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想也是,太子素日里有课业,有政务,下半晌还要听进讲,是怪难为他的,他要有喜欢的玩意儿也就不追究,由得他去了。

  太子是面面俱到的性子,鸟来了,有了笼子鸟架,又张罗盖布笼罩、食罐水罐。他吩咐冯禄道,“这鸟吃软食,你打发人备上好的桃花雪洞罐来,一对一堂,花样要相同,回头拿来我瞧了再往里安置。”

  冯禄答应一声,麻利儿就去办了。

  这时候派到坤宁宫的宫女取了东西来复命,手里捧着个捏丝戗金五彩匣子,呵着腰往皇后面前一敬献,又低眉顺眼的退到屏风前侍立着了。

  皇后把匣子递给太子,太子抻了盖子看,原来正是那只富贵玉堂春。他心里欢喜,对皇后躬身道,“谢谢母亲把它赏还给儿子,儿子正想使了人往内务府问去呢!”

  皇后道,“我知道你必定记挂着,来回派人寻摸忒麻烦,倒不如我给你送来,还省些事。”

  太子谢了恩,心里想着得了机会再给锦书送过去,面上只不敢叫皇后看出异状来,没想到皇后掭了掭衣角,脸色带着八分和气,对太子说,“既然镯子是你赏她的,回头还让人给她送去,没的叫人说咱们爷们儿小气,赏出去的东西还讨回来。”

  太子颇感意外,狐疑地瞧了皇后一眼,低头应了个“嗻”。

  皇后动了动身子,他赶忙上前搀扶,皇后迈下踏脚往那鸟笼跟前去,左右细打量了,对门口候着的掌事太监说,“挂起来吧!北鸟不是爱叫唤吗?让它晒着太阳亮开嗓子叫。咱们与其低着头瞧,不如仰着脖子听,是不是埋汰货,一耳朵就听出来了。”

  第七十六章 花困蓬瀛

  门上的平安和小路子给锦书打千儿,“哟,咱们锦姑姑回来了!”

  锦书浅浅一笑,“嗳,回来了。”

  小路子眯缝着小眼睛一通扫视,“才歇了两三天,都好利索了?要我说该多躺两天才好。”

  锦书提了袍子跨过门槛,边走边道,“我闲不住,躺多了连骨头都散了,还是早点儿上差的好。”

  这时已是巳时末,交午时的时候,太皇太后早用过了膳。按着宫廷的规矩,午时是必须午睡的,这叫得天地阴阳正气,是保证长寿健康、精神畅旺的头一条。各宫主子、小主,个个都要照祖宗家法办,晚上不许贪玩熬夜不睡觉,更不许早晨睡懒觉赖床,宫里几万的人口都要严格遵守,老祖宗是表率,上行下效,她尤其注意这一点。

  锦书赶在太皇太后上床午睡前进暖阁里,平常请安不需要行稽首礼,只有几日不见或是大病初愈见驾才要行大礼。太皇太后正坐在梳妆台前,让梳头太监卸了头上的钿子和燕尾准备歇觉,从镜子里看见她进来,远远跪下趴着磕头,声音金石一般的清脆,“老祖宗,奴才回来了,给老祖宗见礼?”

  太皇太后撂下手里的通草转过身来,和蔼道,“行了,别跪着,委屈了屁股又要委屈膝盖,那怎么好!”

  殿里人听太皇太后说得诙谐,都噗地一声笑出来。大梅离她最近,忙弯腰扶她,凑趣儿道,“老祖宗都叫起来了,快谢恩吧,回头叫咱们看看屁股伤得怎么样了。”

  大家在慈宁宫里说话,只要无伤大雅,都敞开了随便说,也没个忌讳。梳头刘虽不是外人,可就算净了身也是个男的,当着男人的面屁股长屁股短的,多让人尴尬别扭啊!锦书窘迫得红了脸。

  太皇太后笑吟吟道,“好丫头,别搭理她,咱们不叫她们看,只给我一个人瞧。”

  锦书知道她开玩笑,再扭捏就是不识抬举了,这不过是顺嘴逗闷子的话,她哪里会真看!屁股上又没有乾坤,谁稀罕瞧!瞧了还要长针眼,多不值啊!锦书应道,“老祖宗要瞧,做奴才的没有不遵命的,只是难为它,竟还有这样的福分呢!”

  入画掩着嘴笑得欢快,“果然脸盘儿大,老祖宗都抬举着。”

  锦书跺脚嗔起来,满脸的娇憨之态,倚着太皇太后道,“老祖宗,您瞧她!我不依!”

  太皇太后实在的喜欢她贴心儿的样子,要是养不熟似的远着,她还真是不待见,如今她这个模样儿,一点儿也不生分,真像透了敦敬皇贵妃在世时的做派,叫她从哪里厌恶起来呢!她伸手摸了摸她长长的大辫子,安抚道,“那些个蹄子愈发纵得没边了,这还了得!过会子叫她们给你敬茶赔罪。”

  锦书含笑应了,太皇太后又问,“可大安了吗?”

  锦书道,“老祖宗放心,奴才结实着呢,挨两下子隔天就能好。”

  太皇太后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来,可怜见儿的,金枝玉叶的身子,却有比黄连还苦的命。明治皇帝儿子多,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江山在手时疼得什么似的,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如今呢?堂堂的帝姬沦落到做侍女,挨板子,主子还给小鞋穿,这孩子怎么不让人心疼?换了是自己的孙女儿,不得叫她痛断肝肠么!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好孩子,这趟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心里都知道,你在我身边呆着,往后自然补偿你。”

  锦书眼里含着泪,连忙低头道,“奴才能侍候老祖宗,就是天大的造化了。老祖宗是大佛,奴才就是个小沙弥,天天的在您脚底下,跟着念念经,学学佛道,我也能修出半个仙身来呢!奴才谢老祖宗都来不及,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就是把奴才磨成了粉,也不足以报答老祖宗的大恩大德。”

  太皇太后听了这好大一通,越发的撞到心坎上来,对塔嬷嬷道,“你瞧这小嘴儿体人意儿的,往我腔子里头倒蜜呢!”又对锦书道,“着两天你先别值夜,等伤养透了再当差不迟。你去崔总管那里回明了,就说是我说的,眼下只管敬烟上的事儿,旁的打发别人做去吧。”?锦书抿嘴笑着福了福,“是。谢老祖宗体恤。时辰也到了,奴才伺候老祖宗歇着。”

  说着扶太皇太后起身往拔步床前去,半跪下替她脱下鞋子,一眼看见她脚上还穿着她绣的袜子,便道,“如今天热起来了,奴才再拿白绫缎给您绣几双,要庄重又喜兴儿的,老祖宗喜欢什么样的花式?”

  太皇太后被她看见了袜子有点不好意思,脸上装出平常的神色来,只道,“今儿好玩才拿出来穿上的,别费那功夫了,脚上的玩意儿何必较真。”

  锦书给她掖好了被子,边摘幔子上的银帐钩边说,“再过几天就是花朝节了,花中以牡丹为贵,奴才绣丰台出的‘梨花雪’吧,应景儿,给老祖宗添个彩头。”

  太皇太后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想来心里是愿意的,不过放不下面子答应罢了。锦书淡淡一笑,轻手轻脚退到寝宫垂花门外。

  太皇太后歇午觉不要人在跟前伺侯,大丫头们都回值房里去了,她招了个二等宫女在外头掐点儿,低声问,“回头叫人你知道怎么办吗?老祖宗房里一有响动就传我们,一短一长的击节,记住了?”

  那宫女肃了肃道,“姑姑只管去歇着吧,我省得。”

  锦书这才放了心,转身沿着廊子朝配殿里去,走了两步又驻足看,偏殿耳房前的一排爬藤月季长出了新叶子,在花架子上缠缠绵绵的伸展覆盖,那叶子是极嫩的,太阳低下一照就折出清晰的脉络来。

  还有石榴树,祈人老家儿有讲究,先生、肥狗、胖丫头,那是摆阔气,壮门面的活物;死玩意儿就是天棚、鱼缸、石榴树。石榴树占了其中一份,但凡有脸子的大宅门,谁家院子里不种上两棵,那都不能叫大户!宫里也不例外,只是慈宁宫的比景仁宫的还要略高大一些,全是太皇太后悉心照料的缘故。

  看了一会儿还惦记着回值房,转身朝配殿里去,一打膛帘子看见入画和绿芜她们正在准备花朝节要用的东西,桌上堆满了剪好的五色彩笺,大梅忙着在顶上钻小孔,又取红绳穿上,等过节那天好挂在花树上,这是民间的做法,叫赏红。

  锦书靠前挨在大梅边上坐下,大梅转过脸来,笑道,“哟,大脸子卸差了?”

  锦书攮了她一下,“别说了,我怪臊的!叫你们受累替我,我过意不去呢!”

  入画说,“得了,一家人还说两家话?你踏踏实实的吧,谁计较这些个。”说着把手里的土剪子递给绿芜,“好姐姐,咱俩换换。这老家伙什太沉,绞起来费劲极了!”

  绿芜把西洋小银剪和她换了,嘀咕道,“就你金贵!老家里不是都用这个吗?你仔细懒出病来!”

  入画咭咭的笑,“以前眼皮子浅,就盯着脚下三分地儿了,如今不是在宫里时候长,不一样了嘛!”说完长叹一声,“往后放出去了,咱们也算是有脸的,见过大市面。”

  锦书翻出块绫子绷上花绷,拿炭碳条在底子上描花样,大梅问,“绣袜子?给谁绣的?”

  “你说给谁?”锦书颊上抿出两个梨窝来,“横竖不是给我自己。”

  不是自己的,肯定是太皇太后的呗,别人也不敢劳动掌事姑姑不是!可大梅偏往歪了说,“太子爷也穿牡丹花的袜子?这么大个小伙子也爱花儿粉儿的?”

  锦书啐道,“给你装个嚼子才好,不着调的!”

  屋里的人都捂着嘴笑,锦书戚戚道,“我真是对不住苓子,她出去了,我和她也说不上话,这辈子十成是见不着了,我心里那么愧疚,真怕她记恨我。”

  大家都沉寂下来,见她眼泪汪汪的,大梅说,“不会的,苓子什么人你不知道啊,再说她是虚惊一场,不是全须全尾的家去了吗!倒是你,挨了这两板子,差点把小命葬送喽…听说那东西是太子爷送你的?”

  锦书点了点头,“我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祸事来,知道的说我没算计,不知道的要说我拿太子爷的赏臭显摆呢!宫里人多嘴杂,背后指定要编排的,我怎么有脸走动啊!”

  绿芜安慰道,“你别拿他们当回事就成了,这有什么!嚼舌头的都是眼热你的,这事换在别人身上可不是够得瑟的么!”

  入画有慈宁宫最典型的脾气,说话和大梅子一样直截了当,她手里码着彩笺,嘴上还附议,“可不!太子是其次,说得最热闹的是万岁爷那头。咱们万岁爷是什么人啊?可不像那些个好色皇帝!他对宫女都远着,连正眼都不带瞧的。我听乾清宫当差的小姐妹说,不管是茶水上的还是司衾的,向来是肉皮儿都不让碰一下,有贴身的差使一概是太监服侍,规矩成那样世间难找,可对你就不同。”

  锦书心跳漏了两拍,面红耳赤的说,“我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别瞎说!”

  入画吊高了嗓门,“我瞎说?瞎说是‘这个’!”

  大家看她比了个王八的手势出来都哄笑,“这蹄子疯了,哪里学来的痞气儿!告诉老祖宗去,叫她到园子里顶砖。”

  “说正经的,破五那天万岁爷带你出去了?”入画小声的问。

  锦书唬得脸色煞白,“你打哪儿听来的?”暗里思忖,皇帝不是不叫往外说的吗,谁走漏了风声?神武门上的护军?还是顺贞门上的太监?她瘟头瘟脑的傻瞪着桌上的笸箩,半天又补了一句,“老祖宗知道了吗?”

  众人看她神情恍惚,便互换了个眼色。大梅道,“这事儿你得谢谢春荣,话到她这儿就打住了,崔总管也吩咐不叫往老祖宗耳朵里传,至于那些来请安的主子和小主们,往没往老祖宗跟前递话就不知道了,这几天都是春荣在里头伺候的。”

  锦书哦了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怎么就怎么吧!皮肉之苦也受过了,王保再让掌刑的多来两下子,气儿续不上,也就过去了。她倒用不着担心会活受罪,下回再犯在皇后手里,她肯定得下死手一气儿弄死她,不会叫她吊着口气等着谁来救了。

  第七十七章 耿耿漏咽

  “我有桩事想不明白。”大梅一本正经道,“万岁爷出宫用的车我见过,单乘单座儿,你们俩怎么挤下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屋里每个人都巴巴的看着她,锦书闹了个大红脸,打着愣的呐呐,“说什么呢!”

  入画啧啧道,“说说呗,是万岁爷搂着你坐的?还是坐万岁爷腿上?”

  几个人暧昧的眯起了眼,拿皇帝当话题那可是藐视圣躬的重罪,不过既然没外人在,打听打听也没什么。实在是,这事儿多叫人稀罕呐!皇帝弱冠御极,在宫里简直就是天一样的存在,他又是个深藏不露的脾气,似乎没什么个人情绪。在太皇太后面前是孝子慈孙,在妃嫔们面前是不偏不倚的丈夫,在宫女太监面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要说他对着个女人笑,把谁捧在膝头上坐,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恐怕连皇后都没得过这殊荣吧!女孩儿们凑在一起就爱聊这个,不把真相挖出来,就像对不起自己似的。

  锦书只愁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她心头擂鼓样的砰砰跳,结结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绿芜道,“别逗她了,瞧把人臊的!”

  入画说,“咱们得不着圣眷,连过过耳朵瘾也不让?”说着又缠上来逼问,“再不说,可别怪咱们严刑铐打啊!”

  锦书避无可避,只得支支吾吾道,“那车里头宽绰,两个人也能坐。”

  众人很败兴,看着都有点蔫,唯独大梅说,“肩挨着肩,也够可以的了!咱们万岁爷膀子宽,你靠着,是不是特踏实?”

  锦书怔怔道,“我多早晚靠来着?人家是主子爷,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再说我是跟着伺候,又不是跟着遛弯…”

  入画嗤之以鼻,“怎么不让我跟着伺候啊?你别矫情啦!得了便宜还卖乖!”

  屋里正聊得热火,外面隐约有人喊,“崔总管在不在?”

  这会儿正是太皇太后沉沉好眠的时候,锦书怕惊了驾,忙推开窗屉子看,“谁在那儿喊,怎么不懂规矩?”

  月台下的宫女跑上来,进了值房福了福道,“给姑姑们请安了,我找崔谙达呢!”

  说起崔总管,锦书方察觉自打她进了慈宁宫就没见着,便问她们,“总管哪儿去了?”

  大梅说,“可能是要变天,崔谙达今儿腿疼得厉害,回下处去了。”

  锦书心里一急,记挂着他身边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回头抽了空得去瞧瞧才行。

  绿芜对那宫女说,“你是哪个宫的?大呼小叫的像什么话?”

  小宫女瑟瑟道,“我是长/春/宫的,是有要紧的事…”

  入画不等人家说完就呸了口,“凭你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老祖宗正歇着,你吵醒了她还想活不想活了?”

  那小宫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着头说,“奴才错了,奴才急着给太皇太后回好消息,一时忘了时候,请姑姑们恕罪。”

  大梅看了锦书一眼,长/春/宫有什么好消息?大抵是通嫔生了吧!于是对锦书努了努嘴道,“这是掌事姑姑,你有事和她说也一样。”

  那小宫女对锦书磕头,“姑姑好,咱们通主子午正生了个皇子,嬷嬷命我来回太皇太后的。”

  锦书点头应道,“这真是个好事儿!你起来吧,老祖宗这会子正睡着,等起身了我一定回禀。”

  小宫女俯身道谢退了出去,入画道,“真是咋乎!生了个儿子怎么了?宫里皇子多了,又不是头一个,用得着这样吗!”

  锦书笑道,“那可是龙子,天皇贵胄!你仔细祸从口出。”?绿芜对入画道,“这你就不懂了,太皇太后自然是喜欢皇帝子嗣越多越好,但凡生了皇子的,总少不了赏赐晋位份。”

  “说起这个,通主子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大梅边整理红绳边道,“她刚进宫时位份低,好像只是个答应,后来踩着别人的肩膀一步步爬上来,如今娘家侄女是内定的太子妃,自己又生了皇子,总归是烈火烹油的美事。”

  锦书心里沉甸甸的提不起劲来,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只觉压得喘不上气儿,她抬手解了一颗扣子方松快了些。

  这时窗外有人低声叫“锦姑姑”,听口音带点东北味儿,锦书知道是下值房的二等宫女小娟。照规矩次一等的宫女不许进上值房,要进得有大宫女许可才行,她既喊她肯定是有事,锦书答应了声,“进来说话吧。”

  小娟低着头,迈着小步,手里捧着一双五蝠捧寿的鞋,走到锦书跟前躬了躬腰,毕恭毕敬的把鞋呈上来,“这是我孝敬姑姑的,您试试吧,看合不合脚。”

  锦书大为意外,次等宫女给大宫女做针线是常有的,可自己掌了事儿之后从没有对下头的人有过这种要求,她深知道被人逼着做活儿多难受,尤其是着种鞋,鞋帮两边用红线绣四只蝙蝠,鞋口正中间绣个圆的寿字,鞋尖上的大蝙蝠最难绣,要垫着衬,好让蝙蝠鼓起来。还有缉鞋口,沿上貉子皮,翻毛出锋,针非常难拔,每做一针必须用牙咬着,一双鞋下来牙根都得松动出血。

  她双手接过来,“难为你想着我,谢谢。”

  小娟垂着眼睛道,“咱们在姑姑手底下已经过的是好日子了,要是不知道讨乖就是不知趣儿。再过几天是花朝,各宫的主子宫女都要在一处顽,要是叫她们瞧见咱们宫的姑姑连双蝙蝠鞋都没有,倒要叫她们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