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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谢先生来找我时,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来回绝。”

“为什么?”

“我怕你同我说再见时,会忍不住问你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一怔,而后微微仰头。

这是否形同于“君问归期”?

言桑见她似乎在忍住眼泪,慌忙着说:“你好像欠我一封信,打算几时还我?”

仿佛追债。

楚望仰头倒不是想哭,而是下了很大决心。她深吸一口气,却没头没脑的报出一个名字:“沁菲娅·撒赫斯。”

“是个犹太人?”他略一犹豫。

“假如你遇见一个名叫沁菲娅·撒赫斯的人,”她特意强调了这个名字,“到那时,我便将信寄给你。”

无线电公司的福特车迅速驶离。不时,会审公廨里所有消息将会经由无线电,广播至上海乃至全世界。

已经有人大声呼喊道:“十·二五协议!日本海军陆战队即月撤离上海!日本厂商全体迁厂回国!即日起联通沪南、租界与闸北交通,《八年条约》生效后废除六项一百七十余条不平等条约!撤销领事裁判权!五国军队于民国二十六年撤离上海!归还租界!”

上海市及工部局派出的大量巡警艰难的维护着秩序。

一条外国人修筑的宽广马路之隔,这一边的世界宁静得宛如另一个世界。

言桑望向面前少女,睫毛轻轻翁动。心中诸多疑问却没有发问,只将她看着,仿佛能从她坚定神情里看到答案。

他躬身扶着她的肩,给她一个无比绅士的拥抱。贴近时,轻声说,“新婚快乐。”

而后,后退两步,对她缓缓说道:“你看上海,像不像个马戏团?”

她一愣。

不及她回答,他已披上手中外套,转身大步离开。

她一点也不担心言桑,也不认为会再不相见,因此“新婚快乐”不是作为道别语,她也无需对他说“再见”。

所以他问:“上海像不像个马戏团?”仿佛提醒她这里是上海,楼下是会审公廨,门外怪相丛生。

上海很美很富有是不是?这一时期兴许也有不明所以的欧洲人与美国人会问:“上海比起温哥华、金山与柏林半点不逊色,汽车、电影、无线电,应有尽有。”

可是百万华工在旧金山与温哥华修筑铁路,死伤无人过问;白人来到中国领土横行肆掠,不论在哪里,白人打死中国人,中国人死路一条;而中国人打死白人,仍旧死路一条。

这数日她一直在思考着真真为何不肯一早与切尔斯恋爱。无非是沈小姐那一件事使她明白: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却做着二等公民。

而切尔斯与旁人无异,带着他的士兵与舰队从南洋开往黄浦江那一刻,便注定他们是入侵者,他们高人一等。

英国人在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中时,烧毁与抢夺得最多;他们在满世界开疆拓土,而中国在沦丧自己的主权。

这段恋爱从一开始注定不平等。

即使他愿意卑微的追求一位东方的女孩子,她与她的家人仍旧是白人口中的“支那猪”,是亡国奴。

她想,真真十八载人生里从前无数次在外滩看见外国警察殴打人力车夫,她却无权上前替车夫还击,她只能愤愤不平;而今她也无法向切尔斯诉不平——甚至她也不知切尔斯是否曾经剁掉过闹事工人的拇指,又是否朝哪一位苦力胸口开过枪。这些她都无法过问,求告无门。假使真的做了这一切,切尔斯又会认为自己有罪吗?他不过也是千千万来到英国殖民地后被同化的军人其中之一,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兴许他立在那里,立刻化身“侵略者”三个大字。

八十年前他们闯入我们的家,占据我家院子,在那里进行一番改造,派人镇守这方安定。接着说,这里比你们住的要好多了,如果你愿意享受这里的文明,欢迎来住。

可是文明不是我们的,军人不是我们的,甚至你告诉他们,这里是我家,他们也会愕然反问:“谁告诉你的?”

这一类屈辱,没有任何一个生而自尊且骄傲成长的人能自然而然接受这等不公平;切尔斯更不能懂得。

除非有天真将他们赶出这里,然后面对面坐下,平起平坐。你来我处,以礼相待;我去你处,再无尊卑贵贱之分。

她想起佐久间,偶尔也会感觉誓死效忠的情怀与大义未必不是一场洗脑,大多数人捍卫吾生之地的心情非他人不能明了。

她想起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我们应当争取什么。”

“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要历些危险。”

如今自由与危险都在公路那头。她独自立在英国人在东方大陆修筑的马路这一头,只听见大时代在公路那头朝她碾压过来时隆隆作响,仿佛是崩塌,也像盛大序幕缓缓拉开。

然后人群里,喧闹声中,一个高大身影穿过人群,缓缓朝她走过来。

她抬起头看到他黑色领带,想起自己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仅仅想要替他系一个熬夜学来的温莎结。

无比混乱的思绪里,她偶然间捕捉到一个细小的、困顿声音在问她自己:“他在誓死捍卫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所料,这个系列大约就是正文的最后一个片段吧,到底有多少章,大概7-8章,争取年内搞完。……当然正文没交代完的都在番外里,番外特别多

——

另,前面那个四万人,是我偏信资料忘了思考的锅。那句话想写的四万万中国人,结果少打个万,使我误以为是租界内4万人口。

正确数据为287.3万人,包括了租界内、吴淞、闸北与沪南。

第130章 〇五四 聚散之二

看他步伐悠闲, 想是在马路对面蛰伏良久, 等他两人聊罢才走过街对面来。

“聊过了?”他问。

“嗯。”

“那就好。”

她抬头来,还未开口发问, 葛家司机的别克车与一位英国军官驾驶的福特车一齐停在两人身旁。

福特车先停下, 下来一个黄棕瞳孔、面容普通、身材茁壮的中尉。语速很快的同谢择益说:“长官,领事请你立刻回到领馆一趟。”然后补充道:“脸色很不好。”

谢择益反倒微笑道:“让他等。”又颇为贴心的替他找好理由, “告诉他无人送我太太回家。”

中尉看了眼楚望身旁被他直接无视掉的葛家司机, 左右为难一阵。

葛家司机终于忍不住,探出头说:“谢少,葛太太命我午餐时间按时送少奶回家。”

谢择益道, “我送不一样?难不成葛太禁止我与我太太约会。”

司机微弱挣扎:“谢少,你这……”

谢择益又说:“否则就要劳驾你一会儿开车将我再从葛公馆送返英领事馆。”

司机噤声。

楚望想起葛太太同自己说:“谢家新娘在婚礼上挺着大肚子出现, 然后婚礼结束, 五个月内继续来喝满月酒。满世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你笑话。”

不过她想,葛太太自己就是这时代最新潮的女性,若是放在她自己身上, 绝不会介意这类小事;但是放在她身上,葛太太身为家长,必定要古板严格一点,小心翼翼防范着谢择益同她哪一次克制不住擦枪走火。

因此每每想起这句话她都暗自好笑。

他从副官手头接过车匙, 她钻进福特时,猝不及防的被驾驶座上的人亲了一下。

她回过神来时,谢择益已经心情颇好将汽车发动,葛家司机跟在后头。她昨夜没睡好, 气色差了点,出门时随手抹了西瓜色口红。早餐没被吃掉,反倒被他亲掉一口。

她笑着指出来,他手握轮盘懒得放开,试图舔掉。

这支是她从商城买来的。这时期口红成分不可考,她慌忙用指头替他抹掉,笑着说:“口红好吃是吗?”

“因为是谢太太,方才显得可口。”

她这才明了:当初那类话果然是他指示的。心头一动,问道:“汴杰明呢。”

“回英国了。”

“公假,还是上海任期满了?”

“不再做老番。”

老番便是殖民主义侵略者的俗称。

他用了比较委婉的措辞,楚望还是大略听出来,数月前公审革职服刑的百余替罪低级军官,汴杰明也在其列。

见她低头沉默,谢择益说,“不必可惜。来上海第三月,执行任务误伤一个锅炉工,二十三个弹孔穿身当场死在他面前,上海官员摆摆手说‘是他运气不好’。不费口舌,轻轻松松,此生第一桩命案就此抹去,连半点心理负担的余地也不留给他。因此,后来陆陆续续不再将这当回事,稍不满意当街殴打贫民的事做过不少,手头枉死的中国人也绝不止一两个。再后来,包养临时政府送到宴会上的欢场女人,轻轻松松将他一百镑薪水花个精光。他多的是排场,钱从哪里来,我从未打听过。走私大烟,从流落上海街头白俄贵族手头买卖人口想必也有过。”

楚望听得感慨。这番话和谢择益在红十字医院同自己剖白时多么相似。

尔后他又说,“同校三年,毕业与我一同从美国来租界。来上海之前,在金山与温哥华被罢工苦力扔石头砸,也从未看低过任何一个华人。在纽约哈德逊时,连同女孩多说两句话都会脸红。租界真是厉害。”

最可怕的不是歧视,而是中国人自己也认同自己应低人一等,将尊严拱手送人,茫眼看自己与同胞任人践踏。

所以他才这么仇恨租界,冒着被冠以间谍罪名的危险,也要奋力一搏,让它早日消失?

他突如其来又无比强烈的正义感究竟从何而来,楚望仍旧想不明白。

火油炉子无线电里播报着上海即时新闻,“……所有自道光二十三年及二十六年起、五口通商开放以后在上海购置的土地,将在八年以内归还上海市政府……”

她“啪”一声将开关摁上,骤然问道:“谢先生,你究竟效忠哪一国?”

谢择益笑道,“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我从不当自己是英国人,也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

她将他死死盯着,“所以你这么做,仅仅是为你自己,及你文化认同的国度减轻负罪感?”

“一小部分。”

“另一大部分呢?”

他转头,微微眯起眼:“是你告诉我应当怎么做的。”

她愣住,“几时告诉过你这种事?”

这时车已驶入派克弄,在离葛公馆不远处停下。

“到家了,快下车去。”

见她不为所动,坐在副驾驶室里求知若渴的盯着自己,谢择益无奈道,“这个问题我无法在这里回答你。请回家去好好想一想。”

她终于不再追问,长叹口气拉动车门,一脚踏出去了,又回头问:“最近仍很忙么?”

“有一些。一群英国人等着拿我是问。”

“不会太为难你吧?”

“倒不会,请太太放心,整个上海,军衔没人再高过谢先生,英领事都须看我脸色做事。”他微笑。

太好了。将在外军令不受,第二个可以肆无忌惮在远东属地里横行霸道的朱尔查。

当初连朱尔查都敢违拗的这名上尉,如今亲手将他从这个位置上撬掉,自己坐了上去。

她单脚半跪副驾驶座,俯身,揪着他的军装领带,扯过来,将他嘴唇与脸颊亲得花里胡哨。

亲完替他将领带与纽扣重新整理一次,盯着他问道,“谢先生,下次约会是在什么时候?”

他笑道:“下回,将你自娘家接去新房。”

她点点头,关上车门大步离开。

——

葛太太果然在餐桌上等着她,问,“谢择益送你回来?”

她如实禀报,“见面时间统共十分钟。”

葛太太斜睨她一眼,一副懒待理她的表情。

又问,“那小子有无告诉你,林俞那外室上谢鸿跟前去闹过?”

楚望坐下来同她一道吃玉环柚,“闹什么?”

“要钱。”

她抬眼一想,得出结论:“聘礼。”

“我还真小看了她。”葛太太哼笑。

“谢爵士有没有被女人梨花带雨打动?”

葛太太白她一眼,“她想从谢鸿那里捞半点油水,比从我这里不知难多少倍。简直白日做梦,直给家仆扛起来扔出门去。”

一个女人孤身闯贼窝,不仅钱没捞着,还不知遭了多少奚落。啊,那可真惨。她边吃边想。

葛太太又说,“郑家人亲眼见到她女儿夜里十点同英国军官手挽手从跳舞场离开,上门询问她是否要退婚,她答应的太爽快,根本不知林俞为凑你嫁妆已经山穷水尽,根本贴补不出这笔聘礼钱,为此大发雷霆说她教坏女儿。”

楚望撇撇嘴,“怪他自己,眼光太差。”

“蛇鼠一窝。”葛太太又说,“这几日少出门,谨防林俞走投无路,问你讨钱补贴郑家礼金。”

楚望想起林俞平日的正直模样,清高起来不知有多不符合史实。于是嘴里揶揄道,“哪至于落魄成这样?”

不过葛太太既然下令不许她出门去,她也只好乖乖听令呆在家里听。

修改条约并不是最好结果,八年之约,海天两隔,不论切尔斯或真真恐怕都没有那个耐性。她也懒怠亲眼去码头上目睹切尔斯送别真真,再徒耗她这旁观者的眼泪。

到了晚餐时分,弥雅的电话即时拨往葛公馆,绘声绘色描述了切尔斯如何驾车飞奔至码头上,趁艾森贝克号准备起航跳上客梯,随客梯收拢入船身以后,直奔甲板。众目睽睽下,热吻正在甲板上同父亲与亲朋好友挥泪作别的真真。

薛老爷子大约会气的当场吐血三升。

想起这画面,楚望直乐个不停。

“之后呢?”楚望问。切尔斯公务在身,总不至于两手空空同真真一道坐船回不列颠去。

“一路停靠皆是英属地,切尔斯当然可以随时回来。至于那时候有没有厚着脸皮劝动真真一道返回,还真说不好。”

真真短时间内会不会回到上海她不知道。不过另一个人自今天起,便要离开很长时间了。

晚餐过后律师上门拜访,葛太太叫上她一道去仓库清点嫁妆,一部分划在她名下存入香港汇丰银行;另一部分小物件小首饰便让她贴身带着。

那些个什么字啊画的一一放进箱笼亟待存入银行,每搬一样,律师便划掉一行。

葛太太甚为诧异,只因她发现嫁妆所估总额与律师函相差不离,却只差一样东西,林俞忘记从他姐姐处讨要,故才落得这般下场。

她喃喃道,“他这样重亲情,为何偏偏对她与你这样坏?”

搬得差不离了,葛太太拉开一只首饰柜,让她挑好看的首饰贴身带着。

她一眼便见着一只十分眼熟的金锁。含金量并不高,也并非出自名匠之手,这屋子里任何一样东西都可轻易将它价值比下去。可是楚望却背的出它的来历:“值故友大婚,虽贫病,斯应仍携妻访友。妻见新妇貌美柔和,甚喜,即脱金锁赠之缔婚约。是年,乃光绪三十四(一九零八年)三月初四也。”

那年年底斯应举家流离日本,第二年言桑出生,五年后有了林楚望。

于是便开始这一段让后世众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她将金锁收至怀中,别的东西再不看一眼。

他也有一样她所赠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她也讨要一样于她而言当今世上举世无双的物件,不算过分吧?

至此将这段两家恩怨、二人往事也划上完整句号。

第131章 〇五五 聚散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