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脸上渐渐不是颜色起来,咬着嘴唇不说话。皇帝料想自己又冒犯她了,便道,“你瞧,三句话不对就上脸子,我就说你不得?”

  “我哪里上脸子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他在前头走着,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辫子垂在身后,辫梢儿上垂着明黄的绦子,风一吹款款摇摆起来。她看得有些出神,只觉得这一切恍惚像梦,自己就这么成了他妃嫔中的一员,往后的路怎么走呢?还有出宫的那天吗?倘或永昼真的来寻她,她能撂开眼前人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爱他,不能原谅他,怎么到了这地步!

  皇帝缓步的踱,少时回过头来说,“选秀完了你就回毓庆宫去,如今晋了位,总在慈宁宫呆着也不是长久的方儿。”

  一个皇帝,这会儿婆妈得这样,都是为了她。锦书心思敞亮,什么都明白。他越这样越叫她难受,再体贴入微又能怎么样,凭着眼下的态势,还有什么可说的!

  渐渐到了慈宁门上,肩舆在槛外停着,一溜太监垂手静待。皇帝想着这就要和她分开,心里生出不舍来。想靠近她,又怕她抵触,进退维谷间煎熬得脑仁儿都发疼。才想伸手去触她,她却堪堪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尴尬停住,心里一阵阵的抽搐,尊严像是被人拍在地上狠狠踩烂了似的,止不住的绝望和落寞。

  她熟视无睹,毕恭毕敬的蹲福,“奴才恭送万岁爷。”

  皇帝蹙眉看着她,才要说话,长满寿老远打了个千儿过来,道,“回主子,才刚建福宫贵主儿跟前的板栗儿来回话,说贵主儿今早身上热,喘得脸通红,高世贤开了方子,说叫急煎快服,可镇不住喘,这会子…看着不好了。”

  皇帝听了大惊失色,章贵妃体弱多病,当初太皇太后就说她恐不是有寿的,眼下竟真不中用了。

  “快往建福宫去!”他也顾不得别的了,上了辇即吩咐。抬辇太监飞快调个头,脚下加紧了,直朝北边去了。

  锦书目送圣驾走远了才折回门里,她没见过章贵妃,只知道她是南苑王侧妃,皇帝御极后晋了贵妃位,常年卧病在床,各处也不怎么走动。太皇太后这里请安是全免的,她养在宫里,不论是大宴,还是宫妃们欢聚,从来就没有她。听说年纪还轻,大约只有二十八九岁,真要是不好了,也叫人心头难受。

  正想着,身后人打千道,“谨主子吉祥,奴才给小主道喜了。”

  锦书转过身来,看见崔贵祥单膝跪在地上,忙去搀扶他,又碍着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宫女,言辞不好太过亲切,只道,“谙达快别多礼,折煞我了。”

  崔站起来,皱纹里有笑,也有忧愁,似有千言万语,又没法子出口。踟蹰了一下方道,“内务府按例的赏赐都往毓庆宫去了,下面伺候的宫女太监先行到宫里安顿,小主这两天在老佛爷跟前,身边只留两个人就成,多了坏规矩。”冲后面招了招手,“快来,给谨主子见礼。”

  那两个宫女垂首磕头,崔又道,“这是万岁爷钦点的丫头,内务府从储秀宫拨过来的。”

  锦书忙道,“我听万岁爷说了,快起喀。”

  两个宫女谢恩起身,抬头一看,锦书笑起来,原来是木兮和春桃!

  三个女孩儿搂在一处又哭又笑的,她们来了,锦书打心眼儿里的高兴,就觉得自己不孤单了,有了依托似的。

  木兮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瞧瞧,眼下竟成了主子!”

  “可不!”春桃说,“咱们多有缘分,当初还当再也见不着了呢!”

  崔总管咳了两声,道,“你们姐妹好原不该说什么,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主仆有别,人前还是避讳些好。”

  木兮和春桃敛神蹲了蹲,“奴才们造次了,差点坏了规矩,多谢谙达提点。”

  崔贵祥笑道,“在我面前没什么,看见小主高兴,我也跟着受用。”

  木兮和春桃颇有些不解,听这话头子不寻常,那些太监,尤其是老太监,都是滑得出油的,有这番话倒出人意表。

  锦书盈盈笑道,“横竖不是外人,往后也要有来往的,不妨告诉你们,我早前认了崔谙达做干爸爸,他老人家护着我,处处替我周全,是我的恩人!”

  那两个对视一眼,赶紧冲崔贵祥敛衽蹲安,崔摆摆手道,“不值当一提,我欠着敦敬贵妃的情儿,拂照些你是该当的。”言罢又长长叹息,“叫我难受的是你这孩子忒见外了些,这么大的事不和我通个气儿,弄得这么个结局,白遭了那些罪。”

  锦书低着头绞帕子,原先她是存着私心,总觉着人心隔肚皮,逃宫是天大的事,叫旁人知道了怕坏事,也当能一气儿跑到天边,不必再回来的,谁知道出了岔子,兜个圈子又回到原点,如今怪对不住崔总管的。

  “我是怕给您惹麻烦,不是有意瞒着您的。”她勉强寻了个借口,脸上讪讪的,“我要是事先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打死我也不能跑了。”

  这件事到太皇太后这里就打住了,她在泰陵里的遭遇宫里再没有人知道,也算保住了皇帝的脸面。崔贵祥是慈宁宫总管,里头的经过门儿清,也不忍心苛责她,唯有叹息,“过去就过去了,万事要打远儿。你目下晋了位份,万岁主子又是荣宠有加,好好过日子吧,还能怎么呢?女孩儿家不论多哏性儿,嫁鸡随鸡罢了。”

  锦书点点头,眼巴前也只能这样了,将来会怎样,谁也说不准。

  崔引了引道儿,“出来有时候了,进去伺候吧!老祖宗还是偏疼你的,这回你捅的篓子不追究,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在她老人家面前别呲达什么,也别埋怨万岁爷,都是命,知道吗?”

  锦书嗯了一声,“我都听干爸爸的。”

  进了慈宁宫明间,太皇太后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瑶妗县主站在边上不知所措。锦书唬了一跳,忙问,“老祖宗这是怎么了?”

  塔嬷嬷道,“还不是得了贵主儿的消息!”

  太皇太后抹泪道,“可怜见儿的,这孩子也忒没福气了,回头要过去看看,这趟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什么。塔都,从我的梯己里拨些银子请和尚来宫里超度超度,倘或不打紧,送了业障,兴许就好了。”

  塔嬷嬷应了就出去操办,锦书忙给她顺气儿,安慰道,“老祖宗别急,贵主子福泽深厚,小坎儿迈过去就好了。你是有了年纪的人,不可伤情过逾了。贵主儿病着,您过去,怕叫贵主儿心里记挂着。还是奴才替您过去瞧瞧,再打发人来回老祖宗。”

  太皇太后想了想说,“也好,还有你皇后主子那儿,咱们分道儿走,你上建福宫去,我上坤宁宫去。你主子爷现在人呢?”

  锦书道,“才刚长谙达来回禀,万岁爷已经往建福宫去了。”

  太皇太后直起腰道,“那你这会子就过去,他在呢,万一贵妃有个好歹,不至吓着你。”

  锦书嗳了一声,辞出慈宁宫,就往建福宫去了。

  第127章 此去难留

  踏进建福宫就闻着满世界扑鼻的药香味,进了明间转过槛窗,偏殿角上跪着念经的丫头,宫里的人来往穿梭,却个个无声无息。

  气氛极压抑,贵妃寝宫前设了巨大的围屏,侧看过去只瞧见捧巾执盂的宫女在床前侍立。床上人不得见,也没看见皇帝,倒是门口站着李玉贵和长满寿,两个一脸肃穆,活像哼哈二将。瞥见她,忙紧上前打千儿,“谨主子怎么来了?”

  锦书朝里头探看,“老祖宗打发我来瞧瞧,贵主儿怎么样了?”

  说着要往里间去,被李玉贵给拦住了,“小主去不得,里头太医正施针拔毒呢,料着不太好。贵主子病脱了相,人不成了样子。”又压低了声凑过来说,“要过去的人跟前不干净,您还是在外头侯着,要是招惹上什么反不好。”

  锦书听了心里也抽抽,便问,“万岁爷在里头吗?”

  李玉贵一咂味道,嘴里再恨,心里到底惦念的。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仇终有化解的一天。忙道,“万岁爷是天皇贵胄,金龙护体的,什么邪魔歪道都伤不着他。况且爷们儿家,阳气足,万事百无禁忌。”

  锦书缓缓点头,殿里云盘雾绕的,却闻不见香炉里的檀香味儿。她茫然凝视殿顶的彩绘藻井,隐隐觉得有些恐惧。已经到了后蹬儿,太阳落山了,殿里一溜南窗户虽都按了玻璃,可还是不济,外头昏暗,里头更暗。

  突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号,把她结实吓了一跳。接着围屏撤了,太医都摘了顶上的红缨子退出寝殿,建福宫的宫女太监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殿里殿外霎时大乱。锦书怔愣站着,想是贵妃未能有幸,恐怕是薨了。

  这时候皇帝出来了,扶着墙头面黄气弱的样儿。李玉贵和长满寿慌忙上去搀扶,他摇头说,“朕不妨事,快去禀老佛爷和皇太后知道,再传军机处的昆和台和继善来议事。”

  两位总管领旨分头去办事,锦书上前接了手,看见皇帝红着眼眶子,只强作镇定,对她道,“怎么来了?”

  她嗯了声,“我扶您上暖阁里去。”

  两个人徐徐进了西暖阁,锦书料理他躺在榻上,倒了茶来喂他。他虽悲痛,神思却清明,喃喃道,“贵妃十五岁嫁给朕,朕平素国事冗杂,难得来瞧她,这会子懊悔也晚了。”

  他满脸的疲累困顿,锦书心头发紧,朝里朝外都传闻他是个冷面君王,铁血无情,她却看见了不一样的他。他也有血有肉,对身边的人也重情义,只是位高权重,肩上担心沉,叫他每每不得不拉着脸对诸臣工发号施令,外头就把他传得不近人情似的。

  锦书只觉心疼,坐在他榻旁好言劝谏道,“主子节哀顺便吧!佛祖还有涅磐,何况是人呢!主子仔细身子,后面的事交内务府和礼部承办就是了。”

  他应了一声,伸手去牵她,“锦书,我才看着贵妃咽气,如今更觉世事无常。咱们别蹉跎了岁月好不好?人吊着一口气,游丝样儿的,说不准哪天就殁了,到时候再后悔还顶什么用!”

  锦书微一滞,慢慢抽回了手,“眼下说这些做什么,还是贵妃的丧事儿要紧。”

  皇帝怏怏缄默下来,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自肺底里的长长一吁,侧身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暖阁门上的帘子打起来,一个穿玄服的少年从门口膝行趋步进来,身上罩了孝袍,顶子上蒙了白绫,趴在地上磕头,嚎啕大哭,“皇父,儿子往后没有母亲了!我的好母亲…皇父,儿子怎么办呀!”

  皇帝挣扎着撑起身子,哑声道,“你如今这样大了,你母亲登了仙境,你要让她安心的去,别叫她撂不下手。你没了母亲,还有朕,还有你皇祖母、皇太太疼你。从今往后要愈发精进,不要辜负了你母亲临终的嘱咐。”

  二皇子东齐哽咽着抹泪,伏地道了个是,又道,“皇父,眼下着急的是贵妃的谥号和庙号,请皇父定夺,儿子好安排着仪奠司拟丧仪、停灵上供奉。”

  锦书不由多看了二皇子两眼,他身量虽高,到底年纪不大,十三四岁光景,却有处变不惊的定力,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皇帝极累,阖眼道,“朕已经传了军机处的人来,谥号和庙号要议后再定。你别忙其他,到你母亲箦床边上守着去吧。”

  二皇子磕头应“嗻”,却行退出了暖阁。

  皇帝对锦书说,“天晚了,这里事儿多,且乱着呢。你回去吧,叫外头多派几个人跟着。天黑了,阴气重,没的冲撞了什么。”

  她坐着不起身,看他萎靡的样子也不放心,问,“您呢?”

  皇帝惨淡道,“我暂时走不得,等停了灵再说吧。”

  她执拗起来,“我也不走。”

  皇帝颇意外,怔怔看着她道,“你在这儿不好,等夜深了,一个女人家不受用。”

  “我…”她支吾了两下,“我在这儿好伺候您。”

  这时候李玉贵领了军机大臣进来打千儿,那两位章京穿上了孝服,戴了孝帽子。继善痛哭流涕,蹒跚的让人扶着在一旁侍立,原来章贵妃是他的亲妹子,听见这个消息在军机值房里几乎要晕厥过去。皇帝传,脚下拌着蒜的来当差,路上还跌了一跤,滚得满身的泥。

  皇帝赐了座儿,对李玉贵道,“你送谨主子回去,仔细着点儿,多掌几盏灯照道儿。”

  李玉贵道是,他不再说什么,转脸便和臣工议事了,锦书没法子,只得蹲福跪安。

  出了暖阁,放眼一看,雪山霜海。殿里支起了灵幔子,宫灯都换成了素色,窗上也糊了素纸,孝幡帐幔漫天飞舞,千条金铂银锭哗哗作响。建福宫里当差的披麻戴孝,在灵前按序黑压压跪了一片,诵经声,哭声,响彻云霄。

  锦书上香祭拜后就随李玉贵出了宫门,木兮和春桃在门上侯着,见她出来了,忙拿干净的小笤帚在她身上掸,又取红纸包的蒜白塞到她腰封里。

  她看着她们倒饬,不解道,“这是干什么?”

  木兮道,“主子不知道,才去了人的地方不干净,要去晦气避邪。”

  李玉贵招了五六个人来,一人手持一盏羊角宫灯,照得夹道里头山亮,前后把她护住,这才往慈宁宫去。

  锦书回头看了看,对李玉贵道,“谙达,我自己回去就成了,您回万岁爷那儿去吧,万一他有吩咐,手下人没眼色,又要惹他发性子。”

  李玉贵笑道,“那不能够,二总管在呢!万岁爷有口谕叫送您回去,奴才就得全须全尾的把您送进慈宁门里去。”

  锦书慢慢道,“里头乱了群,我是想…万岁爷跟前好歹别离了人…怪瘆人的!”

  李玉贵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小主儿,这话您要和万岁爷单说,不定龙颜能大悦成什么样儿呢!您别怪奴才多嘴,奴才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万岁爷不容易!奴才六七岁就进了南苑王府,十六岁上拨到万岁爷身边当差,哄着万岁爷吃饭,陪着万岁爷上树掏鸟窝,后来又跟到军中贴身伺候,万岁爷的艰辛奴才最知道。将门之后,生来就比文臣家的孩子苦,先帝爷又是位严父,管教得极揪细。每天寅时一到,就有精奇嬷嬷举着戒尺站在床头催起床,动作慢了得挨打,穿衣梳头像着火似的。起来了有念不完的课业,有练不完的布库,等长到了十岁就进军营里历练,整日间打打杀杀的,一天也不得闲儿。建大业是先帝爷起的头,万岁爷子承父业,有时候人在这个位置上,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所以逼着,才有了这江山。外人不知道,都说皇帝老子好当,可也得分当得舒不舒心不是?大英才接手那会儿,真真是一团乱麻,万岁爷的政务堆山积海的,常忙到丑正才得安置,奴才瞧他,操劳得连气儿也顾不上喘,甭提多糟心了。他老人家自律,在后/宫里花的心思有限,我从没见过他像操心您这样操心过旁人,说真的,您这福气,真是没得说了!”

  锦书听他絮絮叨叨扯了一车的闲篇儿,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横竖是替要开解她,给皇帝诉诉苦。她笑道,“谙达快别说这些个,我心里都明白。谙达的意思是他坐这位置坐得苦,叫我多体谅是不是?我如今是后/宫里的人,愿不愿的都得从,您还不知道我?我最善性儿的,也犯不着谙达特意的嘱咐一遍。”

  李玉贵悻悻闭了嘴,这位几句话把他回了个倒噎气儿,他也是嘴贱,偏要趟这趟浑水,何苦来呢!由得他们闹去,等熬断了肠子也就消停了。

  一行人进了慈宁门,远远看见檐下也换了素灯笼,贵妃薨不算国丧,慈宁宫里品级高,当差的人不必戴孝,瞧上去倒也一切如常。只是老祖宗今儿心里难受,用了膳连书都不听了,恹恹歪在榻上,嘴唇抿得紧紧的,看见李玉贵进来请安,便问,“皇帝这会子怎么样?”

  李玉贵打了千儿道,“回老佛爷的话,万岁爷瞧着精神头不济,太医给诊了脉,说是伤了血气,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有些头疼。”

  太皇太后道,“难为他了,头回遇着这样的事儿,八成是慌了手脚了。”又问,“皇帝传了什么人?贵妃谥号拟了没有?”

  李玉贵道,“传了继善大人和昆大人,另有军机行走郑大人、邱大人在隆宗门上侯旨。贵妃谥号还未拟定,正商议丧奠事宜。”

  太皇太后擦了眼泪点头,“你带话给皇帝,请他自保重圣躬,有内务府操办,他也不必事事亲问。”

  李玉贵道嗻,跪安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拍拍锦书的手问,“可唬着了?”

  “没有。”她拿手绢给太皇太后掖了掖腮帮子上的泪痕,慢声慢气儿道,“奴才没到箦床边上去,李总管不让进去。”

  太皇太后道,“是该这样,女孩儿家阳气弱,招惹了脏东西不好。你皇后主子身上也不利索,庄亲王管着内务府,这趟的事儿就让他帮衬。我这里没什么,叫我不放心的是皇帝,近来事情一桩连着一桩,你在他身边伺候吧!我瞧得出来,你对他就是一剂良药,有你在,他才能活泛起来。”

  锦书低头不语,暗道这老祖宗也怪,先头就怕她害了皇帝,想尽了法子要隔开他们。现在倒好,又把她往皇帝跟前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