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未免太低估老夫!”面目和蔼的老神仙忽然语锋一转,一脸肃杀,“只凭你这一分妖力,纵有诛仙阵,也未必抵挡得了我们三万天兵天将!”

仿佛为了造势,抑或为了挽回方才失去的颜面,云端上的天兵天将们个个皆咬牙切齿怒发冲冠,一齐举了手中的武器大喊:“杀、杀、杀!”杀声震天,好似要将四海八荒都传遍。

“呵。”地上抬头看天的人只是一声轻笑,唇齿用力,指尖便被咬出了血,反手往清粼粼的秋水剑上一抹,那猩红的血色竟诡异地溶进了碧色的剑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便来试试看罢!”

诸仙皆茫然,交头接耳时忽听老神仙一声大喊:“当心!”

不过是低头到抬头的一瞬间,天地间仿佛就变幻了一个模样。狂风起,日光落,整个诛仙阵内一片漆黑,只有高高悬于南面天边的那一只赤瞳,幽幽地闪着微光。

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地动山摇间忽听天边一道刺耳的惊雷,伴着惊雷声,有一道白惨惨的闪电,在漆黑的天幕上如游龙一般瞬息即逝,照亮阵内面面相觑的众仙惊恐的脸。

雷声闪电过后,噼里啪啦地落下了什么东西,砸在诸仙颈上额上,一阵冰凉。初时以为不过是冰雹,便屏息凝神等着这阵暴雨过去,黑暗中却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很快又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戛然而止,寂静无声。

赤瞳惨淡的微光下众仙面面相觑,正不知发生何事,忽然另一处又有一声惨叫,痛苦嘶哑的呻吟声后,便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咬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嚼着人的骨肉,不断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与喉间黏腻的吞咽声,忽然“咕咚”一声,好似是那东西终于把嘴里嚼碎了的东西咽进了肚子,便静悄悄地再无声息。

黑暗中的恐惧渐渐蔓延开来,每一个轻微的响动都令人头皮发麻,明知危险就在周遭,却偏生无力阻止,好似等死的绝望几乎逼得人崩溃。而那一头,妖王却像玩厌了这个游戏,一甩明晃晃的秋水剑,挽起一朵剑花,阵中立刻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呻吟、怒喝、呼救,不绝于耳,引得诸仙再也顾不得颜面,一阵惊慌的骚动。

道行高深的老神仙自岿然不动,众仙骚乱之时,他随手在周身布下结界,指尖一弹,一簇明亮的天火便灼灼燃起,不大的火苗,却出奇的亮,照亮了阵中各个角落,亦照亮了地上蜿蜒成河的血水与残尸碎肢。

那冰凉的落雨的确是冰雹,却是赤红色的,砸在人身上,不碎不裂,却化作了奇形怪状的物件,或是赤瞳、或是嘴、或是鬼爪、或是死人头颅,一旦化作了实体,便如吸血的蛭一般附在人身上,撕裂血肉直往体内钻去。有天兵天将仍有一丝气息,在地上翻滚挣扎,全身密密麻麻地附满了小小的赤色眼珠,迟缓地一张一合。亦有人被冰雹化作的嘴缠上,桀桀怪笑着,自脚踝处啃咬起,一路啃至膝头,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瞬间便被食尽了血肉,变作一副白骨。

纵是见过不少大世面,二十八星宿也被眼前这浴血修罗一般的场景震得喉中发涩,张大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来,有跟着师父出门长见识的小仙,当场便捂了眼睛干呕不止,害怕的全身颤抖。

天际仿佛漏了一个大口子,赤色的冰雹仍无休无止地漏下来,落在地上化作蠕动的眼珠,迟钝地四处转着寻找猎物。

有不争气的小仙扯了星宿的袖子抹眼泪,双腿抖得如同筛子一般:“师、师父,我怕!我不要打了!”

恼羞成怒的星宿一掌将小仙挥出去很远,转身恭敬地朝老神仙作了一个揖:“还望上仙替我等指出一条明路。”

老神仙亦不答话,十指指尖皆燃起簇簇天火,嘴里喝一声“退”,十簇天火便向阵中十个角落疾飞而去,天火过处,尚未来得及变形的冰雹纷纷融化,已成形了的怪物便如同惧火的虫一般窸窣后退,有一只鬼爪犹豫着伸出去试探,转瞬间便被天火灼烧得灰也不剩。

诸仙看到了退路,便一齐朝天火靠拢,一时间仙与魔物僵持不下。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微微一笑,手掌中凝出一团火焰,蓦地朝天边那只高高悬着的赤瞳抛去,赤瞳想要闭眼,却已是来不及,被天火猛的打了个正着,缓缓流出血来。北面天空的头颅蓦地一声哀嚎,痛苦地抬起头来,遮面的黑发被狂风吹得乱舞,露出脸上一对赤瞳,赫然已是流血。

头颅似是暴怒,诛仙阵内地动山摇,竟站不住脚,诸仙尚还东摇西晃地想立稳脚跟,头颅却缓缓伸出滴着涎液的猩红的一条舌横扫过来,立刻便有来不及躲闪的仙被拦腰截断,或者被卷入舌中顷刻间化成一滩血水。

鬼哭狼嚎间老神仙不慌不忙,拂尘飘飘然一甩,凭空立下一道结界墙,硬生生将舌头横截在外,转头对星宿说道:“北面的诛仙阵已被老夫破了一个口子,尔等得令,立即出阵与妖王缠斗,老夫替你们扛着这诛仙阵。只要颜渊一死,诛仙阵和屠苏界不攻自破;他若不死,老夫一人之力亦扛不住这阵,届时众人便奈何桥边见!”

此话一出,煞白了众人的脸色,不再犹豫,纷纷在老神仙掩护之下逃出阵法,直扑颜渊而去。

形势霎时逆转,得志便猖狂的星宿遥遥地指着颜渊,趾高气扬:“颜渊!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有何招可使?诛仙阵都困不住我们,你小小一个妖王,能耐我何!”

“是我颜渊疏忽了,竟忘了仙界中还有会解诛仙阵的老前辈,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教训罢。”说着,朝诛仙阵中的老神仙微微颔首,又道,“可颜渊却也算到这一步了,诛仙阵只不过是取巧,损你方三千兵力,我颜渊成功就多了三分保障,既困不住你们,便到最后一步,死拼吧。星宿,我曾在天界时,与你比过术法与兵法,你皆败在我手下,如今不过六百年,你哪里来的自信敢与我一争高下?”

被戳破了颜面的星宿一阵青一阵红,半晌再也顾不得自己上仙的身份,振臂一呼,身后的上千兵士便潮水一般涌向颜渊。

这是一场悬殊的鏖战,步步浴血汗湿重衣,扑将上来的兵士个个目眦尽裂,仿佛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拼死搏斗,一个仆倒了,立刻有后人踩着前人的尸体冲上来,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一身白衫血迹斑斑,颜渊的手腕已然酸软,秋水剑下倒下了太多人,仿佛连剑身都已有些钝,有不要命的兵士以肉身挡住剑,死死地抱住颜渊,踢都踢不开,便有其他人趁机直攻颜渊的破绽,仗着颜渊被拖住无法灵活闪避,招招凌厉。

便这么挂了彩,细小的伤口虽不致命却也需咬牙忍住疼痛,到了最后,手臂如同铅沉,举起剑来竟微微发着抖。抽空看一眼自己的身后,屠苏界里的子民,结界中的今朝,精疲力竭的男人将牙关一咬再咬,重又举起了剑,挡在众仙面前半寸也不挪。

星宿亦是一脸的狼狈,分明是上千人攻打一人,却竟久久僵持不下,若要传出去,只怕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偷偷地笑,心下便又急又怒,指着颜渊厉声道:“泊玉!放下手中剑,交出今朝,我可在天帝面前保你子民不死!再拖下去,于你也无益!你看看吧,你只一个人,我们却还有许多人,若再负隅顽抗,就别怪我不给你泊玉公子留情面!”

飞沙走石间妖王一手撑着碧水剑,朗声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早已不是泊玉!诸位听着,我妖王颜渊在此以命立誓,除非我死,否则断然不会让你们踏进妖界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某银找到了新工作,一直在培训报到开会无限循环ING中……于是更新这边就放慢了,对追文的同志们说声抱歉,俺尽量更快一点,遁走。

六十九

大雨磅礴而下,整个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场雨,下得远远近近。

地上的血色转瞬间便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了无痕迹,只有雨中的众人,依然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彼此都不肯退步。

忽从风中隐隐传来悠扬的男声:“呦,颜渊你这是打算为妖界鞠躬尽瘁了?看样子我平日里倒冤枉你了,你这妖王,做得倒挺像模像样呵!”

众仙循声望去,雨水落在地上激起的一层薄薄的水雾中,有一个身影渐行渐近,方才还不过是雾中隐隐绰绰的一个黯淡影子,转眼间便已到了眼前,唰的一声展开扇子,摇得潇洒无比:“啧,颜渊,你这样子,真是难看。”

颜渊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竟也勾起唇角来:“你们没逃?”

“颜渊,你也太小瞧我们!”沙棠身后又倏忽出现两个人,狐王川絮冷冷打量着颜渊,嗤笑道:“真是的,做什么这么认真?说你是王,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造福一界的王了,要换做是我,才不管别人,自己痛快就好。早就和你说了你不听,现在这副样子,真是活该!”语气中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还是虎王暗陌心底厚道,寒光一闪,掌中瞬时多出了一只虎牙爪,点点泛着赤红的光泽:“这会儿可没空唠家常了!那可是三万天兵天将!”

沙棠依旧一把折扇摇得风度翩翩:“怕什么。如果没有十足的准备,小的也不敢来给妖王添乱啊!”说着,唰的一声收了扇子,遥遥一指:“瞧,这不是来了么。”

折扇指处,有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朝这边逼过来,尘烟滚滚过处,连大地都震了几震,便连那狂风骤雨也不知何时平息了下来,只弥漫开一阵诡异而古怪的浓雾。

慈眉善目的老神仙自诛仙阵内一跃而出,拈着胡须神色凝重:“莫不是……修罗阵?”

猫族的王半眯着眼斜斜看过来,嘴角一咧,笑得得意洋洋:“可不是。算你这老家伙有眼界,”又有意无意地瞥一眼颜渊,道,“那人既拉不下脸来让修罗王还这人情,我们做兄弟的,少不得替他去跑一趟,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被人打死吧。”

说话间,雾中一个身形渐行渐近,慢慢露出一张清晰的容颜,浓妆、画戟、华服,修罗王丹墀臭着一张不甘不愿的脸,上下打量一遍颜渊,毫不掩饰地撇过头嘲笑一声,高高上挑的眼角尽是不屑,倒是坐在他肩头的扶疏,晃着双腿龇牙咧嘴地朝颜渊扮了一个鬼脸。

“你们……”颜渊一阵愕然,将将跨出一步,五脏六腑便一齐剧痛起来,于是一个踉跄,再也支撑不住,要跌倒时,远处的川絮身形一动,转眼便撑住他肩膀,语气尽是揶揄:“妖王也有如此落魄的时候,还要小的来扶您哪。”忽然又低声说,“你放宽心,有我们几个在,还有丹墀,虽然未必有全胜的把握,但也断然不会叫仙界讨了好去。”

这一番私语叫星宿听了去,鄙夷地冷哼一声,扬起眉毛来不以为然:“一个诛仙阵都困不住我们,何况区区一个修罗阵,还有什么手段,趁早使出来罢!本君便只当看猴耍了!”

素来脾气暴躁的修罗王不言不语,冷眼看着云端上叫嚣的星宿,一把方天画戟在手中甩出漂亮的一道弧线后重重杵在地上,静默片刻后,身后嗜血的修罗仿佛得了解禁令,嗷叫着扑向前方,眼中是捕猎屠戮的猩红。

刺耳的咆哮声,兵戈交战时的寒光,眼前这无止境的屠杀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一片血红,混战中修罗界的太子悄悄溜下丹墀肩头,一路溜到颜渊身侧,扯着他血迹斑斑的袍角仰着头问:“颜渊,今朝呢?怎么没看到她?我想她了。”眼神无辜,声音清亮,尽是童真。

喉头一阵腥甜,素来潇洒张狂的妖王竟说不出话来,拄着碧水剑的手掌握了再握,几经沉默才勉强勾起唇角:“她很好,她……”

话还未竟,忽然一声尖刺的嗷叫直冲云霄,有道行尚浅的小仙与修罗尚来不及捂住耳朵,已被这啸声震得灰飞烟灭,天地剧动间丹墀猛然回头,大吼一声:“颜渊,看下面!”

众人闻言纷纷低头,脚下颜渊用三分妖力布下的屠苏界竟裂开了一条缝,界中众妖面色惊惶纷纷躲闪,闪避处有人一身沾血的灰衣步步行来,双目赤红,连手中的虚南灯亦是红光暴涨,举步间,寸寸皆是阿鼻地狱。

周遭的仙与修罗不自觉地便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昔日盛宠在身风光无限的今朝仙子,如今却只见到她狂风中乱舞的黑发与一双赤瞳。

“今朝……”浑身是血的妖王上前一步,喃喃出声。已入魔的人却只是无谓地转了转眼珠,木然地看着前方众人,仰头又是一声冲天的嗷叫。

寂静中沉稳的老神仙率先反应过来,眉目肃杀,大喝一声:“诛!”被惊醒的天兵天将们立刻回过神来,再不与修罗纠缠,如潮水一般只攻向今朝一个。

“今朝!”颜渊大恸,正欲飞身去救,却被沙棠格住了手臂,连川絮和暗陌亦从厮杀中抽身而出,沉了一双眼紧紧箍住颜渊道:“别去,你看。”

手指向处,方才还如铁桶一般的包围已如散沙一般溃散开来,入了魔的仙子桀桀怪笑着,贪婪地吸吮着指间鲜血,一双赤瞳不住逡巡着周遭仙人,被盯住的人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今朝扼住了咽喉,动弹不得,霎时便起一阵血雾,铺天盖地地弥漫开去。

赤色的血雨滂沱而下,入了魔的人不分敌友不分是非,满心里只有一个杀字,二十八星宿连连败退,损兵折将再也抵挡不住,便连老神仙亦不敢再对峙下去,咬牙再三,肃杀了一张脸,暴喝一声:“退!”,残余的天兵天将便不再逗留,结一个印,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边的今朝却被鲜血激起了魔性,失了神智,仿佛要将天地都杀尽,直愣愣地瞪着一双眼一步步行来,就连杀戮惯了的修罗都忍不住颤栗着躲闪,只有修罗太子仍壮着胆子悄悄上前一步,不可置信地颤声问道:“今朝?”

堕仙的人充耳不闻,迟缓地眨了眨眼,忽然疾如闪电般出手,十指利爪直朝扶疏剜去,丹墀来不及动作,一声厉喝还在嘴边,一柄画戟正要格开今朝,扶疏身前却倏忽多出一个人影来,白衣乌发,抬起被血糊住的流光溢彩的一双眼,吃力地格住今朝伸来的手:“今朝,醒来吧。”

嗜杀的魔者呆了呆,显得很困惑,竟犹豫了片刻。然而这片刻也不过瞬间,下一瞬,暴涨的十指错开格住她的手掌,一寸寸刺入颜渊胸膛,骨骼轻响,血肉撕裂,她却毫不自觉,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胸口剧痛,眼前的事物再也看不清楚,只余朦朦胧胧一层红雾间那人失了神智木然的脸,血肉内的十指如魔爪一般,攥紧骨骼肌肉,是真真正正的剜心之痛,男人却仿佛感受不到,薄唇甚至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血迹斑斑的手臂温柔地揽住魔者的腰,俯身轻轻巧巧地印上了一个吻。

天地间便再无其他声息,只有这一场雨,下得远远近近,淅淅沥沥地淋湿了绝望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同志们,中秋节快乐!

七十

疼痛离开的那一瞬,仿佛在水下窒息许久,终于破水而出,猛然睁眼,茫茫然恍如隔世,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动了动胳膊,全身酸疼,不过这细微的举动,却立刻引了众人前来探察。

“今朝?你醒了?”麻雀精睁着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双目通红,显然是哭了许久,此刻却破涕而笑,又笑又叫地握着躺在床上的人的手不肯松开。

“松开!她才刚刚醒。”泼辣的茶花精一把推开玲珑,俯身细细看了一会儿今朝的眼睛,又若无其事地笑,“今朝,你好了。”

床上的人勉强支起身子,愣了半晌,傻乎乎地问:“我怎么了?”

一旁的扶疏吸着鼻子哭哭啼啼:“今朝,你吓死我了,你不知道你之前——”

“扶疏,回去,今朝既没事了,我们便回去。”未竟的话突兀地被修罗王打断,冷面冷心的丹墀拉了扶疏,头也不回地便走。

待到两人的背影消失于门外,今朝的神智才渐渐清明起来,在床边围着的众人身上逡巡半晌,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来:“颜渊和迟桑呢?”

“迟桑在这里。”麻雀精匆匆抹了一把眼泪,从地上抱出一个什么东西上来,直送到今朝面前,“看。”

被抱在手上的小兽有一身灰白色的皮毛,毛茸茸的左耳上挂一小串金铃,正挣扎着回首冲玲珑龇牙咧嘴以示抗议,却终因逃脱不得,不得不乖乖地安静了下来,一双晶亮的眼担忧地看着今朝。

“迟桑?”今朝讶异地伸出手去轻抚神兽毛茸茸的脑袋,失笑道,“你怎么变这么小了?”

昔日威风凛凛的上古神兽此刻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兽类,如同猫狗一般被抱在怀里,听到今朝的话,用爪子挠了挠鼻子,不屑地喷出一口气来,幼稚地把脑袋扭向一边。

所幸今朝也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轻声却又固执地重复着疑问:“颜渊呢?”

没有人回答她,每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垂下了眼,静默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只有那仙子仍不放弃,盯着玲珑的眼,一遍遍重复:“颜渊呢?”

“他死了。”冰冷的声音自门外突兀而入,木然平板无一丝波澜,声音的主人亦是一脸漠然,紫裾飘飘,跨入门内,一双藏了万年积雪的眼睛看过来,复又淡漠地重复了一遍:“他死了。”语气平淡,仿佛不过掸去衣上的一根草茎,是一种令人厌恨的从容。

床上刚刚恢复清明的仙子愣了许久,好似要将这三字一字一字咀嚼透彻,方扬起脸来,唇角勾起一丝弧度:“父君,你诓我。”容颜依旧不出彩,只那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悲哀中带着一丝乞求的以为,其实心底却如明镜,连自己都骗不过自己,只能徒劳挣扎着求别人给她一个谎言,赴义一般的绝望和悲壮。

血肉都是冰做的崇恩圣帝冷冷地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玲珑怀中的小兽身上,几不可查地笑了笑:“你还是信了罢。不然你以为,迟桑是如何又化作了肉胎?”

今朝仍有些发愣,呆呆地看向迟桑,小小的神兽却别过头去,一双湿漉漉的大眼里尽是悲哀,躲闪着垂下眼帘不敢看仙子。

“今朝,迟桑受了天雷之刑,形体早已散去,只有魂魄附在了梧桐树上,你……都忘了吗?”麻雀精侧着头,一双眼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又谨慎地试探。

“我……”正要开口的瞬间,记忆却如同上古洪荒时的洪流,沿途席卷风景无数,滚滚叫嚣而来,血的气味与颜色,指甲扎入血肉时的触感,大雨滂沱中众仙惊恐的眼神,清晰而无一丝模糊,历历在目仿佛不过是前一刻发生的事,夹杂着锥心的巨痛与悔恨兜头扑来。痛到极致,最终的最终,只余最后定格的那副画面:满身是血的男人就在自己眼前,尖尖利爪还扎在他心口,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依旧微微笑着,俯身轻轻地印下一个吻,不自觉地轻抚上唇角,仿佛唇上还带着那湿润柔软的苦涩血味,并着一丝雨水的冰凉,刻骨铭心。

恢复了清明神智的今朝像是缠绵病榻数十年的病人,一朝痊愈后放眼重新打量周遭人事,却已是物是人非。也不是没有人来看她的,玲珑日日抱着迟桑,费尽心思地搜罗趣闻轶事,只为博仙子一笑,连堂堂的上古神兽亦放下了架子,傻乎乎地用爪子挠着鼻子,一不小心便在床上翻滚成了一团,憨态可掬。可这也只不过让仙子的唇角勾起了勉强的一丝弧度,苍白无力的笑容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悲怆。

无人探望的时候,今朝便靠在床榻上发呆,总有碎嘴的下人凑在一起,窃窃地说着主子的是非,说是古往今来,入了魔而能自己清醒的仙,掰着指头数大概就只有今朝一个了,另一个立刻又反驳,说要不是咱们家主子拼死护她,耗尽自己精血布下屠苏界,一人力挡天兵天将,她哪能活到今天,她能清醒,咱家主子不说有十分功劳,八分还总是有的。正说得兴起,无意间回头一看,这桩是非的主角就站在门口,安静地听着,下人心里一惊,唬得就要跪下身去,那倚在门边的现在却只淡淡地一抬手,示意他们离去。得了赦令仍心有余悸的奴才胆战心惊地走出很远,回头一看,那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倚在门边的一寸余光下,淡得快要化去。

本就寡言的仙子愈来愈沉默,有时整日都不说一句话。玲珑几个私下里着急谈论时被崇恩圣帝路过听到,不理世事的帝君充耳不闻,权当没听见,隔天却出现在了今朝房门口,淡淡地说一句:“今朝,陪我喝杯酒罢。”

酒是好酒,倒在琥珀杯里清透澄澈,悠悠地渗着醇厚酒香,桌边的两人却只是举杯无言。说是让今朝陪他喝酒,那帝君却只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一副怡然无比的姿态。

良久,终是按耐不住的仙子忍不住开了口:“父君,您还不回天庭吗?”自那日清醒后看到他,到如今亦有几日了,却丝毫不见他有回去的动静,便是连万事不理的仙子亦起了疑。

帝君不紧不慢地又饮下一口酒,眼光只在今朝面上掠了一掠,便落到了远处的枯树上:“明日便走。此次下界,不过是为了看看你现今神智恢复了几许,若是大好了,天帝那边也好交代。”寡言的帝君说上这些已是极限,可仔细想一想,短短几句话却不知蕴含了多少意味:又一次大败而归颜面尽失的天帝能忍下这口窝囊气,对恢复了神智的今朝睁一眼闭一眼,这中间,只怕是因着崇恩费了不少口舌斡旋,平日冷淡至极的人不擅表达感情,却终究是将这个义女放在了心上。

今朝闻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渐渐地沉寂下来,崇恩也似乎并没有打算得到回应,自顾自地又饮了一口酒:“你是不是想知道颜渊是怎么死的?”

今朝一愣,立即又像是要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般,勉强扯了扯脸皮,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虚幻无比,迷迷瞪瞪得像是在梦里。

崇恩的表情却比今朝真实多了,连言语亦是犀利无比,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仿佛非要将那谁的心掏出一个窟窿来才肯罢休:“那日他为保你,留三分妖力布诛仙阵,留三分妖力布屠苏阵,剩余三分已所剩无几,虽有修罗王倾兵相助,终是元气大伤。你那最后一爪,更是伤他心脉。”说到这里,好似要故意再伤她一伤般,恶意地停顿半晌,方又缓缓地接下去:“你那日之后昏迷不醒,自是万事不理不知,他却拼着最后那一口气,将自己妖王的元丹渡给了附在梧桐树上的迟桑魂魄,后来迟桑活了,他死了。”惊心动魄的壮阔波澜,到最后也只有这平淡苍白的一句白描,连一丝修饰点缀都无,仿佛不过是太阳东升西落那般简单。

可听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好似一个炸雷,将早已千疮百孔的血肉心炸得更是支离破碎,再弥合不了。悔痛交加的仙子沉湎在锥心的巨痛中醒不过来,失神地喃喃:“他是为了我,他知我因为迟桑的死怨他,也知道我想念迟桑,他……都是为了我。”

崇恩也不搭话,只是捧着茶盅默默地听,半晌扔下茶杯,飘飘然起身,别有用意地扔下一句话:“若想知道颜渊魂魄归处,去天庭走一趟罢。”

作者有话要说:某银回来填坑了……今天填完这个坑以祭奠坑内的冤魂,阿门……

七十一(正文完结)

今朝仙子平生一身傲骨盛宠无双,虽是本性使然而致寡淡无趣,但却也从不曾卑躬屈膝乞求于人,唯有这一回,如同狗一般匍匐在地,腰低折,头低垂,任凭膝头在白玉砖上跪得麻木,却是一声不吭。跪在天帝的玉清宫前,竟无移动过一分一毫。

远处有新上天庭的天奴不知规矩,一路打闹嬉笑而来,娇笑声如银铃一般细碎地洒了一地,到了玉清宫前,却突兀地戛然而止,如同被人半路掐住了颈子,一阵难受的沉默。

今朝也无抬头,只是听到天奴惊慌匆促的脚步声匆匆离去,唇边不由得浮上了三分嘲笑,一张素净的面上俱是讥色。

自那日仙妖大战后,或者该说是妖王一人力敌天界更为准确,总之那一役,令今朝仙子的名声一夜之间如瘟疫一般令人谈之色变。今朝早已不是今朝,蓬莱岛上东王公办的学堂内,老神仙对台下小仙提起今朝时,一脸鄙夷轻视,说是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妖界的异类堕入魔道,真真是天界的奇耻大辱,天庭可没有这种伤风败俗的仙子。可嗤之以鼻的同时,眼神中又不由得带了惊惧。但凡参与了那场大战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摇旗呐喊的小兵,谁都忘不了魔者破了屠苏阵后出来的那副景象,一刹那间鲜血淋漓步步浴血,修罗血池也不过如此,即便是逃生后,入夜时总会想起堕仙后魔者那双鲜红的赤瞳,于是便夜夜噩梦。想到这里,方才还神气活现的老神仙也无端打了个寒颤,于是脸容就定格成了那副轻视兼之惊恐的表情,是一脸滑稽的难堪。

因着这个原因,自今朝又上天庭后,众仙皆躲闪不及,惟恐与她沾染上半点关系,昔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光上仙,如今却只沦落到了蒲柳一般的身价。

可她也只能这么跪着,崇恩临走前那番暗示性的话语,于她来说,恰如在溺水中抓到的一根浮木,除了紧紧抓住,别无他法。

于是便这么跪了三日,不吃不喝不动,茫茫然中有时竟会忘了究竟身处何方,只能靠一遍遍回想过去来消磨时光。一路想来,仿佛又将当初两人间的种种重又经历一遍,彼时觉得平淡如水的感情,如今回想起来却是汹涌澎湃,一个笑靥一句轻语都来势汹汹,如刀一般逼着胸口生生地疼。

也不知是第一百遍抑或一千遍回想,终于有人将手在她肩上一搭,轻轻唤了一声“今朝”,她的肩不可抑制地颤了一颤,又沉默了几许,终于迟缓地转头看向来人:“青耕。”

九太岁一身青衣与身后金碧辉煌的黄金宫殿衬出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一开口,还是那一种疏懒的调子:“今朝,你当你在这边跪了三日,天帝就会出来告知你颜渊的魂魄归处?”

恼羞成怒颜面尽失的天帝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再原谅今朝,捶胸顿足地后悔着当初养了一只白眼狼,能睁一眼闭一眼容忍她继续活在这四海八荒内已是极限,可目睹她几日跪在宫前,只转一个身,权当没听见。

“他不会告诉你的,”九太岁冷静地阐述一个事实,“都说这天底下父子连心,你与颜渊再深的感情也比不过血缘的亲厚,儿子如何,做父亲的总能感应到些许,你——”

再一回头,方才还跪在地上的仙子早已急促地站了起来,却因膝头的酸麻一个踉跄,半日起不了身,看得一旁的青耕眉头一颤,刚欲伸手去扶,性格倔强的仙子一咬牙竟站了起来,蹒跚着驾云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九太岁,望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无奈地笑:“傻子。”

蓬莱岛上的天奴却与天庭中不同,见了忽然冲破结界猛然出现的今朝,既不惊又不惧,袅娜娉婷地行了一个福礼,抬头时嫣然一笑:“仙子,奴婢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一路行去,亭台楼阁,青石流水,皆与曾经的景致一般,无丝毫改变,那千里杏林的杏花依然开得灼灼烈烈,粉白绯红,将清晨的光景凭空添了暮色时的绚丽,可景仍在,人事已非,不过只让有心人触景生情罢了。

蓬莱岛帝君的府邸已近在眼前,一颗心忐忑着跳个不停,膝头一软就不由自主地在台阶前跪下,开口时声音已然哽咽:“师父。”

铆钉朱漆的大门缓缓启开,许久未见的东王公仙风道骨,昔日杀戮的戾气荡然无存,一双眼清明素净,仿佛就要跳脱于六界万物之外,高高在上地俯视下来,一张脸上俱是慈悲:“今朝,你可是想知颜渊的下落?”

“是。”她深深地俯下身去。

“回去看看吧,他生时与你情深不渝,人间至情除去父母儿女等骨肉相连血脉相通,便是你与他。他又是为你而死,因而他死后,不外乎会去与自己纠葛最深的栖身处,擦净你的眼睛,回去看看罢。”

“回去?师父——”悟性不高的仙子正要启唇问个清楚,门却已徐徐地阖了起来,东王公那一身黑衫早已消失不见。

去了天庭三日,却只得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回答,只觉得失落得无以复加。偏生这一日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丝交织如烟,在廊下随着风洒成了一片雾,于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从前的雨天,那人就爱抱着自己坐在书房的廊下,一夜听雨到清晨,她总是捱不住困意,不多时便倚着他的胸膛昏昏欲睡,朦胧中勉强提起精神,只觉得在一片雨水沁凉中,身后那个怀抱温暖得笼起了一方天地,一扭头,落进他那双流金溢彩的眼里,璀璨得如同星辰。

这么想着,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房,等回神时,已然坐在了茜纱窗下那张梨花木椅上,恰有窗外的雨滴斜洒进来,滴在面上,沿着脸颊流过,冰凉冰凉。

唇角勾起三分,今朝苦笑了一下,眼光落在了对面那巨大的书架上,窗外天色愈显阴沉,微光照在垒满书册的书架上,映出了重重叠叠不规则的阴影,她的眼神只在厚重的书上掠了几掠,刚要移开目光,却见书架角落浓重的黑影处一道什么东西的身形动了几动,伴随着轻微的窸窣声,在四下俱寂的室内显得尤其清晰。

“谁?”她倏地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

并没有人回应她,那道身形极快地躲到了书架后面,只有一串动物的软足踏在地面上的极细微的足音,如水面上的涟漪,在空气中荡漾开去,又很快消逝不见。

今朝默不作声,自椅上站起,悄无声息地欲绕到书架后一探究竟,那后面却平空响起了一声咆哮,低低地在动物的喉中翻滚着,带着警告的意味,不欲让人靠近。

她被吓了一跳,迈步的动作堪堪僵住,眼光所及处,竟有一双幽绿的兽类眼睛在黑暗深处安静地盯着她,一眨也不眨。

窗外的天色已然被泼了墨,恰有夜风吹过,将那遮月的乌云吹散了大半,月光便丝丝缕缕射进窗棂,堪堪照出了书房内一个模糊的全景。

书架后的兽明显地怔了一怔,大约是不曾想到会有月光,匆忙地将大半个身子往深处一藏,却还是有那么一瞬被月光照了个大亮。

借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的今朝有那么一刻钟发不出一点声音,面容表情俱定格在惊鸿一瞥的那一刻,脑中一遍遍回想的,只有月光下通体雪白的那头狼,还有那一双漂亮的眼睛。

“颜……渊?”她发出因哽咽而粗嘎不堪的声音,满怀喜悦地出声询问。

那狼转身一跃欲逃,漂亮的身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矫健无比。

“颜渊!”今朝又唤了一声,颤抖的尾音无端地平添了一丝凄凉,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凄厉。

白狼略顿了一顿,可也不过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今朝朝着它消失的地方跨前一步,脚步还是虚的,如同踩在棉花堆上一般漫不着际,虚幻得如同梦境,可她知这不是梦,眼光落处,书架角落处正静静躺着两根雪白的狼毫。

“哈?颜渊变作了一头狼?”暗陌的大嗓门惊得四座的茶杯都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