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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大认人,但这一只机械火机,他可是觊觎了许久的,怎可能忘记。

盯着看了会儿,他竟觉得最近在船上晃久了,有点胃酸过度似的,用那万年没法将发音纠正过来的中文说:“你可以同我讲中文。”

少年点点头,又问:“请问你认得林三小姐么?我见你似乎与她姑妈熟识。”

他答得言简意赅:“认得。”

“谢先生方便联络她么?”

“怎么?”

“近年来通信受阻,几乎险些与她断了联络。假如能联络她,我有一些十分重要的书信,能否替我交给她?”

望着那一沓信,他沉默了一阵。

他这几句都答得言简意赅,最后一句后干脆沉默了。少年还以为他中文听力有问题,便又用英文重复了一次问题。

随行皇家海军中尉一语替他解了围:“带是不难,去邮局寄,随便寄给谁都行。只不过入境警察盯得紧,我们也怕惹麻烦。所有信件都得先经盘查,就是得拆开检查一次的意思。你看可以吗?”

少年笑道:“没问题。”

一张信封递过来,他略掂了掂分量,不轻。将信递给皇家海军中尉后,少年又问:“假如能知晓她住在哪里,入境中国后,谢先生能否带我去见见她?”

英文里,“他”与“她”这两个单词十分好区分的。他这句英文问完,随行皇家海军都笑了。军官们先于他回答少年道:“能不能入境尚还是个问题,就先惦记起情人来了?”

他孜孜不倦的追问:“假如能呢?”

谢择益盯着少年的眼睛,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尔后用中文说,“这话我说了不算。等我问过三小姐,看她怎么决定。可以吗?”

——

能在上海停留的时间仅二十小时。巡洋舰一抵达上海,汴杰明来码头上接。听说她在家,他马不停蹄开车回了福开森路。

到家时正是周六早晨十点,到家时广东阿妈正在做午饭。汴杰明说她周五晚上回的家。餐桌上放着早晨的虾饺、叉烧与茉莉香片还没动过。

他想是累过了头,便由着她多睡一会儿,叫阿妈将早餐都收了。又嘱咐她,让她今天先在这里多呆一阵,若她醒来,将餐饭替她热一热,再打个电话给工部局通知他一声。

中途出门一趟,晚上八点多,阿妈向工部局打电话说:“瞓咗一日了,咪制是病咗吧?”

“我返来看一看。”

推门进来,餐桌上摆着温热的晚餐,仍还没吃,也已经凉了。

拉开冰箱门,早餐与午餐都在里头,也一应没动过。

距离他离开上海还剩下不多几个小时,汴杰明也已经派车去海关将信取了回来。盯着长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大门,他有些纳罕:这人睡觉怎么是以天为单位的?

阿妈仍闲在厨房里,只等她醒来以后不至于只有残羹冷炙而已。

走到长廊尽头,敲了敲门,没有声响。

稍稍将门推开一条缝,小声喊道:“三小姐?”

昏暗的房间里头传来含混的一声清响,紧接着是一阵翻身的声音。他愣了片刻:原来是梦呓。

连带阿妈都有些纳罕的凑近前来:“睡咁耐嘎?”

他一早嘱咐过她独自在家时要将大门与窗户锁牢,钥匙他只交给汴杰明一人,留待他每次接阿妈过来时才能打开门。如今这情形,她应是将自己关在这密闭小房间里一日有余了,不是靥着也将自己给闷晕过去了。趁他与阿妈都还在,他轻手轻脚推门进去替她将窗户推开透透气。哪知风刚吹进来,她便醒来了,瓮声瓮气喊了句:“谢先生?”

半梦半醒时的声音比她清醒时要轻柔得多,叫他谢先生时,仿佛有人拿着一只小小爪杖,在他心上不经意的挠了一下。

眼睛还没适应这屋里的黑,他什么都看不清,却从窗外些微路灯光里,见一双迷蒙眼睛向他往了过来。他本该更轻一些,免扰她清梦。又想叫她起来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再去睡。恍然间,屋里又响起了细小的呼噜声,跟只小兽一样,连带门外阿妈听到都笑了。

“睇嚟是真个累了。”

他大衣袋里还揣着那封信,还有一些话要问她,却不知怎的不愿就这么吵着她睡觉。替她关上房门,同阿妈交代几句话,又闲聊一阵。等到不得不走了,替她锁牢窗户时,她又醒了一次。

睡觉时警惕一些也挺好。

将信放在她书桌上,走前同她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醒来还记不记得。临走时,叫阿妈今日在附近旅店暂且住下,过来勤一些,等她醒了让她吃点东西。又多付了许多工钱,这才匆匆下楼离去。

舰队和海关的几辆车已等在码头。海关警察一见他就笑道:“谢,听说那几封信是带给你正在追求的女士的?”

“信怎么了?”

他一问完,海关那群查过信件内容的军官都一齐哈哈大笑。

那人又说:“那可是剑桥大学生,格兰塔大红大紫的作家之手写成的文采斐然、热情洋溢的情书。谢,你完蛋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才到信的内容,约莫在后半夜或者明天中午前后更新;

——

*老谢大约不知道有种生物叫死宅。该种生物可以一次性好几天不睡觉,一睡就能睡到地老天荒。

——

*写这文之处其实我也是尝试着写一点家长里短的……后来写到二十几章了,我发现连舅妈婶婶姨妈姑妈都分不清,也就此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嗯,我这个智商,确实写不来家长里短的种田及宅斗文。

——

*虽然左翼作家联盟1930年3月正式成立,但是成立前也称为“左联”;

——

*淞沪警备司令部是当时国民政府在上海设立的最高军警机构,主要关押的就是共产党人。1929年左右内斗最激烈的除了在两湖,还有上海开战逮捕通缉的反左作家联盟= =(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词),林大哥没去两湖,而是被派来搞这群作家们了。

第91章 〇一五 夜之七

楚望芳鉴,

久疏通问, 时在念中。今冒昧致书,兴许你难以想象, 这只是无数日日夜夜里书信之中的一封。曾想要将他们都留存下来, 等到见了你时一并交给你;然而字字句句都是思及你的情绪,信未到你手中, 想要见你的心却先老了;若你见了信, 也无非徒增烦恼,并无丝毫益处。

今日明月夜,思来想去只想叫你知道, 想到你时你却是走在明亮的天光底下;爱他明月也好,憔悴也好, 都与你无关。

本翘企示复, 谨此奉闻,勿劳赐复。

言桑敬上

一九二八、三、〇九

——

楚望谨启,

迭接来示, 因羁琐务,深以为歉。时常怀揣多封书信,出门见到邮筒就想投寄一封,总认为总有一封能逃脱层层检验顺利抵达远东;但若将信寄出, 却总等不来回信,未尝不会以为你每一封都已经阅过,却不知哪里使你不高兴,丝毫不值得你寄来回信。

前些时日学校好友博士陈先生将他家乡妻子接来英国。留学圈子常常盛传其妻长他十岁, 两人状似母子;又听闻他妻子长于湖南乡下,裹小脚,不曾读书。同他交往从密,也悉知种种皆是谣传。陈女士长他一岁,虽裹小脚,他常致信劝其岳母为她放脚;虽不曾念书,也时常致信鼓励她念女塾;虽才学悬殊,十余年天涯两隔,书信不通,陈先生亦从未间断寄信,实在令我钦佩不已。故也常常会想,假如初来绍兴林宅见到你时,未曾听过你以理化学科应达五言绝句的机警,也未曾见得你韵脚不齐、尔后却遣词宏大诗作;若你举止俗陋、诗礼不达、形貌黯然,且有一双使人一言难尽的小脚,我是否仍会做出当初的抉择?

也因此,幸而那时你终于肯从房中出来见我一面,终叫我知道,将与我相伴终老的人,原来是你。

言桑手肃

一九二八、五、廿三

——

楚望垂鉴,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今天我看到你了。除了我,许多人都看到了你。从前时常在想,该是什么时候,我与你的名字将会刊登在报纸上,排在一齐,让许多人都看到这是斯先生的太太是林家三小姐。这曾是使我备受鼓舞的一幕,而今才知道我是大错特错了。你终叫世人知道,远东之国的林家有一位三小姐有如此高尚智识,竟丝毫不输此间诸多自诩才学高人一等的男子汉大丈夫。

父亲自小不喜我从文。未能时常与你互达书信,入学牛津以后,常一周数次乘车去生出诸多诗人学者的剑桥村托人修改书信、传授遣词造句方法。起初是因你,后来却日渐沉迷此中。上海一别,心中对于你与令堂诸多负气,想以笔为刃,使我的心意终有一日能使你在书刊报文上见诸;也因小有成绩,就此沾沾自喜,并几乎荒废牛津地质学位。而你却于沉默无声之中,在另一领域上,成就早已远远胜过我,无声无息,实在叫我汗颜;我竟从未好好认识过你,如今再重新认识一次,来得及吗?

林三小姐,久慕鸿才,今冒昧致书,以求教诲。

敬申寸悃,勿劳赐复。

言桑 伏乞俯俞

一九二八、七

——

楚望女士垂鉴,

一别经年,海天两望,弥添怀思。

外滩码头一言我记了许久,修国际法至如今顺利毕业,竟不过一年有余;国际法学生思想见解多自由活跃,于诸多英国学生中极为少见;其中有序组织,素日与欧陆思想活跃的留法学生互通有无。参与诸多活动,也因此再度耽搁了地质学学业。国际法学卒业后,教授也曾陈赞我才思敏捷聪慧,并建议我考取博士,而我只想致信于你,同你商量此事。可我却因参与在伦敦举行的反法西斯游行被学校警告处分,通信大大受阻,竟不知该如何于你联络。

近来听闻皇家学会会长将携助手前往中国,而邀请人,正是那位毕业于剑桥物理系的优等生、因那篇自然科学的论文名声大噪的徐来。我无数次曾见过他的名字与你一同出现。我在校刊上见到过他二十岁时的照片,我承认我嫉妒过他。可是当旁人因你享有过高成就,而恶意揣测、诋毁你与他的关系时,我这才明白这嫉妒的可怕之处。你有过人才学,在近五年前我见你时便知道。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见你,告诉你我相信你。

也因此,我致信恳请会长此行能带我一同前往香港,你所在的地方。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这也在情理之中。而在信的末尾,他却告诉我:在我能半年之内完成地质学业的前提下,他兴许有办法带我回中国。

书短意长,余容续陈!

诸荷优通,铭感不已!

言桑

一九二八、八、〇四

——

楚望足下恳启,

因羁俗务,久不晤见,稽复乞谅。

毕业答辩在即,本不该此时致信,以免耽搁学业时,将回到中国的唯一途径也一并断送了。林先生于旧岁末那一封电报实在一鸣惊人,于英国华人译报上阅得时,所思所想无非竟是:天底下有这等父亲,不知作何考量,不惜就此在世人面前断送女儿姻缘前程!即便不是亲生父亲,也不至于恶毒至此。若非毕业在即,便就要立刻乘船前去巴黎,找林先生问个究竟。

愤怒之林先生此举之余,竟隐隐也有一些妒忌你的老师。识得他的人,都道他“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近乎狷狂”;此外,他才华容貌定在我之上,还能常伴你左右,令世人误会你与他,如何使人不妒忌?

而不过一周有余,我收到了他的电报。其中邀请了诸多牛津大学地质学泰斗前往中国,其中竟也包括我这刚毕业的新生;此外,他还给我一封额外的电报,告诉我你与我十分般配,听闻我难于归国,曾想将你送往英国深造便能玉成此事,却因种种原因,告知我你也有诸多离开中国的难处;便在邀请英国地质学家与法国化学家偷偷前往中国的同时,请我一并前来。并告诉我,你是能造大学问、有大本事,当世极难得的中国女人,叫我一定珍惜你。

徐先生是值得尊重之人,是真君子。至此才知,比起徐先生,我是何等见识短浅。

当今文人皆赞颂自由恋爱,摒弃封建糟粕。没了这纸空头婚约,于你我,兴许未尝不是件美事?

寒上

一九二九年二月十六日

——

楚望女士,

红海早过了。渐入热带,海上时常狂风骤起,同行之人皆怨声载道。只我一人心情舒畅,只因船快到埠了。

于英国这些年,留学生多爱穿西服洋装。英国冬天漫长,天阴多雨,时常会想起热带初夏岛屿上穿衬衫与白裤的少女。不知两年后,上海再见时,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言桑敬上

于槟城塔斯特号

第92章 〇一六 夜之八

从远东前往欧洲的航船主要停靠在法属越南西贡和英属新加坡, 极少极少部分时候, 也会停靠在南中国海最南端的槟榔屿,这里也是中国势力的尽头。

这座马六甲海峡上的小岛, 停靠船只虽少, 过境边检却极为严格。这座英国占领的小岛与新加坡完全两样:受英国人经营,经由印度文化熏陶, 街上见不到一个中国字;而今, 这座小岛边境警局却迎来日英两国两队轻巡洋舰。

这里仍是英国领地。在海上巡逐数日,谢择益难得心情大好,猛然升了个白旗、自降威风的目的, 竟是请日本舰队军官上槟榔屿,在这个英属边境小岛警局内吃饭喝酒聊天。

不多时, 槟榔屿警局来人找他, 说上海租界工部局致电给他,说三小姐已经醒了。

他让那人去回个电话过去,叫汴杰明去将三小姐接去工部局之后, 再打个电话给他。他有话要问她。

当众吩咐完琐碎事,皇家海军的军官便想起他那莫名其妙“为情敌手传情书”的笑话。一众英军日军口耳相传,一时间惹得会客厅众军官大感好笑,气氛顿时热络不已。

他不以为然, 面带微笑的落了座,对那位负责拦截远洋轮渡的日军大尉说:“这事说是公事,于我而言,实在只是一件私事。”

那位大尉看了他一会儿, 哈哈大笑道:“那么谢上尉是希望邮轮入境中国,还是不希望?”

他撇嘴笑笑,颇有些为难,“邮轮入境了,于公,我捞不到半点功劳;于私,劳心劳力给情敌牵线搭桥,让他近水楼台,也很遗憾。不入境,我也无过;只是让整个工部局听了去,觉得我谢择益怕与情敌公平竞争,故而引渡邮轮的差事上故意放水,只为满足一己私欲而已。倘若他日真的抱得美人归,旁人恐怕也要道我胜之不武,实在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我实在冤枉。”他啜口酒,又笑道,“大尉认为我该如何处理这艘船?”

大尉轻咳两声,抿嘴笑道:“你要知道,这艘船不止我们看在眼里,南京比我们盯得更紧。我说了不算。”

“那是。”谢择益眯着眼睛说,“那么,今早凌晨三点,从虹口出发的天津丸,说是搭载仙台医学院的医学实习生,但工部局接到举报称:天津丸上搭载有三十余名来路不清的中国人,有涉嫌拐卖人口嫌疑。”

大尉脸色一沉,“这事不归我管。”

“确实不归你管,”谢择益低声笑了:“但是你要不要致电去问过驻沪日本领事的意思?毕竟,这艘船虽然南京盯得紧,举报电话打到工部局,倘若拐卖人口查实,别忘了,工部局除了有英国人,可是还有美国、法国、意大利与苏联人。洋泾浜以北的工厂与地界,还有新兴建起来的医院与化工厂,这条产业链实在让人觊觎的很吶。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们送活人给天皇陛下做实验,后果会怎么样?”

谢择益这话实在巧妙。你们放不放邮轮入境,实在跟我没多大干系。若说有关系,无非我追求的女士希望那船入港,你们愿意成人之美,我也承情;你们不愿意,我也没什么坏处。

不过你们落在我手里头的把柄,要处置起来可就没我这么云淡风轻了。条件放在这里,就看你接不接受吧。

大尉脸部肌肉一阵抽动。尔后狠狠问道:“槟榔屿同工部局通电话了?”

“自然通了,也十分方便。”他轻松笑道,“正巧我也要打电话给心上人,问问她,想不想要将她那位前未婚夫的邮轮带进中国。不如大尉,我们一起?”

——

一觉睡足三十小时,算是补齐这两周缺的睡眠。醒来洗漱不多时,阿妈也过来给她做饭了,见她醒来,脸上带着几乎是欣慰的笑容,用她那口远比谢择益要离谱的广东腔说:“好得很好得很,总算是醒过来啦!快打个电话给谢先生过去啦!”

吃过饭,读完桌上那沓信,她脑子也稍稍清醒过来了点。将言桑来信小心翼翼收进那只红木匣子里,寻了钢笔与信纸出来,刚拟了两行回信,外头就响起揿铃声。往窗外看去,汴杰明在下楼按响两声喇叭,她只好搁下纸笔,换了羊绒衫与大衣匆匆奔下楼去。

一气到了工部局,汴杰明给了她一个英属槟榔屿六位电话号码后,便又与另几位巡捕急急出了门去。

号码拨通,转接时等了许久。接通后,那头先远远响起几句日语,不过她听不懂。

比起那几句日语,谢择益的声音可以说相当温柔:“吃过东西了吗?”

“吃过啦。”

“嗯。还困吗?”

她赶紧说:“困是不困了。你回来过吗?”

“难为你还记得。”

“你同我说了什么要紧事吗?”

“要紧事倒是没有,就想看看你而已。信看到了吗?”

“看过了。刚读完,正在写回信,正好汴杰明就过来了。”

“嗯。”顿了顿,又说,“听起来你心情挺好的。”

“啊?哪有?”

“你很喜欢他给你写的信?”

她想了想,说了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恐怕没有谁会不喜欢收到斯先生的亲笔信。”

“哦。那么你很喜欢他?”

“谢先生?”她有点摸不着头脑,“远洋电话不要钱的?”

谢择益沉默下来,那头的日语也消失了一会儿,接着复又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