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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宝丽……”

一群小姐妹还没来得及就此打趣她,她门突然意识到厅中很大一部分目光不再停留在她们身上,而是和她们一样,往门厅看去:那里走进来三位东方美人。

为首那一个着了件浅灰蓝的曳地长裙,与那金头发灰蓝眼睛一处,倒显得别的颜色都在镜头里失了色;又因为混血的缘故,富有雕塑感的五官上是不是因一颦一笑停留了一点韵味,是送到欧洲的珍贵东方画屏上矜持的、静态的东方韵味,她稍一动,一笑,便没了,却惹人不住想要去探寻;那灰蓝的裙子往荔枝红里一浸,突然成了鲜辣潮湿的绿,走两步,移开视线以后,便觉得满世界都是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绿迹子。

她笑着进来以后,另一个电蓝水渍纹的影子很快的闪身进来了。她清减的身形在那一身旗袍里却不使人觉得丰满过了头,又不使人觉得空落落,正有着恰到好处的空与满;过膝的旗袍下头,木头似的两截白白的小腿,仿佛橱窗里的精致陈列;她白而清瘦得令人动容,低垂着眸子进来时,便只能觉察到那长而细密的睫毛,小手一样乖觉的搭在脸上,一晃,人与魂都没了影——指的也许是她,也许是这屋里的男士。

在后头,气质介于少女与女人之间,应是处在某个过度,又好似从没有过渡阶段;有一点神话中小孩脸的玲珑感,漆黑的瞳孔带着一点天真的蓝,那一点点蓝有着随时都有消失在漆黑里的危险;也许眼里的黑太过重,极长的眼睛在尾巴上微微有一些下垂,所有偶尔显得有一些无辜且媚;唇润而红,因那一点过分的殷红,在整张脸上点缀着一点异样的美感,那种安静到森然且令人倍感不甚安宁的美感;她的身量在中国女子中间应当算高挑,所以才能穿住那一件连宝丽穿着都一些毁了的软绸长裙;而且正是众人强调过的:肤白削肩细腰薄而细的东方美人,裙子也正是紫棠色,在她走进门来的那一刻,那极为低调的紫棠瞬间在荔枝红的灯光里绽放成为艳红。

看到这画面,五个绽放了一下午的淑女,霎时都犹如枯萎了一般。

魏小姐是认识她们的,何止认识。她英文不大好,刚才在英国小姐们的谈话里,她不大有机会插上嘴,这是便见得机会来了,不嫌话多的向她们一一介绍说:

“Mia Tse,近才订了婚,高嫁给澳门一等一的大亨,跟着他不知跑了多少高级外交场所,极见了些世面;后头那一位家里倒是极有钱,不过上海有钱人这么多,算不得太出挑的家庭;最后面那位林三小姐可是不得了,几乎给她爸爸逐出……”

魏小姐话没说完,先进来的“极见了些世面”的弥雅小姐眼尖,一下便见到了缩在人高马大的宝丽与兰西中间的允焉,几乎立刻没忍住似的,眉开眼笑的“哈”了一声。那是一排女士等人邀约跳舞的长凳,窄窄的一根,极长极长;五人占据了受邀请及观赏舞池的最佳位置,弥雅三步上前来,极为礼貌的用英文问道:“我与我朋友能否坐这里?”

宝丽看了她一眼,越过她去打量楚望身上那身衣服;见楚望留神到了,便觉自己的不礼貌,这才又将目光收回来,抬眉去看弥雅,眉眼间都在说:小姐,你不请自来,失礼了。

弥雅倒无所谓,笑笑,躬身友好问道:“这位玲娜……还叫玲娜么?玲娜小姐,我们从前认识的。”

五人都去看藏在暗处的允焉。允焉一开始只想假装不认识她们三人,却没想弥雅不请自来,倒也不至于要说不认识,只微微动了动眉毛,极为骄矜的抬了抬高贵的下巴。

“还记得,那么太好了。”

弥雅毫不犹豫的拉着楚望与真真,一左一右的,贴着宝丽坐了下来。

尔后,跳舞场上,几乎所有目光都在一刹被吸引了。

三人旁边见惯大场面的五人,瞬间有一些不自在起来,动了动身子,如坐针毡。

坐下以后,弥雅便笑道:“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社交场合。现场男士,国籍职业竟都十分分明。”

不知不觉,新人竟又将话题接回了旧话题上,还更细致入微了些。虽说在三人进门一刹那便被这五位淑女列作假想敌,在弥雅开口一刹那,又忍不住去细听了起来。只可惜其中两位小姐都听不懂中文。

“你们看,身量挺而目光锐利的便是日常着军装,又拿惯了枪的;目光谄媚自信而不知收敛的,便是那些惯常蝇营狗苟的商人;咱们的学究们呢,看多了拉丁文词典到有些近视,看人都是迷蒙的。”

作者有话要说:真真169,弥雅166,楚望164(暂时),允焉158;老谢189,林梓桐181,小斯179四舍五入180,蒋先生168。

第106章 〇三〇 夜二二

蒋先生走过来时, 那排长凳上已零零散散坐了十余个国籍肤色各异的女孩。他一眼望来, 一双深邃眼里只剩下他个子高过他的娇妻。

“谁是唯利是图的奸商?”蒋先生佯装不快,样子做的十足地道。

弥雅眨眨眼, 坐在一群女孩子中间冲他无辜的笑。

蒋先生严肃了一阵, 尔后也冲眯起眼笑了起来,又说, “随我过来, 见一见杜先生与黄先生。”

弥雅起身,两人手拉着手,蒋先生却没走, 又冲楚望道:“三小姐一同来见一见?”

蒋先生从不会介绍无意义的人互相认识。楚望听了立马点头,同两人一道往后面走两步, 便见到两位气派十足、年纪约莫五十出头的先生。即便只提姓不讲名, 她立刻也明白了:这两人的名字在上海滩是十足的响当当。

互相介绍过后,不论多说什么都怀了交际规矩。末了蒋先生只说:“今天第一场舞行四五十年前的英国规矩,黄先生与杜先生只跳第一支, 还缺个舞伴。弥雅,你陪杜先生跳。”

弥雅点点头,冲杜先生微笑会意时,楚望同时也冲黄先生礼貌微微一笑。三人刚离开, 很快的,又有人专诚来拜会黄先生与杜先生。

弥雅问:“那么真真呢?”

蒋先生抬了抬下颌,那排长凳上,一位军人模样的英国人正十分礼貌向真真发出邀请;真真微笑点点头, 看起来是想犹豫,但总不能拒绝。

此时已是人声鼎沸,渐渐将高而清浅的钢琴高声部盖了过去。

蒋先生送弥雅与楚望回去落了座,折返经过人群时,谢择益正好穿过人群过来与他打了照面。两人聊着天时,一同往楚望与弥雅她们这边看了看,蒋先生与他说了什么,他盯着楚望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研究院C组一位德国研究员来请了宝荣,而宝丽兰西与舒雅在她之前都被邀约了,不过听起来似乎都不大满意,否则也不会说:“我决不与他跳超过一支舞。”也许也有可能是舞伴太好,姑娘们正在正当的行使她们娇岑的权利。允焉皱着眉头四下张望,见那门关起来时终于泄了气;很快的,两名日本军官也十分礼貌客气的邀请了她与魏小姐一同跳第一支舞。

渐渐楚望也听不到一旁那六位英国小姐的聒噪。她四下里找寻日本军官扎堆的地方,希望能找到藤间少佐,也能关注到许小姐口中那两位“自愿前来”的女士的身影。此刻来宾大多都站着互相交谈,坐着视线不大好,她也不能站起来;吃力的找了阵,突然有人在后头拍了她一下,一回头,佐久间正背着手站在她后头笑,问道:“我们的小美……不,今天可不止你一个小美人儿。我们的女科学家,是没有人请你跳舞,所以在急不可耐的找寻对象吗?”

楚望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转开头。他后面另一位稍高些的日军军官朝他走过来时,后头正跟着两位气质容貌姣好的亚洲人面孔的女士。

真真一见佐久间,几乎立刻的用英文说:“请走开,她已经有舞伴了。”

佐久间见了她,笑容更灿烂,“哦是吗!”这时另一位军官与两名女士也走近了,其中一位经过时立马将佐久间的胳膊挽着,一齐的朝众人微笑。佐久间又说:“那就好……因为我也有舞伴了。”

这时一曲钢琴音了,小提琴声渐渐响起。稍懂一些规矩的男士便已寻到自己的舞伴,长长一排人群走到舞池中央,女士们站一行,男士们站一行,面对面的。因为刚才位置近,所以此时在舞池列队里,真真与她舞伴一旁便是佐久间那两对。楚望虽面对着黄先生微笑,却几乎要克制不住往真真后头看过去。

小提琴声渐快,两对人敬礼,男士执起女士的手;黄先生与杜先生个子都不高——好像杀孽太重的男人都不许太高似的——在面对弥雅与楚望时略略有些吃力;真真与英国人便轻松很多了,相形之下,跳的般配又轻盈。

这舞跳起来极轻松,也难怪黄先生与杜先生也能跳,且只能跳这一支。楚望只有一点时间想这样的问题,很快,小提琴音里,黄先生不停讲起话来。

“三小姐很漂亮。”黄先生说。

“谢谢黄先生。”她答。

“全场女士里你与六小姐,还有你们那位朋友,是东方美人当中最美的。”

“黄先生过誉了。”她脸笑得有点僵,这赞誉从一位见惯风月五十年的大佬嘴里说出来,实在太过了,有些承不起。还好黄先生话题换得很快,谈天气,又讲些陈年老笑话。

她转过几位女士回到黄先生身边时,他又说:“三小姐知道交际是什么吗?”

她试图下个定义,“一群人不干正事的聊天,却做成了最大的事。”

“师从葛太太处,果真不同凡响。不过交际一定要跳舞,知道为什么吗?交际不能说重话,那种轻飘飘的‘天气真好’,‘你可真漂亮’,类似的话说一大堆是会露馅的,所以就要跳舞,拿肢体交流着,才能避免思想交流。”

黄先生大道理没及给她讲完,她已伴着舞蹈绕过一圈又一圈的人,周围的对子也变换了三波;有一次经过谢择益身边,恰好看到他舞伴是一位白人太太,似乎是一位外交官的夫人。

重回黄先生身旁,小提琴独奏也快终了,“今天第一场舞,大多凑好了对子,是第一场社交,往往带着某些人想要进行下一步交流的愿望;比如上等英国军都给有地位的英国人家定了,要么想要嫁女儿,要么上司想笼络外交官;另外的,诉求就很简单,无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三小姐目光得放远点儿,不能总盯着别国军官看。大好中国青年才俊,这里不也更多吗?”

楚望一听,知道黄先生在谴责她跳舞心不在焉的在看日本人。她尴尬笑着,正要致歉,黄先生却随众人执着她的手将她送回座,并说:“这无伤大雅,反倒是我要谢谢三小姐肯赏脸与我跳舞。希望以后常有机会与你和你姑母来往。”

杜先生也将弥雅送了回她身旁,与黄先生结伴上楼去了。英国人将真真送归坐时,弥雅目不转睛的看那白人盯着真真的神情,不由感慨道:“真想与年轻男人跳舞啊。”

真真婉拒了英国人第二次邀请,终于有心情打趣她了,“那你去跳啊。若是怕蒋先生没人陪,还有我与楚望呢。”

弥雅咯咯笑了起来。

兰西也落座,同宝丽感慨道:“这老古董东西也搬出来,真够无聊。”顿了顿,远处有日本女子笑声传来,又意有所指道,“觉得可乐的,大多没见过世面。”

三人对视两眼,微笑着没说话。这时邀请过兰西白人朝她们走过来,宝丽拍拍兰西,说:“看,他又来找你跳舞了。”兰西翻个白眼,小声道,“我可不与他跳下一场。”

这时那燕尾服的英国人走近前,却停在弥雅面前,突然有些口吃的说:“刚才我见你、你有舞伴了。下一曲,可否……”

虽看不见兰西的神情,但隔壁的女声都立马安静下来。

弥雅微微往后仰了仰,盯着那英国人,起码停顿了五分钟,才说,“抱歉,我已经有约了。”

眼见那英国人脸涨通红的走远,真真道,“你既不和他跳,又何必捉弄人呢?”

这一点时间里,也已有两位男士来请真真。弥雅小声同楚望打趣道:“今晚恐怕真真要真正艳压群芳了——一定是她最近的阴郁气质使她整个人都高级起来。”

楚望同弥雅笑了一会儿,立马又拿眼神去寻那两名中国女士,这次却没找到。乐队再度奏响一支曲子,这一支足够新鲜了,很美式的jazz里带着点twist的味道,却不是人人都能跳的。人们却立马欢呼起来;人们立马往舞场中央看去——那里一对白人男女一支独秀的跳了起来。女人着了一身红裙,眼神似火,舞步快而轻盈;男人一身黑色西装,动作吃力而疲倦,宛如刚入夜从棺木中爬出的吸血鬼,因僵硬的睡了一夜,手足还未灵活起来,脚步交互之间,那女人便拿眼神一下一下去刺激他,渐渐地慢慢的,男人步伐也兴奋起来,仿佛因那女人而活了过来;终于全部生命都活泼起来以后,他反过来去追逐那女人,那原本眼神艳而媚的挑逗者,在成功了以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傲慢得像只猫……

美妙到出奇舞蹈,配合那节奏飞快的jazz,有种离奇的光艳美,一下下刺激观众的视觉与听觉,连一直心不在焉一整场的楚望也有一瞬间被吸引了。不过她才刚进入音乐里,立马就有人拉她一下,背后另一人又一推,她立马被恶作剧似的带入舞场最中央。

看到面前奥本海默的微笑,一回头,那一记温柔的推的始作俑者费米正立在她凳子背后的阴影里恶作剧得逞的冲两人摆摆手。一旁那一对惊男艳女立马便为两人让出半个舞台;人群再度投来更多注目,甚至有人鼓起掌来。

楚望瞪他,奥本海默立马微笑朝她鞠了个躬。人们再次欢呼着,奥本海默也随音乐动作了起来,一开始十分笨拙幼稚的扭扭腰,扭扭臀,惹得众人捧腹大笑;低头时,楚望见他眨眨眼,原来是故意卖乖的。她立马也学着他的步伐动作,他动两步,她跟两步,他大幅扭两下腰,她也跟着扭两下腰;动作幅度不减,表情神态也不变,只是两人一个硬而拙,一个柔而协调,仿佛一题两种不同解似的,分开时,各有各的趣味;放到一处,却是更和谐的美。

舞曲进行到第三个部分,是最有名的一节曲调的变调,也是不少人学着交际以来所会的第一支交际舞;两对舞者,姿势一模一样,一边是一对成熟深艳的男女,另一边却像两个幼稚鬼在学大人跳舞,有趣又不惹人讨厌。

有人喊道:“好啊!好啊!”

渐渐人们也不怕臊了,一对又一对的参与进来。人群有时步调一致又华丽,有时有不得章法,时不时有笑声与交谈声传来;大部分也开始渐渐热络了,与第一支舞的生疏完全不同。

奥本说:“第一支舞叫‘你好女士,能认识一下吗?’第二支舞就是,‘能否赏脸共进晚餐?’”

楚望也正想到这一层,却没他说的这么有趣。两人随人群一致转着圈,楚望忍不住大笑起来,又问道:“那第三支什么?”

……

第二支舞开始以后,终于得了空的谢择益远远盯着舞池中那团艳红的影子看了一会儿,往她刚才坐的长凳方向走过去。

宝丽端着架子不愿跳这类低级的舞曲,接连婉拒好几位追求者,把自己也冷落了。她左边座位空了五个,心里正寂寥烦闷,抬头便见一个深炭灰西装的高个男人迎面走来,立马打足精神,身量也拔高三寸;绿色眼睛发着光,几乎要将玉手伸去叫他接着了,那人却直接在她身旁落了座。

“……”宝丽扭曲的转过脸去。

两兄妹看出这个意图,也不免一阵沉默。隔了阵,弥雅道,“你可来得真晚。”

谢择益微眯起眼盯着那簇光,“她不是玩的正开心么?”

弥雅转过脸来盯着他,笑了,“那你呢?”

谢择益回头来。

“葛太太下午的电报,说她那前未婚夫的父亲仍旧请求林老爷将三姑娘许他儿子,”弥雅气得一声笑,“葛太太说了,以那位林老爷的尿性,立马就得答应下来。两位父亲一合计,加上上回她去沪上饭店里替斯少爷那一闹,指不定明天一早,大小报纸上都是斯林两家的大喜事。你确定要等到那时候吗?”

谢择益垂下眼睑,阴沉沉睫毛与深眼窝,使得他在暗处时有种天生的颓然气质,嘴上却在自嘲,“你看她,像是有半点喜欢我的么?”

“不对吧,我可是从小听说‘你有个迷人精哥哥’这话长大的,”弥雅扭头盯着他,“等到满世界都知道她是谁未婚妻时,你有几分把握说服爸爸?”

——

第二支舞曲声音小了下来时,渐渐能听到第三支舞曲里手风琴声的影子。楚望扶着奥本的肩膀刚缓了口气,便听见他说:“第三支,通常叫做‘要去我家坐一坐吗?’”

舞池里有人散去,有更多对新人笑着踏进来。这探戈奥本带着她刚跳了几步,她转了个圈出去,突然走近前一个人,默不则声的将她从奥本手中接了过去。

那人微微躬身,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扶着她的腰,一言不发的带着她在极快的舞曲里踏出去。“谢先生。”她喊了一声,没应;她仍未从上一场大闹里缓过气来,必要全神贯注的,才不使自己脚步慢了一拍;荔枝红的光落在他身上也暗沉沉的,好几次的须得眼神对视的时候,她抬头来都不大看得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今天有些格外的沉默。

请多说点话吧,像往常那样也好。她心里想着。这样沉默,今天不知为何使她分外容易分心,心底一团莫名的焦躁,手风琴拉的越快,便越急火攻心。“跳舞是代替思想的肢体交流。”她想起黄先生的话,觉得不全对。若全是肢体交流,更容易让人局促不安,便觉得扶着她腰的那只手也是滚烫的。

到最激烈处有个不短的停顿,第一次听的人都容易以为是一曲终了,戛然而止了。

谢择益放在她腰际的手松开。她趁机想说:谢先生,咱不跳了吧,让我歇一会儿。

低头刚喘了两口气,突然的,她被一股力量推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吃惊,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几乎立刻将她拉回身边;便也因此重重扑进他怀里。

她吓得惊呼一声,瞬间,手风琴声如同画外音,如同惊雷响起;她心仍在颤着,谢择益却维持着这个姿势,自然而然的,让她身体紧贴着自己,步履一致、且快的踏出去。

第107章 〇三一 夜二三

因一种全然陌生触感, 使得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身体隔着薄薄礼服衣料紧贴在一起, 甚至能感受到那结实而修长的腿上的柔滑肌肤,是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肌肤, 却因此也更加陌生。这种无所顾忌的肌肤之亲, 在这种场合下有反常的合理性,让她一点短暂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使得她抗拒, 所以僵硬, 在十余个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的节拍里,她仿佛成为了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被他强势的挟持着被动的跳跃下去;而近在耳畔的呼吸与身体的摩擦, 她的僵硬与他的从容,都使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初次登台、故而技术欠佳的生涩妓女, 双手攀在娴熟的嫖客肩上耳鬓厮磨, 笨拙的求欢……

她强迫自己去忽视肢体触碰带来的不适,却无法忽视在近在耳侧的低沉呼吸,和她自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在手风琴与大小提琴声伴奏里,她听到了第三种声音——空气中仿佛有个因渴求而沙哑的男声在说:kiss me, touch me, I want you。

她脑袋里一阵轰鸣, 可觉察到的脸颊滚烫,因她脸紧靠着他肩膀、双腿紧贴着他左腿的姿势而使境况更为窘迫。

可预料的,在一阵大提琴滑调声里,他猛的将她转过来背对着他, 将她双手在身前交替反剪。这是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当他将下颌抵在她头顶时,便已将她整个严丝合缝的纳入自己怀里。她的脊背能感觉到紧贴着的宽阔胸膛的呼吸起伏,他便能觉察到她整个人都在发烫。所以她听到近在耳侧的低沉嗓音,用英文问她:“Shame,eh?”

“Just……”她大脑有一阵短暂的空白,“just afraid of making a mistake.”

他说:“Then learn to.”

学它做什么?她脸上又一阵烧。

不自在的动了动,他双手立刻将她剪得更紧,说话的声音也更低、且柔,以几乎是命令式的口吻:“Don’t think, don't talk.”

她虽立刻听话的噤声,交谈的权利被剥夺了,每一个神经末梢却都高度敏感。她几乎感觉到身体肌肤都从他的光滑柔软的西裤与她的软绸长裙里泼了出来,连空气里都充斥着强烈的求偶信号。

有人讲过音乐存在于电影中的意义。好的电影音乐不是动听的音乐,它应该与这个情节浑然一体,每一个节拍都与之合拍。它可能是一个生命绝望尖叫时的轰鸣,是饥寒交迫者冻死荒原最后的那一声气若游丝嘤咛,是美人着高跟鞋起舞时摇曳的腰肢,是男女之间情到浓时、用以补足肉体触碰外的灵魂撞击的画外音。

人们为什么要发明这种舞蹈,用肢体的激烈来替代灵与肉的诉求?

这根本就是色情,拒绝则视为不礼貌。

足尖抵着足跟,头顶抵着下颌,亲密的交互的挪移里,有几个瞬间,她突然疑心周围跳舞的人已经散去,舞池中央只剩下他们两,其余人都在自发而全神贯注的望过来。

她胸如擂鼓,惊惶不定。更令她心中惊疑的是,她似乎一点也不抗拒与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的肢体接触……

为什么?

以往的自然哲学课讲到生物进化论,她有过一阵疑惑,在进化上,人与低等动物的区别是什么?适者生存,优胜劣汰;雄性求偶者中的强者战胜杀戮弱者,获得交配繁衍权,与人类社会又有何二致。那一位需戴着助听器上课,终身交往上百女友却未婚,六十岁高龄却仍能交往三十岁助教女友的自然哲学权威老教授说:“照你这么说,脊椎与无脊椎也没有区别。蜉蝣是节肢门动物中最古老的一种,成虫寿命七天,无需进食,直至死亡;在交配的时间里,雌虫只身闯入雄虫群进行‘飞婚’后,拥有一肚子卵,以此繁衍后代;除此之外,终生腹中空无一物。你告诉我,蜉蝣与我们的区别是什么?”

她答不上来。

这是最古老的物种的一种,繁衍至今却仍是最低等的一种。除了空洞透明的躯壳,和用以传宗接代的满腹生命,人与蜉蝣的区别是什么?进化之外,物种留存下来的证据,是文化,是一个民族的魂魄。原始的古老的种族留下来的神迹,往往都带着赤裸的生殖崇拜——是原始之初的最高艺术,这种毫不掩饰的崇拜,在现代社会人们来说往往容易带着戏谑去欣赏。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是,这种脊椎动物高度文明所带来的肉与灵的诉求,早已流淌在人类文明的每一个血液细胞里。

如果性的存在只是传递后代,那么人与蜉蝣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人们说:语言沟通使人了解彼此灵魂,肢体动作则是动物性的,带着原始的古老的兽性,更直接传递肉欲;语言传递不到,交流不了的,肢体来传达。需要肢体与语言双重传递的情绪,她只想到一个词语——一个人类几代文明里最大的谎言,是最不自然的生命状态,它却会引起异样的激素分泌,比如多巴胺与肾上腺,并引起超常的敏感。

她摇摇头,立马将这个词从脑海里扫出去。

如果说她有什么不擅长的东西,情感的理解与表达便是其中一种;而这好像恰恰是他最擅长的一种。

该从何学起?

他引着她转了个圈;后退一步,在最后一个夏然而止的音符里,将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倾到自己身上。她斜倚在他右侧胸膛里,抬起头来,谢择益也正看着她。她全部身体都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呼吸起伏着,沉郁的睫毛后面,一潭深深黑色瞳仁,没有任何表情与神采,她却仿佛能从里面看到他的整个魂魄。他瞳孔与肌肤下的血管里沸腾着血性,将她整个都撼动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有些不理解,所以想知道更多。

直到这曲终了,周围跳舞的人群散了场,重新回归笑谈。他将她放在地上时,她仍旧望着他,极认真的。

谢择益与她对视,“懂了吗?”

那个单词也可以解释为:明白吗,学会了吗,知道吗?她暂且解读为第一种,所以仍旧盯着他。

突然之间,他眼底有某种情绪,仿佛要用一个行动要使她懂得这种情绪,并要立刻付诸实施时,这时却有人走过来说,“谢先生,烦请您楼上谈。”

类似的交际场合里,应该时常会有人来找他。他跟人走了,她暗自庆幸的松了口气,却仍呆在舞池中央,仿佛灵魂忘了将躯壳带走。

谢择益走出舞池,突然的又折返回来。

她一惊,如梦方醒。

谢择益躬身,扶着她双臂与她对视:“等我一会儿。”

她点点头,转身从来往舞池的一对又一对舞伴中间穿行出去。

——

允焉也正与魏小姐忿忿的折返回长凳。还没走近,她便听宝丽问道:“怎么不跳了?”

魏小姐抱怨:“我与林都觉得日本人动手动脚的……”

允焉脸色很沉,“那还是个日本少佐呢。”

宝丽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交际舞本就充斥着男女之情,西班牙舞尤其如此。”这时抬头便见楚望走回来了,看了她一眼,转过脸去补充道:“另一位林小姐不也与英军上尉跳得很热烈?”

允焉转头看了看,哼笑一声说,“她?”

魏小姐气恼道,“那个藤间还问我与林要不要一起去外滩马场。”说着若有若无的抬头看了楚望一眼,“真当我们是什么人了?”

楚望回过神来,抬头直问魏小姐:“你说什么?”

魏小姐以为她这个不家女竟长本事指责起她来了,又不敢真的当面反驳,只低头嗫嚅几句。

楚望三两步上前去抓起她的高束的旗袍,大声问道:“我问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