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男人挑高了眉,神色十分惊讶,“我知道些什么?今朝,你未免太看得起我。我又不是天上的大罗金仙,善救人命。”

小傻子这回多了个心眼儿,狐疑地在颜渊那张脸上上下打量了好几遍,男人不紧张不忙乱,嘴边噙着笑任她盯着瞧,手中一壶清茶茶烟正凉。

颜渊笃定的脸上掩藏的极好,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又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知道。”

小傻子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似放松又似失望,一瞬间变幻了无数细微的面容,半晌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若你骗我怎么办?”

“若我骗你,千刀万剐。”他依然是笑着的,十分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只不过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的过,转眼便又是深冬。固执的仙子不放弃,仍然天天上天庭下地府打探消息,初时颜渊还会劝两句,后来便不开口了,只冷眼看着她忙,像是笃定了她不会找到办法一般。

又过了半个月,便是小年夜。妖王府上上下下俱忙活了起来,做桃符写对联,给掉了漆的门刷上新漆,把府里府外角角落落都打扫一遍,细碎繁琐的活真要全部做完,也得花上好几天。今朝也搁下了替迟桑找办法的事情,随着府里的小厮侍女一同忙活。

于是妖王左脚刚一踏进门槛,便被那满目的红窗花红对联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再抬头看了看金光闪闪的匾额,确定的确是自己的妖王府,才把右脚颤颤巍巍地也跨进门槛,再左右看了看,居然连那门前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胸前都贴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倒福,可笑至极。

怒气冲冲的妖王沉下脸来,冷冷地唤一声“钱来”,机灵的总管便屁颠屁颠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巴巴地跑出来,等着主人吩咐。

“这是怎么回事?都是谁弄的?”这一片俗艳的红,知道的人只当他颜渊是图一个过节的热闹气氛,不知道的人还当这妖王府是凡间的青楼,花红柳绿的好不喜庆。

“王,是今朝仙子亲手剪的窗花。”镇定的总管早有准备,还特意加重了亲手两个字的读音,一脸的泰然自若。

果然,方才还怒气腾腾的那个谁愣了一下,喃喃自语:“今朝剪的啊,挺好、挺好……”一边说着,一边举步走了进去,在门口刚撞上了正欲出门的今朝,两人一对眼,撞人的那个立刻低下了头关切地问:“撞到哪里没有?”

“没有。”她摇头,看着颜渊欲言又止,片刻才嗫喏着开了口,“那个,你今天出不出去?”

颜渊呆了一呆,下意识地也看着今朝,只见那双平凡的眼睛里慢慢地浮起一层悲苦,像是鼓足了勇气要去殉难一般将他看着。

颜渊鬼使神差地就想起去年那个他背着今朝偷跑出去与沙棠他们鬼混的除夕,回忆起他在风雪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妖王府,看到她在风中提了一盏半明半灭的灯等他时的情景,那时他裤腿皆备雪水浸湿,脚趾头几乎要冻僵,仿佛兜头被泼了一瓢冰水,没有一处是暖的,可他知道,纵然如此,也比不上她心里的冷。那么想来她是怕这一次他也要出去,才特意地问一问,却又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才会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仿佛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接受下一次预知的苦痛,颜渊的心忽然就柔软了下去,带着愧疚点了点她冻得通红的鼻子:“我不出去。我留在这里陪你放爆竹。”

“真的?”小傻子的眼睛都亮了,抓着颜渊衣襟的手在微微颤抖。

“真的。”心里很酸,说不出是为今朝还是为自己,颜渊细细摩裟着她冰凉的面颊,俯下身去,额头抵着额头,彼此的气息就在鼻间萦绕,“我陪你。”

于是这个新年妖王破天荒的没有出去寻欢,而是留在了府里;亦没有各族的舞姬歌女和长老族王上门来,偌大一个妖王府冷清的很,小厮们闲来无事便一边搓着手一边聚在避风处嚼舌根,说今朝仙子真是好手段,把妖王这么一个浪荡子都治的服服帖帖;又说妖王和我们一起过新年倒是第一次,新奇的很云云,个个脸上皆是满足的笑意。

一片窃窃私语中,总管钱来懒洋洋地倚在门边,一边剔牙一边晒太阳,嘴巴都笑得歪到一边去:“这个年啊……”

六十三

屋外飞雪连天,屋内暖意融融。生性畏寒的狼煨着火炉一动也不肯动,撤去了所有下人,只笑嘻嘻地一口一个今朝叫得不亦乐乎:“今朝,给我剥瓜子。”“今朝,茶凉了。”“今朝,我想吃烤番薯。”一脸幼稚的无赖样。

也亏得那仙子老实,傻乎乎地任他使唤:“番薯?屋里好像没了,我出去拿。”还没等跨出门去,便被妖王拉住手,再用力一扯,不偏不倚刚好就跌坐在他膝头。

“傻子!”妖王一手箍住今朝的腰,一手曲起一指,轻轻弹在她的额头上,“这外面那么大的雪那么冷的天,我叫你出去拿你就出去拿?怎么这么好欺负,嗯?”

小傻子不懂反驳,傻乎乎地也不知道躲闪,任他指尖轻弹,皱了皱鼻头憨厚地笑。

“你……”妖王看傻了眼,更紧地箍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里去,含糊不清地呢喃:“这么傻……怎么会堕仙……”

“就是因为傻,所以执念深,放不开手中拥有之物,才更容易入魔。”回妖王府以后,也曾私底下去找过崇恩问今朝堕仙的事情,彼时崇恩圣帝便是这么回答他的,又竖起三根手指,一脸漠然,“她曾经堕仙三次,次次皆被我救回来。若再魔障一次,这天上地下大约也只有我佛如来度得了她了,你且好好地看着她罢。”说着,无情无欲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

记不清是怎么回妖王府的,只觉得一颗心像系了千斤重的大石一般,连步子都沉重地迈不开来,满脑子都是今朝双目赤红疯狂的样子,心凉彻底。便这么恍恍惚惚回了府,远远看见那小傻子守在门边翘首盼望,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于是凉透了的心又慢慢地温热跳动起来,原先混沌的心智忽然间一片清明:堕仙如何,入魔又如何,她追了他守着他六百年,合该是轮到他来守护她了。

“什么?”今朝被他的气息痒得扭头去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什么。我说这一回沙棠他们倒识趣。以往每年除夕,他们几个少不了要上我府里蹭吃蹭喝,今年却学乖了。”回过神来的妖王一脸笃定,开口就是一个随意的谎言。

“他们都忙着呢。沙棠是有家室的人了,川絮不是说也要娶亲了么,暗陌又去闭关修炼了,所以才不来了吧。”小傻子看事情总是很单纯。

“也许吧。”颜渊口里敷衍着,心里却暗暗地啐了一声,忙?那几个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哥儿如果能收敛性子,过个几天忙碌充实的生活,那叫有鬼!那几个人还不是知道了他妖王如今改邪归正要守着今朝了,所以才不不识趣地上门来碰一鼻子灰。现下里指不定在哪家青楼里喝高了酒暗地里笑他颜渊呢,刚想到这里,像是要验证他的话似的,妖王鼻子一痒,果然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了?冻着了?”今朝扭头关切地问。

“没什么。”他笑嘻嘻地捏了一把今朝的脸,打趣道,“是不是你在心里说我坏话?”

老实的傻子自然是涨红了脸连连摇头,颜渊笑着把她的脑袋固定住,按在自己胸口,思绪又漫了开去。也许也不一定,世事难料,他妖王都有这浪子回头的一天,也许他们几个哪天也会明白过来。

除去沙棠他们几个,妖王府平日的来客无非是各族与颜渊臭味相投的纨绔弟子,因此妖王收敛性子以后,这些人便也渐渐地在妖王府中绝迹了。偌大一个府邸便冷冷清清地无人拜访。平日里鞍前马后忙惯了的钱来忽然空下来,便觉得闲得发慌,这一日正靠着门打瞌睡,朦胧间忽见远方两个人影缓缓踱来,看着像是来客似的,立刻便一激灵醒了过来,撒腿就往颜渊书房跑:“王,来客人了!”

“嗯?”书房里执笔的妖王眉头一挑,冷冷地看着有些忘形的钱来,正要训斥,忽然听到门外一个女声笑道:“看样子妖王不欢迎我们呢。”

“青耕!”一旁磨墨的今朝闻言抬头,立刻欣喜地往门外跑去,快得颜渊都拉不住她,便已看到小傻子乐呵呵地在门外亲热的拉着来客:“青耕,父君。”

被忽略冷落的那个谁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将不满吞下去,起身迎客:“崇恩圣帝,九太岁。”

孤高清冷万年不理世事的崇恩是被青耕从天庭拉下来的。说是算算日子人间刚好是除夕,不如就去瞧一瞧这除夕盛况吧。又抱怨这天界冷冷清清十分无趣,讲起了人间的热闹繁华,舞龙灯、踩高跷、油炸的面人儿滚烫的糯团子,一脸向往的神色。一双眼里藏了万年积雪的崇恩竟也默认了,由着青耕拉着他眉飞色舞,眼中的积雪溶成了潺潺春水。

所幸这两人并不经常呆在府中,青耕对着今朝剪的窗花啧啧赞叹后,便拉着崇恩出了门,说是人间有集市,去瞧瞧热闹。青耕走了以后,今朝也站了起来,平空里变出一个柳条篮子来,将桌上的干果肉菜一碟碟往篮子里放,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你要出去啊?”将将送完青耕和崇恩,跨进门来便瞧见今朝的举动,占有欲极强的妖王垮了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把他们送走,只剩我们两人的,你出去做什么?”

手下不停,今朝头也不回地道:“我去看看玲珑。她一个人在人间太冷清,她本又是个喜热闹的性子,迟桑去了以后她就变了许多。我担心她一个人会出什么事。”

颜渊不及答话,忽然见今朝转过头来,盯着他问:“真的没有救迟桑的法子了么?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男人对上今朝的眼,一字一顿无比坚定,“真的不知道。若我诓你,千刀万剐。”

今朝点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说着便挎了篮子出门去。

“你说谎。你骗了她几次?”门外今朝方走,崇恩便施施然地垮进门来,一语戳破妖王的谎言。

颜渊也不吃惊,复又款款落座,斟了一杯茶茗:“两次。”如此拙劣的谎言,明眼人都看得出真相,只有那小傻子蠢,心甘情愿地被他骗了一次又一次。

屋内无下人,妖王亲手斟了另一杯茶放到对面去,对着崇恩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你怎么回来了?刚刚不是陪九太岁去逛集市的吗?”

崇恩也不客气,一撩衣摆在颜渊对面坐了,难得地眨了眨眼,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破天荒的露出一丝尴尬:“她嫌我木讷,让我先回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崇恩太冷,走在热闹的集市里,周围人群竟会主动避让;买东西时,便连那小摊的摊主都唯唯诺诺地不敢多讲,真真是扫九太岁的兴,于是便被赶回来了。

无论是从前的泊玉,还是如今的颜渊,都与这崇恩无甚交集。于是不熟悉的两个男人默默地捧着茶杯相对无言,安静了半晌,还是崇恩先开的口:“今朝心眼儿实,经不得别人骗,更经不得你的骗。”

“那我告诉她实话?告诉她如今的迟桑要化作人形,要的就是她的精元?”

迟桑死后,四海八荒找办法的今朝已惊动了天界各仙。知情的东王公太清楚这徒儿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无奈之下便只能招了颜渊来,一五一十地将法子说了个清楚。说是迟桑还是一只貔貅时,本是要修炼个上千年才能化作人形的,却因日日被今朝抱着,沾了上仙的仙气,又加上小时的今朝总是将心事絮絮地说与他听,久而久之便借了今朝的倚靠化作了人形,因着这一层原因在,如今迟桑的魂魄要化作实体人形,也只要借着今朝的仙子就够了。可话虽这样说,却毕竟是被天雷劈过一回的人了,已是比不上当初的资质了,因此要化作人形,只靠一点仙子已然不够,最好是当初助他化作人形的仙的精元。说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千叮咛万嘱咐颜渊不可随意对今朝说,说依着今朝那性子,肯定是要舍去自己一条命救迟桑的,我告诉你无非是让你多一个救迟桑的线索,你可不能对今朝说云云。

崇恩便沉默了,半晌说:“我回头也想想办法吧。这样瞒着迟早要被她知道,失去精元顶多就是一死,若她因为这再一次迷了心智入了魔,那对众生也是大劫。”

男人的友情无非如此,只为了一个共同关心的人,心照不宣地便结了盟,于是话就多了起来,大半话题还是绕着救迟桑转。冬日日短,待喝完一壶茶,不经意往窗外一望,竟已有了一层薄薄的暮色。

今朝和青耕都没回来,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起了身欲出门去寻人,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屋外的风挟着雪呼啸而进,雪花乱舞中有人定定地立在门口,黑发肩头上都是积雪,抬头怔怔地看着颜渊:“你骗我。”

六十四

风大,放肆地吹熄了屋内的烛火,挟着雪粒拍上人的脸,冰凉的细小的疼。

她的发在风雪中乱舞,迷了眼迷了心,依然盯着颜渊:“你诓我。”

素来口若悬河的妖王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以对。

今朝抬手抹去脸上雪化成的水渍,呆呆地盯着颜渊移不开眼光,喃喃自语道:“原来你也是会骗我的啊。”很失望的口气。

“今朝,”他终于上前一步,艰难地解释,“仙失了精元,就散去魂魄不成实体了,我不能看着你死。”

她充耳不闻,呆呆地掰着指头算:“泊玉死了,我救不回来;迟桑也死了,我也救不回来……一个、两个……”那样子像是要入魔了。

“今朝!”颜渊急了,跨前一步要解释:“我没死啊,我就是泊玉,泊玉就是我!迟桑也救得回来的,我们想别的办法……”指尖还未触到今朝衣襟,那仙子一侧身躲了过去,一袭灰衣抖得仿佛要化去:“你诓我!”

一旁崇恩喝一声“醒!”,指尖急动,一道金光射入今朝额头,那仙子只愣了一愣,晃了晃头,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复又喃喃:“泊玉死了,迟桑死了……”

记忆已错乱,一恍惚仿佛身处于地府的行刑台上,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刀刃横着切入血肉,在皮肤下鼓起薄薄的一层;一转眼又仿佛正在为了那炽焰草在攀爬妙高山,烈焰飞腾,“滋”的一声灼伤了手掌,鼻端甚至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正茫然间眼前又变了一副场景,是那转世的妖王正放浪地与猫族舞女亲昵,薄唇沿着舞女的眼睫处吻下,一路吻至锁骨才作罢,抬起头来,是一张沾了金粉的艳色无边的脸。

心内忽冷忽热,只觉得渐渐的神智便再也不清晰,有什么东西正挣扎出了她苦苦的压抑,像是黑色的巨大蝴蝶正欲破茧而出。

“今朝!”僵持间,自人间集市归来的青耕跨门而进,见了今朝的样子,骇得满手的吃食和小玩意儿纷纷摔在地上,呆了片刻又很快反应过来,嘴里念念有词,手掌结了一道青色的印,急急地打入今朝额头,那双目隐隐泛红的仙子立刻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正被眼明手快的颜渊捞在怀里。

“她入魔了。”抹去额上的冷汗,方才的欢喜心情一扫而光,青耕面色复杂地看着昏睡过去的今朝,“我只是给她下了眠咒,暂时封了她的五感和神智,坚持不了几日的。等她醒过来,是仙是魔,一切便看天命了。”

“这下子可麻烦了。”复又低下头看看今朝,“堕仙了的人,天界是不会放过的,历来从没有一个留活口的例子。颜渊,如果她真的堕仙了,只怕你妖界要做好与天界为敌的准备。”

妖王不语,抱着今朝头也不回地进了屋,敞开的门外,正是飞雪连天。

不清楚青耕和崇恩是几时回的天界,印象中崇恩临走前曾说会尽量替今朝瞒住天界众仙,又听到青耕低低的一声叹息,这才彻底安静下来。周遭的人事一概入不了眼入不了耳,妖王只日夜不分地守着被下了眠咒的仙子。

这一日实在累极了,不过倚在院中软榻上浅浅打了一个盹,就忽然被钱来惊喜的叫声吵醒:“王!醒了,今朝仙子醒了!”

眼睁开的同时,腿也像是有了自己意识似的急急要往屋内走,没走了几步,那屋里却忽然传出侍女的惨叫声,尖利凄厉,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求救声,像是要撕裂天幕。后来便安静了,那座屋子在暮色里如同蛰伏的兽,悄无声息地令人害怕。

妖王便停住了脚,沉重地再也迈不开,寒冰一样的冷从心底滋生出来,从里到外,蔓延了全身。

钱来也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笑得勉强:“这丫头是怎么了?以往我瞧她服侍仙子服侍的挺好的,现在做什么这么鬼哭狼嚎?”一边说着,一边要去屋内探个究竟,正要举步,屋内缓缓走出了一个人,赤红着一双眸,举起鲜血淋漓的手指来,伸出舌头来贪婪地舔舐,身后是躺在血泊中的侍女,胸前活生生一个大洞,血肉模糊。

“仙、仙子!”钱来骇得抖着声叫,不是没见过残暴的妖的,厮杀猎食的场景也见了不少,可心底总有一个意识:那是妖,妖合该就是这样的。可如今眼前这入魔了的人分明是仙,却再没有了通身纯正的上仙血统,再没有了清灵纯透的仙气,只有浓重的魔气和杀意,幽幽地闪着一双通红的眸子,嗜血地舔了舔唇,若是放到人间去,便是一场众生劫难。

“王……王啊!救命!”迟钝了半天的钱来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软了腿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朝颜渊爬去,“仙子入魔了!”

妖王沉着脸不发一语,手指微动间钱来已被扔出了院落外,又拈了一个诀,屋子周遭便起了透明的结界,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亦出不去。

那入魔了的仙子只呆呆地看着他。颜渊望进她的眼里去,那双通红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憨厚和纯净,没有往日纷繁错乱的感情,只余冲天的煞气。那一瞬间,记忆的门轰然敞开,泛黄的过往桥段如潮水一般涌进来,不同的脸、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过往,吵吵嚷嚷地挤满了整个胸臆,纷乱中独独留了一个角落,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安静地看着他。

记起来了。

是今朝,小时候的今朝。

彼时一人屋内,一人屋外,一人堕仙,一人转世。岁月流转过千年,恍惚间回到了千年前的花荫下,他说“过来”,她呆呆地睁着眼睛看他,只此一瞬,定了两人一世的情感。

小傻子疯了。陷在过去的回忆里拔不出来,心心念念地要寻一个泊玉。

疯了的仙子没日没夜地赤红着眼光着脚在空旷的屋里游走,神智不清地呢喃着泊玉的名字。布了结界的屋子没人进得去,只有她与颜渊两个,日日相守。

初时她偶尔亦会清醒,殷殷地将颜渊看着:“颜渊,我要去救迟桑。”

后来便连片刻清醒的时间也没了,固执的人一旦入了魔,便是彻头彻尾的魔,失了神智失了记忆,只有一个杀字。

某日钱来小心翼翼地在结界外唤颜渊:“王,狐王求见。”

“不见。”

“可他等了好几日了。他说,若王不肯见他,他便在妖王府不走了。”

“随他。”

身心俱疲的妖王没精力亦没心情去顾及其他,只在结界里守着一个入了魔的疯子。

今朝嗜血,几次把长长的指甲扎入妖王肌肤内,蘸了血涂抹在唇上,而后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舔着,像是正在喝水的乖巧的猫;或者用手指蘸着血在地上写字,一笔一划再认真不过,颜渊走过去一看,鲜红的两个字:泊玉。

后来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把柳叶刀,疯子像是得了新奇的事物,放弃了用指甲扎人血肉的习惯,摆弄着这刀,玩得不亦乐乎。

钱来起初还日日来通报,说狐王还等着呢,等了几天了云云。后来便识趣的再没有来过。这一日多日没人来访的结界外等了三个人,正是川絮、沙棠和暗陌,打退了守在结界外的妖王府侍卫,怒气冲冲道:“颜渊,你既不肯见我们,只有我们来找你了。”

沙棠冷眼打量着妖王一身的狼狈,难得的没有嘲讽,只指了指屋内入魔的仙子:“你打算怎么办?”

“守着她。”

“放屁!”颜渊话音刚落,脾气急躁的虎王率先跳起来,“守着她?颜渊你知不知道,自古仙魔不两立,我们妖界与仙界也是对头,入魔了的仙人最终下场只有诛仙一途,你这么守着她藏着她,天界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到时候怎么办?”

“所以你准备把一切都禀告天帝?”颜渊不急不火,只冷冷地问。

“去你的!我是这种人么!”

“不然呢?我若放她出去,遭殃的是妖界众生;若禀告天帝,就要眼睁睁看着她死。换做是你,你怎么办?”

暗陌一时哑言,川絮拍了拍暗陌的肩,摇头叹息道:“颜渊,你是妖王,你爱怎么做没人管的着,可起码得知会我们一声,兄弟可不是这么当的。”

“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颜渊无谓地笑,“天界若来,我一人扛下,绝不连累妖界其他人,你们回罢。”

他转头就走,小傻子正在屋里玩着刀,看见他来了,熟稔地挨到他身边去,用刀尖挑开他的衣襟,轻轻地一刀一刀地划着他平滑的肌肤,皮肤被划破时,初时还没有血,渐渐地便有细小的血渗了出来,交错如同一张网。

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痛了,颜渊替今朝理顺脸庞散乱的发丝,看着双目发亮的仙子俯下身去,舔他的血迹;舔完后抬起头,唇边一抹鲜血,无端端地给仙子平凡的脸添了一抹艳色。正看着她,忽然肩上又一痛,低头一看,是那入魔了的人将刀片横切进他的血肉里,恶意地搅动着,钻心的疼。

颜渊初时还会施法术把被今朝弄出来的伤口治愈,后来便放弃了,任凭着伤口自行痊愈,还没结疤,下一次就又被制造出新的伤口。层层叠叠纵横交错,一片狰狞的绝望。

痛得麻木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曾对小傻子说过的话:“我若诓你,千刀万剐。”原来许下的诺言真的会应验,丝毫不爽。

六十五

结界里的世界仿佛是一座城,城中岁月凝固光阴静止,只有两个人相伴相守,日复一日的蹉跎下去。

小傻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游魂一般的在屋内游走,只脸上一双赤瞳愈发鲜红,幽幽地闪着光。

颜渊把她揽到胸前,低头俯在她耳边絮絮地说着情话:“傻子,你要几时才醒过来?”“傻子,何苦要这么执着?”“傻子,为什么最后受苦的还是你?”

傻子、傻子、傻子!

入魔了的仙子充耳不闻,连眼也不抬一下,一脸麻木地低头只顾把玩手中的柳叶刀。

崇恩说过刚则易折,她对你的情感太过简单,纯粹与晦暗不过一线之隔,仙与魔亦不过一线之隔。就是太痴情,才容不得一丝背叛和欺骗,魔由心生,一旦有了机会,便轻易地入了歧途。

崇恩和青耕也曾下凡来看过她。小傻子见了生人,无端端地亢奋起来,一双眼仿佛要滴血一般的红,伸出长长的指甲便要去挖崇恩的心,不料却碰到了结界被弹了回来,于是便躁狂的一次次往结界上撞,直撞得头破血流再也站不起来,淌满鲜血的脸上却依旧是一脸麻木。

颜渊只在一旁冷眼看着,等她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才扶起她,将她揽入自己怀里,抬头对着结界外的青耕和崇恩苦笑:“她入魔了。”

怀里的人一脸冷漠地推开颜渊,一掌抹去自己额上流下的鲜血,送到嘴里津津有味地舔舐。

崇恩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便又恢复一派漠然。倒是九太岁侧过脸去不忍再看,眼角已然泛红。

“天界暂时还不知道。”崇恩曲起一指碰了碰面前的虚空,立刻有紫光闪过,灼热地烫开了他的手,“你这结界不能撤。她的魔气太重,撤了结界,天界很快便会知道了。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熬过一日是一日。”

青耕和崇恩也不过留了片刻,便匆匆告辞。这孤城里便又只留了互相折磨的两个人。

小傻子安静的时候喜欢背着人坐在墙角,低着头不知干什么。颜渊走过去一看,便见她刻板漠然地拿着柳叶刀划破自己的手臂,沾着流下来的鲜血在地上写字,写的依旧是泊玉两个字,小小大大,歪歪扭扭的布满了一片地,远远看去,鲜红触目,像是拿刀在心底刻出了这两个字,慢慢泅出血色来。

“今朝,我想起我的前世来了。”颜渊在她身后说。

那仙子闻言慢慢地转过头来,空洞洞的眸子呆呆地将他看着,本能地将鲜血淋漓的指头塞进嘴里吸吮。

颜渊温柔地将她受伤的手包扎好,抱她入怀,对着结界外的一片虚空讲起往事来。讲彼时第一眼见到她时的情景,讲她小时被那些师兄师姐欺负时的模样,讲还是一只貔貅的迟桑,讲蓬莱岛的那一片千里杏林。也只有在这时,小傻子才会乖顺下来,如同他怀里懒洋洋的一只猫,不推拒,不挣扎,主动地偎入他胸膛认真地听他说话。

颜渊心里一阵惊喜,以为这法子对今朝有用,便越来越多地陪伴在她身边。可不过打一个盹,再睁眼时那仙子依然是入魔的样子,迟钝地伸出舌头舔着刀上的血,丝毫没有变化。

于是方才的欣喜仿佛就被泼了一盆冰水,心凉彻底。

铺天盖地的绝望。

后来陆续又有人来看今朝。先是玲珑。苍白了一张脸的麻雀精扑到结界上又被弹开去,索性跌坐在地上抹眼泪:“今朝,你真傻!迟桑又不是不能化成人形了,只不过没有个明确的年月罢了!那又如何?千年万年的我都等下去,总有一天能等到他的。你何苦为了他入魔?迟桑还活着时,就护你护得紧,如今你叫我怎么和他说你入魔了!”

小傻子听到迟桑时,愣愣地侧过脸去看玲珑,却又很快回过头,兀自摆弄着手中的刀。

妖王在结界里冷眼看着玲珑,半晌叹道:“玲珑,与你无关,与迟桑亦无关。是我的错。你且放心罢,我定会还你一个清醒的今朝来。”

地上的麻雀精哭红了眼,结界里的小傻子却莫名其妙的笑起来,眼里全是魔障。

玲珑走了以后,是蛇王白泽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