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传奇 作者:惊鸿

【文案】

“镜子啊镜子,你告诉我谁是天下最美丽的人?”

“镜子啊镜子,你告诉我谁是天下最强大的人?”

镜子的背后,是谁的手在翻云覆雨?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日暮时分终于停了,阴沉沉的天幕下,猛烈的西北风宛如发狂的野兽一般在荒原上横冲直撞,不停的卷起团团积雪,揉碎了再四下里撒开,稀稀疏疏的枯树仿佛已经在狂风中磨尽了斗志,不住的瑟瑟发抖。一队人马缓缓的行驶在荒原上,两辆乌蓬马车,十余匹马,马背上都是系着佩刀的彪悍男子。这些人似乎已经赶了很远的路,人与马都显得十分疲乏,刚刚爬上了一道缓坡,便有一匹拉车的健马悲嘶一声倒毙在雪地上。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骑手勒住缰绳,随声望了过来,这是一个年纪在三四十岁之间的中年人,浓眉大眼,一脸乱蓬蓬的络腮胡子,相貌十分威武。他望着僵死的马匹,双眉紧紧皱成了一团,看上去有些烦躁不安。马车旁一个神情精干的年轻人策马赶了上来,压低了声音说:“四哥,这么赶不是办法,雪太厚看不清路,天色又晚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四哥脸上也流露出忧虑,天色越来越暗,狂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生疼。他不禁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一个骑手,沉声说:“贾奇,你看呢?”贾奇长得干干瘦瘦,年龄似乎与四哥不相上下,但是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下颌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看上去宛如私塾里的老夫子。只有露在狗皮帽子外面的一双小眼睛莹然生光,透着一股精明。

“这条路两年前我和老爷子走过,”贾奇斟酌片刻,缓缓说道:“那一次也是走到这里遇到了风雪天气。”他伸开手掌,露出握在掌心里的指南针,“从这里往南,二里地左右,有个叫姜家祠的荒村,房子虽然已经破败,勉强住一夜,避避风雪倒还使得。”四哥点点头,“好,就这么办,你带小六子到前面探路,我们哥几个押后。”

贾奇和方才那神情精干的年轻人答应了一声,策马冲进了风雪之中。四哥带着其余几名大汉押着马车缓缓跟在后面,知道有了歇脚地,一行人不由得精神一振。迤俪二里地左右,果然看见白雪皑皑的旷野之中一片七零八落的房舍。粗粗看去,这里早先也是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不知道荒了多久,风雨侵蚀,房屋大多已经倒塌,只有村西口的祠堂看上去仍然十分结实,只是荒败得久了,到处都是蛛丝灰尘。

这些人也不甚在意,粗略的收拾了一番,拾缀了一些树枝在祠堂里生起了一堆旺火。贾奇、小六等人去马车上取了陶罐化些雪水煮沸了,兄弟几个就着热水吃了随身携带的干粮。吃饱喝足,就围着火堆东倒西歪的睡了。由四哥带着小六守前半夜。车辆马匹都已经拉进了祠堂,四哥和小六关好院门仍旧回到火堆边围坐闲聊。从木门的缝隙中看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雪光惨淡,天地间一片肃杀,只有凄厉的西北风还在不知疲倦的哀号。火堆“啪”的一声爆响,小六双手一颤,竟将杯中的热水洒了一半出来,四哥诧异的看着他,小六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一副侧耳倾听的神情,良久,略觉失态的摇摇头,笑道:“我刚才好象听到有人打呼哨。”四哥眉头微微皱起,却没有出声。贾奇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听了小六的话“扑哧”一声笑了:“紧张得那个样,就算有人打呼哨,又有什么打紧?”小六不服气的说:“这种鬼天气,这种鬼地方,万一被人盯上,谁能保证不出事?”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有人咯咯笑道:“说得没错,天王老子也保证不了。”

门外风声凄厉,这人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宛然如在耳边。四哥和小六吃了一惊,四哥握刀在手,沉声问道:“门外何人?”门外却已经寂然无声。四哥握刀的手微微渗出一层冷汗。天地间忽然静了下来,肆虐了整整两天的狂风忽然之间停了下来,四下里只有一片若有若无的落雪声簌簌作响。从门缝向外看去,只有鹅毛大雪依然在下。四哥和小六对视一眼,心中疑窦丛生,只有贾奇神色自若,仿佛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寂静之中,忽然有人唱道:“…拉大锯…扯大锯…老家门口唱大戏…”这本来是一首欢快的儿歌,这人声音嘶哑,又唱得上气不接下气,令人一听之下,浑身不由得汗毛直竖。

留神细听,这歌声飘飘渺渺,前一句尚在耳边,后一句已经远在丈外。小六原本胆气极壮,听了这歌声,竟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瞟了一眼四哥,硬着头皮喝道:“什么东西装神弄鬼的,有胆子滚出来让爷爷看看!”四哥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一脚将大门踢开,口中笑道:“不过跳梁小丑,难道这世上真有鬼怪不成?”门扇被他踢开,冷风夹杂着雪花直扑进来,祠堂之中火堆登时闪闪烁烁,暗了下去。幽暗的火光中,却是清清楚楚的看见屋檐之下并排站着六个白衣人。六双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宛如荒野中觅食的野兽。四哥只觉得头皮微微一紧,他是老江湖,顾盼之间已经看出祠堂周围都已经布下了埋伏,忽然想到祠堂之中熟睡的兄弟竟然无一人醒来,心中不禁疑云顿起。但是不及细想,已有两名白衣人跃出了行列,一人挥刀直向自己而来,另一人却直取身后的小六。这两个人的兵器都是弯刀,二尺长,黄铜吞口,雪亮的刀锋映着暗红的火光,杀气凛凛。

四哥向后掠出两步,闪过他的迎面一击。手中宽刀向他肋下削去,那人一击落空,余势未尽,身体仍然向前冲去,四哥的刀锋闪到时,这人的身体竟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一侧扭开,四哥的这一刀原本就是为了试探他的虚实,一击不中,刀锋后退寸余闪电般滑向他的腰际,两番出手之间毫无停滞。白衣人反手一挡,身体借这一挡之力向后疾退了数步。祠堂原本不甚宽敞,火堆旁边又七零八落的睡着十余个大汉,这人一退之下,冷不防落脚之处竟然是个大汉的后腰,一个没站稳身形微微晃了晃。四哥哪会放过这个机会,蹂身逼近,重逾四十斤的大刀向他当头劈下,那人站在别人身上无法借力,见刀势凶猛本能的举起弯刀相迎,只听一声脆响,弯刀已经被大刀削成两半,大刀余势未尽,直向他肩头削去。那人惨叫一声,一条手臂生生被削了下来。他后退两步昏倒在地。四哥一瞥之间,看见小六与那白衣人已经打成了平手,小六的兵器是一根三尺长的铜棍,在那人凌厉的刀法之下防守有余而进攻不足,但一时半刻倒还不至于落了下风。门外的白衣人看到自己同伴受伤,神色之间完全无动于衷。刀光一闪,又一人跳进祠堂,挥刀迎向了四哥。这些人似乎受过同样的训练,身法轻灵敏捷,招数也十分相似。四哥的刀法沉猛威武,这人受了前任的启发,不再与他正面交锋,只是以灵动的身法诱使四哥消耗体力。他的用心四哥如何看不出来?只是已经中了埋伏,又是敌众我寡之势,他心中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故而一招一势毫不慌乱,白衣人一时也无计可施。转眼之间交手已过了三十余个回合,四哥闷哼一声向后退出两步,白衣人只道他中了自己的弯刀,欺近了两步,四哥忽然右脚一挑,将地上的一条断臂挑了起来向他下盘击去,白衣人不知是什么暗器,不禁向旁边一歪,身形未稳,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四哥已经逼近他身侧,一刀从他脖颈切入,这人一声未哼便已死去。四哥离他太近,被鲜血溅了满身,地上熟睡的大汉被尸体压住,“唔唔”两身,翻身仍然睡去。四哥提着大刀,威风凛凛的望向门外,嘶哑的喝道:“哪个再来受死?”

他须发蓬乱,身上又带着血污,一时间门外的三人都动弹不得。只听身后一声惨叫,小六清亮的声音也大喊一声:“哪个王八羔子再来受死!”四哥不禁心中一宽。却听门外一人气急败坏的说:“你们这帮王八羔子,都这时辰了,还在这里不紧不慢的给人家喂招,也不知道先把马车拉走,妈拉巴子,今晚是干什么来了?”

这声音四哥和小六听来真是再熟悉不过,四哥刹那间脸色已经变成雪白,惨然一笑,说:“好,好,原来是自己兄弟下的套儿,贾奇,你真是好样的。”贾奇看了看四哥和小六目呲欲裂的神态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咯咯”干笑了两声,说:“孟四,铁六,你们也莫恼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想下半生做个富家翁。杀你们几个实在是不得已。”铁六啐了一口,骂道:“兔崽子!”四哥神情惨淡的看看昏睡不醒的兄弟,嘶哑着喉咙问他:“他们与你也是兄弟一场,你…竟然也下得了手?”贾奇干巴巴的看了看祠堂之中的情形:“我不过是取雪水的时候下了些迷药,算不得下毒手。”他看了看四哥略微缓和的脸色,“谁让你假充仁义,烧开的水先要别人先喝?嘻嘻,等他们醒来,看到你们二位和镖车都不见了,你们猜他们会怎么想?”孟四和铁六因为过分用力,握着兵器的手变得骨节毕露。贾奇继续说:“我只须躺在门口,身上带点刀伤,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描述一番…”

铁六双目尽赤,怒喝道:“卑鄙小人,看爷爷一棍!”贾奇向后一躲,早有一名杀手挡在了他面前举着弯刀迎上了铁六的一棍。

院中暗处一人忽然尖声喝道:“一起上,罗里罗嗦的,这事还有完没完?你们几个先拉了马车走。”孟四抬眼望去,院中人影重重,已经有人打开了院门。孟四只觉得一股热血“轰”的一声涌上头顶,怒喝一声就向外冲了过去,他身形一动另外三名杀手已经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向他亮出了第一招。

这时,两辆马车已经拉到了大门之外,铁六肩头也中了一刀。围攻孟四的人也已经从三个变成了五个,孟四只觉得眼前一片刀光血影,刀光越来越密,而自己手中的大刀却越来越沉重。

孟四的腿上传来一阵热辣辣的感觉,终于支撑不住,一跤跌倒在地。他倔强地单刀点地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同时高高的抬起了头。白衣人双手持刀,弯刀高高扬起,刀锋上闪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寒光。刀手这一击已经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弯刀扬起到最高点时微微一顿,刀手大喝一声,弯刀夹着万钧之势向他当头劈下。孟四微微叹息一声,紧紧闭上了双眼。

孟四听到几声轻微的撞击声。他下意识的睁开双眼,只见那杀手的前额鲜血淋漓,双手仍然做着握刀的姿势正直挺挺的向他砸下来。孟四连忙侧身让过,这才意识到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局面竟然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围攻他的几名杀手都已经倒毙在地,每个人的额头都有铜钱大小的一个血洞,鲜血兀自汩汩涌出。侧目望去,铁六也半躺在雪地上,满脸都是惊讶的神色。孟四撕下衣襟缚好腿上的伤口,勉强支撑着身体走到铁六的面前为他包扎伤口,问起经过原由,他也同样不知所然。两人虽然保全了性命,但是想到这一趟镖终究是失了手,神色不免黯然。他们自然不能丢下一众昏迷的兄弟前去追镖车,更何况都受了伤,就算追上,又如何对付敌人?

铁六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孟四重重的点点头,两人蹒跚回到祠堂之内,扶起昏睡的兄弟查看他们的脉象,却是十分的平稳,这才略微放心。就在此时,大门外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马嘶,孟四双眼一亮,伸手搭住铁六的手臂,两个受伤的人互相扶持,跌跌撞撞的走到门外,却见漫天的大雪之中,一队车辆马匹正缓缓朝这边走来。孟四和铁六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铁六忽然一指马车,诧异的说:“四哥,你瞧!”

不用他指,孟四早已看到,最前面的两辆马车上不知道被谁系上了两面锦旗。锦旗不过寻常手帕大小,素白底色,上面绣着五色光华的两个大字“锄恶”。纵使在暗淡的雪夜,这两面锦旗仍然烁然生光,耀人眼目。孟四跌跌撞撞的扑了过去,伸手细细抚摸那锦旗,口中喃喃念道:“…不错…双面彩绣…文四娘的针法…是哪一位好汉?请站出来容孟四磕个头!”最后这句话却是用尽力气向着四周的旷野喊了出来。铁六见他神情激动,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失声说道:“锄恶…莫非是锄恶堂?!”

孟四望着锦旗,无限感慨的叹道:“有了这两面锦旗,咱们这一路就等于是锄恶堂的好汉们押着镖,等回到了扶炎,自然有人前来讨回令旗,那时你我这两条捡回来的命再向恩人磕头吧!”

锄恶堂是一个神秘的组织,近几年来在江湖中名声雀起,尤其在剿灭了邪教红花门和迷宗之后。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却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铁六凝视着两面锦旗,心中暗想:“锄恶扬善,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作为,能够如此笑傲于天地之间,也不枉了学这一身的武艺。”抬眼望去,孟四脸上也是一样的神情,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不胜向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泛亮。雪花片片落下,却比夜里小了很多,细细密密的宛如筛子里筛下来的白面,风也停了。祠堂里的人渐渐的都醒了过来,他们神智受药物所迷未曾醒来,但是对于周围发生的事却有所察觉,当下人人痛骂贾奇。有人身上带着金创药,又重新替孟四和铁六包扎了伤口。直到日上三竿,才又整顿利索重新上路。孟四和铁六等人留心看去,沿途虽然不时有些形迹可疑的江湖人出没,但是看到镖车上的系有锄恶堂的令旗都不动声色的避了开去。一行人顺顺当当的进了扶炎城。扶炎城,东街十八胡同。号称安彦国第一镖局的扬威镖局就座落在十八胡同的最深处。

两扇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门边一对威风凛凛的石虎。门楣上一块黑底金漆的门匾,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扬威镖局”。天色刚擦黑,镖局门外已经高高挂起了两盏气死风灯。镖局中的年轻人三三两两的聚在门口,唧唧喳喳的不知道在议论什么,神情都显得十分焦虑,还有人不时的向胡同的尽头引颈眺望。

镖局的正厅之中灯火通明,中央摆着四桌丰盛的酒席,靠墙摆着一溜儿十数个红绸封口的凸肚酒坛。房间的四角都燃着火盆,火光熊熊,满室温暖如春。房间之中一个须发皆白的灰袍老人正在来回踱步。这老人看上去虽然已经过了耳顺之年,身体仍然十分硬朗,红润的脸上一双眼睛虎虎生威。他就是镖局的现任主人程让。程让神色焦虑的在房中来回踱了几圈,终于按耐不住,扬声问道:“再去看看,来了没有?”

门外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爷爷,他们还没有回来,你急也没有用啊。”

毡帘一挑,一个身穿紫色衣衫的妙龄少女捧着一盅热茶走了进来,笑吟吟的将茶盅放到程让手上,又扶他在太师椅上坐下。程让的面色略有缓和,少女乖巧的站到他的身后轻轻揉捏他的肩头,一边安慰他:“货主三更十分才来提货,先在天刚擦黑,急什么呢?”程让双目微睁,叹了口气,说:“你懂什么?初更之前若是还不到,恐怕就凶多吉少。七万两黄金呐,爷爷恐怕连你们娘儿们的首饰都得拿去当了。”少女吐了吐舌头。程让摇摇头,“不挣这笔银子,咱们的家私也够用了。是爷爷贪心,想给我的紫儿多挣些嫁妆。原想跑完了这趟镖就把生意交给你几个师兄去打理,现在看来,恐怕…”门外的甬道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程让霍地站了起来,全然没有发觉茶水已经溅湿了长袍。一个年轻镖师没头没脑的撞了进来,程让一眼看到他激动的表情,一双手已情不自禁的发起抖来。年轻人长长喘了口气,说:“老爷子,他们…回来啦!”程让一屁股坐回椅子里,紫儿也是满面欢喜,搂着程让的肩膀笑着说:“这下也用不着当我们娘儿三个的首饰了。”程让哈哈大笑,放下手里的茶盅,拉起紫儿的小手说:“走,咱们爷孙两个去迎迎这几个有功之人。”孟四等人依着规矩先将货物封入密室之中,这才回到正厅中和大家见面。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入席,程让看了一眼身边空出来的座位,神态若有所思。孟四等人互相使眼色,却是谁也不肯出头讲路上的经历。因为贾奇是镖局中的老人,资历远在孟四等人之上,跟程让更是过命的交情,如果贸然讲了出来,以程让的火爆脾气,恐怕又要生出事端。程让却什么也没有说。直到酒足饭饱,才吩咐大家回去休息,独独留下了孟四。

席面撤了下去,大厅里显得空荡荡的。孟四将锄恶堂的两面令旗呈上,将姜家祠堂的一段经历详细的叙述一遍,他一面讲,一面偷眼打量程让的脸色。程让只是呆呆的坐在太师椅上,宛如泥塑木雕一般,只有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紫儿进来给他们换上热茶,静静的垂手立在一旁。

良久,程让疲乏地摆了摆手:“以后这事谁也不准再提。所幸的是货物安然无恙。”

忽听窗外有人咯咯笑道:“安然无恙,只怕未必。”座中人都是一惊,孟四已经听出这人的声音忽而尖利,忽而嘶哑,正是姜家祠堂外面唱儿歌的那一位。忍不住说:“锄恶堂的令旗还在我们手上,你当真就敢动手么?”窗外那人干笑了两声:“你手里拿着令旗,顶多我不杀你就是了。那黄金上又没有盖着令旗,谁说动不得?”程让哈哈笑道:“原来锄恶堂的令旗果真有驱邪的妙用。可叹,可叹。”

那人也学着他的口吻说:“堂堂扬威镖局也要借助外人才能护住自己的镖,可叹,可叹。”

程让脸色一变,淡淡的说:“既然来了我这小小镖局,为何又不露面?难道阁下见不得光吗?”

话音未落,门外已经走进来一个人。这人五短身材,穿了一件酱色锦袍。尖尖的一张脸,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颇有得意之色。这人大摇大摆的在程让对面坐下,笑呵呵的说:“在下就是南夜国鼎鼎有名的旋风太保杜十三。”孟四喝道:“你究竟受了何人指使一路之上纠缠不休?”杜十三“刷”的一声打开了一支铁骨扇子,慢条斯理的说:“这个与你无关,你们痛快交出这批货,我保证不伤人命。若不答应也无妨,我已经布下了二百个一等一的杀手,我将你这扬威镖局杀个干干净净,一样可以拿到这批货。只不过略费些事,老爷子是聪明人,不用我再说什么了吧?”说到这里,咯咯一笑:“这个小妞我也要带走,财色双收才是我杜十三的做派。”

程让勃然大怒。杜十三仰天大笑:“你们瞪着我又有什么用?别以为有了锄恶堂的令旗,我就当真放在眼里。你们以为杜爷我真把那一帮子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么?”烛光忽然跳跃了一下,一股凉意无声无息的浸透进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杜十三身上微微一噤,啐了一口,说:“邪门!”忽听耳边一人说:“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连锄恶堂也不放在眼里?”

这充满了磁性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悦耳,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冷漠。

毡帘微微一动,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背负着双手慢慢的踱了进来。看到他,所有的人心里都是“咚”的一跳。这是一个任谁看了,都不会轻易忘记的人。不是因为他有一张英俊迫人的脸庞,而是这年轻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情不自禁从心里生出敬畏。他的脸轮廓分明,皮肤已经被太阳晒成了健康的麦色。当他专注的打量一个人的时候,波澜不惊的深邃眸子会在刹那间变得象刀锋一样锐利。目光交接的一刹那,连程让都有了一种宝刀出鞘的感觉。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大厅中的众人,最后落在了杜十三的脸上。杜十三迎视着他的目光,竟也现出几分不自在。“保定杜十三?”这气势迫人的不速之客若有所思的说:“南夜国保定府的杜十三?恩,大大有名的一个败类。上个月夜闯陈县张宅,逼奸不遂,丧心病狂将张家上下杀了个干干净净,又放了把火毁了现场的,不就是你么?”他的表情十分平淡,语气中却充满了鄙夷不屑之意。杜十三又惊又怒,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年轻人冷冷一笑,并没有他的问题。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姿态闲雅的向窗外一指:“你以为你下的埋伏当真还指望得上么?”杜十三浑身一激灵,死死盯住了他:“你…什么意思?爷爷我可是吓大的。”话未说完,忽然想起刚才也曾听到外面有一些轻微的声响,一直以为是自己人发出的声音,他还在程让等人面前刻意掩饰。难道…年轻人冷笑不语。杜十三望着这冷漠的年轻人,心里忽然有些发毛。自己的底牌对方知道的清清楚楚,自己却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心中不由得暗自思量:江湖中何时出了个这样老成持重的奶娃?竟连自己如此秘密的事也知道?他不敢再耽搁,冲着窗外长长打了个呼哨,余音未尽,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毡帘被人从外面高高挑起。镖局中三四十名镖师手拿兵器威风凛凛的押着一众黑衣人鱼贯而入。这些黑衣人倒有大半昏迷不醒,东倒西歪的瘫倒了一地。杜十三倒吸了一口冷气。镖局中负责买菜做饭的老伙头手中举着两把雪亮的菜刀神气活现的站在最前面,他恭恭敬敬的冲着年轻人一抱拳:“听从大侠的吩咐,我们已经把这伙龟孙子一个不剩的捆了来。”

年轻人点点头,淡淡瞟了一眼杜十三。杜十三面如死灰,突然一转身撞破窗户,遁入沉沉夜色之中。年轻人拦住要去追赶的几位镖师,含笑解释说:“请几位仁兄不要追,这个贼子,我还指望留着他钓大鱼呢。”程让等人也是如梦初醒,喃喃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老伙头呵呵笑道:“我今天睡得早。正做梦呢,就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说镖局中来了不速之客,让我们绑了来见老爷子。开始还以为自己睡迷了,出来一看,大家伙儿都出来了。半信半疑的一找,墙头房脚果然埋伏着人,不过都已经被打晕了。我们找了绳子,将这帮王八羔子一股脑都捆了来,听候老爷子和这位大侠的发落。”一旁一个年轻镖师补充说:“我们已经侯了一会儿了,大侠吩咐过,听见杜十三发信号就将他的虾兵蟹将押上来让他看。”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孟四打量这些杀手,倒有一大半额头上印着一块青紫色淤斑,铜钱大小,就在两眉之间。他心中恍惚记起在姜家祠堂中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那个瞬间,杀手的两眉之间那个致命的血洞…

孟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径直走到年轻人的面前倒头就拜。年轻人一把将他扶住,含笑说:“孟爷如此大礼,折杀在下了。”孟四眼圈微微一红:“公子两番出手相救,再生之恩,叫孟某何以为报?”

一旁的铁六也连忙上来磕头,都被那年轻人拦住了。程让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上前一步冲他长长一揖:“公子请留下姓名,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差遣…”年轻人打断了他的话,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程老前辈言重了。锄恶堂自诩替天行道,此番所为自然是分内应尽之责,否则天亦不能容我。老前辈何必言谢?”程让心中油然生出敬意。年轻人伸手将桌上两面令旗收在怀里,微微笑道:“令旗已无大用,在下这就收回了。这些人虽然已经被我废了武功,却是杀不得,也放不得,眼下也只能报官。在下冒昧,已经请了一位仁兄通报官府。程老前辈莫怪。”程让连忙说:“不敢。”他见这年轻人要走,连忙上前拦住,恳切的说:“这位大侠…”

年轻人向他凝视片刻,微微摇了摇头:“今日之事,实在算不得什么。我不放在心上,请诸位也不要放在心上。若是有缘,在下与诸位自然还有相会之日。”说罢,身影微微一晃,已经闪电般从破窗中掠了出去。程让等人奔到窗前,只见夜色幽沉,哪里还有人影?程让怅然若失,低头在大厅中来回踱步,若有所思的说:“传说中锄恶堂共有十二面令旗,其中八面令旗分别由堂中四位长老保管,这四位长老都是昔年江湖中德高望重之辈。另外四面令旗由两位堂主保管。”他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缓缓说道:“听说锄恶堂的大堂主早年出身于六扇门,年龄在四十左右。另外一位堂主却是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孟四等人双眼一亮。程让一字一顿的说:“我猜他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二当家,杨展!”杨展将身体紧贴在树干上,在浓浓的夜色中,他仿佛化身成了树的一部分。

这是一棵绿茅树,即使在冬天,已经变成灰绿色的枯叶也不会凋落。也只有藏匿在这样的树里,他才不会被暖阁中来回走动的人发觉。暖阁里的人,就是一路从扶炎追踪而来的杜十三。他迂回曲折的来到安彦国的都城安京之后,就始终躲在这个不起眼的院落里,而杨展的目的就是找出和他碰面的人。雪花纷纷扬扬的从空中飘落,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杨展的脑海中不经意间又回想起许多年前昏倒在雪地上那个瘦小的身影。

那时他刚刚从破庙外面进来,手里还捧着刚刚讨回来的一罐稀饭,看到这个昏倒的人,心里着实犹豫了一阵子。那一年因为是灾年,乞丐比往年都多。他自己已经饿了两天了,好不容易才讨来这一罐剩粥。但是最终他还是把这个晕倒的孩子搬进了破庙里。当他捞着自己的衣襟擦干净她脸上的泥污,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个清秀的小女娃。她在火堆旁边慢慢睁开那双圆圆的大眼睛,茫然四顾,当她看到他时,猝然之间缩成了一团。眉目之间惊恐不已,哆嗦了半天喊出一句:“你走开!”他记得自己气鼓鼓的说:“要走你走,这可是我家。”小女娃就真的走了。只不过,还没爬出破庙就又晕了过去。杨展唇边不禁浮起一丝笑容,她那个时候又倔强又胆小,偏偏凶得要命。不知道现在的她,看到这雪花纷纷的景色还会不会想起他?夜空中远远传来一阵异样的风声。杨展的心中立刻生出警惕。杜十三似乎也有所觉察,走到门边向外张望。一个灰色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飘落在他面前,杜十三愣了一下,才试探的问:“这位仁兄?”

灰色的人影也在上下打量他,长长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杜十三干笑了两声:“请进,请进。”灰色的人影缓缓走了进去,杜十三正要拉下门帘,灰色的人影却摆手说:“开着吧。事情怎么样?”杜十三搓了搓手,“这个…这个…”灰衣人哼了一声,面露不悦。杜十三很委屈的说:“本来是已经到手了,可是半路上杀出来一个锄恶堂的人。”

听到锄恶堂三个字,灰衣人脸色微微一变:“当真?”杜十三赶紧点头,搜肠刮肚的回忆说:“年纪也就二十出头,个子高高的,脸有点黑,长得还不错。”灰衣人皱起眉头,半信半疑的瞟了他一眼:“你别是哄我的吧?”杜十三连忙赌咒发誓。灰衣人起身往外走,口中淡淡说:“我回禀一声,看上面怎么处置。你就先躲在这里。记住,不许惹是生非。”杜十三连连答应。灰衣人象他出现时一样诡异的消失了。杨展一直等到杜十三转回了暖阁,这才离开藏身之处,沿着灰衣人遁走的方向追了过去。但是雪花纷纷扬扬,丈余之外就已经是一片混沌了。以灰衣人的身手,此刻只怕已经去的远了。

杨展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鹅毛般的大雪片片飘落,天地之间苍茫。杨展转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但是风雪太大,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什么也看不清。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一双破旧的布鞋只剩下了薄薄的两层破布,中间的棉心早都没有了,跟赤脚也相差不多。他知道藏在鞋里的两只脚都已经红肿溃烂,也许已经过于习惯了自己的处境,连痛感都几乎麻木了。裤子虽然破旧了些,却是一条棉裤,尽管裤脚破烂不堪,但是比起脚上的鞋子,到底好了许多。他拢着手,尽量把自己缩成更紧的一团。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露出了破庙的一角飞檐。

这座庙不知道荒败了多少年,连正殿都已经坍塌了一半。也只有他这样实在无处安身的乞丐才不得不不暂时在这里栖身。但是此刻想到这所破庙,杨展心里却只觉得温暖。他虽然已经忘记了家是什么样子,但是现在他却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远远的,他就看到了破庙门口那个瘦弱的身影。杨展摸了摸怀里那两个小小的馒头,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她还穿着那一身破旧的红布袄子,神色焦虑的站在半塌的庙门前等他。看到他,她立刻竖起了眉头:“你怎么才回来?害我担心死了。”杨展憨憨的冲着她笑。她佯怒的板着脸不理他,却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的上下打量他。“没有受伤。”他主动的承认。她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谁关心你这个?不害羞!”杨展就又笑了。他知道尽管她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但是她心眼是极好的,自从她留了下来,每天回来火盆上都有一罐热水在等着他。在杨展的记忆里自己还没有这样被什么人关心过。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带着他体温的纸包递给了她:“快吃吧。”然后转过头悄悄咽了口口水,平静的说:“我都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背后的她低低说了一句:“又撒谎!”声音虽然很低,却带着丝丝的笑意。然后,从他的背后伸过来一只小手,手掌上托着一个小馒头。他回过头,她正带着俏皮的笑容凝视他,火光里在她的眼睛里轻快的跳跃,她的眼睛明亮的象晴天时夜晚的星星。…杨展豁然而醒。天还未亮,雪光印在窗户上,泛着惨白的青色。风声呜呜作响,好象有上百只猛兽在一起咆哮。

他微微松了口气。脑海里又闪现出梦中的情景。那时候他有多大?六岁?七岁?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何以会流落街头成为一名小叫花子了。只记得安彦国的冬天特别的漫长,经常会连续几天都讨不到东西吃,他就只能去野地里拨开积雪挖一种叫“香茅”的干草根回去煮汤。他知道她不爱吃,但她从来也不抱怨什么。尽管她也只有六七岁。有了她的陪伴,那一年的冬天成为了他记忆中最温暖的片段。两个没有家的小叫花子,成了这世间彼此最重要的存在。直到现在他还清楚的记得她的脸:尖巧的下颌,圆溜溜的眼睛,左边的耳垂上有一粒绿豆大小的朱砂痣。“你好奇怪,”他曾经说她:“那有人把痣长在这里的?”她总是第一时间反唇相讥:“你长得才奇怪,明明是大男人却长了女人家的丹凤眼。”

“才不是!”杨展立刻气鼓鼓的抗议:“才不是丹凤眼!”“就是!”她也不示弱,“我姐姐说过,眼角往上挑的就叫丹凤眼。”杨展吵不过她,只好扭过身不理她。但是每次她都会笑嘻嘻的转到他前面来:“真的生气啦?”

杨展若是还不理她,她就会凑过来抱着他的胳膊耍赖:“展哥哥,我说着玩的。你的不是女人家的丹凤眼。你的眼睛一点也不象狐狸,我姐姐说了,又细又长的才叫丹凤眼。你的眼睛是圆的。我刚才说错啦。”看到她笑嘻嘻的样子,他的心就又软了。出事的时候,是第二年的秋天。黄昏,当他象往常一样捧着讨来的剩饭回到破庙时,惊骇的发现破旧的庙门被人踢碎了,屋里的火盆、水罐都散落了一地。在靠近门槛的地方,还留着一滩血迹。杨展发疯一样到处找,但是没有任何消息。因为破庙实在是太偏僻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不在的时候,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到了冬天再度来临的时候,寻找她的愿望终于渐渐的黯淡下去了。

他有的时候也会隐约的猜测:是不是当初她是从什么人家里逃出来的?最终被人又追了回去?

杨展从怀里摸出一根质地粗糙的红色头绳细细端详。因为年代久远,红色的头绳已经褪色成了不均匀的粉色。那是她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据。是过新年的时候,杨展送给她的礼物。为了这份礼物,他拖着一双红肿的脚在杂货店的后院扫了整整一天的积雪。他还记得当他抑制着自己的兴奋把头绳放进她的小手里时,她的小脸上刹那间迸发出来的光彩。杨展从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头绳一共有两根,如果她还活着,另外一根她是不是也象宝贝一样的留在身边?

“长安,长安,”杨展喃喃的念着这个名字:“希望你还活着,希望你…”

只要她还活着,他就一定能找得到她。远远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杨展微微皱起眉头。直到声音缓缓的靠近了他的窗外,才淡淡的说:“进来。”

窗户从外面推开,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又被你发现了?”杨展有些好笑的望着他,“不好好睡觉,又跑来闹我?”说着披衣坐了起来。

窗外的年轻人轻快的跳进屋里,反手关上了窗户。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肤色微黑,五官俊朗,眉眼之间总是含着三分顽皮的笑容。“小钉,你又有什么新鲜花样了?”他半是无奈的问。小钉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叽里咕噜的一转,笑嘻嘻的问:“一件是正经事,一件不是。你先听哪个?”杨展头也不抬的说:“第二个。”小钉冲着他伸出一根大拇指说:“二当家的,算你狠。”说完笑嘻嘻的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说:“追云堂刚送来的消息,宇文敬现在已经到了安京,藏身在南郊黄家村一户庄户人家。”

杨展的脸色不禁微微一沉。他和宇文敬三年之前曾经有过一场交战,胜出的杨展提出的要求就是宇文敬在有生之年绝不再踏入安彦国。那时候,宇文敬的身份是四国通缉的飞贼。正因为知道宇文敬虽然人在黑道,为人却十分守信,所以才逼迫他立下誓言。没想到…杨展微微皱起眉头,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守信的人也将自己的诺言抛在脑后?

“派人盯住。”杨展转头凝视着小钉:“千万不要让他发现。”小钉点点头,眉目之间还是一副笑嘻嘻的神色。“杜十三那边有什么消息?”杨展皱了皱眉,有些微微的担忧:“已经两天了。”

小钉把玩着手中一支紫竹萧,满不在乎的说:“四周围都派人盯住了,他家里跑出一只耗子我都能给你捉回来。放心吧,二哥。”杨展眉头展开,唇边微微浮起一丝笑容:“现在说说那第一件正经事吧?”

小钉的眼珠转了两转,笑嘻嘻的凑过来说:“这件事可是人命关天啊。”

杨展无奈的瞪着他,“说吧!”小钉叹了口气:“后院厨房负责做饭的陈嫂子不干了。”杨展皱起眉头:“陈嫂子在这里做了好几年,怎么现在要走?又是你闹的?”

小钉立刻跳了起来:“冤枉!我只是看陈嫂子的丫头那么瘦弱,实在不忍心,帮她挑了两桶水而已。”杨展叹了一声:“那就拜托你,以后不要随便发这种善心了。你这招蜂引蝶的名声陈嫂子自然是知道的,人家小姑娘才十四岁,当然要离你远一点。既然你这么清闲,还有时间帮人家挑水,那以后追云堂安京这边的所有事务就都交给你来做好了。”小钉又跳了起来:“二哥!我有生之年,绝不再踏入后院一步还不成吗?”

杨展斜了他一眼,小钉苦着个脸凑了过来:“我亲自去盯着杜十三,一定查出那小子来安京的目的。”杨展还是沉默不语,唇边却已经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小钉咬咬牙:“要送回歧梦山的那一群孩子,我亲自去送。”杨展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帮孩子我早已经让铁风安排人送走了。你只要盯好杜十三就行。”

小钉松了口气。杨展摇摇头:“陈嫂子那边我去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以后少惹些这些闲事。”

小钉猛一通点头,又问:“宇文敬那边安排谁?”杨展想了想,反问他:“铁风几时回来?”

小钉懒洋洋的歪在太师椅上,怀里还抱着一包糖炒栗子。“我说话你有没有听啊?”他无限委屈的凝视着书案后面埋头于一堆文书的杨展,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我说,言铁风那小子今天一早已经回来了。”杨展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的“恩”了一声。小钉泄气的扔下一把栗子壳,自言自语的说:“不知道是二哥本来就不重视这个小子,还是这小子终于失宠了?”杨展从一卷文书中抬头,略带不满的瞥了一眼满地的栗子壳,语气平淡的说:“你是不是又闲来无事了?”小钉立刻跳了起来:“哪里,哪里。我正要出去和兄弟们换岗呢。”他逃命一样窜了出去,却在冲下台阶的时候险些撞到一个大汉的身上,小钉立刻不满的嘀咕一句:“二当家的正忙着呢。谁这么毛躁?”耳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抬头一看,一位神情彪悍的男子手里扶着他的糖炒栗子,一双虎虎生威的圆眼睛正低头看着他。小钉又惊又喜,一把抱住他手臂来回摇了两下:“你这小子,真的回来了?”言铁风方正的脸孔被太阳晒的黝黑,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看到小钉一副大喜过望的表情,不禁皱了皱眉头:“你不是又闯了什么祸吧?”小钉笑嘻嘻的说:“当然没有。你快进去吧。”一回头,却看见杨展已经迎了出来,脸上仍然是一副冷冽的表情,但是眼里却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言铁风上前行礼,从怀中取出令旗交回到杨展手中。“你还没有回来复命,就直接派了你去查宇文敬,怕是累坏了吧?”杨展收回令旗,一边上下打量言铁风,一边说:“怎样?”言铁风跟在他的身后回到了堂中,看到杨展亲手给他斟茶,连忙起身接过:“宇文敬近年一直化名吕敬,住在南夜国清江附近的一个叫莲花集的小镇上。他手里有几家酒楼商铺,生意倒还不错。去年八月他带着家中几位姬妾去过一次南夜的国都昌平。不过他手下的商铺有很多伙计常年在外面跑动,其中有一些身手不错。”杨展眉头微微皱起,偶尔瞟一眼满面风尘之色的言铁风,并不说一句话。

“两个月之前,吕府里死了一位小妾,莲花集的人都传言说这位小妾平时深受吕老爷宠爱,失去这位美人之后,吕老爷大受打击,已经移居到了郊外的一处别院之中修养,生意也交给了手下打理。”杨展“恩”了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说。言铁风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接着说:“他就是借着这个理由堂而皇之的离开了莲花集,至于他暗中走的是哪条路线一时之间还不清楚,我已经回禀了追云堂请安堂主继续派人追查。不过,宇文敬到达安京已经整整四天了,丝毫也没有动静,这就显得奇怪了。”杨展瞟了一眼蹙着眉头吃栗子的小钉,漫不经心的问他:“杜十三在那别院里困了几天了?”

“三天了,”小钉想也没想的说:“那老小子憋坏了,整天愁眉苦脸的在院子里瞎转悠。”

杨展秋水般清冷的眼眸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两个得力助手:“明白了么?”言铁风和小钉面面相觑。小钉猛的一拍自己的脑袋,大声说:“他们要见的正经主子还没有到?!”

杨展略带赞赏的扫了他一眼,却转过头凝视着言铁风说:“宇文敬交给你,杜十三那边交给了小钉。这是目前我们手里仅有的两条线索,千万不能再断了。”两个人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小钉身上穿着一件四处翻花的破棉袄,懒洋洋的靠在墙角晒太阳。在他的旁边,还蹲着两个脏兮兮的乞丐。一人前面摆着一个破碗,哼哼唧唧的不知道是念经还是唱歌。几个人不知道是饿还是冻,都显得无精打采的。太阳已经缓缓的滑向西方,满地的积雪反射着清冷的光,小钉刚刚把视线从街道的尽头收回来,就看见斜前方那户人家的角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灰色的人影慢悠悠的走了出来。

小钉跟着身边的两个乞丐一起乱哼哼,眼角的余光却偷偷的打量这个灰色长衫的男人。

这人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一张长长的脸却满是皱纹。他微微垂着头,似乎有满腹心事。从他们几个面前路过时,也没有抬头看一眼,一径的低着头去了。小钉眼看着他快要走出巷口的时候,不动声色的跟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脱下了身上的破棉袄顺手卷成了一个蓝布包袱夹在腋下,此刻他身上穿着一件粗布的短袄,头上也多了一顶黑色的狗皮帽子,帽檐深深的拉了下来挡住了半边眉眼。前面的灰衣人心事重重的穿过了街道,竟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踪。小钉不远不近的跟着他,又过了两条街,他四顾无人飞快的闪身进了一个黑糊糊的巷子,眨眼的工夫将身上的短袄脱了下来,翻出里面穿在身上。此刻他只是夜色里行色匆匆的一个寻常贩夫走卒。混在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当中丝毫也不引人注目。灰衣人拐进了一条灯火通明的街,小钉一眼看到街口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心里不禁一怔,暗想:“竟追到这里来了?原来这人看着本分,竟然也是一副花花肠子。”原来这里是安京有名的花街。

灰衣人十分熟络的走进了迎香楼的大门,小钉赶紧跟了过去。挨到门口却见那人正在廊檐下吩咐小厮:“让帐房上的莫先生来我房里。”小钉见他走远了,上前拉住门口迎客的龟奴,将两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笑嘻嘻的说:“不瞒小哥,刚才进去的是我的同乡老王,他还欠着我银子呢,总也躲着我,既然他到了你这里,小哥能否帮忙让我见他一见?”龟奴拿了他银子不好发火,只得压低了声音说:“这位爷您是认错人了。他可不是老王。”

小钉立刻急了:“怎么不是,我在这安京已经追了他半个月了。那笔银子再追不回来,我…”

龟奴连忙拦住了他的话头,将他拽到一旁:“这位爷,跟你实说了吧。这一位可是我们的老板,不姓王。你恐怕是认错人了,快走吧。”小钉连连道谢,一边摇头叹息的去了。“陈末,男,三十八岁。祖籍安彦国扶炎城。六年前自扶炎举家迁到安京,手下的产业除迎香楼之外还有两家饭庄,三家绸缎铺。”杨展抬头看向小钉和言铁风,这两人也都微微皱着眉头。杨展将追云堂送来的情报放在蜡烛上引燃了,顺手将纸灰扔进了椅子旁边的花盆里。

“迎香楼是这里有名的声色场所,跟不少达官贵人都有联系,”杨展想了想,目光望向小钉:“千万不可打草惊蛇。”小钉点点头,脸上又露出懒懒散散的表情。杨展起身抓过一件大氅披在身上:“你们先去休息。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小钉立刻眼前一亮,不怀好意的凑过来说:“二当家的,二哥,你这是不是要去迎香楼啊?”

杨展又好气又好笑,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也想去?”小钉一通点头。杨展微微一笑:“好,铁风也一起去吧。”城外三里铺。送别亭。借着惨淡的雪光,依稀可以看出近处大片的庄稼地,和远处深色的琼山山脉。小钉望着头顶一弯残月,数点寒星,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回头一望,杨展和言铁风正低低的说着什么。他百无聊赖的凑了过去,将头靠在言铁风的肩头:“原本以为今天跟着二哥可以享享福,没想到啊没想到…”言铁风一把将他的脑袋推开,:“你这小子想什么呢,二当家的是那么不靠谱的人么?”

小钉正要反驳,却听杨展“嘘”了一声。远处有隐隐的风声,再听,风声里却夹杂着夜行人衣袂之声,隐约还有人声呼呵。小钉还想再问,杨展的身影已经奇快无比的向着声音的方向闪了过去。小钉和言铁风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杨展远远的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清瘦身影,在他的身后四个蒙面人正紧追不舍。这身形清瘦的人似乎已经受了重伤,连奔跑都已经力不从心了。杨展俯身抓起一把雪,搓成一个雪团用了七分力气向那最前面的黑衣人弹了过去,黑衣人冷不防有人暗袭,身体微微一晃,躲过了这个雪团。刚刚站稳,第二个雪团又已经迎面击来,他翻身向后跃开一步,刚刚站直身体,只听“啪”的一声响,一个小小雪团正好打在他的左肩上,从肩胛骨立刻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黑衣人忍不住退了一步,却不料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险些绊倒,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的一个同伴,额头鲜血淋漓,竟然已经昏了过去。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另外一个同伴腿上又中了一个雪团,一跤跌倒在地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对手还没有看清,自己的人就已经伤了三个,领头的黑衣人知道遇到了厉害的对手,一咬牙,低声喝道:“撤!”四个黑衣人挽起受伤的同伴迅速的退走了。小钉和言铁风赶到的时侯,只看见雪地上躺着一个身穿灰色衣衫的人,杨展正守在一旁为他疗伤。这人不住的呻吟,杨展俯下身说:“司大哥,你感觉怎么样?”小钉和言铁风也赶紧凑了过去,借着淡淡的雪光,看出这人原来是个相貌清瘦的老头。这人似乎受了极重的伤,尽管已经受了杨展的内力,却已经面无人色,眼神也开始涣散了。

“司大哥?司老五!”杨展大喊了一声:“究竟是什么人?我一定给你讨回一个公道!”

杨展的内力也只是使得他睁开眼睛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他颤微微的将手里的一件东西塞进了杨展手中,头一歪,再也没有醒来。杨展只觉得触手冰凉滑腻。低头一看,原来是半块女人用的铜镜。

铜镜只有半块,用上等黄铜打造而成,镜面平滑细腻,边沿镂刻着精致的云纹。铜镜的背面是云雾缭绕之中一树绽放的梅花。梅花的花瓣用名贵的红晶石镶嵌而成,做工精巧,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这样的一块镜子,不论哪个女人得到了,都会当作宝贝一样宠爱吧。“断口十分平滑,”杨展摩挲着铜镜的断口,平静的说:“应该是被人以内力震断的,不过,内力走刚猛一路的江湖门派就只有秋阳山小红楼和虎跃山跃榴山庄…”说到这里,目光望向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这就是追云堂的堂主安大年。

安大年伸手接过铜镜仔细端详,口中喃喃说道:“若论起有这等功力的人,放眼江湖,恐怕也只有小红楼的前任楼主秋东岳和跃榴山庄的庄主陈空。只是,这两个门派近几年很少过问江湖中的事。何况铜镜明显是件旧物,一时间也难以断定其年代…”说到这里,双眼微微一亮,抬头望向杨展:“莫非这是个证物么?”杨展微微摇头,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座中诸人的面孔,“两年前,南夜国西城慕容世家被人一夜之间灭了族,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全族三百余口老小没有留一个活口。转年三月,安彦国臣相的女儿远嫁北苏国,送亲的队伍在北苏边境遇劫,同样是所有财物被劫走,没有留活口。”

安大年凝视着他,也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去年夏天,呼伦国依都富商王大发府上也是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没有留活口。”说到这里,杨展伸手从书案上取出了一卷文书递给了安大年:“这里还有其他一些旧案,手法与上面这几起十分相似。安堂主有时间可以看看。”安大年十分郑重的接了过来。就听杨展又说:“最近两年,我频繁的调动安堂主的人,却始终没有过多的解释,实在是因为我手中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安大年连忙站了起来:“听从二当家的命令,是属下的本分…”杨展摆了摆手,接着说:“这几起案子,行凶的手法十分干净利索。我们派出去的兄弟查到最后都无功而返。只有最近扶炎城扬威镖局七万两黄金被人盯上,动手之前被我无意中碰到。才由杜十三的身上一直追查到了安京。只是到目前为止,仍然不能确定杜十三是否与前面几起案子有关联。”

安大年微微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二当家的是恐怕这些案子的背后是由同一伙人操纵?”

杨展凝视着他纹路纵横的老脸,缓缓的点了点头。“神偷司飞叶的死是其中的一个意外,”他的目光落到安大年手中的铜镜上,神色不免有些黯然:“我们约好在安京见面,不知道他怎么会招惹到了那几个神秘的女子?而且,那几个神秘的女子和守在安京苦苦等待的杜十三、宇文敬到底有没有关系,目前还无法证实。不过,这半块铜镜对那几个神秘女子来说,显然是极重要的。不妨从这上面着手去查。”安大年点点头:“追云堂的职责就是搜集情报,二当家交代的老夫一定安排人去查。另外…”他踌躇了片刻:“铜镜不妨画出图样,分派到江湖中各大门派中,也许有人知道底细?”

他心中想的是,这样一个闺阁之中女人家的饰物,追云堂一群大男人如何去查?

杨展象是明白他的心意一样,微微一笑,说了声:“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安大年拿着铜镜和文书,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一退出杨展的房间立刻就松了口气。心里暗想:“他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双眼睛却生得这般犀利。心里的想法好象总也瞒不过他。”

言铁风目送安大年的身影离开,喃喃说:“司前辈临死也不肯放弃这半块镜子,说不定是知道些情况的,只可惜…”小钉靠在椅子里,懒洋洋的哼了一声:“没用的话不要说。”言铁风瞟了他一眼,转头去看杨展,杨展却摇摇头:“司大哥行踪飘忽不定,我的确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走的哪一条路线。我们只是约好了今年在安京给他祝寿。”言铁风暗暗叹了一口气。杨展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多事,急是没有用的。”扶炎城,东街十八胡同。扬威镖局后园。程紫儿心不在焉的坐在绣架前,白色的锦缎上已经绣好了一枝娇艳欲滴的粉荷。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悄悄踱到她的背后,只瞟了一眼便摇头叹气的拍着绣架,百般无奈的说:“紫儿,你几时见过有这般模样的荷叶?”她一开口说话,程紫儿整个人都吓得惊跳了起来,指尖也被绣花针划破了,连忙将指头含进嘴里。老妇人奇怪的打量着她,“你怎么象掉了魂似的?奶奶又不是鬼。”程紫儿放下手指,嗔怪的说:“你轻手轻脚的总是吓我。”程太夫人狐疑的看着她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睛,小声问她:“出什么事了?有奶奶给你做主呢,是不是又挨了你娘的打?”程紫儿扶她坐下,笑盈盈的说:“奶奶,那叫练功夫。”程太夫人不屑的撇了撇嘴:“什么五功六功的,大姑娘家舞刀弄枪的象个什么样?你娘进门的时候,针线女红一丁点都不会,你若学你娘的样儿,将来过门又要叫婆家瞧不起。”

程紫儿笑道:“爷爷前天不是还夸我娘比别人家的儿子还强吗?”程太夫人的神色大为不满,又不想当着孙女的面过分的指责儿媳,伸手指了指绣架,说:“花绣得还象个样,叶子叫你弄成什么了?奶奶好歹也受过文四娘的指点,这块破布拿了出去,奶奶的老脸往哪儿搁?”程紫儿的母亲正巧走到门外,听到女儿又挨训,便推门进来,陪着笑脸说:“娘,紫儿还小呢。”程太夫人哼了一声,“我替你在管教女儿,你倒来做好人。罢了,我也乏了。你们娘儿两个自己瞧着收拾吧。”说着拄着拐杖自己出门去了。程紫儿看她去的远了,回头向自己母亲吐了吐舌头:“娘,你小时侯做过这些活计么?”

程夫人含笑摇头:“我娘死得早,我爹没功夫管我,家里只靠几个老嬷嬷,她们哪里管得了我呢?你跟娘小时候一个样儿,喜欢耍枪弄棒的,又不服人管。”说到这里望着绣架皱了皱眉头:“这些女红我现在见了还头痛呢。”程紫儿会意的一笑,仰头打量母亲。程夫人年龄不到四十,肤色白腻,鬓边虽然过早的有了几丝白发,看上去却仍然十分美丽。程紫儿想到父亲过世的时候,母亲因为伤心过度,短短几天就白了头发,心里不禁起了怜惜之意,依偎在母亲身边,轻轻抚摸她的鬓角,程夫人正要推开女儿,就听她轻声问:“娘,你怎么会嫁给爹的?”程夫人微微一愣,脸上慢慢浮现出回忆的神情:“我第一次见你爹也是你这般大。那时你外公派了帮里的几个子弟下山去办事,结果他们中了仇家的埋伏,正巧被你爹爹给救了。他就雇了马车亲自送他们回来。”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他上山的时候,我正在庄外的小路上和嬷嬷拌嘴,死活也不肯回去绣花。你爹爹坐在马车上哈哈大笑,我这才发现有人上山来了。”说到这里,忍不住抿嘴一笑:“他当天就走了,可是他走了我却总是想着他笑呵呵的样子。后来,有个浮浪子弟上山来求亲,他花言巧语哄的你外公很高兴,就逼着我答应婚事。我也没法子,只好半夜里偷偷的溜下了山。”程紫儿睁大了双眼,脸上微微露出惊骇的表情。程夫人叹了口气:“天下那么大,我到哪里去找他呢?可那时我也顾不得了,走了很多路,问了很多人。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再后来,银子也快花完了,我也被那个浮浪子弟给捉住了,他将我关在了一处密室里。我怕中了他的圈套,只能不吃不喝,熬到第三天就没了力气,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你爹正扶着我的肩膀喂我喝水。”她看了看女儿入迷的表情,笑微微的说:“原来他听别人说起我在到处找他,就回过头来找我。再后来,你外公就答应了这门亲事。”程紫儿呆呆的望着母亲,良久才叹息一声把脸埋进了母亲的怀里说:“娘,你怎么那么大的胆子呢?”程夫人笑而不答。她轻轻抚摸着女儿满头青丝,心里暗暗想的是:“再过一两年,她也该出阁了,到那时侯,家里又要变冷清了。”程紫儿想的却是:“天下那么大,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月色清幽,淡淡的月光静静的照着安京南街这个僻静的庭院。杨展把玩着手里褪了色的红头绳,思绪不知不觉又飘回到了记忆的深处,那一年的新年夜。

年夜饭就是白天杨展意外讨到的两个香薯,外面虽然黑漆漆的,屋里却燃着暖暖的火堆。听着外面远远传来的鞭炮声,两个孩子各抱着一个香薯相视而笑,尽管连明天的早饭都还没有着落,但是那一个新年之夜却温暖得让人忍不住一再回味。即使是在被尚书府收养之后,也不曾有过那么温暖的感觉。尽管他们始终把他当成是亲人。但是毕竟没有在冰天雪地里一起挨过饿,对于杨展来说,那是不同的。其实最难熬的就是冬天。当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之后,他们的日子就变得好过了,破庙周围有很多山菇野菜,附近的树上可以掏到鸟蛋,他做的夹子经常可以夹住一些山鸡之类的小野物。这些拿到市集上也能换来几个小钱。他们甚至还在破庙的墙根下开出来一块菜地,种了一些青菜。

他们只有一个破桶,要给菜园浇水得从庙后面的河沟取水,来回跑上很多次,她的小手很快就磨出了茧子。不过她还是笑嘻嘻的,总是说:“展哥哥,等我们卖了这些菜,把钱攒起来买个新锅吧。”新锅到底没有买成。因为夏天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暴雨将园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冲毁了……一张笑嘻嘻的面孔从阴影里探了出来,不用看也知道是小钉。在他的身后,言铁风略略带着些腼腆的神态,似乎跟着小钉这样淘气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小钉凑了过来,笑嘻嘻的说:“二哥,这个是姑娘送给你的吧?”杨展把红头绳缠绕到了手腕上,微微叹了口气:“如果能活到现在,自然是个大姑娘了。”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她若是真的还活着,只怕也有二十岁了,早已经嫁为人妇,怎么还会再想着自己呢?指尖轻轻摩挲着腕上的头绳,心里不禁又是一阵茫然。小钉和言铁风对视一眼,笑嘻嘻的又凑了过来:“两件事,先听哪一件?”

杨展定了定神,将窗外的两个人让进了屋里,嘴里淡淡的说:“先说你认为不重要的那一件。”

小钉苦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了过去:“这是安堂主打算分发出去的图样,让你过目。”杨展没有打开,而是垂着头慢慢的踱了两步。再开口时,声音显得格外低沉:“我重新考虑了安堂主的提议,觉得不妥。”小钉反问:“有什么不妥?这样女人家的东西光凭我们的力量,如何去查?”

杨展笑微微的将目光转向了言铁风,言铁风拧着眉头,小心翼翼的说:“难道是…怕给别人惹麻烦么?”杨展点点头:“不错,司大哥因为这半块镜子而送命,可见这对于她们来说是极重要的东西。我们这样大肆宣扬不但打草惊蛇,恐怕也会给大家惹来不少麻烦。毕竟她们的来历我们一无所知。”

小钉有点泄气的看看言铁风又看看杨展:“闺阁之中的东西即使大肆宣扬也不一定能问出什么结果,若是秘密的查,那不知要查到哪一年去了…”杨展不为所动,轻描淡写的说:“这事交给你,你自己想办法。”小钉一怔,立刻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言铁风忍着笑说:“第二件事,就是宇文敬有行动了。昨天夜里他去了一趟迎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