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一位痴心少年郎吧,恋上了母亲,不惜托名家画了这幅肖像,置于家中,睹物思人。后来不知怎么流落到父亲手里,父亲便送给母亲,以博她一笑。

记忆中,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弟弟,拉着我的手,指着画对我说:“念儿,将来母亲不在了,这画会保护你们姐弟。”

我还一直以为这话是句玩笑。人尚且不能自保,要一幅画有何用?若给姨娘们逼急了,抱着这幅画沉塘不成?

可我现在只知感谢母亲有先见之明,未雨绸缪。

我搁下烛台,取下画,墙上嵌有一个圆转盘。我旋转了一下,只听咔的一声,暗箱开启了。烛光下,里面的数个玻璃器皿晶莹闪亮。

我取出其中一个瓶子,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然后关上暗箱,挂好画。

临走时,我对着母亲的画像深深一拜。

空气中有暗香浮动,窗外闪电划破天际,我衣襟随风飘动。一旁的镜子里折射出我此刻的容颜:烛光下,少女笑容嫣然,眼里却有三分忧伤,七分坚定,很是楚楚动人。

第8章

十多天后,三娘死了。

嬷嬷同我说,是暴病,高烧不止,扯着嗓子喊了半夜,连贴身的丫鬟都不敢去看她。早晨安静了,一摸,人都凉了。

我笑,“三娘出身武术世家,身子骨是众娘娘里最好的,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嬷嬷还说:“四小姐闹着说有人下毒手……”

她在我凌厉的眼神下闭上了嘴。嬷嬷跟了母亲那么多年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睿儿在外面喊我,“姐姐,我写好了。”

我拿出笑脸,出去看他。

睿儿病好后我就没有让他再去学堂,自己在家教他读书习字。母亲出自,我三岁就由她教导着念书临字,现在教睿儿自然绰绰有余。

秋凉,我同他坐在荷池边的亭子里,风时不时吹乱案上的纸。我握着睿儿的手,教他写颜体。忙了半天,睿儿喊头晕,才歇下来。

那次大病后他的身体就一直较弱,气虚。我拉他坐下,给他披上外衣,他猫儿一般腻过来,头靠我肩膀,手搂着腰。我笑着推开他。

“热死了,这么大的人还撒娇。”

睿儿忽然问:“姐姐会嫁人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听二娘说,有人来向父亲求亲,父亲没回话。”睿儿答道,“二娘还说,这次北朝使者来访,就是来求亲的,宗室女儿里,就姐姐最合适。她说其实四姐也合适,不过不是嫡出。”

我笑意盈盈,问:“睿儿希望姐姐嫁吗?”

他急忙晃脑袋,搂着我的胳膊,说:“睿儿需要姐姐,希望姐姐永远都不要走。”

我的脸贴着他的黑发,轻声说:“睿儿希望姐姐不离开,姐姐就永远不离开。”

人虽赤裸裸的来,孤孤单单的去,活着的时候却最怕寂寞。若没有睿需要我保护,我会这样迅速坚强吗?

我若远嫁走了,睿儿怎么办?

隐约有乐声飘来,曲调生硬,弹奏者很显然技艺笨拙,又疏于练习。好好的《胡笳十八拍》给弹得如同《夜访客》,短促的断音仿佛咳嗽。

睿儿歪着脑袋一听,讥笑着说:“是陈婉在练琴了。这曲子她练了有一个月了,还是这样,真不知道她指头是怎么长的!”

我心不在焉道:“以后在外面见着她,要叫四姐。”

中秋来临之际,京城里最轰动的消息莫过于宵阳王和亲使再访了。不同于上次的保密,这次来访可谓是声势浩大,铺天盖地。全京城都议论纷纷,猜测皇上会送出那个女儿。

宵阳王使进京的那天,整个京城一片喧哗。只见一队精练的人马自大开城门款款行来,两旁却是山海般围观的群众。这队人马行走在众人瞩目之下,依旧从容自若。

这话是随同宵阳王使一行返京的弘说的。我和一群宗室女儿那日恰好给太后召进宫去赏桂花,他过来请安,女孩子们纷纷将他围住,非要把宵阳王的长相模样问个清楚。弘笑,“宵阳王稍长我几岁,自然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女孩娇笑一声,道:“只有个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弘哥哥吝啬,不肯多赞美呢!”

众家女儿莺笑连连。

这宵阳王是北帝最小的儿子,据说文涛武略,满腹经略,若不是母亲出身卑微,怕是北朝太子的不二人选。

我倒觉得,嫁了这样的人,风光倒是风光了,可是日子却不会过得踏实吧。枕边一个野心勃勃的丈夫,我这样的人,怕是没法睡得安稳呢。

厢房内,太后拿子轻轻敲敲棋盘,道:“念儿?瞧瞧你是下的什么棋啊?”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看,太后刚提过子的地方我就提了子。我笑,丢下手里的棋子道:“太后,这棋念儿是输定了,太后现在就罚念儿吧。”

太后呵呵笑,“这可是你自己开口请罚的。今年中秋佳节皇上为款待宵阳来使,宗室子女都要进宫来团聚,你到时候在宴上献一曲吧。”

我刚应下来,就听一阵喧哗,原来是宵阳王使来觐见太后了。女孩子们全部避嫌到了珠帘后面,却个个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张望。

对于养在深闺中的女儿们,遥远的北朝的来使,自然是个新奇人物。于是个个也顾不了仪态教养,议论纷纷。我想这宵阳王使跪在外面,只见这珠帘抖动,软语暗香阵阵袭来,怕是觉得这汉皇帝的后宫还真是春色宜人,一朝住下来,就此不知魏晋。

来客只有两人。为首的男子一副文官打扮,五官端正无奇,一直同太后说话,该就是宵阳王使。另一名年轻男子则大有不同,剑眉鹰目,直鼻薄唇,身段挺拔,风度翩翩,武官打扮更显得英俊非凡。在帘子里姑娘们的打量和议论下,神情依旧自若,嘴角却掩不住一丝傲气,整个人犹如一只好整以暇的豹子。

不经意间,他向这边扫了一道目光,琥珀色的眸子,目光犀利透彻。我不由退了半步,觉得手心一凉。

陈婉凑我耳边,冷声说:“若那宵阳王有这名男子一半俊朗,让我嫁去北蛮荒地也愿意了。”

我笑,讪笑。知道她针对我,暗示我。

宵阳王使告退,那名年轻男子拜了太后之后,还对着帘子抱了抱拳,惹得女孩子们大气不敢出。

太后掀了帘子进来,看着我们笑笑:“这个宵阳王,叫这么个人来求亲,就不怕为人作嫁?我看那将军人也不错,你们谁看中了,哀家来做主,到时候一并嫁过去好了。”

女孩子们红脸嗔笑,闹了一阵。我知道太后的眼睛一直在我身上流连,我干脆别过脸,装做没看见。

事情只要一天没定,我就多一天的时间,也就多一分胜算。

第9章

中秋那日,皇室宗亲都欢聚一堂,后宫里处处倩影,莺歌燕舞,迤俪万分,桂花开得正浓,天色未暗,已有酒香四溢了。

我怀抱琵琶,坐在华堂中央,轻拢慢捻。秋风拂过水面,涟漪粼粼,白纱浮动,堂下众人,堂上太后,都露出喜悦欣赏之色。

那名男子就坐殿的那侧,一身简朴的青衣,纵然身边有娇美的侍女环绕,百般示好,却依旧镇定自若,漫不经心。目光偶尔落在我身上,冷漠中似乎又带着一点玩味和探究。

我弹的是应景的太平小调,刻意隐瞒后,技艺虽精巧,却不拔尖。这场献艺平常无奇,我的表现也平平。

最后拨响三声促音,我结束演奏。堂下掌声响起,我起身谢恩,转身之际,正看到那个北国男子嘴角优雅而诱惑的笑意。

我背上一凉。可是再一看,他的目光似乎又不是投向我的。

酒宴上,觥筹交错,丝竹不绝。

当今皇上子息单薄,唯有皇长子弘和四皇子焕已经成人,剩下的两个小皇子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一个才蹒跚学步。今日宴请贵宾,也只见那两个皇子帮忙应酬。

庄皇后端庄地陪在太后身边,同她说着乐子,同平常一般无二。朝贺的时候,我带着睿儿在皇后面前跪下,她依旧笑意盈盈,对睿儿甚是亲切,询问他起居课业。

睿儿气定神闲,对答如流。太后一高兴,赏了他一个金如意。

这一幕看着平常,我退下来,才觉得背后发凉,转过头去,只见皇后依旧笑得端庄贤淑。

那晚父亲些微喝多,我借越席斟酒之际前去劝了几句。他只点点头,不多话。母亲去世后,他也许是想到女儿已大,应该疏远,我又对他有怨怼,总之我同他逐渐冷淡。

忽然听一人笑道:“十二弟好福气,这念儿丫头是越发标致、温婉可人了。有女如此,胜过儿子成日滋扰不休。”

话中有话。

我放下酒盅,对那走过来的中年男子行礼道:“十皇叔好。”

“好!好!”容王陈康乐呵呵地坐到父亲身边,一指酒杯,道:“来!也给皇叔把酒斟上。皇叔今日托你父亲之福,来享受女儿的伺候。”

陈康妻妾不少,无奈没有一人有出,一直遗憾。

父亲不住摇头,“十哥,酒少喝点。你这病……”

陈康把手一挥,满不在乎,“酒乃五谷精华,多多益善!”说罢仰头把杯里的酒一干而净,完了,似乎是呛着了,又不住咳嗽。我只得过去为他捶背,舒了半天,才用手帕捂着嘴,吐了一口痰。

父亲叹气:“不知不觉中,我们都老了。”

陈康苦笑,“想当初你我兄弟春来御苑狩猎,对雕拉弓,一箭穿心,那是哪年事了?”眼扫正在给北朝使交谈的陈焕,说,“就是现在的孩子,养尊处优,攻于计而疏于才,不成气候!”

“十哥!”父亲出声制止他,看了我一眼。我会意,悄悄退去旁席。只是容王是个大嗓门,两席间也不远,他们的对话多少也听到了几分。

“皇上已经暗中下旨,把庞天元急召回京,有说法,淮定转运使也有换人的迹象。”

“说法?”

“嘿!”容王讥笑,“打听来的,不做准。现在想要从皇上那里得到什么话,还不如自己去找来得方便。”

父亲不语。

容王附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下巴往上席抬了抬,父亲一震。我看过去,皇上正在问太子话,和乐融融,并未有什么不妥。

容王又把酒杯斟满,道:“你说这庞天元一把老骨头,将军印虽实在,可人却和风中的烛火一样,把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皇上这……又不是朝中无人了。”

父亲笑笑:“十哥莫想太复杂了。皇上还在打我两个女儿的主意呢!”

我一惊,听得愈加仔细。

容王道:“十二弟若舍不得,说一声就是。我倒看走不到这步,总之要打,何苦耽误一个女儿?”

两人又低声说了许久,我只听到方州,卫州这些靠北朝边境的地名。

酒过三巡,一轮圆月正挂上枝头,众人纷纷离席赏月。睿儿由嬷嬷带着去玩耍了,小丫鬟对我说:“太子爷连同几个公子在荷池边吟诗,那才情高洁的杨公子据说在列呢。”

正说着,已经步行至荷池不远,的确看见有几个贵公子聚在水榭。也不知谁在吹萧,婉转悠扬。

我定睛看,那个吹萧的公子神态清朗,眉目如画,躯体纤长,姿态潇洒,大有玉树临风,飘然遗世孤立之势。不会错,正是杨御使的公子杨璠。再一看,陈弘正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眼里似没有旁人。

我笑着对小丫鬟说:“都是男子,我凑什么热闹。”转身要走。没想到还是给陈弘眼尖看到了,老远就喊我的名字,我转回去,已有公公过来请我了。

陈弘心情格外好,“念儿,你今天堂上的琴,分明是在应付。这下要正经弹一次!”

我但笑不语。陈弘最是了解我,我没什么可以瞒住他的。

诸位公子起身行礼,我正要回礼,眼角忽然看到一抹青色。那北朝的将军也在此列,不过坐角落,开始没注意。男子白天里凌厉的眼睛此刻大概是染着酒和风月,平淡了许多,对我行礼,并不多话。

杨璠道:“杨某久仰郡主琴艺,不知今日能够有此荣幸恭听?”

杨公子少负才名,惊才绝艳,诗词音赋都是出类拔萃的。我对他欣赏已久,却从没交谈过。这次机会难得,我本不爱出风头,却也拒绝不了同他切磋的诱惑,便答应下来。

于是怀抱琵琶,坐在水榭重重纱帐里,轻轻弹开。秋风拂过水面,涟漪粼粼,琴声就顺着这月下的秋波散了开去。

我知道杨璠他们的喜好,他们这些清流颇是不屑宫廷流传的柔软颓靡的小调,我便给他们弹一点空山幽谷,绝世独立的曲子,迎合他们的清高。

弹完一曲,有片刻的宁静,就听陈弘先开口道:“仿佛听闻到拂过千年旷野的古风呢。”

杨璠微微一笑,心有灵犀地接着,轻吟道:“青山悠远,思空遥遥。”

我显然是讨了他们的喜欢。

众人正欲喊好,就闻一声冷笑突兀地响起。我们闻声望去,那一身青衣的北朝的将军捏着一个白玉杯,嘴角一抹讥讽的笑。

显然他有不同见解。

杨璠性子直,上前问到:“不知道骁骑将军有何看法?”

年轻的将军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淡淡道:“你们听到风过幽谷,我却听到其中隐隐金戈交明,有杀气浮动呢。”

我一愣,杨璠也是一脸诧异。陈弘隐有不悦,而其他人察觉不妥,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静默一片。

我抱着琴,慢慢站起来,脸上扬起笑容,冲那北国将军,缓缓行了一礼。

“将军真是懂琴之人。小女方才弹奏的虽然是翠竹调,可是弹奏时忽然想起了前朝名将凤怀生将军,凤将军一生戎马倥偬,立下无数伟业,而后又潇洒地卸甲归隐山林,与竹为伴,徜徉在山水之间。晚辈颇为欣赏他的这份情华。”

凤怀生老将军是一代名将,镇守边关二十年,抵御北朝大小骚扰侵犯数百,一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美誉。北朝对他,可谓是又敬又恨呢。

我那番话一完,杨璠等人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

奇的是,那骁骑将军却笑了起来,一点不保留地受了我的暗讽。

亭子里的气氛恢复了轻松。北国将军不再说话。又有人出来吹笛献艺。众人重开酒话,不在话下。

我退到了人群边,唤了丫鬟,悄悄离去。

只感觉身边一直有目光追随,逼我加快脚步,更不眷恋。

绕回到到殿前,正等着看烟火,人群微微骚动起来。一骑飞尘,马上武官也似疲惫不堪。一旁有小侍立刻上前,把马牵走,那官员也立刻由人引着折去了他处。短短半刻,殿前又恢复了热闹,无人牵挂刚才的事。

我转过头,看到容王果真又在和父亲私语。父亲脸色一直凝重。

睿儿奔过来,张开手搂住我。我一摸,他果真一头的汗。

“去哪里玩了?”

“同小舜他们到各宫娘娘那里讨月饼了。”

“月饼好吃吗?”

“我没吃。”睿儿乌黑的眼睛里一点超出年龄的成熟,“我只是去凑热闹,那些月饼后来都丢到池塘里去了。”

我片刻无语。

经历过生死挣扎,才知道平静无波下的凶险。看这繁华璀璨的夜晚,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在悄悄发生呢?

我轻搂着他,说:“睿儿懂事了,姐姐也就放心多了。”

睿儿口气老成道:“姐姐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呢。将来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让你什么心都不用操,舒舒服服过日子。”

我呵呵笑起来,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

“不说这个了,那边在放烟花了。我们去开敞点的地方看。”

孩子毕竟小,迅速给那耀眼的花火吸引了过去,欢呼雀跃。我想起方才那北国将军吟的诗,又看到父亲和容王紧皱着的眉头,只觉得隐隐有什么事正在这灿烂烟花下悄然发生。

我同睿儿相依偎着,看夜空中绽放出一朵极大的鲜红的花火。

第10章

那夜我带着睿儿回去得较早。

静夜,月色极好,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我睡不着,又有些余热,干脆起来去院子里乘凉。荷池边一坐,凉风习习,很是舒畅。

正冥思着,忽听到极轻微的骚动。我抬头,见东南方某处方向亮起了灯火。

骚动声逐渐响亮,火光也在往这边靠近。我站起来,估计似有京城什么事发生,惊动了禁军。

风转劲,云很快就把月亮遮住,大地复暗。

就那瞬间,草丛中有惊鸟飞起。我迅速裹紧披肩。

黑暗中,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住了我。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是一只被盯上的猎物。

有一股陌生的气息飘来,我神经绷到极点,张口欲唤人。

只觉得后颈一凉,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连着我的惊呼一起捂在了我的喉咙里。身后男人温热身躯贴着我的后背。

那是一具成熟男性的身体,我是第一次这样贴近一个男人,这个认识让我不禁轻轻发抖。

那名男子挟着我退进房内,关上门。一片黑暗中,我清晰地听到他急促不稳的呼吸。

似乎就那瞬间,我听到了下人拍打院门的声音。不一会儿,王府内的侍卫和下人们涌进了宜荷院。

那名男子强健有力的手桎梏着我,似乎有点发抖,黑暗中我闻到了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