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梦鸿从丁白秋租住的这间筒楼里出来,站在了外面。

这个地方应该属于贫民区。两边房子陈旧而破烂,弄堂狭窄而肮脏。

她这个打扮,一出现在这种地方就非常显眼。住边上的一个女人正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小伢回家吃晚饭,看到萧梦鸿,两个眼睛盯着她看。

萧梦鸿沿着弄堂快步离开,在街头找了许久,最后终于找到一间西医诊所,进去包扎了下伤口。

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可以想象旧上海入夜后的治安如何。萧梦鸿不敢在街上多停留,更不敢去住刚才在路边看到的那种写着什么“环球旅社”的门口有疑似花枝招展站街女的小旅馆。向医生打听了下,得知再过去几条街有个比较大的东方旅馆,价格也高些。戴上帽子出来拦了辆黄包车,找到后顺利住了进去。

……

萧梦鸿的房间在三楼。房间还算干净。隔壁似乎住了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妻。因为隔音效果不好,不时能听到女人呵斥小孩调皮,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有点吵。

但这反而让萧梦鸿感到安心了不少。之前一直空落落悬着的一颗心,仿佛终于慢慢沉了下来。

萧德音之前一段时间,健康状况应该一直不好。加上头又受了伤,找到住的地方,暂时安定了下来,萧梦鸿便感到整个人疲倦而无力。

晚饭没吃,她也没觉得饿,牢牢反锁了门,和衣就上了床躺了下去。

她人疲倦不堪,但脑子却很乱,加上隔壁不断传来各种嘈杂声,一时也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又想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大约快十点,隔壁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萧梦鸿也闭上了眼睛。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乓乓乓”的拍门声。

萧梦鸿猛地睁开眼睛,心跳加速。

“德音!德音!”

是个男人的声音。

萧梦鸿从床上坐了起来。

“德音!快开门!是我!大哥!我知道你在里头!”

……

萧德音有个长兄,名叫萧成麟,在内务部任职。半个月前,顾家把以绝食作为反抗的萧德音送回了娘家。萧德音的父亲,立法名誉委员萧景月嫌女儿败坏门风丢了自己脸面,打了她一巴掌就将她软禁。母亲王氏和嫂子金玉凤轮流看着她,劝尽了好话,让她放弃离婚的念头。没先到一周前,萧德音在卧室里打碎了梳妆镜割脉,幸好发现的早,没什么大碍。但人晕了过去。

萧德音的公公,现任司法部总长顾彦宗很快有望升任国务总理。萧家怕消息传出去又是个丑闻,到时顾家恐怕更愤怒,所以没敢送她去医院,叫了个熟悉的医生来家里看了下。

之后几天,萧德音一直恹恹的,大部分时间躺着昏睡,也没再闹着要离婚。萧家人便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当晚,萧德音趁着看守自己的老妈子睡着竟然逃走了。萧家发现后,大乱,立刻封锁了消息,严令下人一个字也不许透漏出去。萧成麟和父亲萧景月随后商量,推测她应该去了上海,自己当即就追了过来,找了两天,一直没她的下落。今天终于找到了丁白秋任职的那家画室,打听到住处,追了过去,却发现丁白秋人已经跑了,那个女房东见他问丁白秋,还扯着他要房租,被萧成麟给喝住,向她描述了萧德音的样子,问她有没见到过。

从女房东口中得知妹妹真的来过这里,萧成麟又是愤怒,又是懊丧,撇下女房东继续四处寻找。毫无头绪之时,刚才在旅馆里忽然接到个电话,有人让他到这家东方旅馆来找,说完挂了电话。

萧成麟也来不及问对方怎么知道的,恨不得立刻把妹妹带回去才好,当即赶了过来,照着电话里给的房间号找了上来。

……

拍门声还在继续。

萧梦鸿知道躲不过去了,定了定心神,下床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三十岁左右、穿西装、梳大背头,戴金丝边眼镜的男的。应该就是萧德音的哥哥萧成麟了。

萧成麟一看到萧梦鸿,仿佛松了口气,随即冲进了房间,似乎在找人。见没有旁人,这才扭头沉着脸问:“丁白秋呢?他跑哪儿去了?”

萧梦鸿站在边上,一语不发。

萧成麟这才似乎刚留意到萧梦鸿头上有包起来的伤处,走到她面前,冷冷问:“你头上伤怎么回事?”

萧梦鸿沉默着。

萧成麟哼了声。

“是被丁白秋打的吧?打的好。叫你也知道丁白秋这个贱种的真面目!”

萧梦鸿继续沉默。

萧成麟顿了一顿,语气略微缓和了点。

“德音,该说的话,妈和你嫂子都已经给你说尽了。你闹成今天这样,不止丢顾家人的脸,也害我们萧家人出去脸上无光。我也没什么好和你说的了,跟我回去吧!你也别做梦想什么离婚了!顾家丢不起这个脸,我们萧家也一样!”

萧成麟说完,过去提起萧梦鸿的行李箱就走了出去。

门外同来的一个随丛进来,对着萧梦鸿恭敬地道:“二小姐,请跟我走吧。”

萧梦鸿没有反抗。反抗也没用,她知道。

她没有想到的是,萧家人这么快就找了过来。

尽管她非常不愿意就这么回去,但她现在就是萧德音。到了这地步,也只能跟着萧德音的兄长先回去了。

至于以后……

以后真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萧成麟带着萧梦鸿离开旅馆,当晚便赶到了火车站,上了最后一班去往北平的夜车。找到车长说了自己身份,要一个包厢。

车长毕恭毕敬地鞠躬赔罪,说包厢没剩了,最后一个,恰好刚被一个客人给要走。

萧成麟从西装内兜里拿出皮夹子,抽出一张大钞。

“去,把钱给他!让他让出来!”

车长面露为难之色。见萧成麟盯着自己,无奈只好接过钱,说自己去试试。过了一会儿,面带笑容地跑了回来。

“萧公子,里头那位客人答应了,让你们过去。”说着报上了包厢号。

萧成麟扭头示意随行带着妹妹过去,自己也跟了上去。到了门口,推开包厢的门,脸色顿时变了。

包厢里头,坐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身穿军部制服,脚上一双皮靴擦的铮亮,看不到半点灰尘。角落里有个很大的袋子。袋子口扎着,里头装的似乎是什么活物,正在不停地扭动,发出古怪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但这男人一直低着头翻手里当天的一份晚报,表情淡漠,似乎根本没留意到口袋里的动静。

萧成麟推开包厢门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扫了过来。

“长钧!怎么是你!不是说你还在中央航校吗!”

短暂的愣怔过后,萧成麟反应过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亲热地叫了他一声。

这个年轻男人,就是萧成麟的妹夫,司法总长顾彦宗的儿子顾长钧,空军少校,在家排行第四,人称顾四公子。

第3章

萧成麟毫无防备突然在这个包厢里遇到自己的妹夫——此刻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口中和顾长钧亲热寒暄着,心里却未免慌乱起来。

自己之所以放下北平的一切追妹妹到上海要把她连夜带回去,就是唯恐时间长了会被顾家人知道。想着尽快把她弄回去死死看住了,自己妹妹制造的这又一个丑闻说不定也就被遮瞒了过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本他一直以为应该还在中央航校的顾长钧竟然从天而降般地这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萧成麟想让手下把萧德音赶紧带走,趁着没被妹夫发现前——但回过头时,发现迟了。

妹妹已经出现在了包厢门口。

……

萧梦鸿听到萧成麟的说话声,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时,人已经被那个随从押了过来。

她停在包厢门口,被动地对上对面男人扫向自己的目光,心里也随之也明白了。

里头这个身穿军部制服的男人,应该就是萧德音的丈夫了。

……

与自己从前经由梦境的惊鸿一瞥而留下的印象一样,面前的这个男人面容英俊,身条笔直,身上带着他所从事职业的特有的挺拔与英伟气质。

但除了英伟,这个男人的气质里,还散发出了显而易见的冷淡和凉薄。

他生就一双狭长凤目,形状非常好看,眼尾线条微微上挑,完美呼应了两道剑眉。

这样一双眼,如果生在女子脸上,当明眸善睐,摄取人心。

但长在他的脸上,配上过于挺的鼻,略薄的双唇,难免就令人生出怯于亲近的阴柔与凉薄感。

这种凉薄,凭了萧梦鸿的第一感,出自这个人的骨血深处。

他应该一向就是如此,而非仅仅是因为此刻,遇到了自己这个他显然十分厌恶的妻子。

……

萧梦鸿刚和顾长钧短暂对视了一眼,立刻就垂下眼眸,视线落到了地面。

或许,就是因为丈夫身上的这种冷淡和凉薄,才会令萧德音无法在婚姻里得到想要的,继而做出原本不该做的那些事吧?

萧梦鸿垂下眼眸的时候,下意识地这样想道。

……

顾长钧收回扫向妻子的目光,改而看向还若无其事和自己寒暄的大舅子,依然坐在座椅里,纹丝不动,只略微扯了扯嘴角,算是对大舅子方才那一番热情寒暄的回应。

“我和德音……”

萧成麟此时也没心情计较来自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夫的无礼和傲慢,回头看了妹妹一眼,心里迅速转动着念头,想着如何迅速圆场才能解释自己妹妹这会儿会出现在火车上的事实。

“长钧,看到德音有点惊讶吧?”萧成麟打了个哈哈,“她前些天一直在家里,父母怕她闷,正好我来上海,也不是办什么正事儿,顺便就带了德音来散散心,正准备回北平呢。怎么这么巧你也在?什么时候离了航校的啊?”

空军从陆军部独立出来正式建制还没几年,航校更是如此。顾长钧是经过层层选拔后首批赴美留学的飞行员之一,当时他十八岁,两年后以优秀成绩毕业回国,不久就奉父母之命和有婚约的萧德音结婚。婚后他也没经常留在北平,时常外出执行任务。尤其是三年前中央航校成立后,他一年里至少有一半时间都不在家。

最近这两个月,因为空军部正在筹备建立航校分校,萧成麟听说他人都在航校那边。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了个正着。

……

“刚前几天回的。”

顾长钧终于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笑了笑,视线再次扫向萧梦鸿。

萧梦鸿还戴着帽,以遮掩包裹伤处的纱布。但还是有一截纱布露在帽檐外。

顾长钧看了眼露出来的纱布。

“德音,”他忽然叫妻子的名,声音竟异常柔和。

“你们不是要包厢吗?进来吧。我不但可以把包厢让给你和你哥哥,我还要送你一件礼物。”

萧梦鸿抬眼迅速瞟了他一下。

他正望着她,唇角微微上翘。那双狭长凤目里也含着浅浅笑意。

如果不是知道他和萧德音的实际关系,就在这一刻,萧梦鸿差点会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丈夫。

在他含笑目光的盯视下,萧梦鸿觉得自己两边胳膊突然起了一片细细的鸡皮疙瘩,极力忍住了才没去揉。

放在包厢角落的那只大袋子,刚才原本已经停止了蠕动。但此刻,里头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忽然又动了起来,重新发出奇怪的含含糊糊的沉闷声音。

萧梦鸿看了一眼袋子,心里突地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长钧,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萧成麟也注意到了袋子,搭讪着问道。

顾长钧微微一笑,走到了袋子前。

脚上皮靴后跟在包厢地板上发出清晰的落地之声。

他蹲了下去,开始解捆住袋子口的那根绳子,抽掉绳子,提起口袋抖了抖,只见一个五花大绑、嘴里塞满破布的年轻男人就从口袋里滚了出来。

萧梦鸿一呆。

萧成麟脸色更是突变。

“丁白秋!”

他瞪大眼睛望着地上那个男人,失声叫了起来。

……

这男子正是丁白秋。

丁白秋是个画家,算有才华。

但怀才而不遇,自古以来就是许多才子的悲哀。

丁白秋也逃不出这个魔咒。

他是三年前来北平的。原本雄心万丈,想要在北平一鸣惊人扬名立万。屡屡受挫之后,无奈受雇于一间著名的画廊,画给人捉刀的署名画。虽然不至于三餐不继,但对于丁白秋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耻辱和失败。

画廊出入的客人,非富则贵。

丁白秋就是在画廊里认识萧德音的。

两人相识于一年之前。

他给萧德音画了一副非常完美的肖像油画。

萧德音本身也工于绘画,但只学传统国画。接触画室后,渐渐对西方油画起了兴趣。

一来出于兴致,二来,也是为了打发时间,丁白秋就这样成了她的老师。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丁白秋自然知道萧德音。

北平高官陆家的儿媳妇,年轻、貌美、北平文化圈里著名的才女。

他很快暗中迷恋上了这个高贵的少妇。在两人渐渐熟悉,得知萧德音的丈夫时常不在北平,夫妻聚少离多,而萧德音显然闺中寂寞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也并不是没有机会得到这个原本他只能仰望的女子。

他幻想着自己能抚慰她的闺中寂寞,而这个美丽的高贵少妇也能成为自己的红颜知己。

怀才不遇的穷困艺术家遇上了沙龙里懂得欣赏艺术并且富于同情心的美丽寂寞贵妇,两人继而结下情缘,百年之后,当年的穷困艺术家功名成就,而后人在追忆录里提及这段情缘,便也成了一段佳话。

这种来自西方世界的关于艺术家生平轶事的风流桥段,他非常熟悉,并且在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暗暗期盼过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虽然知道这是在玩火,但丁白秋还是抑制不住内心那种热烈蓬勃的渴盼和倾慕,开始想方设法暗中追求她。

萧德音很快就坠入了情网。

她是一个感情敏感而丰富的女子——许多文学艺术方面的才女大抵都是如此。

在结婚之前,她期待自己未来的丈夫应当与她志趣相投,心有灵犀,二人晨起观花,日落赏月。

丈夫不应当仅仅只是那个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还当是自己这一生的灵魂伴侣,她尤为看重这一点。

但遵照父母之命结婚后,丈夫顾长钧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在外人面前,举手投足也充满绅士风度,被社交圈戏称为穿军装的绅士。但萧德音很快就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表象。

顾长钧并不像他外在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真正的绅士。

绅士大约只是他的习惯表象而已。

真正的他生性冷漠,沉默寡言。娶了萧德音这么一个美丽的妻子,新婚那段蜜月时间过后,他就冷淡了下来,再没表现出更多的热情。即便是夫妻同床肌肤相接的亲密时刻里,她也很难感觉的到他对自己的爱意。

她能感觉到的,只是来自男人的宣泄。

他对她的世界从不过问,也不大关心,总是忙碌于自己的事。即便婚后第二年她怀了孕,后来不慎摔了一跤落了胎,他回来也只是安慰了下她而已,并没有过多的柔情表现。

萧德音内心的失望可想而知。

后来,夫妻经常连着三两个月不得见面也是司空见惯。结婚几年之后,有时候面对突然归家的丈夫,萧德音甚至会感到对方如同只是个熟悉了彼此身体的陌生人而已。

就是这样的情况之下,她遇到了丁白秋。很快发现,自己和这个年轻的画家竟然如此谈得来。

他知道她想什么。懂她的一切。温柔而体贴,浪漫而多情。

就像一片干涸了许久的心田,忽然遇到天降甘霖。

她无法抑制地爱上了这个丈夫之外的男人。

……

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他们开始频频私会,陷入了热恋。

和北平富贵圈里不少表面看似风光,实则手头并不宽裕的大家族少妇不同,萧德音不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