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语序问题,这是占喜面临的难点。一句话都是用词语构成,她在打手语时自然是按汉语句子的语序把词语一个个打出来,可周莲告诉她,聋人是视觉思维,自然手语的语序会以视觉上、思维上的先来后到来排序。

  比如占喜看到一个球滚出来,后来又追来一个小男孩,踢了一脚球,占喜会打手语:【小男孩,踢,球。】

  周莲说如果换成小鱼来打,他的打法是:【球,滚动,小男孩,踢。】

  周莲安慰占喜:“不用担心,现在很多手语书也都是按照汉语语序来做范例,是想要教会健听人怎么打手语。你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只要手势正确,小鱼都能看懂。他们从小到大都习惯了我们打手语的方式,不会有困扰。你要练习的是看懂小鱼的手语语序,他可能会简略掉很多字和词,你得自己串,把它串成一句话。其实只要你和他多聊聊就行了,你俩谈个一年恋爱,保证他说什么你都能看懂。”

  占喜越来越明白骆静语平时打字为什么会颠三倒四,为什么阅读汉语会这么困难,其实他已经很努力在适应、学习健听人的打字语序,可能在这块儿他真的天赋不行,没什么好强求的。

  说话是表达,文字是表达,手语也是表达,她的小鱼先天受限,占喜不想对他太过苛刻。

  她好好学手语就行了呀,总有一天,她能完完全全“听懂”骆静语的话。

  时间进入六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长袖衫换成了短袖和连衣裙,凉鞋也被占喜找出来擦干净。

  礼物出生在冬天,迎来了猫生中的第一个夏天。它的个头长大了一些,不过还是没成年,体重只有4斤出头,算是猫咪中的初中生。

  占喜拿着逗猫棒陪它玩耍时,会对着礼物边打手语边说话:“想爸爸吗?爸爸在上学呢,妈妈也想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他也很想你呀,我们拍个照给他看好吗?”

  她抱着礼物拿手机自拍后发给骆静语,没过多久,骆静语就发回来一张自拍。

  他刚洗完澡,还是没有吹干头发,穿着简单的灰色短袖T,微笑着面对镜头,背景是占喜熟悉的那个房间。

  【鸡蛋布丁】:赶紧做作业,别弄太晚啦

  【好大一头鱼】:是要做了,欢欢,我很想你了。

  【鸡蛋布丁】:我也想你,么么哒~

  【好大一头鱼】:么么哒

  ——

  对于占喜的即将离职,袁思晨、钱云等人都很理解,却也舍不得,约好在占喜离职前吃顿散伙饭。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袁思晨问占喜:“哎,你和那个聋哑小哥哥现在什么情况?”

  占喜的筷子停了一下,抬头回答:“处对象了。”

  袁思晨想了想,说:“我对你的男朋友没什么意见,也不会去对别人说。不过你要是不想让人知道,最好悠着点儿,如果打算公开,那当我没说。”

  占喜不解地问:“什么意思啊?”

  袁思晨看看周围,前后左右都没有同事,压低声音说:“前几天,文姐问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把我吓一跳,差点把你给卖了,反应过来后就和她说我不知道。”

  “……”和文琴有关,总会让占喜产生不好的联想,问,“她为什么要打听我的事啊?”

  “我怎么知道?”袁思晨笑道,“你别说,文姐看人真准,她说你最近几个月脸色可好,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人也变得开朗爱笑,看着就像是有情况的样子。”

  占喜摸摸自己的脸,问:“有这么明显吗?”

  “那可不?”袁思晨说,“女孩子谈恋爱很明显的,我都发现了,你平时还会偷偷傻笑,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在傻笑啊?”

  占喜嘴角抽抽,她真是一点也没意识到。

  袁思晨说:“还有啊,文姐问我你和林岩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说不知道。林岩都半年没往咱们办公室送奶茶了,文姐就问我,你俩会不会是在偷偷谈恋爱?我说没有吧,你俩平时完全不联系的呀。”

  听完后,占喜沉默了,文琴会打听这些,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的主意。

  占喜完全没想到,两天后的下班时间,在公司楼下,她会见到自己的母亲。

  一楼大厅里,上班族们一潮一潮地涌出电梯,迟贵兰和小姨站在边上翘首张望,肩上都挎着个大包,看到占喜时,迟贵兰脸上甚至带着讨好的笑。

  占喜被她笑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妈,小姨,你们怎么来了?”占喜走到她们面前问道。

  母女二人已经两个月没见,此时突然见到,占喜的语气里带着疏离和防备,全然没有女孩子见到亲妈后的喜悦。

  迟贵兰说:“你小姨来钱塘看病,小毛病,我也没事干就陪她一起来,晚上和阿杰一块儿吃饭,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他会过来的。”

  占喜问:“为什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小姨插嘴:“我就说要给你打电话,你妈非不让,说不想打扰你工作。”

  迟贵兰笑呵呵:“我们下了大巴就直接到这儿了,没等多久,你这单位……妈妈还没来过。你这不是快要辞职了么,妈妈就想来看看,顺便去你家里转转,你租的房子不是很近么?”

  占喜接过母亲肩上的挎包:“是很近,那走吧,十几分钟就到。”

  迟贵兰却不愿走,眼睛看着电梯里走出来的一波波人,问占喜:“欢欢啊,你在单位里上班一年,有没有男孩子追你啊?”

  “没有。”占喜看着她,“我这单位是私企,又没有编制,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吧……妈妈也没有那么死板。”迟贵兰的语气带着诡异的谄媚,“有些私企的男孩子呢,学历高,家庭背景好,人要是不错的话,妈妈也能接受的。”

  占喜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她,迟贵兰呵呵讪笑:“欢欢,妈妈知道平时管你太严,你可能谈了不是体制里的男朋友,怕妈妈不高兴,其实妈妈真的没有这么死板,你要是……”

  “还去我家吗?”占喜打断她的话。

  迟贵兰的笑容消失了,沉默着与女儿对视,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一种压抑的情绪。占喜知道母亲在忍耐,但她并不害怕,这会儿即使母亲在公司楼下发飙暴走,她都觉得很正常。

  小姨打破了她俩的僵局:“去啊去啊,坐了三小时大巴都累死啦。”

  占喜带着她们来到青雀佳苑,进到802后,小姨说:“哎呀,欢欢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啊!”

  迟贵兰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她看到餐桌上玻璃瓶里的几枝花朵,凑近了看,是假花。她还看到墙角空空的猫砂盆和猫碗,心里很疑惑。

  她看过冰箱后溜达进厨房,又溜达到占喜的卧室,拉开衣柜看一眼,回头看到床头柜上叠着几本书,迟贵兰拿起一本看,居然是手语书。

  迟贵兰:“?”

  她的所有行为都落在占喜眼里,那几本手语书一直在床头柜上,占喜进门前就想到了,但没打算去“抢救”,也不打算去解释。

  她只是冷眼旁观,想到自己是小姑娘的时候也曾和这个老太太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而现在,多么可悲,她的母亲就跟个侦探一样,恨不得拿个放大镜来查验她房间里的蛛丝马迹,却还要装出只是随便看看的样子,夸她一句“现在真的会做饭啦”,或是埋怨说“怎么有这么多零食啊?零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占喜的枕头边摆着一大一小两个鲸鱼玩偶,迟贵兰心里一惊,忍不住说:“欢欢,你怎么买这种毛绒的东西了?你还养宠物吗?猫还是狗啊?你不能养的呀!”

  “没有养宠物。”占喜平静地说,“而且,我已经不过敏了。”

  迟贵兰还要再说,小姨拉拉她的袖子:“你干什么呀?来之前不是说好了不管不管,怎么又管起来了?”

  “可是医生说的……”迟贵兰的话被占喜的手机铃声打断,是占杰的车子到了小区门口。

  晚上,四个人在餐馆吃饭,气氛压抑到极致。

  占杰黑着一张脸,一句话都不想说,占喜也只是客气地对母亲和小姨招呼了几句,随便点了几个菜。

  迟贵兰看着儿子消沉丧气的模样,心里又气又急,问他:“阿杰,你最近晚上都是怎么吃饭的?”

  占杰沉声说:“在单位吃,天天加班。”

  “身体要搞坏的呀。”迟贵兰语气透着心疼,“你都瘦了,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占杰没理她。

  迟贵兰又问:“阿杰,威威七岁生日,你会和他一起过吗?”

  占杰摇头。

  迟贵兰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占杰:“这是给威威的生日包,你什么时候见到他就给他,告诉他,奶奶可想他了。”

  占杰板着脸接过。

  迟贵兰看着儿子,犹豫之后还是开口:“阿杰,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是男的,又不怕找不到,那天你大姨说她有个朋友的女儿在钱塘上班,二十九岁,还是未婚……”

  “砰”的一声巨响,是占杰的手掌拍在餐桌上的声音,他人已经站了起来,俯视着自己的母亲,咬牙切齿地说:“你有完没完了?嗯?”

  边上所有桌的客人都在朝他们看,小姨惊慌失措,迟贵兰面如死灰,只有占喜一脸镇定,冷冷地看着她的母亲。

  这顿饭谁都没吃好,占杰后来再也没说过话,菜也没吃几口,即使小姨打圆场去劝他,他都不理人。

  迟贵兰也一直涨红着脸,占喜知道母亲在妹妹和陌生人面前丢了面子,心里指不定有多生气。换成以前她早炸了,可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终究是忍住了没炸起来。

  小姨第二天一早要在市区看病,两个老太太说好了晚上住占杰家。

  占喜与他们在餐厅楼下分别,迟贵兰又一次劝她端午回家,占喜只是摇头,说:“妈,如果你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也许会答应你。”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站在女儿面前,迟贵兰忍得牙都快咬碎了,“你是我女儿,我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你好,你现在是把我当仇人看吗?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了?亲母女怎么能这么记仇?啊?”

  占喜笑了一下:“别人家的亲母女,妈妈会给女儿的上司打电话,偷偷打听她在单位的事吗?别人家的亲母女,妈妈会突然袭击女儿的单位和家吗?你在我房间里翻来翻去,我都不知道你在翻什么。你想知道什么,不能自己来问我吗?”

  “我问你,你会和我说吗?!”迟贵兰提高了语调,“你什么都不肯和我说!租房子不说,转岗也不说,去外地玩不说,平时在干什么都不和我说!我看你就是偷偷找对象了!我没人问,只能问文琴!她和我说你单位里有个小伙子一直在追求你,追了快一年了,我就打听了一下那个小伙子的条件,我做错什么了?我还不是关心你啊?再说了,我反对了吗?我没反对呀!那个小伙子的条件我听着就挺喜欢的,吃技术饭,还是研究生呢!”

  占喜都被气笑了:“你知道为什么你问了,我会不愿意和你说吗?因为我说了,你都不会同意的。租房子你不会同意,转岗你不会同意,去外地玩你也不会同意!我平时在干的事儿我现在告诉你,我在学跳舞,你同意吗?我在学手语,你同意吗?我在找那种压力巨大天天加班的工作,你同意吗?”

  迟贵兰瞪大眼睛,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她。

  占喜平静地说:“你什么都不会同意的,只要是你不喜欢的,你理解不了的,你觉得无意义的,你都不会同意,我为什么要和你说呢?”

  占杰在边上不耐烦地叫:“说完没啊?说完就走了!”

  迟贵兰动了一下脚步,临走前,问占喜:“欢欢,你为什么要学手语啊?”

  占喜一笑,温柔地说:“跟你说了,妈,你现在的年纪最重要是顾好自己的身体,和爸一起照顾好奶奶。我逢年过节会回家看你们,给你们红包。我自己赚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哪儿有这么多理由?”

  ——

  迟贵兰对妹妹说自己养出了两个不孝子,原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现在一个对她大吼大叫,另一个变得阴阳怪气。

  小姨晚上偷偷和占喜通了个电话,想劝她缓和一下母女关系。

  占喜说:“等我妈哪天学会电话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不该打,再说。”

  迟贵兰和小姨在钱塘待了一夜,第二天看完病就回家了。

  文琴从始至终没有和占喜沟通过,在公司见到她照样笑容可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占喜也不怪她,知道文琴也很烦,等自己离职后,文琴全家应该会与他们家划清界限,毕竟她的老父亲都七十多岁了,和迟贵兰的关系原本就不近。

  母亲离开后的那个周日上午,占喜在周莲家上完手语课,正要离开时,遇见了三个小客人。

  周莲迎她们进屋,对占喜说:“她们都是我的学生,上周刚高考完,和我约了来聊聊怎么填志愿。”

  “周老师,那我走啦,您忙。”占喜对三个女孩笑笑,就离开了。

  等房门关上,莫杨赶紧打手语问周莲:【周老师,小占姐为什么会在你家?】

  接下去的一周,一切如常,占喜知道骆静语在做最后的大作业了。

  大作业是把这一整期学过的花型,自己挑选出一部分,设计成一个摆件,类似插花作品,不仅考验学员单枝花型的掌握程度和制作水平,还考验他们对花卉艺术的审美和整体设计。大作业做完后要拿给日本教室评分,合格了才能拿到级别证书。

  占喜很少联系骆静语,他们已经整一个月没有见面。

  骆静语吃饭睡觉洗澡都争分夺秒,两人对彼此的思念只能藏在心里。

  占喜的工作已交接完毕,求职简历也发出不少,接到了几次面试通知。她请假去参加面试,有两家公司面得还不错,让占喜回去等通知。

  周二周五的晚上,占喜会去舞室跳舞,现在,她勉强能跟上邱老师的节奏,跳出一整支还算像样的舞蹈。

  威威度过了他的七周岁生日,秦菲发了朋友圈,披萨店里,小朋友头戴生日帽,身边坐着外公外婆和几个同龄小朋友,秦菲帮他们拍下合影。

  占喜发现,小侄子的两颗大门牙都没了,笑起来丑萌丑萌的。

  迟贵兰每周和占喜通一次电话,除掉考公和找对象的话题,两个人都没什么话讲。迟贵兰只能对着占喜抱怨占杰,说他最近都不接电话,就算接起来态度都很差。

  占喜会叫母亲把电话给老爸,更愿意和老爸聊聊天,问问奶奶最近好不好,老爸上班辛苦吗?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母亲的失落和迷茫,就像曾经的她一样,都那么听话了,为何妈妈还会不满?

  如今的迟贵兰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如此挖心挖肺地关心子女,对他们有着操不完的心,为什么儿子女儿都会和她怄气?

  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占喜没良心,说自己怀孕生她时有多么辛苦,高龄产妇,冒着生命危险云云……

  占喜没打算让步,就沉默着听,对于迟贵兰很擅长的亲情牌,她已经麻木了。

  和母亲关系的恶化令人烦闷,小猫礼物还不省心,礼物进入了第一次发情期,在家叫得让人头疼。

  占喜带着它去宠物医院咨询,医生说得等发情期过了才能做绝育。占喜算算时间,想着等骆静语回来了再说,小猫粘他,绝育这样的大事儿,还是要爸爸在场比较搞得定。

  周日上午,占喜在周莲家上完手语课后离开,中午11点多,室外太阳高照,热浪滚滚,占喜被太阳刺得眯了眯眼睛,正要从包里拿出太阳镜戴上,心里突然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猛地抬起头,就看到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占喜有一瞬间的恍神,回头看一眼单元门,的确是周莲家没错,再转回头来往那边看,那人一身白T恤牛仔裤,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姿很随意,微微歪着头朝她笑。

  是她最熟悉的笑容。

  “小鱼!”占喜几乎是向他飞奔而去,马尾辫甩得老高,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抱紧他,抬头看他,鼻尖上已经冒出了兴奋的小汗珠。

  骆静语也低头看着她,神情……很复杂。

  因为,他们是在周莲家楼下。

  占喜醒悟过来,打手语说:【你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小莫告诉你的?】

  骆静语轻轻点头,也打起手语:【你一直都没和我说。】

  占喜羞得想捂脸:【我还没学好,我想等学好了再告诉你。】

  骆静语看着她打出的手语,不那么流畅,比较慢,但每个手势都那么准确到位,每一句,他都看得懂。

  尽管来之前,他就已经问过纪鸿哲、骆晓梅和周莲,知道了事情经过,可亲眼所见,还是叫他感动得眼眶发酸。

  他抬起手来,手语也打得很慢:【你已经学得很好了。欢欢,谢谢你,从来没有一个听人愿意为我学手语,你是唯一的一个,我……】

  他右手食指指着自己胸口,几乎要说不下去。

  手语不像汉语,没有那么多优美的描述性词语,它形象直白,生动简洁,这时候却让骆静语苦恼于他不像骆晓梅那般有文化。

  他发现自己能说的只有一句话:

  【我真的很高兴,欢欢,我真的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第55章

  骆静语回程时间一直都没定, 要看大作业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才能走。

  一周前莫杨告诉他,在周莲家里遇到了占喜。骆静语想起骆晓梅告诉过他的那件事, 有个女孩为了可以和喜欢的男生无障碍聊天,托骆晓梅介绍老师学习手语。

  当时骆静语还很羡慕那个男生,万万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就是他自己。

  他止不住得心潮起伏,大作业做完后拿给徐卿言看,徐老师一看纸牌上的作品名就笑了:

  ——《欢喜》

  X等级考试作品

  作者:骆静语

  教室:上海教室

  指导教师:徐卿言

  徐老师指导骆静语做过几次小修改后,他把作品精心地包装起来, 往日本寄送国际快递,当晚就收拾行李退房,坐高铁回钱塘。

  他没有告诉欢欢, 因为想给她一个惊喜。

  回到青雀佳苑时已过零点,他拖着行李箱才进门,一个小影子就溜到了他的脚边。

  骆静语打开灯,蹲下来抱起礼物,单手打手语问它:【我把你吵醒了吗?】

  掂了掂礼物的重量,他笑起来:【你重了,长大了, 爸爸瘦了五斤呢。】

  礼物刚过发情期,被抱着时特别温顺, 骆静语将它放到床上, 准备洗澡睡觉, 突然一愣——他的大鲸鱼玩偶不见了!

  ……

  离开周莲家, 占喜和骆静语手牵着手往地铁站走。

  一个月没见了, 他们不打算去约会, 占喜说想吃骆静语做的饭,两人便商量一同去超市大采购,回家做饭吃。

  在超市里,骆静语推着购物车往前走,占喜不住地打量他,小鱼瘦了,脸颊都凹陷了些,眼睛底下有黑眼圈,似乎好久没有充足的睡眠。

  他们买了好多东西,整整三大袋,回到1504后,骆静语洗过手,穿上围裙准备做饭,占喜也溜进厨房帮忙。

  礼物蹲在门口,不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幕,对小猫来说,爸爸妈妈在一起的场景也是好久未见。

  占喜做饭的手艺依旧一般,不过帮骆静语洗菜切菜还是可以的。这间厨房许久没开伙,抽油烟机轰响起来后,占喜回头看骆静语,心里幸福得冒泡泡,啊!小鱼真的回来了!

  多神奇啊,那些家里不开心的人和事,还有工作上的烦恼,在见到他后全部烟消云散。

  骆静语正从袋子里往外拿食材,就觉得背后一热,占喜抱住了他,整个人紧紧地贴在他的背脊上。

  他转过身来也抱住她,看着她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颊,抬手刮刮她的鼻尖。占喜的眼睛像是亮着两丛小火苗,噼啪噼啪地就点燃了骆静语心中的火堆。他低下头去,先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嘴唇浅浅地触碰她的唇后,占喜嘴唇才动了一下,骆静语就含住了她的唇。

  一个小别重逢后的热吻,可惜,不是小别胜新婚。

  骆静语的唇舌在占喜嘴上流连忘返,手掌重重地抚着她的背脊,一点儿也不让她逃开。也不知吻了多久,直到礼物“喵喵喵”地叫出声来,占喜才推了推他,骆静语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她。

  占喜仰头看他,说:“叫我。”

  骆静语:“?”

  “叫我名字,我想听。”占喜的脸颊还是红通通的。

  之前他们有过视频,占喜曾怂恿骆静语在视频里叫她,骆静语怎么都不答应。欢欢在面前时,他能鼓足勇气去喊她,隔着网线他实在张不开嘴。

  现在可以了,他先清了清嗓子,试着开口:“歪呃歪呃。”

  占喜拉起他的右手,将他的手指按在她的喉咙上,她清晰地开口:“欢欢,欢。”

  “歪呃,歪呃。”骆静语感受到她喉间的振动,说出口却还是“w”打头,嘴型的确有点像。

  占喜决定先教会他“h”的发音,说:“h,小鱼,跟我念,h。”

  她的右手打出拼音指语“h”。

  骆静语嘴唇动了一下,没敢开口。

  小时候应该是学过的,但他都忘了。

  占喜:“h,h。”

  骆静语终于出了声:“呃。”

  占喜笑着摇头,一点儿也没不高兴的样子,其实骆静语平时笑的时候会发出“嗬嗬”的音,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h”和“e”的发音,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任何困难,一个声母一个韵母,但对骆静语来说真的挺难区别,嘴型、舌头的位置都差不多。

  占喜将嘴张大了些,让骆静语看清她的舌头,他的手指继续按着她的喉咙,发音时舌根翘起,一遍遍地说:“h,h,h,h……”

  骆静语是不会不耐烦的,更加不会生气,欢欢都为他学手语了,她只是想让他更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他想自己一定得学会。

  可是真的好难啊,怎么说都不对,也不知道翻来覆去说了多久,骆静语发出了一个清晰的音:“h。”

  占喜眼睛一亮,又是说话又是激动地打手语:“说对了!说对了!”

  对了吗?

  骆静语也很惊喜,回忆刚才的发声方式,在一堆“呃呃呃”后,他手指按住自己的喉咙,调整了舌头的位置,用喉部发声:“h,h。”

  “对了对了对了!就是这样!”占喜开心极了,差点跳起来,骆静语眼里也闪着兴奋的光,一遍遍地说:“h,h,h……”

  “棒极了!你是聪明的鱼!”占喜右手五指撮合抵住前额,又向着骆静语转动后放开五指,竖起一个大拇指,“好啦,今天到此为止,咱们做饭吧,我好饿啊。”

  骆静语正学到兴头上,不过欢欢说饿了,他也只能停下来,想着有空的时候继续学,他一定要学会叫“欢欢”,再难都要学会。

  午餐做了四菜一汤,又是猪肉又是牛腱,还有一条葱油海鱼,堪比酒店大餐。占喜和骆静语都很久没吃这么丰盛的菜肴了,两个人大快朵颐,直吃得肚皮圆滚滚才放下筷子。

  午饭后,两人在1504一起搞大扫除,骆静语很爱干净,觉得久未住人的房子总归有点脏,他换掉床单被套,拿吸尘器把家里都吸了一遍,再扫地拖地擦家具。占喜帮他打扫厨房和卫生间,出来后看到小鱼跪在地上拿抹布擦地板,那感觉真是太震撼!

  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勤快的男人……

  地板上的痕迹是礼物的尿渍,母猫发情时会到处尿尿,骆静语已经听占喜说过了,两人商量后,决定搞完卫生就带礼物去宠物店绝育。

  小猫还一无所知地在猫爬架上玩耍,骆静语愧疚地看着它,小礼物还没成年呢,都没处过猫对象,以后却再也不能做妈妈了。

  占喜劝他:“没办法呀,它发情时叫起来太吓人了,隔壁1503还来找过我,我答应人家等你回来了就带猫猫去绝育。”

  就这样,小猫礼物懵里懵懂地做完了绝育手术,在宠物医院观察了三小时后,被骆静语和占喜带回了家。

  之后的几天,占喜要上班,骆静语担负起照顾小猫的责任。礼物戴着伊丽莎白圈,骆静语给它喂术后专用的猫咪配方罐头,按时给它的伤口上药,每天围着它转,怕它扯动伤口而不让它发力跳跃,还带它去医院复查。

  在他的精心照顾下,礼物很快就康复了,不再舔舐伤口,性情也没怎么变,依旧是一只很黏骆静语的小母猫,都没对他记仇。

  占喜看着这一猫一人的相处,觉得骆静语将来绝对是一个一百分的好爸爸,他的耐心和细心无人能敌,可一想到他说过的耳聋遗传问题,占喜心里也会感到迷惘。

  有一次闲聊时骆静语说过,在没有百分百把握的前提下,他不打算要小孩,他不能接受他的小孩和他一样是个聋人,也不能接受他的妻子为此而被迫流产。

  骆静语对占喜打手语说:【很辛苦,听不见,真的很辛苦。】

  这种辛苦,占喜是没法感同身受的,但她有常识,知道像小鱼这样的弱势群体在社会中活得就像夹缝求生,学习、求职、择偶……哪怕是娱乐休闲,样样都比常人困难,样样的选择面都特别狭窄。

  骆静语从来没在普通学校待过,他说他有初中同学中考后去普高随班就读,跟得特别吃力,还因为说话口齿不清而被人欺负嘲笑,最后迫不得已又回到盲聋学校念高中。

  在外面待过一年,那个男生性格大变,以前很外向开朗的一个人回来后变得死气沉沉,高考也没考好,后来也不知怎么样了。

  骆静语打字的时候神情坚决:【我的小孩这样不可以,我的小孩后来生病,出事了,变不健康我可以,我爱他,照顾他,没关系,天生的是就不可以!】

  ——

  六月底,皮皮虾要过二十五岁生日,赵晴晴即将结束研一的课程回老家过暑假,骆静语也回来了,所以,三个女生在群里讨论起来,之前说好的带男票聚会必须抓紧走起。

  【罗欣然】:寿星最大了,寿星说他想吃自助烤肉,大家有意见吗?

  【鸡蛋布丁】:没有!烤肉我也喜欢!

  【赵晴晴】:木有意见~

  【姚颖】:一脸冷漠地看着你们.jpg

  罗欣然私聊占喜。

  【罗欣然】:皮皮虾说吃完烤肉得有下半场,说一起去唱歌,本来没什么,就是你男票会不会不高兴?如果不行我们就改别的,去酒吧坐坐或是吃完饭就散了,你看呢?喜儿,你有想法就直说,我们不用拐来拐去。

  【鸡蛋布丁】:我去问问他吧,你稍等啊,我男朋友脾气特别好,我觉得他不会介意。

  占喜把这事儿告诉骆静语,没有说得太委婉,告诉他,皮皮虾是个酒吧歌手,热衷在朋友面前一展歌喉,骆静语如果介意,他俩不参加下半场就行了,没什么的,占喜不想让他不开心。

  骆静语回答——

  【好大一头鱼】:没关系,是你的朋友们,我可以去了,不是要我唱歌就好[捂脸]

  【鸡蛋布丁】:好哒,那我就答应喽,放心啦,我唱歌也不行,每次都不唱的,我俩就坐坐喝点东西吧[害羞]

  【好大一头鱼】:[OK]我没有去过唱歌,是很好奇了[呲牙]

  占喜看着屏幕笑起来,从来没去过KTV的小鱼呢!怪可爱的,室友们都是好相处的人,又有她陪着,没什么可担心,刚好让小鱼去见见世面。

  这几天,骆静语一点儿没闲着,先和董承约好去池江先生家里安装樱花树的时间,又约钟鹏、莫杨和小李的时间,几方统一后,约到端午节后上门安装。

  接着,骆静语去方旭的工作室找他,提出想参加七月的钱塘造物节,六月底截止报名,他让方旭帮他报名。

  去之前骆静语就有预感,方旭不会同意。果然,方旭说他最近很忙,没时间搞这个,并且认为一个最小的摊位,费用都要两万块/三天,他觉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也不会出这三分之一的钱。骆静语想搞就自己去搞,他不会干涉,同时也不会帮忙。

  “你到底想不想做汉服节了?”方旭问骆静语,“别人家七月都开仓了,你倒好,还想去参加什么造物节。烫花在造物节上怎么可能卖得出去?随便一个都是四五百,六七百,人家以为你抢劫呢!”

  骆静语压根儿没打算在造物节上卖东西赚钱,造物节手作艺术那一块本来就是手作人的展示机会,他只想展示自己,宣传一下烫花工艺。

  徐卿言和一起学烫花的姐姐们都参加过展览或手作节,有些规模大,有些规模小,只有他一次都没参加过。他都二十七岁了,入行这么多年,想展示一下自己都不行吗?

  话不投机,骆静语起身就走。

  方旭见他生气了,从办公室里追出来,挡在他面前,问:“骆静语,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想散伙了?”

  骆静语下巴绷得紧紧地看着他。

  他是想散伙了,在上海时和徐卿言也聊过,他想单干,又怕自己应付不来。

  骆静语有个初步的设想,雇一个懂汉服文化的健听人帮他打理客户业务,从七月开始,全程跟进汉服节的事。

  如果两个人合作得还不错,汉服节后,他就和方旭散伙,以后由他给这个人开工资,但是一切事务都以他为主。

  徐卿言觉得可行,让他先不要告诉方旭,把这个人物色起来再说。

  方旭这一次从头到尾没针对骆静语的耳聋进行过攻击,自认已经很尊重他。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俩的经营理念差异太大了,他知道骆静语已经起了异心,就算这次汉服节的生意做下来了,他俩很快又会产生新的矛盾。

  骆静语不会再听他的话了,方旭心里再清楚不过。

  他说:“我是个生意人,小鱼,大家好聚好散,你想散伙就早点说,不要把我当傻子。汉服节你不做,我可以找别人做,现在还来得及,你要是到了八月九月和我撂挑子不干,我怎么办?”

  骆静语思考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给他打字:【我做。】

  方旭冷笑一声,拍拍他的肩:“那么,合作愉快。”

  骆静语回到家,打开电脑搜索出钱塘造物节的网址。

  网上有报名通道,他点进去,按照要求一项一项地填写,最后卡在“项目介绍”上。

  他选择的是手作艺术板块,申请的是最小的摊位,大概3个平方。因为报名人数多过摊位数,所以要进行筛选,主办方就要求申请人填写自己欲报名项目的行业介绍(500字)、展示内容(1000字)和申请人从业履历(500字),并且还要上传作品图片。

  骆静语关掉页面,打开空白文档,开始慢慢地敲键盘。

  半小时写了两百多字,他自己看了一遍,乱七八糟,叹口气,默默地关掉了文档。

  唉……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2000字难倒一头鱼。

  和占喜朋友们的聚会就在这一天,下午5点半,占喜下班后和骆静语一起打车去聚餐地点。

  自助烤肉店在一家商场,占喜给皮皮虾准备了生日礼物,骆静语还给占喜的两个室友各准备了一件烫花胸针,是比较简单小巧的款式,穿常服都可以佩戴。

  其余四人都不是上班族,已经吃起来了,占喜牵着骆静语走进店里时,骆静语开始紧张,脚步不由得停了一下。

  占喜回头看他,骆静语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抿着嘴唇脸色严肃,看起来酷得要命,说好的温柔暖男在哪里?

  占喜失笑:“小鱼,别紧张,我室友们都很好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骆静语迟疑地打起手语:【她们的男朋友也在,会不会笑你?】

  占喜也打手语回答他:【不会,他们都知道的,你不要在意这些,我希望你能认识我最好的朋友,我也希望她们能认识你。】

  骆静语点点头,又牵住了占喜的手。

  交往四个月,他还没认识过欢欢的朋友。以前,他只和聋人同学出来玩,就没认识过同龄的健听朋友,其实都不知道他们平时是怎么交往的,出来吃饭玩耍是怎样的场景。

  占喜和骆静语走到罗欣然所在的卡座边,四个年轻人正两人一个炉子烤得热火朝天,骆静语刚一站定,就见四双眼睛都齐刷刷地落到了他身上,令他又是一阵紧张。

  接着这几人就纷纷叫起来:

  “哎呀,帅哥美女总算来了,快点去拿肉!”

  “五花肉好吃,牛肉也可以!要抢的,一会儿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