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只得劝道:“主子自己的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过于着急。万岁爷乃万乘之尊,自是百神呵护,且太医院那些院史御医寸步不离的守在南苑,必是不要紧的。”见琳琅仍是怔仲不安的样子,也只有一味的讲些宽心话。的 

  琳琅坐在那里,出了半晌的神,却道:“我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碧落道:“天气虽然暖和,主子才调养起来,过几日再去也不妨。”琳琅轻轻摇一摇头,道:“拿大衣裳来吧。” 

  她身体犹虚,至慈宁宫外,已经是一身薄汗,略理了妆容衣裳,方进去先行了礼。太皇太后端坐在炕上,依旧是慈爱平和,只叫人:“快搀起来。”又道:“可大好了?总该还养几日才是,瞧你说话中气都还不足。”琳琅谢了恩,太皇太后又赐了座,她这才见着佟贵妃陪坐在西首炕上,眼圈微红,倒似哭过一般。的 

  纳兰容若《浣溪纱》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太皇太后放下茶盏,对琳琅道:“瞧着你好了,也叫人安心。”忽闻太监通传:“启禀太皇太后,太子爷来了。” 

  太子年方七岁,比起寻常孩子,略显少年老成,毕恭毕敬的向太皇太后行了礼,又向佟贵妃见了礼,见着琳琅,只略一迟疑,乌黑明亮的眼晴里透出一丝疑惑,太皇太后已经伸手道:“保成,来跟着我坐。” 

  太子挨着她依依在膝下坐了,太皇太后道:“听说你想去南苑,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你皇阿玛身子不豫,南苑那边,本来就不比宫里周全。”太子道:“太皇太后,您就让我去吧。我去侍候皇阿玛汤药,担保不给皇阿玛添乱。”太皇太后不由笑道:“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你皇阿玛知道一定欢喜。”太子闻她语中有应允之意,只喜孜孜起身打了个千:“谢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便嘱咐苏茉尔:“告诉跟着太子的人,要好好的侍候着,还有太子的舆轿,要严严实实的,虽然天气暖和,但路上风大。再告诉他们,路上的关防可要仔细了,若有什么事,我第一个不饶他们。” 

  苏茉尔一一答应着,太皇太后又问太子:“保成,你独个儿走那样远的路,怕不怕?”太子摇摇头,道:“不怕,有谙达嬷嬷跟着,还有师傅们呢。”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道:“真是好孩子。”向琳琅道:“其实南苑地方安静,倒便于养病。你身子才好,过去歇两天,比在宫里自在,就跟太子一块儿过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琳琅只得站起身来,应了个“是”。 

  却说佟贵妃回到自己宫中,正巧惠嫔过来说话,惠嫔见她略有忧色,只道:“也不知道皇上如今可大安了,南苑来的信儿,一时这样说,一时又那样讲,直说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佟贵妃道:“今儿听见太皇太后答应太子,让他过去给皇上请安。”惠嫔道:“难为太子,年纪虽小,真正懂事。”顿了顿,又道:“姐姐何不也请了太皇太后懿旨,去瞧瞧皇上?顺便也好照应太子,他到底是孩子,南苑虽近,这一路总是不放心。” 

  佟贵妃轻轻叹了口气,道:“太皇太后想的自是周到。”惠嫔听她似是话中有话,但素知这位贵妃谨言慎行,不便追问,回到自己宫中,才叫人去打听,这才知道太皇太后命琳琅去南苑。 

  惠嫔只是坐卧不宁。承香见着她的样子,便顺手接了茶自奉与惠嫔,又悄悄的命众人都下去了,方低声道:“主子别太焦心。” 

  惠嫔道:“你叫我怎么不焦心。”顿了顿又道:“瞧那日咱们去储秀宫的情形,必然是万岁爷在屋里——竟连规矩忌讳都顾不得了,这琳琅……”说到名字,又轻轻咬一咬牙:“皇上如今病成这样子,不过是——”到底忍住了话,只说:“如今太皇太后,又还在中间周全。” 

  承香道:“主子且宽心,凭她如何,也越不过主子您去。” 

  惠嫔道:“你明知我不是焦心这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若知道卫家当日是如何坏的事,必生嫌隙,如今她是万岁爷心坎上的人,在皇上面前稍稍挑拨两句,咱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说,万岁爷素来将前朝与后宫分得极清,不徇私情么?”惠嫔道:“当日阿玛的意思,以为她必是选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嫁不到什么好人家,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 

  承香想了想,道:“那日老太太不是进宫来——只可惜四太太没来,不然也有个商量。” 

  惠嫔只管出神,过了许久方道:“老太太这么些年是蒙在鼓里,这样的事,总不好教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轻轻叹口气:“走一步算一步罢。如今她正在势头上,咱们可没法子。但万岁爷这样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痒痒。咱们只管往后瞧,到时再顺水推舟,可就省心省力了。” 

  天气暖和,官道两旁的杨柳依依,只垂着如碧玉妆成,轻拂在那风里,熏风里吹起野花野草的清香,怡人心脾。太子只用了半副仪仗,亦是从简的意思,琳琅的舆轿随在后列,只闻扈从车马声辘辘,心如轮转,直没个安生。 

  锦秋数年未出宫,此番出来自是高兴。虽碍着规矩未敢说笑,但从象眼窗内偶然一瞥外间景物,那些稼轩农桑,那些陌上人家,眼里不禁闪过一丝欢喜,琳琅瞧着她的样子,心里却微微生出难过来。柔声问:“锦秋,你就要放出去了吧?” 

  锦秋道:“回主子话,奴才是今年就要放出去了。”琳琅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今年就要放出去了——可以家去了。”只望着象眼格窗外,帘帷让风吹得微微拂动,那碧蓝碧蓝的天,并无一丝云彩,望得久了,叫人只想胁下生翼,能飞入那晴霄深处去。 

  天气晴好,官道宽阔笔直,寻常来往的行人车马早就被关防在数里之外,所以行的极快,未至晌午,便到了南苑。琳琅大病初愈,半日车轿劳顿,未免略有几分疲乏。南苑的总管早就派人洒扫了偏殿,太子进殿中更衣,琳琅也去下处换过衣裳,自有人去禀报李德全。 

  皇帝发着高热已有数日,这日略觉稍好了些,挣扎起来见了索额图与明珠,问四川的战事,徐治都大败叛将杨来嘉,复巫山,进取夔州。杨茂勋复大昌、大宁。皇帝听了,心中略宽,明珠又呈上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败海寇于海坛的报捷折子,皇帝这才道:“这个万正色,到底没辜负朕。”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用,当日万正色外放,皇上曾道此人兵法精妙,性情刚毅,可防郑患。如今看来,皇上真是明见万里,独具慧眼。”皇帝欲待说话,却是一阵大咳,李德全忙上来替侍候,皇帝咳嗽甚剧,明珠与索额图本来皆蒙赐座,此时不由自主都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一旁宫女手忙脚乱,奉上热奶子,皇帝却挣扎着摆手示意不用,过了半晌才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已经略略嘶哑:“朕都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办差吧。” 

  明珠与索额图跪下磕了头,皆道:“请皇上保重圣躬。”却行后退。皇帝突然又唤:“明珠,你留下来。”明珠忙“嗻”了一声,垂手侍立。 

  皇帝却许久未说话,太监宫女做事皆是轻手轻脚,殿中只闻皇帝偶然咳嗽数声,明珠心中纳闷,皇帝却拾起枕畔那柄白玉如意,在手中把玩,道:“你昨儿递的这柄如意,朕瞧着甚是喜欢。”咳嗽数声,道:“朕记得见过的那柄紫玉如意,容若是否赠给人了。”明珠不知首尾,只道:“臣这就去问——想是赠予友人了罢。”皇帝道:“朕不过白问一句,你若回去一提,若叫旁人知道,岂不以为朕想着臣子的东西。”明珠悚然冷汗,只连声道:“是,是。是臣愚钝。”皇帝又咳嗽起来,强自挥手,明珠忙磕头跪安。 

  李德全侍候皇帝半卧半躺下,觑见皇帝精神犹可,便回道:“太子爷请了太皇太后懿旨,来给万岁爷您请安呢。”皇帝果然略略欢喜:“难为他——他那几个师傅,确实教的好。”又咳起来,只说:“他既来了,就叫他来。” 

  皇帝见了太子,先问太皇太后与太后是否安好,再问过功课,太子一一答了。皇帝本在病中,只觉得身上焦灼疼痛,四肢百骸如在炭火上烤着,自己知道又发热起来,勉强又问了几句话,便叫太子跪安了。 

  太监上来侍候皇帝吃药,李德全想了一想,终于还是道:“万岁爷,卫主子也来了。”皇帝将那一碗药一口饮尽,想是极苦,微微皱一皱眉头。方漱了口,又咳嗽不止,只咳得似是要掏心挖肺一般,全身微微发颤,半伏在那炕几之上,李德全忙替他轻轻拂着背心,皇帝终于渐渐忍住那咳喘,却道:“叫她回去,朕……”又咳了数声,道:“朕不见她。” 

  李德全只得陪笑道:“卫主子想是大好了,这才巴巴儿请了旨来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就瞧她这么老远……”话犹未落,皇帝已经随手拿起枕畔的如意,只闻“砰”一声,那如意已经被皇帝击在炕几上,四溅开来,落了一地的玉碎粉屑,直吓得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一地,李德全打个哆嗦也跪了下去,皇帝道:“朕说不见……”言犹未毕,旋即又伏身大咳,直咳得喘不过气来。 

  纳兰容若《昭君怨》 

  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 

  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谯鼓已三更,梦须成。 

  35 

  因着天气暖和,殿前的海棠开了,如丹如霞,似火如荼,花枝斜出横逸,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在那素白的窗纱上,花影一剪便如描画绣本。 

  李德全轻轻咳嗽一声,道:“万岁爷既然有这样的旨意,主子明儿就回宫去吧。主子身子才好,回去静静养着也好。” 

  琳琅本瞧着窗纱上的海棠花影,缓缓问:“万岁爷还说了什么?” 

  李德全道:“万岁爷并没有说旁的。”想了一想,又说:“按理说咱们当奴才的,不应该多嘴,可是那次万岁爷去瞧主子……”又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措词。琳琅略一扬脸,锦秋曲膝行了个礼,便退下去了。 

  她微微生了忧色,说:“李谙达,上次皇上去瞧我,我正吃了药睡着,十分失仪。醒来皇上已经走了,我问过锦秋,她说是万岁爷不让叫醒的。不知是不是我梦中无状,御前失仪。” 

  李德全本担心她失子伤痛之下,说出什么话来与皇帝决裂,以至闹成如今局面,听她这样讲,不禁微松了口气,道:“主子好好想想,奴才的话,也只能说这么多了。”琳琅道:“谙达一直照顾有加,我心里都明白,可这次的事,我实实摸不着首尾。” 

  李德全是何等的人物,只是这中间牵涉甚广,微一犹豫,琳琅已经从炕上站起来,望着他缓缓道:“这一路来的事端,谙达都看在眼里,谙达一直都是全心全意替皇上打算,皇上巴巴儿打发谙达过来叫我回去,必有深意。琳琅本不该问,可是实实的不明白,所以还求谙达指点。” 

  李德全听她娓娓道来,极是诚恳,心中却也明白,皇帝今日如此恼她,实实却最是看重她,这日后的事,自己可真估摸不准。便说:“万岁爷的性子,主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奴才是再卑*不过的人,万岁爷的心思,奴才万万不敢揣摩。”顿了顿道:“自打那天万岁爷去瞧过主子,一直没说什么。今儿倒有桩事,不知有没有干系——万岁爷突然问起纳兰大人的如意。” 

  琳琅听到提及容若,心中却是一跳,心思纷乱,知道皇帝向来不在器皿珠玉上留神,心中默默思忖,只不知是何因由,百思不得其解。待李德全走后,怔怔的出了半晌神,便叫过锦秋来问:“那日端主子打发人送来的紫玉如意,还说了什么?”的 

  锦秋倒不妨她巴巴儿想起来问这个,答:“端主子只说给主子安枕,并没说什么。” 

  琳琅想了想,又问:“那日万岁爷来瞧我,说了些什么?” 

  锦秋当日便回过她一遍,今日见她又问,只得又从头讲了一遍:“那日万岁爷进来,瞧见主子睡着,奴才本想叫醒主子,万岁爷说不用,奴才就退出去了。过了不大会子,万岁爷也出来了,并没说什么。”的 

  琳琅问:“皇上来时,如意是放在枕边吗?”的 

  锦秋心中糊涂,说:“是一直搁在主子枕边。” 

  她的心里渐渐生出寒意来,微微打了个寒噤,锦秋见她唇角渐渐浮起笑意,那笑里却有一缕凄然的悲凉,心中微觉害怕,轻声问:“主子,您这是怎么啦?” 

  琳琅轻轻摇一摇头,道:“我没事,就是这会子倒觉得寒浸浸的,冷起来了。”锦秋忙道:“虽是大太阳的晴天,可是有风从那隔扇边转出来,主子才刚大好起来,添件衣裳吧。”取了夹衣来给她穿上,她想了一想,说:“我去正殿请旨。” 

  锦秋见她这样说,只得跟着她出来,一路往南宫正殿去,方走至庑房跟前,正巧遥遥见着一骑烟尘,不由立住了脚,只以为是要紧的奏折。近了才见着是数匹良骏,奔至垂华门外皆勒住了,唯当先的一匹枣红马奔得发兴,希聿聿一声长嘶,这才看清马上乘者,大红洋绉纱斗篷一翻,掀开那风兜来,竟是位极俊俏的年轻女子。小太监忙上前拉住了马,齐刷刷的打了个千:“给宜主子请安。” 

  那宜嫔下得马来,一面走,一面解着颈中系着的嵌金云丝双绦,只说:“都起来吧。”解下了斗篷,随手便向后一掷,自有宫女一曲膝接住,退了开去。 

  琳琅顺着檐下走着,口中问锦秋:“那是不是宜主子?”锦秋笑着答:“可不就是她,除了她,后宫里还有谁会骑马?万岁爷曾经说过,唯有宜主子是真正的满州格格。前些年在西苑,万岁爷还亲自教宜主子骑射呢。”说到这里,才自察失言,偷觑琳琅脸色,并无异样,只暗暗失悔。已经来至正殿之前,小太监通传进去,正在此时,却听步声杂沓,数人簇拥而来,当先一人正是适才见着的宜嫔,原来已经换过衣裳,竟是一身水红妆缎窄衽箭袖,虽是女子,极是英气爽朗。见着琳琅,略一颔首,却命人:“去回皇上,就说太后打发我来给皇上请安。” 

  小太监答应着去了,宜嫔本立在下风处,却突然闻到一阵幽幽香气,非兰非麝,更不是寻常脂粉气,不禁转过脸来,只见琳琅目光凝视着殿前一树碧桃花,那花开得正盛,艳华浓彩,红霞灿烂,衬得廊庑之下皆隐隐一片彤色,她那一张脸庞直如白玉一般,并无半分血色,却是楚楚动人,令身后的桃花亦黯然失色。 

  却是李德全亲自迎出来了,向宜嫔打了个千,道:“万岁爷叫主子进去。”宜嫔答应了一声,早有人高高挑起那帘子来,宜嫔本已经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只见琳琅立在原处,人却是纹丝未动,那目光依旧一瞬不瞬望在那桃花上,其时风过,正吹得落英缤纷,乱红如雨,数点落花飘落在她衣袂间,更有落在她乌亮如云的发髻之上,微微颤动,终于坠下。 

  宜嫔进了殿中,李德全倒没有跟进去,回过头来见琳琅缓缓拂去衣上的花瓣,又一阵风过,那更多的红瓣纷扬落下,她便垂下手不再拂拭了,任由那花雨落了一身。李德全欲语又止,最后只说:“主子还是回宫去吧。” 

  琳琅点一点头,走出数步,忽然又止住脚步,取下腰际所佩的玉佩,道:“李谙达,烦你将这个交给皇上。”李德全只得双手捧了,见是一方如意龙纹汉玉佩,玉色晶莹,触手温润,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乃是“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底下结着明黄双穗,便知是御赐之物,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拿在手里,真是进退两难。只得陪笑道:“主子,日子还长着呢,等过几日万岁爷大好了,您自个儿见了驾,再交给万岁爷就是了。” 

  琳琅见他不肯接,微微一笑,说:“也好。”接回那玉拿在手中,对锦秋道:“咱们回去吧。” 

  宜嫔进得殿中,殿中本极是敞亮,新换了雪亮剔透的窗纱,透映出檐下碧桃花影,风吹拂动,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她脚上是麂皮小靴,落足本极轻,只见皇帝*在大迎枕上,手中拿着折子,目光却越过那折子,直瞧着面前不远处的炕几上,她见那炕几上亦堆着的是数日积下的奏折。逆料皇帝又是在为政事焦心,便轻轻巧巧请了个安,微笑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似是乍然回过神来,欠起身来,脸上恍惚是笑意:“你来了。”稍稍一顿,却又问她:“你怎么来了?”宜嫔道:“太后打发我来的。”见皇帝脸色安详,气色倒渐渐回复寻常样子,皇帝却咳嗽起来,她忙上前替他轻轻捶着背。他的手却是冰冷的,按在她的手背上,她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担心起来,又叫了一声:“皇上。”皇帝倒像是十分疲倦,说:“朕还有几本折子看,你在这里静静陪着朕——叫他们拿香进来换上,这香不好,气味熏得呛人。” 

  地下大鼎里本焚着上用龙涎香,宜嫔便亲自去拣了苏合香来焚上。此香本是宁人心神之用,见皇帝凝神看着折子,偶尔仍咳嗽两声,那风吹过,檐外的桃花本落了一地,风卷起落红一点,贴在了窗纱之上,旋即便轻轻又落了下去,再不见了。的 

  宜嫔想起皇帝昔日曾经教过自己的一句诗:“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那时是在西苑,正是桃花开时,她在灿烂如云霞的桃花林中驰马,皇帝含笑远远瞧着,等她微喘吁吁翻身下马,他便念给她听这句诗,她只是璨然一笑:“臣妾不懂。”皇帝笑道:“朕知道你不懂,朕亦不期望你懂,懂了就必生烦恼。” 

  可是今日她在檐下,瞧着那后宫中议论纷芸的女子,竟然无端端就想到了这一句。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闷闷不好受,她本坐在小杌子上,仰起脸来,却见皇帝似是无意间转过脸去,望着檐下那碧桃花,不过瞬息又低头瞧着折子,殿中只有那苏合香萦萦的细烟,四散开去。 

  纳兰容若《于中好 咏史》 

  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 

  一进三月里,便是花衣期。为着万寿节将近,宫里上上下下皆要换蟒袍花衣。佟贵妃春上犯了咳嗽,精神不济,只歪在那里看宫女们检点着内务府新呈的新衣,七嘴八舌喜孜孜的说:“主子您瞧,这些都是今年苏州织造新贡的,这绣活比湘绣、蜀绣,更灵巧鲜活呢。”正说的热闹,德嫔与端嫔都来了,端嫔甫进门便笑道:“姐姐可大安了?今儿姐姐的气色倒好。”见摆了一炕的五光十色、光彩流离的绫罗绸缎,不由笑道:“这些个衣料,乍一见着,还以为姐姐是要开绸缎铺子呢。” 

  佟贵妃略略欠起身来,淡淡的道:“劳妹妹惦记。这些衣服料子,都是内府呈上来,皇上打发人送过来,叫我按例派给六宫。你们来得巧,先挑吧。” 

  端嫔笑道:“瞧贵妃姐姐这话说的,您以副后署理六宫,哪有我们挑三拣四的道理,左不过你指哪样我就拿哪样罢。” 

  佟贵妃本欲说话,不想一阵急咳,宫女忙上来侍候巾栉,德嫔见她咳得满面通红,不由道:“姐姐还是要保重,这时气冷一阵,暖一阵,最易受寒。”佟贵妃吃了茶,渐渐安静下来,向炕上一指,道:“向来的规矩,嫔位妆花蟒缎一匹,织金、库缎亦各两匹。你们喜欢什么花样,自儿去挑吧。” 

  正说着话,宫女来回:“宜主子给贵妃请安来了。”德嫔道:“今儿倒巧,像是约好的。”宜嫔已经走进来,时气暖和,不过穿着织锦缎福寿长青的夹衣,外面却套着香色琵琶襟坎肩,端嫔笑道:“你们瞧她,偏要穿得这样俏皮。”宜嫔对佟贵妃肃了一肃,问了安好,佟贵妃忙命人搀起,又赐了座,端嫔因见宜嫔那香色坎肩上一溜的珍珠扣子,粒粒浑圆莹白,不由轻轻嗳哟了一声,道:“妹妹衣裳上这几颗东珠真漂亮,皇上新赏的?” 

  她这一说,佟贵妃不由抬起头来,宜嫔道:“这明明是珍珠,哪里是东珠了。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用东珠来作钮子啊。”端嫔轻笑了一声:“原是我见识浅,眼神又不好,看错了。”宜嫔素来不喜她,不再搭腔。 

  佟贵妃命三人去挑了衣料,德、宜二人皆不在这类事上用心的,倒是端嫔细细的挑着,只听宜嫔忽然哧的一笑,德嫔便问:“妹妹笑什么?”宜嫔道:“我笑端姐姐才刚说她自己眼神不好,果然眼神不好,就这么些料子,翻拣了这半晌了,还没拿定主意。”端嫔不由动气,只碍着宜嫔新添了位阿哥,近来皇帝又日日翻她的牌子,眼见圣眷优隆,等闲不敢招惹,只得勉强笑了一声,道:“宜妹妹这张嘴,真真厉害。”三人又略坐了坐,知佟贵妃事情冗杂,方起身告辞,忽听佟贵妃道:“宜妹妹留步,我还有件事烦你。” 

  宜嫔只得留下来,佟贵妃想了一想,问:“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储秀宫的那一位,想着也怪可怜的。内务府里的人都是一双势利眼,未必就不敢欺软怕硬。我若巴巴儿的叫她来,或是打发人去,都没得醒目讨人厌。倒是想烦妹妹顺路,将这几件衣料带过去给她。” 

  宜嫔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说琳琅。虽只在南苑见了一面,佟贵妃这么一提,马上就想起那碧桃花里人面如玉,娉娉婷婷的一抹淡影,直如能刻在人心上似的。当下答应着,命人捧了那些衣料绫罗,向佟贵妃辞出。 

  她住长春宫,距储秀宫不远,一路走过去。琳琅最初本住在东厢,因地方狭窄,换到西厢暖阁里。锦秋本在廊下做针线,忙丢开了迎上来请安,宜嫔问:“你们主子呢?”锦秋不知是何事,惴惴不安道:“主子在屋里看书呢。”一面打起帘子。 

  宜嫔见屋中处处敞亮,十分洁净。向南的炕前放了一张梨花大案,琳琅穿着碧色缎织暗花竹叶夹衣,头上一色珠翠俱无,只簪着一枝碧玉扁方,将那乌沉沉一头秀发绾住。正低头写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宜嫔进来,亦无意外之色,只从容搁下了笔。 

  宜嫔将命人送上衣料,琳琅道了一声谢,命锦秋接了,却也殊无异色。仿佛那绫罗绸缎,看在眼中便是素布白绢一般。宜嫔听人背后议论,说她久蒙圣宠,手头御赐的奇珍异玩数不胜数,瞧她这样子,倒不像是眼高见得惯了,反倒似真不待见这等方物,心中暗暗诧异。 

  她因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既不识得,更不知什么叫簪花小楷,只觉得整齐好看而己。不由问:“这写的是什么?”琳琅答:“是庾子山的《春赋》。”知她并不懂得,稍停一停,便道:“就是写春天的词赋。”宜嫔见案上博山炉里焚着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她神色安详,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衣袖间另一种奇香,幽幽如能入人骨髓。不由道:“你焚的是什么香?这屋里好香。”琳琅答:“不过就是寻常的沉水香。”目光微错,因见帘外繁花照眼,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念道:“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见宜嫔注目自己,便微微一笑,道:“这句话并无他意,不过是写景罢了。” 

  宜嫔只觉她平和安静,似乎帘外春光明媚、杂花乱莺皆若无物,她素来是极爽朗通透的一个人,对着她,直如对着一潭秋水,静的波澜不兴,自己倒无端端怏怏不乐。 

  从储秀宫回到自己所居的长春宫,又歇了午觉起来,因太阳甚好,命人翻晒大毛衣裳,预备收拾到箱笼里,等夏至那一日再翻出来大晒。正在检点,宫女突然喜孜孜的来报:“主子,万岁爷来了。”皇帝已经由十余近侍的太监簇拥着,进了垂花门,宜嫔忙迎出去接驾。日常礼仪只是请了个双安,口中说:“给皇上请安。”皇帝倒亲手扶她起来,微笑道:“日子长了,朕歇了午觉起来,所以出来走一走。”宜嫔侍候着进殿中,皇帝往炕上坐了,自有宫女奉上茶来。她觉得满屋子皆有那种皮革膻腥,便命人:“将那檀香点上。” 

  皇帝不由笑道:“你素来不爱讲究那些焚香,今儿怎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