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扫一眼家眷,突然一抽,再看过去,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定是自己看错了,那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屋子里烛火虽亮,却带着重重的光晕,加上弥漫的药草气息,让人更加心神不宁。

我坐在床边,抓住父亲滚烫的手。那曾经厚实有力的手掌现在已经起了皱纹,握在我手里,还不住颤抖。我俯下身去,轻声问:“爹,您有话就说。”

父亲努力睁开眼睛,定在我脸上。我只希望他别再认错人,又对着我喊母亲的名字。

可父亲的情况比我想象得更加糟糕,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反抓住我的手,喘息不停,话似给堵了一样,始终出不了喉咙,额头也已经急出汗来。

我已经等不及了,俯在他耳边道:“爹,念儿同你父女一场,托您庇佑才有今天。如今您要走了,念儿只有一事想弄明白。”我定了定,看着父亲平静了些的脸,问:“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父亲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爹,我叫了您十六年的爹,也自认并无不孝之处。这最后关头,就请您老人家给我指点指点吧!”

父亲的眼睛也湿了。他张开嘴,我急忙凑了过去。

他虚弱地声音响在耳边:“那孩子……生下来时,没足月……不到百日……就病死了。你……你娘……抱来……没提,我从没问……只当还是……还是……还是……”

门给砰地撞开,二娘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在她身后,娘娘们都带着自己的儿子跟进来,架势不像送终,反像逼债。

我冷笑一声站起来,“各位娘娘急什么,念儿的话还没说完呢。”

二娘终于摆出真面目,刁着嘴道:“怕等你说完了,我们姐妹也没了容身之处了。”说完,一把拨开我,冲到床前,叫道:“王爷,您就定下来吧,这么多儿子,您选一个啊!”

睿儿也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不言不语。赵妃依旧抱着孩子,没有表情。

我觉得很疲惫。父亲将死,她们还在争,争了一辈子了,还没有争够?这样的地方,我简直呆不下去。这样的王府,和地主家的院子有什么区别!什么王公贵族,一个二个还不是争市利的小妇人?

而我此刻必须站在这里,看父亲的生命最后消失——且不论他是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似笑非笑得抽搐了一下,颤抖着举起了手。

那一刻,众人如排练过一般动起来,家里的儿子都站在了床前。我推着老大不情愿的睿儿也在角落里拣了一个位子。

大家都很严肃很紧张,我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场面比这个更滑稽可笑。那又酸又苦的滋味一直在胃里翻涌,这事再不快点解决,我怕当场就要吐了出来。

父亲的视线自我的脸滑到睿儿的脸,又从睿儿的脸转过我的脸。我可以感觉到他此刻内心的悲凉。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只在乎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的眼睛一直盯在我的脸上,用尽了全身力气,其中复杂的感情我想我是永远都读不懂的。然后,他的手指向抱着孩子的赵妃。

我看到他做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手垂了下来。他并没有瞑目。

我在一片哭声中回过头去,那个美丽的女子正依在门口,笑得浅淡。她还穿着她走时穿的那件红裙子,薄纱在晚风中飞扬。

“娘……”我喃喃。

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后,她接了父亲,走了。

第25章

父亲下葬后不久,简州战事有变。

北帝明广韶那时已经离开前线,回了帝都,让大将军多荣留守。仗打到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大雪来临,开春前是不可能再有战事。想当初若不是杨璠给了明广韶难看,他也不会急功而咬着简州不放。毕竟一举攻下方州,和州,卫州三座城,又夺回了陈水,这次回击已经足够明广韶耀武扬威,足够巩固他不甚牢固的宝座了。

可多荣是个急性子,又好大喜功。明广韶素来实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多荣的胆子也就更大了,在简州这里吃的亏一定要讨回来。

大年一过,多荣看部下休息够了,支援粮草也送来了,陈军也懈怠了,一声令下,浮水筑垒,直取简州城。庞天元正犯风湿,起床都困难。段康恒同杨璠商量后,自己亲自率领四千骑兵和敌人决战。

若不从段康恒年轻气盛来想,似乎还解释不了他为何如此大胆。杨璠以三千对二十万,那还有城墙守护,段康恒带精兵冲入敌阵,实在太过冒险。

然而继杨璠之后,这个男人也让我吃了一惊。段康恒就以四千人硬生生将北朝军歼灭近一半,逼退到陈水江畔!当陈朝援军赶到时,多荣终于后悔,欲于阵乞降,部下为求大义杀了他夺了军令,继续与段康恒抗争。

陈水江畔,撕杀声震天,两军尸首淤塞了陈水支流,血染半条江面。想陈水这人杰秀灵之地,如今也成为修罗场,不知多少文人骚客要扼腕叹息。

昔我往已,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年末,北朝又失去了和州一地。从此后,简州成为对南一军事要塞。

而我却始终记得那天。

雪还未融,我身上的孝衣也未脱。窗外一树红梅正开得娇艳,金色阳光洒落庭院。我同如意收拾书房,从百家诗到治国图说,一一清点。如意还絮叨着说:“太后赐的那套《云梦集》真是精巧,那么小的本子,居然可以写上那么多字。”

我说:“你该去看看上次将士们带回来的北朝的各种新兵器,那才是巧。有一种梭,带着火石的药力,可射千米远。难怪这次退兵这么困难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北朝在兵器上头,赶到我们大陈前面了。”

如意怔了怔,轻轻说:“郡主说的梭我小时见过,不过这火石,大抵是近来新的了。”

“我看以后日子也太平不了了。”我坐下来,“皇上咽不下这口气,四皇子又是一个劲上奏要杀敌,太子却说去年大灾,应先抚民而后战。现在朝上两派天天吵,进宫去,都听太后在叹息。”

如意端了茶来,“段将军这次立了大功,今天回来了,恐怕……”话不说完,先笑得精怪。

我瞪她一眼,想上前揪她,外面忽然响起了声音,说是皇宫里有个公公来见我。我一看,正是太后身边的人,以为是太后来叫我进宫的。可那个公公见到了我,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脚下,抹抹脸,道:

“郡主节哀,段将军……段将军他……”

我呼地站起来,喝:“快说!”

“段将军殉国了!”

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

他们告诉我,陈水一战,段康恒生死不明,杨璠派人四次三番清点战场,就是连尸首也没有找到。北朝那日是掳了不少人,统统杀了,堆置起来焚烧。有人见段康恒就在其列,因怕北朝以他为挟,不吐姓名,慷慨就义。但具体怎样,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公公说:“消息早就传回京了,太后见郡主初丧父,怕郡主太过伤心,一直要下人瞒着不说。今天是军师回京之日,料也瞒不住了,这才……才……”

我知道他这话是说不完整的,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然后我就在想,段康恒死了?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死了?他才刚刚成就功名,初啼方响彻云霄,为何如此薄命?我坐在那里久久未动,一种疼痛和遗憾将自己围住,心也就滑到了最底处。

这不就是天妒英才?

算起来,他死的时候,我正戴孝家中,日日读书刺绣,与睿儿为伴,没有心惊肉跳,没有摔破茶杯,可以说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见我同他心中并无灵犀。

还记得他对我说:“待段某凭借实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门求亲。”那双坚定自信的眼睛,一直追随我的身影。我觉得心中温暖,他是我这些年来第一个让我放下心防而信任亲近异性。

我欣赏他,喜欢他。我想也许我同他的故事会很长很长。

可如今他也走了。

如意担心我,不住唤我。

我长舒一口起,幽幽说:“段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

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已经湿了。

我进宫去。太后身边的宫女说:“今天段贵妃来哭了一场,太后也累了,一个人下棋。”

段康恒因其姐姐的缘故,也时常进宫,太后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我轻轻进去,太后斜靠在垫子上睡着,棋子散着,夜风吹进来,有点凉。

就是这里的宁静,我深刻体会到了一种疼痛。寂寞、失落、空虚,还有,彷徨。

仿佛还可以感受到当初那道炽热爱慕的目光。坦诚,执著,充满怜爱。从没有人这样注视过我,只当我是个需要呵护的女子。

我,是错过了他吗?

我轻手拿起毯子,给太后盖上,转身出去叫人来把她扶去床上。刚刚掀起帘子,就听见太后在我身后仿佛无意识地喃喃:

“念儿,嫁人吧……”

第26章

我还未走到皇帝寝宫门处,就有公公喜滋滋地迎了上来,一挥拂,道:“郡主,皇上等您多时了,您快请进吧。”

我也不惊异。皇上知道我要来,大概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想到了。总得有一次对话,来说明白这么多年的状况。

屋子里并未见皇上影子,宫人也没有,好像早就支开了。我正纳闷着,听闻外面传来琴声,那么熟悉的调子,正是《长清》!

我独自寻了过去,转过檐廊,看到皇上独自一人坐暖阁里,断断续续抚着琴。早知道当今圣上擅长音律,可现在看他弹琴的生涩架势,估计是忙于国事而疏遗了琴艺。

萧瑟风中,惟独琴好,声乐妙曼。

我轻吟着:“乾坤无厚薄,草木自荣衰。”然后拜下。

皇上放下琴,静默了片刻,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念儿不敏,那时也委实年幼,记得不多了。”我有条不紊地回答,“只是这曲子是家母日日弹的,怎么也不会忘。”有些话也不必说明白,比如那句“乾坤无厚薄”,是他听了母亲弹长清调后喃喃出来的,让我给记住了。

皇上叹口气,“天还冷,坐着说话吧。”一边有宫女扶我起来坐下。

我抬头看他,更加觉得他是老了。头发花白不说,眼角皱纹也比往日深了许多。上次中秋陪他下棋时还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此时则是疲倦落寞的老者。时间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

脚旁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寒冷。

皇上淡淡说:“朕记得,你正是荷开的季节出生的。”

我也淡淡地接上:“皇上好记性,正是那时候。”

“一晃十七年。”皇上点点头,“睿儿有十三岁了?”

“是。”

他沉吟片刻,说:“朕有一事和你商量。”

我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俯身道:“不敢。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念儿便是。”

似乎因为尴尬,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太子同我提过数次,说到而睿儿无母又失牯,赵妃自己有子已立世子,他的前景堪忧。恰巧容王妃上了折子,道容王无嗣,为留传一方血脉,请领养子。”停了停,才说,“你父亲在世时我不方便提及,现在他去世,朕也可以做个主。弟弟是你嫡亲的,你自己看看,是让他继续留在定安王府,还是去给容王妃做儿子?”

短暂的冷场,只闻寒风吹过树梢。然后我起身跪了下来,道:“容王妃孑然一人,孤苦零丁,若睿儿能与之相伴,婶婶心有所托,睿儿也有慈母照料,更显吾皇慈恩。这天高地厚的恩泽,真不知如何报答?”

皇上深深看我。他说:“那就这样了。陈睿袭嗣王,归在定容那房。容王妃慧德贤淑,饱读诗书,交给她朕也放心。”

我谢了恩,起身来。皇上皱着眉头抿着嘴,神情严肃,只点点头。那边,有宫女捧出来了刚才皇上用于弹奏的琴,放在一个方长的檀木盒子呈到了我面前。这也是把极品古琴,方才听皇上弹奏就可以知道。

皇上苦笑一下,“这把‘正吟’,正是当年你母亲为我献艺时用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把什么都带走了,惟独把这琴留了下来。十六年来,睹物思人,如今人已不再了,东西,就由你收着吧。”

我伸出手时才发现手在发抖,檀木的芳香扑进鼻子,居然有点呛,眼睛便湿了。

皇上看我,摇着头,“十八年啊!十八年!朕却还未把江山平定下来!”

“皇上……”他抬手断了我的话。

“我以前总想着从你身上找你母亲的影子。那时候总想,这孩子长得不像紫珏。那股子阴沉含蓄,倒像是继承了我。”

我听到这里,再是镇定,也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继续说:“可是日子久了,觉得你到底还是你母亲的女儿。你母亲将你教育得很好,念儿……”

“陛下过奖了。”

皇上哼了一声,“教得好啊。让我都不知道怎么拿捏你的好!”

我所能做的,就是跪了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

皇上站了起来,轻踱着步。

“朕告诉你,你的筹码,你娘留给你的最后的保障。并不是那块不知是真是假的牌子,而是陈睿!”

我一颤,握紧了拳头。

皇上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你这样护他,是因为他是你母亲的交代,还是因为他是朕的儿子?”

一滴汗顺着脸颊滴落在青砖上。

我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说:“陛下,我为睿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良久的沉默。

我紧紧拽住了衣角。

似乎过了一世,才听到皇上冷漠无情的声音响起,却像是宣判惩罚。

那带着一点愤恨的声音说:“朕要看看,你能为你这个唯一的弟弟,做到什么程度?”

我背脊有一阵寒意顺着经脉窜到四肢,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不能呼吸。

那个冷酷的声音又响起:“起来吧。李全,带郡主去休息。”

李公公过来扶我:“郡主,随老奴来吧。”

我这才发觉膝盖酸麻,双腿僵硬,险些站不起来。

皇上转过背去,我也看不到他表情。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怒,幽香溢满每个角落,有只红嘴小鸟在枝间跳跃,甚是活泼。暖暖日光照耀白雪,我这才发现,风已停,太阳出来了。

李公公将我扶到隔壁暖间,小太监放下珠帘。

我才坐下,就听外面有人来报:“万岁,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

我隔着帘子,外面情形可看清七分。

只见一个身材修长,身着孝衣的年轻男子从容走了进来。第一印象是他的腰身笔直,即使跪在皇上面前,也觉得那身板没有弯下来。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不卑不亢:“罪民韩朗文叩见皇上。吾皇圣体金安!”

韩朗文?

我震惊。

江北五贤之一的韩朗文?那个诗文绮丽,尤擅工技,少小时就美名远扬大江南北的韩朗文?

我记得,他是延州韩氏望族之后,因遵循家规并未出仕,是同朝廷八秆子打不着的人。年中的时候,听说韩家窝藏前废太子印信和旧属,被人告发,查经属实。皇上大怒,下令查抄了本族,十二岁以上的男子都要赐死了。后来江南和江北的文人仕子都纷纷上书请求从轻发落,事情闹得很大。

那时候父亲身体已不大好,我正同段康恒来往,心思并未放在这事上。只是一日在太后那里见到太子陈弘,他同我说起此事。他也一心想保韩朗文,可是苦于无法。

我便说,皇上也不想同天下读书人作对,只是下不来台。找对了法子,救韩朗文不是问题。

太子问:“什么法子?”

我说:“皇上顾及的是什么?还不是面子。要给不杀韩朗文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七步成诗的借口,早已经不中听了。你说,皇上现在最愁什么事?”

太子说:“该是北方战事。”

“北方战事,什么又最关系要害?”

太子想了想说:“现在两军实力相当,该是担心敌方有外援。”

我笑道:“弘哥哥好聪明。皇上担心的,就是西厥游牧民族同北朝结盟。那韩朗文不是少年就游历西土吗,似乎还跟他们什么族长有些交情。就让他带罪立功好了,劝说西厥同我大陈结盟。这样皇上自然也不会杀他。”

太子那日高兴离去。后来我听说韩朗文果真动身去了西厥。再后来战事荼野,我便忘了这个人和事。

今日见他从容归来,想必是完成了任务,救了自己一命。

皇上又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才道:“一路还顺利吧?”也未叫他起来。

“回皇上,杭渠中孜州到关州一段已经修成,草民乘船,一日千里,比平时是快了几倍。”韩朗文不卑不亢的声音听在耳里很是舒服。

“哦?你是在提醒朕,这杭渠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朕不杀你是对的?”

韩朗文的头埋下三分,道:“草民不敢。修杭渠是圣上的旨意,杭渠修成,泽被万世,这都是皇上的功德,草民不敢夺功。草民今日在这里,还得感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哼了一声,“谢朕就不必了。朕的本意可是要杀你的。要谢,就谢这帘子后的和熙郡主吧。你的命,有一半是她救的。”

我一愣。皇上知道?

韩朗文向帘子这里一拜:“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很快反应过来,回道,“韩公子多礼。公子才华盖世,上天有好生之德,命不该绝。妾身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算不上救你性命。还是快快请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