭云山”三个大字刻完,疼是疼了点,但踏实许多,末了把匕首放回刀鞘,本想还他,毕竟是给出去的东西,但转念一想对方的身手……算了,反正两个人拴在一起,还是她带着实用性更高一点。

一切准备妥当,既灵到树下同晏行道别。

谭云山没言语,只安静陪着。

树既是晏行本体,亦是晏行精魄,从它在这山顶生根发芽开始,便应是已决定了留在忘渊,守在这一方黑暗尽头的桃源。

……

自古下山路便比上山路更难,何况这山还无路,二人硬着头皮往下闯,生生从白天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黎明,才终于在晨曦里,抵达山脚。

既灵又累又渴,唯一庆幸的是再没困倦,也不知道是不是走山路走的,身体虽乏,但精神抖擞。

谭云山比她好一些,想来是已经适应了,这会儿还能说笑:“我带你去喝茶。”

既灵真的只当他是玩笑,直到跟着他来到一处清溪草地,满眼翠郁里,一方石桌,一盘棋,一个女子,两盏茶。

“姑娘,”谭云山温和开口,“能讨些茶水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