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尾 / 作者:李歆

乾坤惊变

月上西楼,灯如蚕豆。

西厢暖阁里,吴清烟斜靠在花木椅上,手里虽然拿了只鞋样子,似是要纳底子,而实际上,她满腹的心思,早向着那书房窗格上不住晃动的人影飞了过去。

将近四更天了,自打那一群戴着斗笠,浑身裹在漆黑一片里的男子进入穆府开始,她的心就没一刻安定过。眼皮不自觉的跳动,她“噫”的逸出声痛楚的低吟,一个没留意,那尖锐的针尖扎进了她的指肉里,抬手一看,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上滚落,滴在了雪白的裙裾上,绽出一朵犹如红梅般的绚丽花瓣。

吴清烟的心怦地一跳。这时,对面书房的烛火忽然灭了,她情不自禁的站起身,点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想从这漆黑的夜里找出一丝的光亮。

书房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门里三三两两的走出来七八个人影。吴清烟在人影的最后找着了丈夫那颀长的身影。

各人都压低了嗓音,沉着声互道了声:“珍重!”便各自散了。

穆哲回到西厢暖阁的时候,浑身沾着湿气,将他的衣裳润得精湿,贴服在了身上。而他的双眉就如同他的衣裳一样,紧紧的拧在了一块,贴在了脸上。那双眉眼里有着浓重忧郁、压抑与愤慨。

穆哲叹了两声,才似恍然般发现妻子,她没开口问什么,但那双眼,清如明月,眼里是打着疑问的。他轻轻揽过妻子,低声说道:“怎么还不睡呢?我不是说过不用等我的么?”

吴清烟摇了摇头:“四更啦,你要不要躺下歇一会儿?”穆哲的眼底有一圈沉闷的黑色,那是好几天没阖眼的结果,他伸了伸腰,回答道:“不用啦,待会儿便要天明了,你把我的朝服拿来给我换上罢……我要准备去早朝了。”

吴清烟知道,丈夫虽然是官场中人,但他却很不适应官场,亦或可说是官场根本就不适应他。她反复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打算早朝时上奏折参那刘将军么?”穆哲的身子不由的一僵,妻子心细如发,毕竟还是瞒不住她。

穆哲点了点头,说道:“我与朝中几位大臣商量了很久,觉得这次刘鸣侃借故北伐,攻打匈奴,暗中却私吞了泰半军饷以中饱私囊,是个扳倒他的最佳机会。”吴清烟急问:“刘将军权倾朝野,又是堂堂国舅爷,当今皇帝昏庸无能,只知道宠幸西宫刘贵妃,刘将军无论做什么事,由那西宫的枕边风一吹,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你如何跟他斗?更何况刘将军侵吞军饷一事,你并没有掌握到足够的证据呀。你若明早贸贸然的上折子参他,岂不是要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么?”

一席话说得穆哲原本沉闷的心情愈加烦乱起来,他正了正官帽,很不悦的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不可乱说圣上是非,我主毕竟是个英明之主,只是一时被那刘鸣侃兄妹迷惑住罢啦,只要有人禀明事实真相,皇上自然就会明白。”

吴清烟见丈夫如此执迷不悟,知道多说已是无益,他这死读书的脑袋只装得下忠君报国,鞠躬尽瘁。

穆哲穿戴整齐后,便将那份事先已拟好的奏折,慎重再慎重的收进了袖囊内。吴清烟在他一步跨出门槛的同时,跳了起来,从床后的一面墙上匆匆取了一物,如阵风般抢在了丈夫头里。

穆哲眼睛一花,才抬头,就见妻子似乎在霎那间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一甩方才那副娇弱温婉的模样,眉宇间竟有股英姿之气悄然勃发起来。他目光很不自然的停在了吴清烟的左手上,那只纤细的小手里,已然握住了一柄古色古香的带鞘长剑。

穆哲眉头一挑:“你这是做什么?”

“我陪你去上朝。”

穆哲怫然道:“胡闹!”一甩袖,加快脚步,穿出中堂。

此时东方已微微发亮,早起的小厮们早早的便将大门打开,一顶绿呢小轿静悄悄的停在门口。轿夫们见穆哲走出来,齐刷刷的跪道:“老爷!”

正当穆哲准备上轿之时,一抹白影晃过,吴清烟已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说道:“我不放心,只怕这一路上,也是不得安宁。就让我一路护送你到前门罢,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注意到我的。”说完,淡淡一笑,也不管穆哲答不答应,足下一点,人已如一阵轻烟般消失了。

那四名抬轿的轿夫惊讶得噫呼起来,只差没使劲揉眼珠子了。穆哲无可奈何的苦笑一声,有多久了?自打成亲以来,恐怕连他都快忘了,他这位娇滴滴的夫人,原是出自江湖草莽。想她未嫁之时,可是堂堂“天下第一剑”的关门弟子,她虽未得全部真传,但若当真论起身手,也已入一流。

穆哲的小轿未能走得过前门,在离前门尚有半盏茶的时候,原本清净的小道上斜剌里冲出一群黑衣蒙面人来,抬轿的轿夫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刀光之下。

穆哲大吃一惊,才要起身离轿,手触到那轿帘的一刹那,身后的绿呢兹啦划破个大口子,一柄亮晃晃的钢刀伸了进来,刀尖一下就扎进了他的腰坎上。

穆哲浑身一颤,手捂住腰尖,只觉得一手的湿润粘稠。那钢刀入肉三分,却奇异的停住了,穆哲来不及细想,身子向前一扑,整个人冲出轿子,一个踉跄跌倒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

只见不宽的街道上,原该摆着小商贩的摊子都不见了,眼前明晃晃如冰雪般一片的亮光,那刺眼的刀光一齐裹向歪倒在地的穆哲,刀风飒飒,如山崩、如海啸,夹杂着凄厉的啸声。

那冰冷的刀意顷刻间刮得他肌肤刺痛,头皮一阵阵发麻,如撕裂开的疼。他吓得连呼喊都忘了,直到耳边一声清叱,“当”的声,一柄如水般清澈的长剑架住那即将刎喉的刀刃。

吴清烟柳眉倒竖,手中长剑一挽,喝道:“撒手!”只听当当声连绵不绝,那些黑衣人在转瞬间均被她刺中手腕,手中钢刀把持不住,纷纷落地。

穆哲看着妻子衣裙翻飞,如轻蝶起舞,在十余名黑衣人之间灵巧穿梭,每一伸手,那些黑衣人中必有人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不到片刻功夫,吴清烟便将十来名刺客全都撂在了地下,她轻哼一声,说道:“我原以为姓刘的那厮会派些个好手来,没想却是你们这一群窝囊废。”

穆哲面色泛白,摇摇晃晃的由妻子将他扶起,他后腰上的伤不算太重,只是一时流血太多,不免有些体虚,他见街道两旁仍是静悄悄的无甚动静,不禁起疑道:“清烟,情况好象不妙啊。那姓刘的狗贼有备而来,这条街上怕是埋伏下了不少他的人。”

吴清烟眼光在街道两旁转了一圈,颇有不屑道:“管他有多少人,只要我剑在手,管叫他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穆哲听妻子口口声声尽说些个江湖黑语,与她相处四年,此时竟觉得突然陌生起来。

便在这时,只听街道旁的有个尖锐的破空之声传来,四周的空气猛然间一窒,吴清烟感到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袭来,忙将丈夫揽在身后,临风听音,手中长剑在空中连连挥动,舞成一幕光影,只听当当当数声,她虎口一震,手中长剑险险脱手而飞,定睛一看,那些被剑身击落的竟是些毫不起眼的小石子。

吴清烟心中一凛,喝道:“什么人?”

迎面有人哈哈大笑一声,一条消瘦的绿色身影穿越而出,快如闪电,迅疾如风,吴清烟不及出剑,那人竟已来到眼前,没奈何,她伸掌与来人结结实实的对了一掌。

那道凌厉的掌劲未挨身便已觉迫人,她怕硬接会遭到对方暗算,便顺势退了一步,试图暗中卸掉几分劲道。哪知那巨大的掌劲在她与对方双掌相接时,竟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一开始就雷霆一击便不存在似的。

来人的手如同一块千年寒冰,虽然一触即分,但那股泠冽的寒气竟顺着手臂一直蔓延至她的心里,激得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这一接掌只在瞬间的工夫,吴清烟打了个寒颤,连忙运气一周,气息畅通,并未觉察出有何不适。然而,她身后的穆哲却是闷哼一声,弯下腰哇的喷出口鲜血。

吴清烟抱住了他,大叫道:“相公!”她见穆哲气虚微弱,脸如白纸,表情痛苦的扭曲到一起。吴清烟猛然想起方才自己退后时,身子曾碰到了穆哲——对方竟能在自己眼皮底下使出“隔山打牛”的高深内力。她不由冷汗涔涔,料知今日之事必是不能善终了。

一手抱紧丈夫,一手暗暗贴在他背心,悄悄灌输内力,吴清烟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对那绿衣人说道:“阁下好俊的功夫。”那绿衣人却不蒙面,长发及腰,面色微微显得有些苍白,但五官清秀,竟是个妙龄女郎。

那女子静静的站在街中央,身形虽然消瘦,却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强烈压迫感,清风徐送,撩起她披散的长发,发丝张扬,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吴清烟心里打了个咯噔,她眼见面前的对手竟还是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少女,不免心慌,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却始终搜寻不出对方的来历,于是问道:“姑娘贵姓,不知如何称呼?”

那绿衣女郎唇角微微上扬,那双透着浓重野性的眼眸里闪现出蔑然的不屑:“我原听说‘天下第一剑’的剑法超凡,无人能挡其十招。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你竟敢瞧不起我师父!哼,方才你不过靠偷袭才侥幸胜了我一招,这又有什么光彩?”吴清烟的怒气随着这句挑衅味十足的话语升到了极至。

绿衣女郎却不为所动,仍是微微一笑:“说是偷袭,其实我方才已经让你许多啦。如若我方才扔过来的不是石头,便是你师父在此,也救不了你夫妇二人。哼,我念在你我之间,还有些渊源,下手时便留了些许情面。你若是个知趣之人,还是乖乖的将你那没甚用处的相公留下罢!”

吴清烟怒道:“休想!”手腕一翻,抖出数朵绚丽的剑花,直如灵蛇出洞,绿衣女郎面色稍变,身子微微一侧,那剑身贴着胸口滑了过去,险些划破她的肌肤。绿衣女郎清叱一声,如玉葱般细嫩的手指轻轻一拂,竟是牢牢捏住了再次递来的剑身。

吴清烟暗暗心喜,她这一招原本就是诱敌之招,见那绿衣女郎果然上当,当即纤腰微摆,剑锋转而向下,反剑削向那女子的手掌。这一招乃师门绝学,真可谓是百试百灵,吴清烟满以为这一剑即便不把那绿衣女郎的双掌如切豆腐般剁下,也必定挑断她的手腕经脉。哪知这一剑下去,只听得轻微的金属声响,那女子双手固然完好,竟还硬生生的将她手中的长剑“呛”的下一拗两断。

吴清烟一个站步不稳,身子向前冲了冲,那绿衣女郎“咯咯”娇笑,伸手在她滑嫩的脸上摸了一把,颇有戏谑之意。吴清烟心中气极,手持断剑横削对方,将她逼退两步后,忽然反身推了把穆哲,喊了声:“点子太硬,你快走!”

穆哲浑浑噩噩的,一时竟没能领会妻子话中的含义,待到转身要逃,却已慢了一拍,那绿衣女郎纵身跃过吴清烟的头顶,伸手如抓小鸡般拎住了穆哲的后颈。穆哲被她拿住了要穴,一时无法动弹,吴清烟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手中断剑刺向那女郎后腰,却终因剑身过短,无法达力,被她轻易闪了过去。

吴清烟还待再打,那绿衣女郎厉声喝道:“站住!若是不想他毙命,就乖乖的站着别动!”吴清烟投鼠忌器,当真不敢再妄动半步,站在原地,焦虑的看着丈夫,只见穆哲腰后的伤口血越流越多,他的面色愈加的苍白,甚至已微微发青,如若再不及时包扎,这样等耗下去,势必会血流过多而死。

吴清烟咬紧牙,将手中半截断剑掷到了地下,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警告你,你有本事,今日便把我夫妇二人的性命都取去,做个一干二净。如若不然,我师门中人定当天涯海角找寻到你!”

绿衣女郎眼中闪过一道奇特光芒,说道:“你以为你如此一说,我便会怕了你不成?天下第一剑又如何?听闻他一年前便染上重病,绝迹于武林。说不得此刻老早就已化作一堆白骨啦!”

吴清烟久居京城,闭门不出,江湖之事早已不再涉足,此时乍一听到师父的消息,顿时觉得心口一痛,怒道:“你胡说!”

“听说你还有个师兄,已尽得天下第一剑真传,只可惜近五年来,也是音讯全无,说不定也早死了呢。”

吴清烟对于师兄失踪一事,早在嫁人之前,就已知悉,这时明知这女郎说出这番话不过是在气她,却仍是控制不住情绪,愤怒的吼道:“你胡说!都是一派胡言!妖女,你给我闭嘴!”

绿衣女郎见她脚下微微一动,便将手中的穆哲递上前一晃,喝道:“你想他早死么?”吴清烟吓得愣住了,眼见丈夫气息越来越弱,她再无心情逞能,软声哀求道:“你到底想怎样?”

绿衣女郎媚然一笑,道:“我不想怎样啊!只是我久居边塞,耳闻天下第一剑的女弟子长得是如何美貌绝伦,心中好奇的很,这才不远万里,赶来一瞧。”吴清烟听她满口奚落的话语,心中一动,问道:“你我素有旧怨么?”

绿衣女郎神情复杂,一闪而过,随即说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你,只是对你很好奇罢啦。听说你师兄对你痴恋已久,后来因为你许配给了穆家,一时想不开,还几乎出家做了道士,这是也不是?”吴清烟满面通红,听她尽扯些不相干的陈年往事,不禁怒道:“这干你何事?”

绿衣女郎笑道:“没什么,这的确不干 我的事,我只是好奇而已。”顿了顿,抬首看看天色,这才又说道:“不早啦,咱们这便将今日的差事做完了好么?你的故事,我很感兴趣,改日定当再来听你详细叙述。”她说这话时,仿佛是像好友柔声询问,语气十分的亲切,听不出一丝的敌意。

吴清烟一时还没完全反应得过来,那女郎忽然一个闪身,抓着穆哲从她身旁掠过,疾步朝街口奔去。吴清烟“啊”的一声,大叫道:“站住!”发足待追,却见那淡淡绿色身影在街口一晃,竟已不知所踪。

吴清烟看着空荡荡的大街,心情激荡,无所适从,茫然的环目四望。好一会,她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大锤击中,心口一阵绞痛,“哇”的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狭路相逢

翰林院编修穆大人家就在东城街的中间,人人都还记得三年多前,穆哲初中状元时的风光情景,只可惜才短短的三年,一切俱已人事全非。

数月前,穆哲在上朝途中遭强人拦截,结果一命呜呼,朝廷念其功劳,特旨抚恤遗孀家属。哪曾想祸不单行,一个月未到,穆家遭逢天灾,一场大火将整个宅院烧得个干干净净。等到左邻右舍的赶来将火扑灭,穆家早已化为了灰烬。穆哲的遗孀穆夫人连同他们还不满两岁的小女儿,统统不见了,竟连尸首也找不着。

自然,这些看上去很蹊跷的事接二连三的发生,想要人们都把它想象成是天灾人祸,那是不可能的。悠悠众口毕竟堵也堵不了,就连当今的圣上其实心里也是有点数的,只是无凭无据,你又怎能说穆门一脉是被人蓄意谋害的呢?

刘鸣侃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有恃无恐的很——当今的朝政其实已有一大半落入了他的掌控,哪一天若是他不高兴起来,怕是皇帝老子的龙椅也会坐得不安稳呢。

穆哲一死,正好起到了“杀鸡敬猴”的效果,他所谓的党羽不是因为害怕而不敢做声,就是因为与穆哲同样的冲动,死不悔改而被他一一处理了。

不过是些成不了气候的乌何之众!

刘鸣侃半躺在柔软的老虎皮垫就的太师椅中,微眯着双眼,颇为享受的看着乐舞。他虽已将近不惑之年,但由于保养得当,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有精神,似乎还只是三十出头的壮年一般。而且他长得并不丑,确切点说在他身上一点也找不出那种奸佞之相,相反,还给人一种气宇轩昂,正气凛然的感觉。

老天爷真是不长眼,竟把奸臣造就成了这样一副模样,难怪皇帝老子不喜欢他也不行了,有这样的人在身边陪伴,任谁一眼望过去,都会说这个人忠心的很了。

刘鸣侃这两天真是春风得意。他最嫉恨的绊脚石穆哲一党已被他瓦解了,这还不算,前几日宫里又传出,他的么妹,刘贵妃怀上了龙种!这可是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来的大喜事——当今圣上年事已高,膝下却一直无儿,若是此次妹子能一举得男的话,这整个江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落入了他刘姓人的手里?

一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甚是开怀。笑声中,从侧门处由两个丫鬟引着,领进一群人来。为首一人,年约五十,满头白发,是个衣着光鲜的驼背老头;身后走出的却是个身披大红袍的大喇嘛。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装扮各异,模样也长得古古怪怪。

刘鸣侃微微一笑,也不起身,挥手示意道:“各位来得正好,请坐!来瞧瞧这班皇上新赏的歌舞姬舞得可好?”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人身上,那是位绿衣女子,一脸的淡漠,身材虽然显得消瘦了些,却无损于她的美貌。在刺杀穆哲一事上,凭的全是她一人的功劳,她的来历很神秘,几次相询,却总是被她不冷不热的给弹了回来。在这群奇人异士中,她不是脾气顶古怪的一个,武功却可以说是最高的一个。是以,刘鸣侃很是器重她,至少现在,要巩固住自己的地位,还必须得借助这些江湖奇人的本事。

几个人都谢了座,那绿衣女郎一声不吭的坐在离得最远的角落里,目光低垂,连瞧都不瞧那些歌舞姬一眼。

“徐姑娘好象对歌舞不大感兴趣么?”刘鸣侃笑问。

绿衣女郎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一眼,仍是没吭声。那大喇嘛笑道:“徐梓桐就是徐梓桐,怎么变也是个女人,女人夹在大老爷们堆里,自然是不大方便的!”

那绿衣女郎的闺名正是叫徐梓桐,她见喇嘛出言奚落她,柳眉微微一扬,脸上的气色已不似方才那般冷漠。大喇嘛的话才说完,其他的人就笑作了一团,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要激怒她。

大喇嘛见她没反应,很是得意,摇头晃脑的又道:“女人嘛,说穿了,就该在家乖乖的带孩子伺候老公,没得出来抛头露面……”话说这里,眼前忽然一花,接着脸颊上一痛,只听“啪啪”两声,他已结结实实的挨了两巴掌。这两掌下手并不轻,只一会儿,他两颊发红,高高肿起老大的一块,不禁怒道:“你做什么?”

话虽如此说,但眼前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方才得意间,他竟没看出来是谁动的手,怎么动的手。虽然心里明知这两巴掌绝对是徐梓桐干的好事,但此刻她却仍是一副淡然的表情,静静的安坐在角落里,似乎连动都没动过。

歌舞姬全都停了下来,全场的目光在一片尴尬的寂静中凝聚到了大喇嘛的身上,几乎所有同来的江湖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就连刘鸣侃也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的喝着手中的茶。

大喇嘛又羞又怒,猛地跳起,冲到徐梓桐面前,吼道:“你他妈的想找打架?”徐梓桐连眼皮也懒得抬,纤纤玉手拈起桌上水果盘中的一粒瓜子,优雅的放进嘴里,只听“叭嚓”一声脆响后,她朱唇一噘,“呸”的吐出两片瓜子壳。那两片瓜子壳登时化作两道电光,对着正暴跳如雷的红衣喇嘛急射而去。

大喇嘛还未反应得过来,双眼上一阵剧痛,他“嗳唷”叫了一声,一个筋斗翻出老远,伸手在脸上一抹,抹下两片瓜子壳来。这也幸亏徐梓桐已手下留了情面,若是再使劲些,恐怕此刻他的双眼早就瞎了。

大喇嘛早就知道眼前这个浑身上下透着诡异之气的女子有两下子真功夫,要不然也不可能从“天下第一剑”的弟子手中轻而易举的把人抢到,自己还不伤分毫。但是刘鸣侃如此器重一名女子,也叫他心中很是不服气,总想有一天,寻肆较量一番,找找她的晦气。哪曾想,今日自己还未曾出手呢,便两次遭了对方的道,若是当真斗起来,必定讨不到好去。

一时间,他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煞是尴尬,愣怔过后,他朝着刘鸣侃及四周同人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最后对着徐梓桐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大步迈出门去。

他这才出门,门里边便一阵轰笑,笑声未完,只听“砰”地巨响,一排门板倒下一片,那红衣喇嘛竟随着门板一起摔进堂来。

徐梓桐忽然笑道:“哎哟,青山不改,绿水一会儿的工夫便又流回来啦!”说笑归说笑,她却以最快的速度晃到了刘鸣侃身前。

大喇嘛摔进门后,便只听见他呻吟连连,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可见伤得确实不轻,厅内的江湖人士纷纷亮出兵刃,一脸的戒备。

门外响起一片清叱,当当的短兵交接后,门外的那些守备士兵“哎哟哎哟”的一阵叫唤,一会儿工夫便都没了声音。厅内才有两人要出去探个究竟,但见一道白光射来,耀得睁不开眼,手里的兵刃已被无声无息的夺了去。

两人骇怕得变了脸色,刘鸣侃却感眼前一亮,只见厅内俏生生的站了位貌美少妇,穿了一袭素白的衣裙,虽不着半点胭脂,却天生丽质,虽面有憔悴,却难掩其绝代风华,叫人心生亲近。

刘鸣侃才要说话,那少妇已横眉怒目,将手中的三尺青锋直指过来,骂道:“狗贼,你害我相公性命,我今日便要你偿命!”那少妇正是穆哲的妻子吴清烟。

刘鸣侃轻轻“哦”了声,道:“这位小娘子,本将军何曾害你相公性命啊?”

“你还想狡辩,那日你谴了这女子,将我夫君穆哲掳劫而去,令我夫身首异处,含冤而终,你……你们……”

一想到三日后在东城的城门上发现穆哲的遗体,不仅仅是身首异处,尸体上更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吴清烟伤心得浑身发颤,眼眶蓄泪。

徐梓桐“嗤”地一声蔑笑道:“我等你好久啦,你却到这时才来。”

吴清烟一声怒喝:“妖女,看剑!”三尺青芒毕露,捏了个剑诀,挺剑往她身上刺去。

徐梓桐避也不避,右手五指往剑身上一弹,只听“当”的声脆响,吴清烟手心一震,剑尖的准头一偏,刺歪到一旁。

徐梓桐冷笑道:“你的本事还没学好,不妨回去再练个几年罢!”刘鸣侃面带微笑,神色从容的站在她身后一丈处,说道:“这位小娘子想来便是那什么‘天下第一剑’的传人吧?听闻‘天下第一剑’剑术超群,天下已少有人匹敌,但不知小娘子方才使得那招是什么剑术?”

吴清烟听他二人一唱一搭的满是奚落,竟是将自己的师父也一并辱及到了,不禁又羞又气,涨红了一张俏脸。

便在这时,门外一连惨叫,竟是那几名江湖人士纷纷跌进门来,徐梓桐凝目望去,见那驼背老头一脸羞愤痛楚之色,左手捂着右手手腕处,满是鲜血。她心知来了高手,一颗心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竟怦怦怦狂跳起来。接着眼前青影一闪,有个人手持长剑轻快的跃进门来。

那人的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面目清俊,衣带御风,门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被他踩在脚下,渲染得那靛蓝色的衣衫变幻出亮丽的金粉色。打他一进门,室内的空气便骤然紧缩起来,他手中的长剑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幽冷夺魄的光芒。

刘鸣侃被他深深吸引住目光,或者说不是他这个人在吸引着他,而是他手上的剑——他仿佛生来就是个该拿剑的人,一剑在手,叫人望而生怯,心中不由衍生出膜拜仰慕之意。刘鸣侃感觉自己像是着了魔了,实在说不清到底是在害怕些什么,是怕眼前的这个人,还是……怕这人手中的剑!

“阁下何人?为何伤我手下?”刘鸣侃忽略掉心头的怕意,爱才之心忍不住油然升起。

吴清烟双目含泪,用剑指着徐梓桐与刘鸣侃二人,头也不回的喊道:“师哥快来,这二人便是害我相公的罪魁祸首!”

徐梓桐眼眸闪过异样的光彩,脱口道:“你是她师兄?你便是唐少昀!”

那持剑的年轻人也很奇怪,打量了徐梓桐一会儿,反问道:“你认得我么?”声音略带沙哑,显得与他的年纪很不相当,但这一问显然也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徐梓桐脸现欣喜之色,目光往门外又溜了一圈,问道:“怎么是你一个人?”唐少昀奇怪道:“姑娘指的还有何人?”

吴清烟听师兄与妖女罗唣个没完,忍不住道:“师哥,少跟她废话,她武功比我高,我打不过她,你来帮我!”一通话说的毫不客气,隐隐还含了嘱咐之意,倒像是唐少昀不是她的师兄,而是她的师弟一般。唐少昀也不以为意,应了声,提剑上前。

吴清烟清叱一声,手持长剑向徐梓桐身后的刘鸣侃刺去,徐梓桐伸手才要阻拦,横里便削来一柄长剑,剑风凌厉,带着凛凛寒意,如一张张开的大网,将她网在了网中央。

徐梓桐不敢大意,双手交错,举过头顶,细长的指甲,在阳光下,现出碧绿色的光芒,她双掌拍出,掌风透过剑网,如一尾金翠雀鸟引颈飞翔,穿过了层层密网。

这时的吴清烟已趁机越过徐梓桐,挺剑刺向了刘鸣侃。刘鸣侃料不到徐梓桐竟会撇开他不顾,眼见白晃晃的长剑直逼向自己的喉咙,吓出一身冷汗,身子“砰”地向后仰倒,竟然摔倒在地。

吴清烟岂肯轻易放他逃过,利剑一挺,又向他刺去,这时边上有人喊了声:“将军!”一根镔铁长棍伸了过来,挡住了这一剑。剑棍相交,发出铿锵声响。吴清烟抬头一看,却是那手腕受了伤的驼背老头,只见他左手使棍,倒也使得极好,吴清烟身形翩然,连刺三剑,竟都被他挡了回来。刘鸣侃趁势从地上爬起,一溜烟的钻入了后堂。

吴清烟心中焦急,手里的长剑更是使得没了章法,她的武功原在那驼背老头之上,这时心急慌乱的,竟连七成的功力也没好好发挥出来,只打了个半斤八两。好在那老头也没想要打赢她,只盼着能阻她一阻,便已是立了大功一件,要不然,此刻若是能瞧出便宜,吴清烟反倒要折在他的手里。

焦急中,吴清烟挽了朵剑花,跃后一丈,叫道:“师哥,你快来帮我!”瞥眼一瞧,唐少昀与徐梓桐正打成一片呢,哪里有工夫理她。

唐少昀使得一手罕见的好剑法,这自然不足为奇,想那天下第一剑的威名实非浪得,这剑招铺天盖地的施展开来,整个大厅都笼罩在漫漫剑光之下。然而徐梓桐徒手竟也能接下这许多招来,却也不得不叫唐少昀心底暗暗佩服。

其实徐梓桐此刻的处境并不好受,唐少昀不比他的师妹吴清烟,这漫天的剑法使将开来,形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网得死死的,稍有不慎,那凌厉的剑刃便会割到身上。同样一招剑法,吴清烟使来,她便敢伸手去接,但唐少昀使来,剑气充盈,不知要厉害了多少倍,她不敢硬接,只得一味游斗。几个回合下来,她身上已是香汗淋漓,娇喘连连,忍不住大叫道:“唐少昀,你少逼人太甚,你再如此可别怪本姑娘不客气啦!”

唐少昀奇道:“你杀了我师妹的夫君,我自然得替她报仇,这哪里又是我逼着你呢?”说归说,手下却一点也没慢半拍。徐梓桐怒道:“好,这可是你逼我的!”双手交错,拇指与食指捏起,其余三指微微翘起,若孔雀翎状。

唐少昀见她姿势古怪,才要出剑,谁知眼前突然碧光一闪,一团强大劲气夹着火焰的炙热气息迎面袭来,他暗叫一声:“不好!”危急中使了一招铁板桥,身子向后仰倒,只听“铎”的声,有样东西擦着他衣角飞过,砸在了他身后的墙上,紧接着大厅里轰然一声巨响,地面一阵阵的颤抖,那面墙壁突然崩塌,烟尘弥漫,呛得人鼻子很不舒服。

唐少昀面色大变,尘烟中大厅里谁也瞧不见谁,他运气聆听。吴清烟在一侧轻轻咳了声,他一个纵身便跃到她身边,关切的问道:“师妹,你没事吧?”吴清烟捂着鼻子,眼睛都酸涩的睁不开了,呛道:“我没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唐少昀回想方才的情景,不禁心有余悸,徐梓桐发暗器手法古怪诡异不说,那暗器到底长的是何等模样,以他的眼光,竟也没能看得出来。

尘烟渐渐消散,厅上现出一片狼藉,那面墙被炸了个粉碎,有个人压在残垣断壁下一动不动,正是那驼背老儿,尸体焦糊,面目已无法辨认,若不是背上高高耸起,谁又想得起这便是方才那衣着光鲜之人?

花岗岩铺就的地面上震裂了一条两丈来长、三寸来宽的隙缝,迷蒙中宛如一张黑色的大嘴,向着厅上的众人冷笑着张开。

“你到底是什么人?”唐少昀厉声喝问。

徐梓桐双手相抚,一脸的粲然笑容,说道:“我早说过叫你别逼我的,否则弄得大家都没面子,岂不是一点都不好玩了么?”

唐少昀吸了口气,脸色不佳道:“不知天山的林双璧仙子与姑娘你如何称呼?”徐梓桐“啊”了一声,咯咯娇笑道:“我与她是何关系,你自己去问她不就知道了么?”

唐少昀强忍怒气,说道:“林姑娘早就不在天山了……”徐梓桐故作惊讶道:“哦,她已经不在天山住了么?那也好,哪天她要是来了京城,麻烦唐公子告诉她一声,就说我想念得她紧,希望她得空来看看我。”

唐少昀这时已能肯定眼前女子与林双璧实有莫大的联系,但是敌是友一时还弄不清楚,看来今日有她在,怕不能轻易取得刘鸣侃的项上人头,只得拱手道:“姑娘好自为知,莫要坏了翠翎轩的规矩,善恶不分才是!”

吴清烟见师兄竟有不战而退之意,不禁着急道:“师哥,你到底帮不帮我?”唐少昀软声道:“师妹,报仇之事得从长计议,咱们今日先回去罢!”

吴清烟气道:“好,连你也不帮我,我……我自己想法子!”说到后来,语声呜咽,竟似要哭出来般,她见唐少昀皱着眉头不说话,气得一拂袖子,从大门口冲了出去。

唐少昀急忙喊道:“师妹……”快步追了上去。哪知徐梓桐忽然伸手拦住了他,唐少昀不悦道:“你还想做什么?”徐梓桐悠闲的将双手拢进袖子里,脸上似笑非笑的看了他好一会,才说道:“唐公子,我替你将你妹夫给料理啦,从此以后你便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和你师妹在一起了,你拿什么谢我?”

唐少昀打了个咯噔,说道:“什么?”徐梓桐眼含深意,悠然笑道:“还跟我装傻不成?你自己心里明白!”

唐少昀怒道:“你……你……”他本非能言善辩之人,一时想不起拿什么话来反驳她,只气得脸色发青,转身而走。

徐梓桐似乎仍未尽兴,望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唐公子,林双璧和你师妹相比,到底哪个在你心里更重要呢?”

唐少昀面色更为难看,头也不敢回一下,几乎是逃也似的逃离了刘府。

舞花神卷

唐少昀自那以后,只要一想起那绿衣女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便觉得浑身不舒服。总觉得那女子知他甚多,而自己偏偏又对她一无所知。

师妹吴清烟回来以后,很是生气,劝慰了三四日方才见好。但她仍是执意要去刺杀刘鸣侃,唐少昀却知那绿衣女子在姓刘的身边一日,他便一日不好下手。要说当真与那女子相斗,胜算未必没有,但是碍于翠翎轩的关系,他又不好痛下杀手。眼见吴清烟一日比一日烦躁,他的心情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忽而有一日,他接到一封书信,信中无字,只画了一对圆形玉壁,吴清烟看得一头雾水,唐少昀却是平添了满腹心事,喜忧无常。

三日后,他原本打算趁着刘鸣侃出巡打猎的机会前去刺杀他,没想到这一次他还未出门,那神秘的绿衣女子倒先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