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喜在跳舞时会望向他,目光竟是火辣辣的,骆静语数次被她逼得移开视线,过后却又忍不住再望回去。

  他告诉自己不该如此沉沦,却又侥幸地想就任性一下而已,他只是在看她练舞,这有什么?她都说了他们还可以做朋友,他们就是朋友!又没有绝交,不是吗?

  8点整,邱老师终于喊下课,占喜累得瘫坐在地上,邱老师在她身边蹲下帮她按摩大腿,问:“是不是很累?”

  占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点头。

  邱老师一边按摩,一边笑着说:“我学舞的那些年,还有后来去做练习生的时候,每天都是从早练到晚。看过选秀节目么?有些人练了几个月就被送去比赛了,就因为脸长得好,人又有梗,招人喜欢就会脱颖而出。可像我们这种真的很喜欢跳舞,性格却没什么亮点的,连送去比赛的机会都没有。”

  占喜问:“那你后悔吗?”

  “不后悔啊。”邱老师低着头按得很用力,“人能找着一件自己真心喜欢干的事儿,也不容易。我知道你觉得我严厉,没必要那么较真,但我收了你们的钱,这又是我最擅长的事,我就想把它做好。我想,你也希望自己能信心满满地上台吧?”

  “嗯!”占喜用力点头,又问,“邱老师,你们这儿平时上课怎么收费啊?像我这年纪还能来学吗?”

  邱老师眉毛一挑:“怎么不能学了?我还有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学员呢。跳舞这种事,什么年纪不能跳啊?你看那些广场舞大姐每天跳得多开心。我以后老了呀,绝对是广场舞姐妹里最靓的一枝花,劈叉、侧手翻都不在话下!”

  袁思晨和钱云也在休息,听到邱老师的话,几个人一起叽叽咯咯地笑起来。

  占喜歇了三分钟,看骆静语还等在外面,咬着牙坚强地爬起来拿衣服,说:“姐妹们我先走啦,我朋友等我呢。”

  钱云看着她欲言又止,袁思晨拽拽她的胳膊,钱云就没问出口。

  一直到占喜去了更衣室,钱云才问袁思晨:“小占那个朋友,是不是聋哑的呀?我看小占好像一直在给他比划手语。”

  袁思晨说:“我也觉得是,她早上说和朋友约了吃饭,可能就是这个男的。”

  钱云惊讶地说:“今天可是情人节啊!她、她和这个男的在约会吗?聋哑人?不会吧?”

  “关你什么事啊?”袁思晨笑笑,“哎,公司里就别去说了,小姑娘的私事咱们也管不着。”

  邱老师收拾着东西,插了一句嘴:“这话我同意,而且我看小占挺大方的,也不像是介意的样子。”

  钱云嘟嘟嘴:“我就是觉得林岩怎么办啊?”

  “小占明摆着对林岩没意思,奶茶都不喝的。”袁思晨也拿起衣服,“走吧走吧,我也要去和男朋友过二人世界了。”

  钱云笑得很猥琐:“今儿跳这么累,二人世界还过得动么?”

  袁思晨推了她一把:“呦!原来你和你老公过二人世界,累的是你啊?挺会玩的嘛!”

  邱老师正在喝水,差点一口喷出来:“你俩赶紧走吧!少儿不宜啊!”

  ——

  姐姐们都是过来人,占欢欢却还是个小学鸡。

  换好衣服和骆静语一起下楼时,她悄悄地瞅他,瞅一眼就想笑,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想到他居然跑来看她跳舞,嘿嘿嘿……看来口是心非的不止她一个呢!

  骆静语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要是早发现这天是情人节,打死他都不会答应和欢欢吃饭,更不会在欢欢已经取消晚餐的前提下,还巴巴地找过来,并且答应等她跳完。

  他不想再让欢欢误会了,一会儿再给他发个好人卡,他真的要无地自容。

  两人走到街上,冷风嗖嗖地吹着,占喜刚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冻得浑身抖了一下,立刻想起包里的围巾。

  她转头看骆静语,他身上是那件常穿的黑色羽绒服,里头的毛衣像是圆领,即使拉链拉到头,脖子还是露出一些。占喜赶紧把围巾拿出来递给他:“围上吧,风很大,我洗过了。”

  骆静语:“……”

  果然是为了还围巾吗?

  他接过围巾围到脖子上,占喜站着不动,仰头看他,抬手点点自己的脸。

  都不用说话的,骆静语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很自觉地把口罩给摘了下来。占喜看到他的脸后,笑容变得明媚灿烂:“以后你和我见面,能不能不要戴口罩啊?”

  骆静语皱皱眉,用手语问:【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嘛。”占喜不自觉地就撒娇了,心想这人真是的,还能为什么啊?就想看到他的脸呗!那么久没见了,她都只能在电脑里看他给礼物喂奶的视频解解馋,好不容易见到真人,还不让她看个够啊?

  然而,骆静语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眨眨眼睛,也没再追问。

  占喜和他并肩往前走,突然拉拉他的袖子,待他转过头,笑嘻嘻地问:“你为什么会过来?”

  骆静语不想回答。

  占喜还不罢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骆静语又是只看着她,也没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的意思。

  占喜像是感觉不到他的冷淡,又问:“小鱼,你觉得我刚才跳得好吗?”

  看着她期盼的眼神,想到之前她跳舞时热情奔放的姿态,骆静语的脸色又不自然了,终于绷不住,轻轻地点头,向她竖了个大拇指。

  占喜很开心,肚子却咕噜噜地叫起来,自言自语道:“我好饿啊!”

  她站在街头往四周张望,说着话时还不忘比划她会了的那几句手语,“我没吃晚饭,你吃过了吗?”

  骆静语很吃惊,她居然没吃饭吗?还跳了这么久的舞,哪里来的力气?

  他也随着占喜一起往周围看,两人同时看见一家肯德基,占喜手一指,说:“去肯德基吧,我想吃鸡肉卷了!”

  骆静语点点头,占喜很自然地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走。”

  身边的男人却像触电似的挣开她的手,占喜一愣,尴尬地说:“对、对不起。”

  骆静语:“……”

  他抿着唇,双手死死地插进口袋里,和占喜一起向肯德基走去。

  餐厅里,骆静语用手机点餐,占喜要了鸡肉卷、烤翅、薯条和热奶茶,骆静语自己点了一杯咖啡,一会儿后端着餐盘回来了。

  这个时点,肯德基里坐着的大多是闲聊天的人了,也有几对小情侣。占喜看看他们,再看看小鱼,心里甜丝丝的,觉得两个人就像在约会。

  他们在小圆桌边坐下,占喜饿极了,决定先填饱肚子。吃东西时,她偷偷地观察小鱼,他像是兴致不高,眼睛总是垂着,长长的睫毛缓慢眨动,下巴也绷得很紧,脸上全无笑意。

  占喜挪着椅子向他靠近一些,骆静语发觉了,居然也挪动椅子往反方向避,占喜不敢再动,拿起鸡肉卷吃起来。

  不喜欢他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以前和他在一起时,他还会和她开玩笑呢!眼睛总是笑得弯起来,哪像现在这样,好像她欠了他两百万似的。

  占喜和别人相亲时话特别少,从来不会主动找话题,和骆静语在一起就不行了。尤其是现在这个局面,她要是不开口,小鱼像是可以打坐到肯德基打烊。

  消灭掉鸡肉卷和烤翅后,占喜准备和小鱼好好聊聊。

  “你刚才……”见小鱼没看她,她拉拉他的袖子,骆静语抬起眼来,占喜才继续说下去,“你刚才把手按在玻璃上,是能感觉到音乐吗?”

  骆静语摇摇头,见占喜的右手搁在桌面上,他弯曲食指敲了敲桌面,又指指她的右手,在空中画了个问号。

  “……振动?”占喜虽然是文科生,物理知识还是记得的。

  骆静语点点头,手机打字给她看:【我不知道音乐是什么。】

  好像是个不怎么愉快的话题……占喜想了想,想让两人间的气氛变得轻松些,笑着问:“池江先生的樱花树做完了,这个礼拜,你在忙什么呀?”

  骆静语打字:【花朝节。】

  占喜问:“花朝节是什么?”

  骆静语:【百度。】

  占喜:“……”

  她噘起嘴:“你都不肯给我讲讲么?”

  真是强人所难,骆静语无奈死了,让他怎么讲?手语倒是讲得清,她又看不懂,打字讲?讲清一个传统节日的来龙去脉,要他半条命了。

  见他拿着手机一脸纠结的样子,占喜“噗”一下笑出来:“和你开玩笑的,这么严肃干吗呀?”

  骆静语:“……”

  “这几天,真的有人来找我咨询烫花的事哦。”占喜吃着薯条,慢悠悠地说,“那个吴太太给我打电话了,她想做一个牡丹的盆景,我和她说我得问问你最近的工作安排。上次你做‘好运来’都做了快一礼拜,牡丹盆景我估计也挺费时间的,你有兴趣接吗?”

  骆静语打字:【牡丹,花少四天,花多一周,一朵900,可是我没有时间。】

  “……”占喜沉默片刻,又问,“还有一个客户,也是池江夫人生日宴上的一个来宾,她妹妹结婚,她想给妹妹做一束手捧花,你也没时间吗?”

  骆静语没打字,直接摇手回答,面色沉郁。

  他最近哪里有时间啊,白天已经在用库存的材料开工做芍药发饰了,接下去的半个月,真的除了吃饭睡觉洗澡就不能再干别的任何事。

  可是占喜不知道,心里很慌乱,只感受到小鱼的疏离。

  之前在舞蹈教室门口,他为她撩起发丝时的那份温柔,如今荡然无存。为什么?因为她对他说了“节日快乐”吗?占喜想了很久,抬眼看向骆静语,问:“小鱼,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骆静语“沉默”着回望她,眼神深不可测。

  占喜继续说:“就是……你生日那天,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骆静语叹口气,打字:【我没有生气。】

  他看着这个女孩,她还扎着马尾辫,因为跳舞,工作妆早就卸掉了,白皙光洁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怯怯地看着他,就像一个吵完架的小朋友在求和好。

  骆静语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怎么可能生她的气?他要气也只能气自己。气自己白日做梦,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陪在她身边,却轻易地被她发现他见不得人的秘密。多么难堪!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被她直接挑破。

  他后悔,刚才就应该离开!现在也不会又陷入这个话题,他讨厌这个话题!关于生日那晚的事,他一点儿也不想再提,只求欢欢能放过他,他一定不会再逾规越矩!

  “你要是没生气,为什么对我这么凶啊?”占喜委屈地看着他。

  骆静语:“?”

  他什么时候对她凶过了?

  占喜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得把话说开了:“我知道你生气了,小鱼,我向你道歉,那天我说的话,我……我……”

  她“我”了半天,脸颊都涨红了也没说完,干脆从包里掏出一盒东西放在桌上,手指压着推到骆静语面前,“送给你,节日快乐。”

  盒子上全是外国字,骆静语都看不懂是哪国的字,不是英文,不是日文,但看图案能看懂,是巧克力。

  巧克力?!

  情人节,女生送给男生……巧克力?

  骆静语不是白痴,这点生活常识还是有的。脑子里“轰”的一下,核弹爆发一样,再看向占喜时眼睛都瞪大了,嘴唇微张,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又一遍遍否定这个念头。

  什么意思?不可能啊!寻开心吗?是不是日历弄错了,这个节日其实是愚人节吧?!

  看他身形都变得僵硬,占喜脸更红了,说:“你生日那天,我给你发的那些微信,我……我……”

  她终于鼓足勇气说完了整一句话,“我要撤回。”

  骆静语:“???”

  “你……你……”

  继不停地“我我我”后,占喜又“你你你”起来了,这种话她这辈子第一次说,真的很害羞,“你对我……有、有什么感觉?”

  她真的好想把头低下去,又知道不行,低下去了小鱼就看不到她的嘴了,只能硬撑着看向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我对你,就是……那个……哎呀!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骆静语已经被一股巨浪拍晕了,傻愣愣地看着她。

  就脸皮厚点儿,当他喜欢吧!

  占喜决定为自己的打脸行为解释一下:“小鱼你听我说,我是一个胆小鬼,我怕我妈妈不同意,她真的从小到大管我管得很严,我想到她会不同意,才和你说的那些话。但是后来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发现自己根本就忘不掉你,我就想……我就想勇敢一点……我、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占喜眼眶湿了,望着骆静语,“我反悔了,骆静语,你看明白我的话了吗?我反悔了,我反悔了,我真的反悔了!”

  从头到尾,骆静语都盯着占喜的脸,“听”得很认真。也许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会产生默契,在读唇这件事上,他对占喜的嘴唇、舌头、牙齿之间各种咬字方式竟是越来越熟悉,比看别人的唇语都要来得轻松。

  但是她刚才说的是什么?是幻觉吗?是做梦吗?是她在犯傻吧?!

  他读懂了,却宁可自己没读懂!

  骆静语再看向那盒巧克力时,那已经不是一盒巧克力了,而是一盒炸弹!他哪里敢去碰它,看看它,再看占喜,看完占喜,又看巧克力……

  就在占喜被他惊愕的神情搅得心慌意乱时,骆静语突然起身,转头就往肯德基的大门走去。那速度快如风,占喜回头时,他已经拉开了玻璃门。

  “小鱼!”占喜抓起包就要追,不忘拿上那盒巧克力,冲出门时左右一看,骆静语已经在十几米外,只留给她一个黑色背影。

  “小……”占喜记起喊了也是白喊,还是追上去吧,幸好她练完舞没换鞋,大步奔跑着终于追上了他。

  占喜又一次从身后拉住骆静语的胳膊。

  这次他没和她僵持,很快速地就转过身来,还用力地甩掉她的手。他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眼神决绝,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抬起手就比划出一大段手语。

  【你在想什么?你反悔什么?我和你的关系与你的妈妈无关!不管你的妈妈同意还是反对,我和你都是不可能的!你是一个健康人,大学生,长得漂亮,人又聪明,而我是一个聋人!我一点儿也听不见的!一句话都不会说!你不是胆小鬼,我也不厉害!你之前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的确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我们只能做朋友!在电梯里碰到随便聊聊的那种朋友!我不知道这些天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你都错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不该打扰你的生活,不该让你误会!是我不好,我的错!真的,收回你的巧克力,收回你的那些话,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骆静语的手语打得特别用力,幅度也很大,左手和右手相碰时发出各种“啪啪”的声响。他脸上的表情就没变过:如此震惊,如此生气!就像占喜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对骆静语来说,刚才的事并不是暗恋成真的都市童话,而是一则明晃晃的讽刺寓言!

  她是那么聪明、那么厉害的鸡蛋老师,是人群里最耀眼夺目的女孩子!她温柔善良耐心体贴,就像花中仙!百花见她尽皆臣服,又似天上月!皎洁如玉不可亵渎!

  而他,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聋子。

  花仙怎能自降身份?明月岂可落入凡尘?会沾灰的!会后悔的!

  他不能让她沾灰!不能让她后悔!他不能让别人看她的眼神带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色彩。

  她怎么能喜欢一个聋子?

  他可以用黑衣黑裤黑口罩把自己变成一道影子,那她呢?她如此出众,他要怎么把她藏起来?她会变成一个活靶子!

  骆静语的手语,占喜一点儿都没看懂,只看到一大串让她眼花缭乱的手势,哪怕其中有几个词汇是她知道的,刚辨认出来,就飞快地过去了。

  因为两人离得近,占喜的上身都被骆静语挥动的双手逼迫着往后仰了一下。

  他绝望的眼神,她看得清清楚楚,整个人都被弄懵了。

  身边经过的路人眼神探究地向他们张望,不乏手挽着手的情侣。骆静语接触到他们的视线,两只手终于颓丧地垂下来,拿出手机给占喜打字。

  【我说话,你多看不懂,你想什么了?】

  【我说话,别人看我们了,你丢脸!】

  占喜看完后,抬头冲他大叫:“我不丢脸!我会学手语的!我得找老师去学!你得给我时间啊!”

  骆静语真的要疯,抬手又是一串手语:【这和手语也没关系!就算你学会手语,我们也是不可能的!你是健康人!我是聋人!你不要这么傻!】

  占喜不喜欢他这样对她,叫道:“你明知道我现在不懂那么多手语!你先打字给我看好不好啊?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骆静语猛地停下来,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右手食指用力点点自己的胸,又指向自己右耳,自己嘴巴,最后双小臂在身前交叉,比了个大大的“叉”。

  占喜眼睛红红地瞪着他:“我知道你听不见!不会说话!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不在乎的!”

  骆静语的眼睛也泛红了,充了血一样,拿着手机打字时手都在颤抖:【你,要家好男人!我,不是!】

  “你很好啊!小鱼!”占喜几乎是哭喊着开口了,“我就没碰到过比你更好的男生了!真的!”

  骆静语一转头,手掌“啪”一下拍上自己额头,真的要崩溃了。

  他有好多话想说啊!告诉她,他可以偷偷喜欢她,不求回报不要结果!但是她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绝对是她这辈子做的最蠢的事!最疯的事!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快醒醒吧!聪明的鸡蛋老师,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但他打字那么差!都快急死他了!

  到了这份上,他究竟该怎么办?

  他得让她死心!对的,他得让她死心!

  打开手机,骆静语抖着手,最后给占喜打下一行字:【我先天性聋人!是遗传!小孩聋人!你愿意?】

第37章

  占喜看着骆静语手机里的这行字, 眼泪滚在眼眶里,整个人呆若木鸡。

  Hell模式果然名不虚传。

  她都还没谈过恋爱,没满二十四岁, 哪会想到这么远?别说结婚生孩子了,她甚至都没想过被母亲发现的那一天会是怎样的场景。

  占喜唯一想通了的一点是, 棒打鸳鸯的结果不是看棒有多凶,而是看鸳鸯能不能齐心。那鸳鸯都还没在一起, 她怎么知道他们能不能齐心?现在鸯鼓起勇气想要试试,鸳却又给她当头一棒——他会遗传!

  占喜记得纪鸿哲说过的话, 说小鱼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还有姐姐都是聋人。占喜也想过他们家是不是有遗传史, 但这种生物学、遗传学、医学上的东西哪是她上网查就能查明白的?

  她低头看着手机,骆静语几乎看不见她的脸,心里就像卷过一片风沙,萧瑟凄凉。

  他想起相亲时常婷的反应, 女孩子脸色都变了,为难, 犹疑, 尴尬, 最终化为沉默,匆匆离开。

  当时他的心境倒很坦然, 觉得这再正常不过。

  自从懂事后明白自己身上带有致聋基因, 骆静语对于婚恋便没了憧憬。他的婚恋选择范围本就很窄, 要找一个两情相悦的对象已经很难, 这个女孩还得和他达成共识, 同意不要孩子, 最难的是, 这个女孩还得是个听障人。

  骆静语是聋人,从小到大看到的听障群体,嫁娶对象99%都是听障人,父母也是这么教育他的。聋人和聋人有共同语言,手语交流无障碍,组合在一起的小家庭会比较稳定。

  骆晓梅已经是个另类,骆静语不觉得自己能像姐姐一样幸运。

  喜欢上占喜,是他人生中的意外,以前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是这么甜,又是这么苦。

  他想一切都结束了,这下她总该明白了吧?

  他和她是不会有结果的,他们根本就是两条平行线,如果不是因为做那盆烫花,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相识,在电梯里见到都不可能打招呼。

  欢欢注定拥有平顺幸福的人生,遇到他,不值得。

  这么想着,骆静语的心情又平静下来。

  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是一切回到原点罢了。感谢欢欢,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心动,甚至超水平发挥,她好像也对他动了心。

  傻姑娘,原本这么聪明,怎么就犯傻了呢?

  幸好,一切都结束了。

  占喜的脑袋终于抬了起来,对着骆静语吸了吸鼻子,没让眼泪滑落,用手背把它们抹掉了。

  她不想哭,其实已经得到回答,小鱼是喜欢她的,她很确定。

  但小鱼也拒绝她了,就像他生日那晚一样,他俩反了反,各有各的难处,共同点应该是——都觉得自己是为对方着想。

  事发突然,占喜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骆静语的问题。

  他问的是“小孩聋人!你愿意?”她觉得怎么回答都不对。

  说“愿意”肯定不行,说“不愿意”也不是她的本心!

  ——我不愿意小孩是个聋人,不代表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啊!

  可是她的沉默在骆静语看来就是一个大写的“不愿意”。

  他很累了,身体累,心也累,再也不想和占喜就这个没有结果的问题争辩下去。

  他收起手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最后转过身,大步离开。

  占喜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追上去。在没想好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前,她觉得两个人彼此冷静一下也好。就像她想了十几天才想明白该怎么做,小鱼也需要一些时间去思考。

  至少,小鱼现在知道她的心意了,看他的反应,他之前居然真的不知道。

  叫什么“好大一头鱼”?分明是“好蠢一头鱼”才对!

  ——

  第二天,占喜找出纪鸿哲的名片,给他打电话,开门见山地说:“纪鸿哲,有个事儿想请你帮忙,你知道哪儿能收费一对一系统地学手语吗?”

  “哈?”纪鸿哲懵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要学手语?为什么?”

  “你别管。”占喜说,“要学到像你这样的,和小鱼可以无障碍聊天,哪儿能学呀?”

  纪鸿哲笑道:“要不……我来教你?”

  “不要!我没和你开玩笑!”占喜一口拒绝,“我希望是个女老师,能听见会说话的,这样学得更快。我会给钱,每周一次课那种。”

  纪鸿哲沉默了一会儿,问:“占喜,你认真的?为了骆静语?”

  占喜默认了。

  “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哪儿有。”纪鸿哲说,“我是跟着我爸妈学的,和学说话一起学起来的,跟母语差不多了。我也不认得盲聋学校的老师,我认得的会手语的都是聋人,就算和我一样听得见的,也没谁有工夫去教你啊。再说了,你要学到我这么自然的水平,挺难的,就跟学一门外语一样。”

  占喜很沮丧:“怎么我想花钱学个手语都没地方学吗?”

  纪鸿哲想了想,说:“你要么去残联问问?……哎!我想起一个人!小鱼的姐姐骆晓梅,她是盲聋学校的语文老师,我有她微信,盲聋学校有些老师耳朵是好的,要不我找她打听一下?”

  “行啊,你帮我问问呗。”占喜哼哼唧唧地说,“就是……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她……我是谁,还有我、我认识小鱼,我就是……不好意思。”

  纪鸿哲在电话里狂笑,笑完了才说:“我懂我懂,这要是让骆晓梅知道你是为了她弟,真会被她笑死。”

  占喜:“……”

  “哎,说真的。”纪鸿哲问,“你真想好了?和骆静语?你能搞定你妈?”

  占喜叹了口气,没回答,反问他:“纪鸿哲,我问问你,小鱼的耳聋一定会遗传吗?”

  “那倒也不一定。”纪鸿哲说,“我听我妈讲,小鱼他奶奶有几个兄弟姐妹,听见听不见的好像是一半一半。然后这辈人生的孩子,听得见的居多,也有聋的,比如小鱼他爸就是。到小鱼这一辈我就不知道了,我妈也不知道,就小鱼家特别背,生两个都听不见,还一男一女,都找不着规律。”

  占喜又问:“这个……就算会遗传,能避免吗?”

  “这就超出我的知识范围了。”纪鸿哲说,“得去咨询医生吧,跟基因有关,他姐不是结婚了吗?也有三十出头了,我也不敢去问她,这不找死么?”

  占喜忙说:“别问别问,我就是随口一说。”

  纪鸿哲又笑起来:“你俩很厉害啊,上回见他,他还说和你没什么,这才过一个月,都聊到生孩子啦?”

  占喜:“……”

  她郁闷地说:“谢谢你,我等你消息,挂啦,再见!”

  ——

  度过一个糟糕的生日,又度过一个糟糕的情人节,骆静语彻底沉淀下来,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他连饭都不做了,天天叫外卖,吃得很简单。和父母发微信说最近太忙了,每天从早做到晚,一天要做三十多个发饰,暂时不回家吃饭。

  他没告诉他们,他的手都做破了,很痛,怕他们担心。

  其实在方旭给汉服群发主题二选一时,骆静语就希望姑娘们能选春兰,但是他做出来的两款样品,的确是粉芍药比较好看,所以在定下芍药后,他也做好了思想准备——这半个月,他的左手就别想好了。

  用烫花做芍药,有一个很特别的步骤。

  一朵芍药由大花瓣、小花瓣和花心三个部分组成,花心有六片花瓣,大小花瓣层各有十二片花瓣。每一片花瓣染完色晾干后,都需要对折起来,用一块纱布包住花瓣,再用左手大拇指下的那块肉在桌子上按住它,然后右手用力拉纱布,纱布的纹路就会留在花瓣上,形成很自然、很逼真的褶皱感。

  这个动作非常伤左手,做得少还好,做得多了,按住纱布被摩擦的地方一定会破皮流血。

  但是芍药就是这样做的,很多烫花手作人想过各种方法去避免受伤:比如贴创可贴,结果很碍事,创可贴的纹路都会印到花瓣上去;比如戴医用橡胶手套,结果却是压不上褶皱;还比如那块肉太疼了,就用手的其他部位去按压,手背啊,手指啊,结果磨哪儿破哪儿。

  所以,几十、上百朵芍药做下来,整只左手都要没眼看,全是破皮伤,好在它也就是破皮伤,养好了不会留疤。

  每天像个机器一样开工,骆静语很少有时间去想其他的事。

  很意外的,他以为占喜会知难而退,彻底和他划清界限,可那个女孩子却没有如他所愿,时不时地会给他发条微信,自言自语般说说自己工作、生活中的小事,有时甚至会给他发照片,大多是礼物萌萌的样子。

  骆静语很少回,他真的没有时间聊天,有时候看到消息已经是占喜几个小时前发来的。

  他回得最多的一句是:【我开工了,不聊天。】

  却在每天临睡前,把她发来的照片都下载下来,再把她发的消息回味一遍,这样才能安心睡去。

  花朝节的工作内容占喜并不知情,只知道小鱼很冷淡,天天在开工,永远不聊天。

  她也不想给他压力,也不会老去烦他,保持着每天三、四条微信的节奏,就像微风吹拂湖面,在他心湖里搅起一丝丝的小涟漪,风过了,湖水照旧平静无波。

  周末时,骆晓梅受老妈委托,带着食材来青雀佳苑给弟弟改善伙食。

  进门后,骆晓梅看到焕然一新的客厅,吃惊地打手语问骆静语:【你怎么想到布置房子了?这个猫爬架好可爱!你的猫呢?快给我看看,那只小白猫?】

  骆静语:“……”

  啊啊啊!烦死了!

  骆晓梅给弟弟做了六个菜,骆静语好久没吃上正儿八经的饭菜,坐在餐桌边吃得特别香。骆晓梅坐在他对面,打量着弟弟的头发,打手语道:【小鱼,你多久没剪头了?头发太长了。】

  骆静语摸摸自己的头发,两个多月没剪了,忙得都没时间出门,现在又变成很蓬松的样子,起床后就是一颗炸毛球。

  骆晓梅:【一会儿我陪你去剪个头吧,顺便给你买点水果,你带回来。你是不是好久没出门了?刚好出去走走。】

  骆静语想了想,点头同意。

  骆晓梅看到他伤痕累累的左手,很心疼:【你这手怎么搞的呀?】

  骆静语看看左手,随意地回答:【没事,习惯了。】

  他的视线落到骆晓梅的左手上,她的无名指上是一枚婚戒,骆静语盯着看了一会儿,打手语问姐姐:【姐,问你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和姐夫在一起?】

  骆静语在择偶中碰到的困扰,骆晓梅同样会碰到,大家都有遗传基因,为什么骆晓梅愿意接受高元?难道高元的家人不介意这件事吗?还是说,因为高元是肢残人,他的家人觉得他能找到一个四肢俱全的女生帮衬他的生活,就已经很满意了?

  骆晓梅愣了愣,笑着比划:【是你姐夫追的我呀,追了半年多呢,你忘啦?】

  骆静语:【我记得,我是说,他在一开始,就知道咱们的耳聋是遗传的吗?】

  骆晓梅点点头:【当然,一开始我就和他说了。】

  骆静语:【那他不介意吗?他不打算要孩子?】

  骆晓梅思考了一下,回答骆静语:【过程是这样的,他先追我,我没同意,和他说我们家耳聋可能会遗传,生孩子会有风险。但是他说,他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还没想到生孩子的事。如果两个人处得好就结婚,处得不好,那说孩子就没有意义。后来我们感情挺好的,就商量好结婚后不要孩子,他腿不好嘛,总觉得我俩这样会亏欠孩子,哪怕孩子是健康的。】

  【可是呢,现在结婚三年了,我和他感情越来越好,家里收入也稳定,也算有房有车,我们就有了念头想要个孩子。这个念头真的是这两年才有的,以前也没敢想,到时还得去看医生,听听医生怎么说。】

  骆静语没再提问,寻思着姐姐的经历和他也没有可比性。姐姐和高元都是大学生,姐姐是聋人,高元是肢残人,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俩也算般配,生活中还能互相帮一把。

  他和欢欢可不是这样,他们哪哪儿都不配,他都没什么文化,欢欢却是又聪明又健康又漂亮。

  骆晓梅观察着弟弟落寞的表情,冲他挥挥手,骆静语抬头看她,骆晓梅问:【小鱼,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骆静语急忙摇手否认。

  骆晓梅心中存疑,年前,骆静语每次回家,都会对着手机偷偷笑,连着两个周末拿了四只酱鸭的事,到现在都被老妈当笑话在讲。那时候,他真就是一副处对象的甜蜜模样。

  过年时情况又变了,骆静语整个人消沉失落,吃年夜饭时坐在角落一动不动,也不玩手机,就是发呆。

  元宵节他回父母家吃饭,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阎雅娟私底下问骆晓梅“小鱼是不是失恋了”,骆晓梅说不知道,也没敢去问。

  现在,骆静语又来问她当初和高元的恋情,骆晓梅觉得事情很明朗,弟弟肯定是遇到感情上的困扰了。

  傻小子,心事都藏不住,怎么去追女孩子呀!

  骆晓梅想开导一下骆静语:【小鱼,你听我说,你不小了,如果碰到喜欢的女孩子,可以主动一点去追求。咱们虽然听不见,但你也有很多优点,是个值得女孩喜欢的好男人。你不要总想着耳聋会遗传的事,不要在一开始就给自己判下死刑。别说现在医学上可能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没有,你也不能因为生不了孩子而排斥恋爱。恋爱结婚的原因是因为爱对方,想和对方在一起生活,而不是为了生孩子。如果你一直顾虑遗传的事,可能会错过合适的女孩。】

  骆静语看明白了,抬起双手迟疑很久,才咬咬牙问出一个问题:【姐,如果那个女孩,是健康人呢?】

  这倒是骆晓梅没想到的,弟弟从小到大朋友不多,健听人朋友更是屈指可数。他和小哲关系都很远,居然会喜欢上一个健康女孩?这得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啊?

  骆晓梅回答:【的确会难一点,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感情这种事谁都说不准,我以前也没想过会找一个健听人做伴侣,现在和你姐夫在一起感觉很甜蜜。只要你和她的交流没问题,你的耳聋就不是障碍,她会手语吗?】

  骆静语郁闷地摇摇头。

  骆晓梅:【前几天小哲来找我,说有个朋友想学手语,是健康女孩,就是为了可以和她喜欢的男生无障碍聊天,我就给他介绍了周老师。你看,这样的女孩也是有的呀。还有你姐夫,当初学手语认识的我,现在手语水平一点儿不比小哲差,多练多聊是关键。只要你喜欢的那个女生对你上心,这根本不是问题。】

  骆静语不知道纪鸿哲和占喜有前缘,自然猜不到他俩还会再联系。他只是很羡慕小哲朋友喜欢的那个男生,有个女生愿意为了他专门学手语,那个人真幸福。

  他抬手对骆晓梅比划:【我和她聊天其实还好,虽然她不会手语,但我们一直聊得很开心。我和她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她太完美了,我怕她和我在一起会被人笑话,我不想她因为我受到任何伤害。】

  骆晓梅温柔地看着弟弟,安慰他:【我知道你是为她着想,但是小鱼,很多事你得试过才知道啊。谈恋爱谈恋爱,你都不谈,哪里知道爱不爱?真的谈不下去了,那就分开。我是觉得,能伤害到她的只有你,你要是足够好,她就不会受伤害。】

  骆静语细细思索着姐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