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来,皇帝闭了闭眼睛,慢慢回身上了中路,迈过金水桥,登太和殿,在保和殿下了台阶进乾清门去。腿上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无比的沉重。

  得了信儿赶进宫的庄亲王还没回过神来,他旗下的包衣今儿送节礼儿来,又有几个宗亲找他闲磕牙,趁着热闹,爱票戏的老伙计们办起了堂会。他戴上了髯口粉墨登场,正准备唱上一段《伍子胥》,谁知道李玉贵打发人搬救兵来了,害得他急吼吼卸了油彩,穿胡同钻小巷的抄了近道儿直奔午门。

  进了宫就站在隆宗门前发愣,远远看见皇帝过来了,打眼儿一看,下盘不稳!他一拍大腿,“要坏事儿!脚底下怎么还拌上蒜了?”问长满寿道,“万岁爷喝高了?”

  长满寿直挠头皮,愁眉苦脸的说,“奴才没随扈,不知道。”

  “我告诉你,别和爷耍哩个儿愣!”庄王爷两个眼一立,凶相毕露,“快说!”

  长满寿吓了一跳,半窝着身子磕磕巴巴道,“王爷息怒,万岁爷前边看见太子爷和锦书游十八槐,照了面,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就成这样了。”

  庄亲王顿觉头大如斗,他慌忙飞也似的跑了过去,一把搀住了皇帝,嘴里喊道,“臣弟恭请圣安。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手脚冰冷,他看了庄亲王一眼,“你来了?”亏得他来了,皇帝觉得自己用完了最后的一丝气力,他几乎是半挂在了他兄弟身上,由着庄王爷把他扶进了西暖阁的“勤政亲贤”。

  庄亲王把他安置在炕上,拿迎枕垫在他腰后,仔细看他的脸色,一看之下庄王爷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从没见过皇帝这番光景,虚弱到了极点,九死一生战场上回来的模样。脸也青了,眼也直了,无声无息仰头倒在那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庄亲王心里抽抽着,扒拉过他的手来请脉,脉象虚而浮细,典型的卫气之虚,这回是伤心大发了!

  “万岁爷,好哥哥,您把心胸放宽泛些,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庄亲王趴在炕沿上劝慰,“您心里有什么想法儿,想干什么,都和兄弟说,兄弟替您办妥了,成不成?”

  皇帝阖上了眼皮。还能妥吗?说什么都晚了,天底下最苦的情,谁也没辙,束手无策。

  庄亲王转脸气急败坏的问门口侍立的李玉贵,“太子哪里去了?他闯的祸不来料理,就这么撂着他皇父不管了?”

  李玉贵早吓破了胆儿,他瑟缩着回话,“太子爷上南书房去了,万岁爷有上谕,下午由太子爷进日讲。”

  皇帝摆了摆手,“别叫他来,朕烦见他。”

  庄亲王忙道,“大哥哥,您这会子还没用膳吧?臣弟让人送碗奶/子进来,您先垫垫胃,有什么不痛快的咱们回头再说,好不好?”?

  皇帝摇头,到了这份上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他蹙眉道,“出去。”

  庄亲王冲李玉贵使了个眼色,李玉贵甩袖行跪安,却行退出了暖阁,只在穿堂里待命静候。

  庄亲王心里恼太子,好好的把他亲爹气成这样,他这太子是不想当了还是怎么的?这大侄儿是他瞧着长大的,打小儿捧在肩头上在南苑城池根下溜达,就和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如今糊涂了,办了不孝的事儿,怎么办呢?要怪罪也怪罪不上啊,小子大了,心里藏了人,这原本就无可厚非,慕容锦书不是皇帝房里的人,他们俩好上了也没什么。要怪就怪爷俩都好那一口吧,明知道烫手的山芋不好接,却都有迎难而上的勇气。

  倒霉催的!庄王爷觉得丧气,他喟然一叹,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想当年他也曾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没办法,宇文家的男人都有这个宿命,一辈子总能遇见一个叫他把心碾成灰的人。后来那女人嫁了别人,他亲手把她送上了花轿,自那以后他再也不能对谁动情了。和死了的嫡王妃过日子没什么大爱,也就是两将就,所以他不愿意再续弦了,弄个填房回来还是大眼瞪小眼的耗,还不如自在的过他的鳏夫日子。

  “大哥哥,臣弟叫人把锦书姑娘请来吧,你有话就和她说,当着面儿的说,总憋在肚子里也不是个事儿。”庄亲王留神皇帝的表情,他看见痛苦占据了那张隽秀的脸,他有点慌神,又道,“万岁爷待见她是她的造化,您有什么可忧心的?这后宫里的宫女儿,哪个是您要不得的?何必忌讳那些个,苦了自己,我都替您委屈。”

  皇帝又闭上了眼,他调匀了呼吸才说,“朕待见她,她未必待见朕。你别传她来,朕…没脸子见她。”

  庄亲王听了这话愈发摸不着边儿了,干了什么?怎么就没脸见了?做皇帝的是大拇哥上挑的,就是杀了她也没什么可露怯,今儿这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了?

  皇帝见庄亲王一头雾水,便勉强支着肘歪在炕桌上,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完了懊悔的喃喃,“朕不该啊!”

  庄王爷很想开解他“这世上就没您不该的,她本来就是个奴才”,后来一琢磨还是算了,锦书是他心尖上的肉,谁敢说半个不字,他非和人拼命不可。

  庄亲王摸摸后脑勺,觉得还挺棘手。这里头的结得靠他们自己解,外人插不上手去。他费心张罗的勾当得停一停了,眼下不是把人往“日又新”送的时候。皇帝生了一百个心眼子,却唯独缺了含糊这一窍,就算给锦书下了春药,把人脱光了送到龙床上,要叫他不管不顾的成事,只怕也甚难。

  第九十九章 一庭凄冷

  “万岁爷,容臣弟斗胆说一句,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您这么掏心挖肺的待人家,人家又不领情,何必呢!”庄亲王退到圈椅里坐下,眼巴巴的看着皇帝,“您瞧您,现在都成了什么样了!人家不心疼您,我这个做弟弟的心疼。您以往多决断,怎么遇着个丫头就打嗑呗儿了?不大点事儿,话说了就说了,要收也收不回来了。眼睛长在前头就是朝前看的,您老回头怎么成…”他看见皇帝不耐的皱起了眉,又自说自话道,“我说的大实话,您别不爱听。您这样的遭遇我遇见过,我和云然的事您也知道,最后又怎么样?我知道她活着,她男人对她好,也尽够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开了就好了。”

  皇帝抬起手抚了抚额头,“你倒是看开了,如今成了这模样。朕要是和你一样,那这泱泱大英怎么办?后世怎么断我这承德帝?说我是糊涂虫?”

  庄亲王哽了一下,知道他哥哥心里搓火,他也不介意当回出气筒,叫他冷嘲热讽一番,岔开了他胸口的郁结,兴许就天下太平了。他咧着嘴角笑,“您别这么说嘛,您能者多劳,我头顶上有您这千古一帝把门儿,可不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吗!”

  皇帝无奈地调开了视线,庄王爷见天儿在在北京城里悠闲自得地游来荡去,结交的都是同一类的损友,京片子学得字正腔圆,活脱脱的京油子。在外头和买凉茶的逗咳嗽,进了大内找太监们唠,满嘴的片儿汤话,没一句正经的。不过叫他这么一打岔,自己又有了还阳的感觉。

  他下了炕,暖阁地上还铺着厚毡子,脚踩在软软的细绒上,慢慢踱到窗前,又看着鸟笼子愣神。这只鸟和锦书那儿那只是一窝的,他真是用尽了心思了,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和她养一样的鸟都叫他觉得安慰似的。

  庄亲王抽身到门前,嘱咐李玉贵送点吃食过来。做皇帝的辛苦,每天寅时起身,朝服朝帽一一打点好,凑合喝一碗酥酪,就要上辇奔太和殿升座叫起,十来年的天天如此。加上今天散了朝要陪着太皇太后和姑奶奶们游海子,在船上又惦记着宫里的心上人儿,哪里还有闲功夫进膳啊,八成是饿着肚子到现在吧!

  御膳房的蒸笼里有现成的点心,火上供的粥品、大补药膳也一应俱全。还没到传膳的时候,这会儿上的是小食,用不着侍膳太监。李玉贵托着膳盘进来,炕前有宫女抬来的洋漆描金小几,上了一碟藕粉桂糖糕、一碟枣泥馅山药糕、并一盅建莲红枣汤,斜眼瞄了瞄庄亲王,闷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万岁爷,您先用点东西垫吧垫吧,臣弟这就叫人过慈宁宫去,先瞧瞧锦书怎么样了,等有了回信儿再计较,成不成?”庄亲王几乎是在用哄孩子的方法规劝皇帝,“别的先别想,填饱了肚子才是正经。”

  皇帝连头都没回一下,只道,“搁着吧,朕不饿。”

  庄亲王心想,这别扭劲儿哟!都到了这步田地还窝着呢,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又招长满寿来,打了软帘小声叮嘱,“你使了顺子往慈宁宫去,叫他只装不知道,找锦书闲聊聊,看那边是怎么个光景。”

  长满寿“嗻”了一声,麻利儿就去办了。庄王爷笑了笑,故作轻松的对皇帝道,“您什么时候爱养鸟了?体仁阁里作文章我不成,可要说到养鸟,那咱就是行家里手了,要不臣弟教您两招?”

  皇帝满腹心事,庄亲王在耳朵边上聒噪叫他愈发的心烦,他淡淡道,“长亭,朕的头有点疼,你跪安吧。”

  庄亲王张了张嘴,想再劝两句,一瞧他那样又把话咽了回去,叹着气的甩袖打了个千儿,“那您歇会子吧,臣弟告退了。”

  皇帝抬了抬手,算是把他给打发了。庄王爷垂头丧气的从“勤政亲贤”里头出来,进了养心殿,后面李玉贵赶了上来,呵着腰问,“王爷,您瞧万岁爷怎么样?要不要奴才传太医?”

  庄亲王摇了摇头,目光呆滞。他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会子就是华佗再世也不顶事儿。万岁爷心里烦闷,把我都给轰出来了,你们当差留神,要是有什么动静赶紧来我府里报信儿,听见没有?”

  李玉贵一跌声的应了,送庄亲王出了乾清门,忙又回殿里。隔着五彩线络盘花帘看过去,皇帝仍旧在窗前站着,腰杆子挺得笔直,那是他一贯的气度,可松垮的肩膀带出个落寞的弧度,连他这个平生不懂情滋味的人也跟着揪紧了心。

  窗下的日影移过去,渐渐成了狭长的一线。皇帝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转回炕上盘腿坐下,炕桌上是御用的文房,狼毫、笔架、朱砂墨块,还有临行前批了一半的外埠折子。他竭力静下心,挽了袖子量水研墨,饱满的红一点点扩散开来,恍惚又想起锦书伺候笔墨时的情景。

  也是在“勤政亲贤”,她病后初愈,在迎春花旁俏生生站着。才吃过药,鬓角微微的濡/湿,上前来揭伏虎砚上的楠木盖子,淡薄的香气便在举手投足间从袖笼里氤氲飘荡。他那时只顾侧眼打量她,她看着那方端砚,眼里是忍不住的惊艳之色,他才发现她和后/宫的妃嫔们大大的不同,也头一回对明治皇帝有了不同以往的看法。再无道,终归教出个好女儿,或者这就是慕容高巩一生唯一值得赞颂的了。

  他以为他想要的都能信手拈来,也错把她看得太简单了。如今怎么样呢?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同样姓宇文,她的心里装得满满都是太子,竟容不下他哪怕是一根头发丝儿。

  他蘸了朱砂的笔尚未收回,外面传来粉底学踩踏在金砖上的声音,撩眼皮子看过去,顺子佝偻着背从门上进来了,垂手在地上一叩打了个满千儿,“回万岁爷,奴才回来复命了。”

  皇帝搁下了笔心潮澎湃,急切道,“见着她了吗?”

  顺子应道,“是,奴才见着锦姑娘了,她在值房里给鸟喂食,教小宫女儿打络子。”

  “脸色呢?脸色瞧着怎么样?”

  顺子想了想,脸色真不太好,便老老实实说,“回主子话,奴才看锦姑娘哭过,两个眼睛有点儿肿,不过气色倒还好,看见奴才还随口聊了两句。”

  皇帝听了这话恍惚起来,哭过了?当真是往心里去了。是啊,他说了这样伤人的话,还指望她无动于衷吗?他失魂落魄的拿手支着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憎恶过自己。他的确是个冷酷的人,对待敌人可以下死手,对待所爱照样可以把话说得尖刀般锋利。

  他果然和高皇帝一样,千般好万般好,拉下脸子还是依着自己的意思办。皇考皇贵妃是怎么死的?二十三岁的年纪,花儿似的年华,心胸开阔,平时也没有病痛,怎么说去就去了?还不是被高皇帝气死的!现在他走上皇父的老路了,他虽没有把锦书当成敦敬皇贵妃,却也觉得她们是密不可分的,锦书于他来说就像当年的嫡母。他那样爱她,爱得神思昏聩,爱得无药可救,他为她做了些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了奴才两个字罢了。

  皇帝吃吃的笑起来,越笑心头越是苦涩。怎么办?推得太远了,还能寻回来吗?他的视线落在花梨炕几迂回的纹路上,深沉的木色铺天盖地把他困住了。他空洞的睁着眼,一滴水珠落下来,在平滑的表面四散溅开。他猛地一惊,竟发现眼角微凉,把他骇得无以复加。

  他慌乱的用手盖住,指尖触碰到的是无尽的寒意。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他蜷起手指狠狠砸向炕桌,砰地一声,桌上的文房弹落了一地。御前的人跪在地上簌簌发抖,他们给吓破了胆,没有一个人敢上来规劝,满室寂静,只听见皇帝急促的低喘。

  敬事房御前传牌子的马六儿来时天都擦黑了,在正门口遇见才掌灯出来的李总管,看着东一个西一个跪得满地都是的宫女太监,心里不由怯起来,托着大银盘裹足不前,小声拉过李玉贵道,“大总管,备幸的绿头牌都齐了,万岁爷今儿晚上翻牌子吗?”

  李玉贵兜天一个白眼,捏着嗓子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万岁爷叫不叫去谁说得准?你只管呈上去就是了,他老人家有雅兴就翻,没雅兴就撂,咱们把值当好喽,多早晚也不落埋怨不是?”

  马六儿诺诺称是,咕咚咽了口口水,提着心肝的托高了银盘进西暖阁里。皇帝连晚膳也没用,怏怏歪在彩绣云龙靠背上。马六儿在门前跪下来,膝行至皇帝御座前,颤着声照惯例嚎一嗓子,“恭请万岁爷御览。”

  皇帝转脸来看,本想说“去”,却瞧见托盘最下边一排的角落里有块绿头牌,上头赫然写着“答应董氏”。他怔怔看着那块牌子发愣,然后伸手捻起来背面朝上的翻转,复又看着烛火出神。那十六盏通臂巨烛照得暖阁煌煌如白昼,却照不亮他心中一隅。

  马六儿出来大大松了口气儿,李玉贵立马迎了上来,正看见他给驮宫太监递牌子,忙问“今儿是谁进幸?”

  马六儿擦着汗说,“是景阳宫的董主子。”

  李玉贵哦了一声,暗道果然猜得没错,今晚上又够宝答应喝一壶的了。既然牌子翻了,那就去办吧!他悄悄让跪了大半天的宫女太监都起来,各处分派好差使就站在雕龙柱下眯眼看。

  东一长街的梆子响了,到了下钥的时候。廊子下挂上了一溜宫灯,露水下得大,滴水下的青砖上斑斑驳驳晕湿了。

  李总管吐了口气,今儿真是不平静的一天啊,现下只盼着宝答应能叫万岁爷消火吧,要不然见天儿过这种日子,凭谁也受不了啊!

  第一百章 红笺无色

  宝楹一路跟着敬事房太监来到养心殿。

  初春的夜里很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她裹着厚厚的大氅,还是忍不住把牙磕得咔咔响。似乎也不单是因为冷,从她接了口谕的那时起,她就跟掉进了冰洞里似的,浑身再也暖和不起来了。

  别的妃嫔领旨侍寝就像过年,到处的宣扬,手底下的人逐个儿放赏,面子里子全然不顾了,唯恐别人不知道她给翻了牌子,短了她两句敬贺的话。到了她这儿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她走一步蹭一步,恨不得立马来道上谕遣返。管他冷宫也好,牢笼也好,她情愿一脑门子扎在里面不抬头了,也不愿意到这金碧辉煌,却阴冷刺骨的帝王寝宫里来。

  有些话她没法和别人说,就是见着娘家人也开不了口,皇帝面上温文尔雅的,却是个只图自己尽兴不顾别人死活的。她不知道他对别的妃嫔是否也这样,总之自己是吃够了苦头,这种难言之隐怎么排解才好?原当给禁了足,敬事房上呈的绿头牌上就不会有她了,谁知千算万算还是逃不过去。

  皇帝能想起她,必定是锦书那里又碰了钉子,这一肚子气要撒出来,她免不了要受罪。宝楹想着打了个寒颤,宫灯的光照在她脸上,白得像鬼似的。

  李玉贵上来虚打了个千儿,“奴才给董主子请安。请小主儿进配殿更衣,今儿个是您头回在宫里侍寝,奴才安排了女官服侍您。”他往西边一引,“小主儿请。”

  宝楹看着李玉贵,眼里泪光盈盈,她张了张嘴,哑声道,“谙达,我今儿身上不利索,您瞧…”

  李玉贵眼皮子一耷拉,他半笑不笑的说,“这奴才可做不了主,您千万别难为奴才。各宫各院每天都有御医请脉,您要是有什么不爽利的,内务府必定有记档,或是信期,或是抱恙,总有个说头。既然今儿晚上有您的牌子,万岁爷也翻了,那您就是病着,也得伺候着不是!”

  宝楹默默咬紧了牙,宫廷之中就是这样,各人自扫门前雪,没人心疼你。你就是冤死苦死,人家都懒得搭理你,还要眼一斜,嗤地一声说你拿搪,得了便宜卖乖,圣眷在身,矫情病就犯起来了。

  敬事房马六儿在旁边催促,“走吧,小主儿,别叫万岁爷等急了。”

  宝楹深深吸上一口气,硬着头皮抬腿进了西配殿。榻前早有宫女侯着了,给她见了礼就不客气了,三下五除二剥光了她的衣裳,前前后后打量一番。因着后妃进幸,事先都沐过了浴的,所以只在腋下扑上粉,就拿熏笼上的被子把她严严实实包了起来,然后抬手击掌,外头的驮妃太监躬身进来,低着头,垂着眼打千儿,“奴才给主子请安。”

  到了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呢?宝楹顺从的趴在驮妃太监背上,缩着脖子闭着眼,由着太监把她送进了东稍间。

  皇帝正坐在床头读书,眉峰上拢着薄薄的愁,见她进来的也不说什么,撂下书冷冷的看着她。

  敬事房太监把人放下了,皇帝还没躺下,就少了送妃嫔上龙床的那步。太监跪下磕头,起身后腰哈得几乎和地面水平,低垂着双臂却行退到寝宫外,和马六儿一道在南窗户下侍立,掐着点儿等里头完事了,好再把侍寝的人背出来。

  宝楹在床前尴尬的僵立着,脸上发烫,心头打突。她到底是年轻小媳妇,光腚裹着被子,叫男人直勾勾的瞧着,就臊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穿着杏黄的亵衣,烛火映照下仿佛笼罩在一团温暖的光晕里。他看着她,心底隐隐作痛。这样相像的脸,站在这里的是她多好!愁苦又涌上来,他觉得胸口破了个大洞,冷风嗖嗖的往里灌。缺了一块,怎么填补都没有用了。

  他慢慢躺下,看着那曼妙身姿从被子那端钻进去,小心翼翼顺着床沿匍匐,然后披散着长发,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只觉难过,她的睫毛像蝶翅般颤动,他低头看下去,倏地有了错觉,恍惚间以为这就是锦书,心理防线便轰然溃堤了。

  他靠过去,伸手把她圈进怀里,温柔的,生怕一个唐突碰坏了她。他说,“你不要离开朕,朕知道错了,朕对不住你。”

  宝楹如遭电击,脑子里瞬间空白。皇帝厌恶她,从来没有搂过她,即便是最亲密的时候也不会让她贴着他的胸膛。现在他抱着她,软语和她说话,她惶恐之余不知所措起来,绷紧了身子瑟瑟发抖。

  皇帝温暖的手掌在她裸露的背上轻轻摩挲,吻她的额头、鼻子…像对待至爱的女人。他嗡哝有声,“别怕,朕再不伤你了。朕是没法子,朕活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宝楹知道,他把她当成了锦书。冷血帝王会有这样的一面,她简直无法想象。锦书原来这样幸福,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都爱着她,爱到没有她就活不下去,自己呢?永远是她的影子,皇恩浩荡都归了她,天威难测由自己承担,老天爷怎么就这么偏心呢!

  她不敢说话,怕惊醒了他。攥着褥子的手逐渐放松下来,她晕沉沉的睁开眼看他,萧萧肃肃温润如玉,没有金銮殿上的狠戾阴鸷,仿佛只是城里哪家养尊处优,教养良好的贵公子。

  纱帐外的景象渐次模糊,再看不清了。她随波逐流的合上眼,心想就这样吧,无力回天就得学会承受,好在这趟的经历不算可怕。她的手搭在皇帝的腰上,听见他喃喃叫她“锦书”,她惆怅的叹息,有泪从眼角滚落,滴在行龙纹的贡缎枕上,迅速就消逝不见了。

  自鸣钟响了十下,蹲在窗户下的马六儿和驮妃太监面面相觑。马六儿两指一叉,吐着舌头小声说,“万岁爷今儿兴致高,都半个时辰了!”

  敬事房总管赵积安本来在丹陛旁和李玉贵闲聊,听见钟声过来问,“还没传吗?”

  那两个人怯懦的点头,赵积安看了李玉贵一眼,李大总管自然是要安着规矩办的,便示意他通传。赵积安清了清嗓子,高唱道,“是时候了。”

  里头寂寂无声,南窗下的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又过一柱香还是没动静,赵积安只好梗脖子又喊,“是时候了,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里头终于咳嗽了一声,皇帝瓮声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