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展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温柔的凝视着她,心头的疑问哽在喉头,想问却又怕这一问,当真会碎了眼前的美梦。“展?”越长安用手指轻轻抚过他英挺的浓眉:“你又皱眉了。”杨展的耳边仿佛又掠过了那清脆的童音,“展哥哥,你不可以再皱眉毛,只有老头子才总是皱着眉毛…”越长安的眼里浮现出同样的波动,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忍不住掂起脚尖在他轻皱的眉头上落下一个温柔的轻吻。杨展深吸一口气,费力将她推开一点。看到她眼中掠过的诧异,杨展一时间心如刀绞。

“长安,”她直视着她的双眼,十分艰难的开口问道:“小钉在哪里?”

越长安的眼神微微一抖,后背立刻变得僵硬了。杨展察觉了这一点,他重新将她搂回到自己的怀抱里,脸上却已经浮现出了伤感的神色:“我们分开的这么久…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秘密,我并不想追问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长安,我什么都不问——我只要你告诉我,小钉在哪里?”越长安的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想要把他推开,但是杨展的手臂如此的用力,她根本挣扎不开。于是,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十分平静的抬起头与他对视:“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有那么一个刹那,杨展甚至这一刻永远不要到来。这是他的长安,冰天雪地的童年里唯一温暖的长安。年幼时的温暖记忆早已在十数年的寻觅中缱绻成入骨的相思,想忘亦忘不掉的长安;一直以为找到了,会是一段美好结局的长安…,此时此刻,却用如此陌生而戒备的眼神凝视着他。他们之间仿佛存在着一个奇妙的机关,一旦触碰,立刻将所有的温情抛到了九天云外…

“长安?”他困难的唤着她的名字。他看到她冷静的眼里有一刹那的松动。但也只是一刹那的松动。“长安我一直找你,我一直想着找到了,就再也不让你走,”他的手挑起一缕发丝,轻轻的放到她的耳后,他看出她想躲开,却最终没有躲。秋水般的眼瞳中却已经浮起了氤氲的水雾。

“我想把你留在身边,我觉得已经可以保护你了…”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眼中透出隐隐的伤痛:“所以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长安低下头,从杨展的角度,只能看到两弯长长的睫毛不住的颤抖,宛如风中蝴蝶的翅膀。

“我想要保护你,也想要保护我的兄弟…”杨展的声音里几乎带着恳求了:“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告诉我小钉在哪里。我救出小钉,然后带你走…”“走?”长安抬起头,脸上却浮现出疲乏而嘲讽的苦笑:“展哥哥,你真的以为这天下很大么?!”她看看杨展难以置信的表情,微微一叹:“往哪里走?木雪融千里逃亡,不是也被追回来了么?”杨展的心一点点下沉。木雪融、珍珠、灵雾鸟、逐鹿厅、风婆婆、宇文敬、荒野中的杀人劫货、南夜国西城慕容世家的灭门惨案…,一桩一桩浮现在脑海中,瞬间交织成了一副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紧紧的罩在了其中,几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越长安的手慢慢的环住了他的后背,人也慢慢的依偎过来。“展哥哥,你跟我走好不好?”素樱花的清香还缭绕在鼻端,她的声音却比素樱花还要甜腻动人:“凭你身手,主母一定会重用你。我们以后就再也不用分开了…”杨展没有动,只是眼中浮现出深刻的悲哀。越长安的头埋在他的怀里,轻轻的用手拍着他的后背,宛如小的时候哄着他帮忙摘果子似的:“展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也只有你是真的对我好。我不能跟着你走,我也走不了。可是我又不想和你分开,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怎么能再分开呢?”她慢慢的抚摩着他的后背,声音里恍恍惚惚的带着伤感:“可是我知道你是一定不愿意跟我走的,我做的那些事你都已经都知道了,你一定不会同意跟我走…,”“所以我才想到了下毒。我想了好久才想到了这样一个办法,我知道你是不会防备我的,所以我把药下在了我的头发上…”越长安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晶莹欲滴。只是她臂弯里的杨展已经看不到了。“我不舍得用让你难受的药,”她还在自言自语,声音轻柔的宛如梦中的呢喃:“我也不会废了你的武功。你的身手那么好,主母一定会喜欢你的。展哥哥,我只要你乖乖的睡一觉就好。我以后要把你一直带在身边,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你说好不好?”“而且,我也不会杀掉小钉,他的身手也是很好,正是我们需要的人。你既可以保护你的兄弟,又可以保护我,我们的愿望不是都可以实现了么?展哥哥,我说的对不对呢?”

“你已经睡着了?那就睡吧…好好睡吧…”

十六

“四月里红花开满山,我骑着马儿翻过山,摘上一朵红花送给妹妹,我的那个妹妹呦,喜欢不喜欢…”天近黄昏,一支马队缓缓的走进了安彦国南疆边境荒芜人烟的山谷之中。

粗粗看去,这支队伍宛如寻常的官宦人家出行。内眷乘坐的马车垂着帘幕,旁边皆是体态彪悍的护卫,虽然满面风尘,神情依然十分机警。肆无忌惮的歌声是从车队正中央一辆半旧的马车里飘出来的,应和着迎面卷起的一阵哨风,多多少少让人听出了几分挑衅的意味。马车旁边的一名护卫被他吵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抽出鞭子“啪”的一声抽在马车的棚壁上,低声喝骂:“奶奶的,给老子闭上嘴!再喊把你们都丢出去喂野狼!”

马车里的歌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却唱得更大声了。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洋洋,就好象激怒别人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那甩鞭子的护卫果然大怒。夹紧了马刺上前两步,手里的鞭子刚刚举过头顶就听一个冷冰冰的女声低低喝道:“胡程!”举着鞭子的护卫身体一僵,扭过头来,看到身后的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个白衣曼妙的女子。露在面纱外面的一双眼睛正冷冷的打量着他。她虽然面无表情,胡程还是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收了鞭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阮姑娘!”阮珍珠冷冰冰的目光轻轻巧巧从他脸上扫过,落在了马车棚壁上新添的鞭子印上。随即又扫了回来,淡淡的瞥了胡程一眼,不动声色的说:“这几个人犯,少主吩咐过要好好照顾。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下去自己领二十鞭子。”尽管是冬天,胡程的额头还是有豆大的冷汗渗了出来。阮珍珠不动声色的目光又扫回到马车上,淡淡的说:“萧少侠想唱,就尽管唱好了。赵二,叫人把煮好的茶端一壶过来,给萧少侠润润嗓子。”她身旁的护卫应了一声,打马跑开。马车里的歌声嘎然而止。阮珍珠哼了一声,唇边挑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小钉哼了一声,悻悻的冲着窗外扮了个鬼脸:“有什么了不起,就会耍威风。还——下去自己领二十鞭子——吓唬谁呀?!”坐在他旁边的木雪融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你倒是真应该谢谢她呢,你喊了一道了,嗓子不干吗?”小钉又哼了一声,刚要说话,马车的帘子从外面打了起来,一个面无表情的护卫将一个托盘砰的一声惯在了他们脚边。小钉一怒,刚要骂,鼻端却闻到了一股轻淡的茶香,咦了一声,诧异的叫了起来:“别看这帮土匪人粗鲁,茶倒真是好茶。”坐在他身边闭目养神的杨展忍不住轻声一笑:“你就不能省下骂人的力气,好生歇歇?”

“那不行,不能这么惯着他们。”小钉对他永远是一副嬉皮笑脸,软手软脚的蹭过去,先斟了一杯茶递给他,然后又拿起了一个杯子,一抬头,木雪融已经给自己斟了一杯。当下心心安理得的自斟自饮,一边侧过头从马车壁上的缝隙里偷眼打量着车外。“好象是出了安彦国边境了吧?”小钉自言自语:“这到底是往哪里走啊?”

木雪融哼了一声,挖苦说:“你的话不是很多吗?却问问那个厉害女人啊。”

厉害女人指得是阮珍珠。小钉和木雪融都是被她擒获,一路上小钉的三寸不烂之舌没少气她。阮珍珠碍于越长安少主的面子,不敢对他们怎样,满肚子的气只能出在护卫们身上。此时此刻,小钉已经的的确确成了一众护卫的眼中钉。小钉好象听不出她话里的挖苦之意,居然认真的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也好,问别人呢,别人也不知道。”木雪融鄙夷的白了他一眼:“也就是你自己不知道吧。”小钉诧异的斜了她一眼:“你也知道?不会吧,这么机密的事怎么可能让你一个跑闲腿的丫头知道?我看你一定在吹牛。”“你才吹牛。”木雪融气鼓鼓的顶了回去,“往哪里走又有什么机密的了?”

小钉满腹疑窦的瞟着她,又摇摇头:“你还是不要说了,说不定你一说,立刻就被他们抓出去,喀嚓一声,砍了脖子。你看我和二哥都被下了药,也没有什么本事救你,你还是不要给自己惹祸了。”木雪融气的直抖:“你才会被喀嚓呢。真要喀嚓,早就喀嚓了,还用得着煞费苦心的把我们带回银面城吗?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小钉哦了一声,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要去银面城啊。那又是什么地方?”

木雪融已经知道自己失了口,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靠回座位上不再理他。

小钉自言自语:“真是的,不知道就不要冒充行家嘛。这话说的一知半解,传出去,人家也会说,这丫头也就是个跑闲腿的,啥也不知道。说的话着三不着两的——不靠谱啊。”

木雪融瞪他一眼,却不再上他的当。杨展端着茶杯无声的一笑。他知道小钉生性活泼,耐不得一路上的寂寞。何况他这样胡搅蛮缠的,不光是木雪融,就是从护卫和阮珍珠那里,也旁敲侧击的探得了不少的消息。因此也就由着他胡闹,并不加阻拦。从他醒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天,越长安却始终不曾露面。如果他们会被带去见“主母”。那想必要去的地方,就是一切迷团的中心了——这不正是自己处心积虑想要知道的吗?

杨展竭力的把缭绕在心头的那些异样的东西驱逐出去。尽管记忆中那雪山上相见的一幕似真似幻,却也足以让他知道,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些东西已经注定了会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既然她能被人称为“少主”,想必在他们当中地位不低。这样的地位,如果她始终只是那破庙之中心地纯良的小小女童,如何能做得到这一步?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微微摇晃,杨展的心头却渐渐的涌起了浓浓的无力感。就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素樱树上开出一朵有毒的蒲药花,心里莫名的震惊。却又有些茫然,一时间分辨不出究竟是自己把蒲药树错当成了素樱树,还是把素樱花错看成了蒲药花?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心目中的她?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马车微微一颠,停住了。杨展睁开眼,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小钉却百无聊赖的大喊了起来:“有没有人啊?我要解手!他奶奶的,我快憋死了!”车帘豁啦一声从外面掀开,一个护卫怒气冲冲的瞪着小钉,一边咬牙一边恶狠狠的说:“真要憋死了你,老子们倒省心了!滚下来!”小钉冲着杨展嘻嘻一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车队后面,正朝这边走过来的阮珍珠。于是故意慢悠悠的蹭过去朝那护卫身上一扑。那护卫连忙躲开,小钉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顿时杀猪一般大喊了起来。护卫怒目圆睁,正要发作,就听身后清冽的女声冷冷传来:“又怎么了?不是说了让你们好好看着的吗?”那护卫一张脸已经涨成了酱紫色,还没等他替自己分辨,地上的小钉却支起了上半身,断断续续说了一句:“…不…不怪他…”随即又是一声惨叫,倒回了地上。阮珍珠哼了一声:“我看你们是越来越不把少主的话放在心上了——滚过去自己领十鞭子!再让我看到你们对少主的命令阳奉阴违,就自己切了手脚来见我!”那护卫恨得直咬牙,却也巴不得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恭身行了个礼,飞也似的逃走了。

小钉眼开一线,哆哆嗦嗦的朝着阮珍珠伸出一只手:“美貌善良的好姑娘,拉我一把吧。”

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道鞭影,“啪”的一声抽在他手边的石块上,栲栳大的石块顿时碎裂开来,溅了小钉满头满脸。小钉刚“唉呦”了一声,身体已经被她鞭子缠住,刷的一声已经沿着地面一直拖到了阮珍珠的脚下。满地都是碎石杂草,一路拖将过来,小钉浑身上下立刻磨出了无数道血口。小钉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阮珍珠皮鞭的木柄却已经顶在了他的脸上,漂亮的脸孔距离他不到二尺,冷冷的俯视着他,双眼之中是不加掩饰的憎恶:“小子,你最好给我放老实一点。让你死不了活受罪的法子我多得是!”小钉却目光痴迷的冲着她一阵傻笑:“姑娘的鞭法如此精妙,叫在下好生折服。原来阮姑娘不但貌美,武功也这么好啊。怕是个神仙转世吧,真是不得了啊…不得了…”

阮珍珠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却也知道跟这个小泼皮斗嘴绝对战不了便宜。冷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不再理会他,只是冷冰冰的吩咐周围的护卫:“去请杨公子下车,带到少主帐篷里。”

护卫恭敬的垂手答应,又迟疑的问她:“那这两个人呢?”阮珍珠冷冷的斜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吩咐:“一起带过去!”帐篷不大,厚厚实实的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动物的皮。里面支起了一张漆木屏风,简单的分隔开了内外。外间的地面已经打扫干净,支起了一张木桌,几张木椅。越长安正坐在桌边微微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她的视线转了过来,和杨展正对个正着。四目交投的瞬间,她竟有种想要避开的冲动,却煞煞忍住了。睫毛微微颤了两颤,唇边却浮起了宛如好客的主人般温和的浅笑:“我们现在也算是同舟共济,再客气就不应该了。都坐吧。”杨展和小钉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木雪融到底还是垂着头退在一边。越长安清冷的视线在她身上微微一转,又回到了杨展的身上,若有所思的蹙起了眉头:“这一路…累了吧?我听他们说,你这些日子总是小伤不断,不是摔伤了胳膊,就是晒到太阳,又流鼻血。你的身体不是很好吗?”杨展淡淡的斜了她一眼:“我的武功此刻一成也使不出来,又没有力气,你觉得摔几跤很奇怪吗?”越长安不置可否的盈盈一笑。凭直觉,她就知道他一定在搞鬼,但他是怎么搞鬼的,她就有些拿不准了。这让她多少有些气闷。因为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觉,自己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多。她不但不了解他平素的习惯和行事风格,甚至连他的日常喜好都不知道。原来她认识的,只是那个破庙里的乞儿杨展,而不是锄恶堂的二当家杨展…越长安的脸色微微的黯淡下来。随即目光中却渐渐透出了一点混合着杀气的隐怒:“展哥哥,我可不是没有警告过你:最好别玩什么花样。你最好不要逼着我对你…”话刚说到这里,杨展忽然抬起了头,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温和的目光里微微透着一点悲哀而又怜悯的神色,。

越长安猝然住口,心底里却似有什么东西硬硬的划了过去。带起了一阵钝痛。

白色广袖里修长的手紧紧的握了起来,越长安猛然站起身,冲着帐篷外的护卫厉声喝道:“把他们带回去!传我的话给阮珍珠,给我看好了这两个人。如果有什么差错,就让她提头来见我!”

十七

鲜血顺着杨展的手臂滴落下来,很快就把脚下的土洼染成了小小的一汪红色。

小钉盯着他手臂上的血渍,静静的并不言语,目光中却闪动着奇异的神色。反倒是一旁的木雪融有些惊慌起来:“伤口好象有点深啊,怎么会摔一下就…”她抬头四望,此刻,他们正身处一处荒凉的谷地,时值黄昏,越长安的手下几乎都在忙着安营扎寨。而他们三个俘虏,则处于营地的最中心,旁边虽然有护卫看守,但是他们冷眼看着杨展受伤,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她知道他们身上都有伤药,但是从他们的姿态神情也能看得出来,向他们讨要是多么可笑的想法。“怎么办呢?”木雪融急得直跺脚,转而又发作小钉:“你就这样看着吗?”

小钉紧盯着杨展的伤口,语气却漫不经心:“不看着能怎么样?就算我是神医,也要手里有东西才能治伤啊。”木雪融瞪了一眼小钉,正要抢白他,却见杨展抬起头微微一笑。很温和的笑容,可是他微笑起来的时候,黑幽幽的眼瞳里却有绚丽的光彩一闪而逝。木雪融不禁微微的有些错神。再看时,他已经垂下眼睑,淡淡的说:“不要紧。只是皮肉伤。”

相处了这么久,木雪融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个男人露出微笑来。一路之上,他总是蹙着眉头沉思,一颗心仿佛总是飘得很远,就好象…不但听不到她和小钉斗嘴,甚至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完全漠不关心…她只知道他和小钉都是锄恶堂的人,而且也中了毒,身体变得比普通人更加的虚弱。所以才会这样容易受伤。尤其是跟冒失的小钉在一起的时候更是如此。沦为囚犯已经半个多月了,她和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因此十分自然的就生出了互相关照的心理。刚想到这里,却又十分意外的注意到小钉和杨展正在交换一个她看不懂的眼神。

她心里忽然就有些不自在起来。似乎…在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是瞒着她的…“砰”的一声响,一只托盘掼在了她的身边,一个护卫恶声恶气的吆喝:“快点吃,吃完了你跟阮姑娘走。你们两个,回马车。”一路上,数名护卫因为小钉而受罚。有了这样的先例,护卫们大都不爱和这几个俘虏过分接近。却不知道这样的局面,对于俘虏来说,正是求之不得。木雪融被带走之后,小钉扶着杨展磨磨蹭蹭的回到了马车里。一进马车,小钉立刻手脚麻利的放下了破旧的帘子,一边从窗缝里往外看,一边大声抱怨:“这么冷的天,连个火盆也没有…”“行了,”杨展拍了拍他的肩,用低的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附近没有人。估计,暂时不会有人会注意到我们。”小钉轻声问他:“今天感觉怎么样?”杨展摇了摇头,轻声说:“她给我下的毒药效十分复杂,毒性虽然已经通过血液排出了大半。但是其中有一味药始终压制我的功力…,究竟能不能解,只能试试看。”小钉的双眼在黑暗中微微闪动,却没有再问什么,只是低声说:“我给你把风。”

杨展点了点头,盘膝坐好,开始试着调息。荒谷之夜,似乎格外的冷清。墨蓝色夜空澄净而高远,色泽纯粹的宛如一块无暇的宝石。一轮硕大无比的金黄色满月,沉默的挂在山谷的上空,仿佛下一秒就会沉甸甸的坠落下来。月光如同上好的水银,均匀的铺洒在大地上,仿佛刻意的给一切都镀了一层耀眼的银光。白色的人影在这样的背景之上多少显得有些飘忽,犹豫再三,还是缓缓的朝着马车的方向走了过来。

白色的衣袂在夜风中微微飘动,那样缓慢的步伐看上去多少有些迟疑。于是小钉开始怀疑她究竟是不是在梦游呢?他的头还靠在马车棚壁的缝隙旁没有动,手却伸过去,在杨展的腿上轻轻的弹了一下。

杨展已经注意到了外面那个似有似无的脚步声,与此同时,那种属于越长安所独有的逼人气势也已经毫无顾及的袭了过来:冷烈,却又有些不易觉察的惆怅。他没有动,却分明觉得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了这薄薄的车厢,怔怔的落在他的身上。象要徒劳的找出过去的影子…杨展眼前忽然浮现出若干年前那个小小女孩嗔怪的表情…那个小小女孩放声大哭的表情…,心头不知不觉变得柔软。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就象细柔的藤蔓缠绕在树干上,随着树木的成长而成长,渐渐融合,变得无法剥离…耳边传来隐隐一声轻叹。杨展伸手掀开帘子,白色的人影却已经渐行渐远。一声清越的鸣叫自头顶上方传来。越长安随声望去,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中一点黑影盘旋不定。

注目良久,越长安自马背上收回了视线,阴沉沉的转头去看身旁的阮珍珠。阮珍珠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淡淡的掉转了视线迎上了她,骨子里的桀骜充分的隐藏在了表面的恭顺里。她微微垂下头,客气而冷淡的询问:“有古怪,用不用我放出灵雾鸟?”越长安沉吟片刻,微微摇了摇头:“让阿七去看看。不要打草惊蛇。”阮珍珠应了一声,迅速的掉转马头跑开。无形的存在感自黑暗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试探着。片刻之后,又静悄悄的退了下去。

月斜斜的挂在山岗上。四周是深浓的黑暗,寒气迫人。正是日出之前最黑暗,也是睡梦中的人最松弛的时间。选在这个时间活动的人,不用说,是个中高手。言铁风冷冽无波的目光无声的扫向了不远处的山岗,鬼鬼祟祟接近的人不止一个,在没有探到虚实之后已经汇集在了远处的山洼下,然后,悄无声息的分批离开了。暂时,他们算是安全了。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簌簌声,乱草散开,露出了秋星河那一张让人屏息的脸。海水般的眼眸在清冷的月光下光华闪烁,宛如出没在夜间的精灵。言铁风在心底里哼了一声,迅速的掉转了视线。对这个男人,他虽然维持着表面礼貌,心底里却始终很难把他当作自己人。如果当初他是跟着二当家的一起寻找失踪的小钉和小红楼的那个女人,二当家的也许就不会…。这样的想法在言铁风的脑海里一闪即逝,随即被深深的压回了心底。他当然知道杨展的做法虽然看似危险,却是一条险中求胜的捷径。但是心底里对秋星河还是不免有些芥蒂。

身后不远处轻轻响起了两长一短的山猫叫声。这是换岗的兄弟来了。言铁风和秋星河一前一后的从藏身之处退下来,默默的掠下山岗,退回到了谷底的石洞中。

石洞很深,里面又套了几个深浅不一的内洞。此时此刻,同伴们在内洞之中睡得正熟。而此次行动的领导者却坐在外洞的石块上,借着微弱的烛光专心的研究手里的几张纸。听见脚步声,微微抬眸,一双看似普通的眼里瞬间闪过一道极耀眼的亮光。看见他,言铁风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放轻。如果说杨展是他敬佩的人,那么这个不苟言笑的人就让他有些许的敬畏。尽管他很少在堂中露面。这个仪容威严的中年人,就是当年六扇门的神捕,也就是锄恶堂的大当家柳景天。

柳景天放下了手里的几张薄纸,淡淡的说:“怎样?”言铁风垂下视线,恭敬的说:“对方似乎已经起疑。”柳景天的唇边微微挑起一个玩味的弧度,若有所思的说:“既然起疑,对他就会多少有些顾忌…”停顿了一下,又问:“他的伤如何?”“庄爷说,无碍。”言铁风微微一笑:“血中的毒性已经排出大半,内力估计也已经在缓慢的恢复了。”看到柳景天微微颌首,言铁风身后的秋星河忍不住问道:“柳堂主,对方既然已经起疑,我们的行踪…”柳景天淡然一笑:“如果不是要把我们引进老巢里一网打尽,就是要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机会…,年轻人,沉住气!”“年轻人”三个字让秋星河心头一阵恼火,却在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时,满腔的怒意都烟消云散。柳景天的眼睛初看时,只觉得平淡。看第二眼,就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东西透过了那平淡的表层,让人情不自禁就生出几分深不可测的戒惧来。看似平淡的目光之中,却又隐隐夹杂着莫名的威严。

秋星河心头微微一凛,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柳景天,是锄恶堂的大当家。

十八

修长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两敲,沉默片刻,手指的主人带着一贯的优雅自持淡淡开口:“我知道了。就由着他们好了。告诉你的手下,不要自作聪明的跑去打草惊蛇。”

阮珍珠垂下头,应了一声。从她战立的角度,下垂的视线只能看到面前的人微微拂动的一角裙袂,白色的衣衫似乎永远纤尘不染。忽然觉得这个被称为“少主”的人,无论是言谈举止当中不经意散发出的冷静,还是包裹在优雅面具下的冷冽残忍,竟然都和老巢里那个被人称为“主母”的女人出奇的相似…一念至此,心头不禁微微掠起了几分寒意。越长安却只是微微挑眉,“还有什么要说?”阮珍珠微一犹豫,还是壮着胆子抬起了头:“这些人跟在我们后面,以少主的武功智慧,绝不可能毫无察觉。主母面前,如何解释?”越长安微微一笑,眉梢眼角竟有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诮:“她已经衰老到需要我们来保护的程度了吗?带点麻烦回去,正好给她解解闷啊。”阮珍珠清楚的看到了她眼里那一闪而过的痛恨——竟然和自己心头暗中涌动的一摸一样。一时间有些惊骇,除了迅速的垂下眼睑,竟不知该做何反应。不是没有猜测过主母和越长安之间的关系究竟牢靠到何种地步,却没有料到她会选择这样的时机,用如此不加掩饰的方式展露给自己看,是真的信任自己不会告密,还是…“何必想那么多?”越长安轻轻一笑,脸上的表情明显对她的犹疑鄙夷不屑:“其实你我都很想知道象她那样狂妄到不可一世的人,底线到底在哪里,不是吗?”阮珍珠只觉得头脑轰的一声响,后背顿时漫起一层薄薄的冷汗。各种想法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却在抬头对上她审视的视线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女人在试探自己?!

阮珍珠按捺住心头的怒意,深深吸气,尽量简洁的回答说:“对于主母和少主来说:珍珠只是下属。任凭差遣,毫无怨言。”“哦?”耳边响起越长安微微惊讶的一声叹息,“我并不是她,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一番场面话?”阮珍珠微垂着头,沉默不语。越长安在她面前微微踱了几步,一双清幽幽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住她的脸:“其实你心里有数,对吧?”阮珍珠如何能不明白?不论她们是否愿意,最多还有两天,她们就会回到老巢去面对那个从小将她们养大,却时刻控制着她们一举一动的女人。而越长安和她之间的这样一场谈话,本来也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只是不曾想过会来得这么快罢了。她深吸一口气,镇静的抬头说:“少主说的对,珍珠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越长安清冷的声音里带着恰倒好处的置疑:“真的有数?”这一瞬间,迫人的目光在她心中引起的怪异感受,让阮珍珠只觉得面前的她比银面城里坐在主座之上的那个女人更加的深沉难测——尽管她们几乎算得上是一同长大的玩伴…

阮珍珠眉目冷然,一如既往的冷静。越长安却已清楚的感觉到了她心头的震骇,她并不急于听到她的表态,今天的鼓无疑已经敲得很到位了。越长安的唇边再度浮起了淡淡的笑容:“那就好。你我毕竟一同长大,说一句情同姐妹,不为过吧?”阮珍珠轻轻颌首:“这是珍珠的荣幸。”越长安释然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珍珠,有你这句话,我真是很高兴呢。”

阮珍珠后背微微僵硬,唇边却挤出浅淡的笑容。正煞费心机的考虑如何从这间帐篷里退出去,就听侍卫的声音适时的响了起来:“禀少主,左护法已经到了。”越长安放开了搭在阮珍珠肩上的手,声音重又变得冰冷:“既然来了,就请她进来。”

阮珍珠从帐篷里退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在山道的转弯处,左护法木清正迈着她特有的四平八稳的步伐不紧不慢的跟在侍卫身后朝这边走过来。趁着对方还没有看到她,阮珍珠迅速的从帐篷旁边闪开。帐篷里的越长安看到这一幕,眼波闪动,唇边不易觉察的流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即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木清,心中暗想:“这个女人怎么就不显老呢?看上去永远四十岁…,该不是个老妖怪吧…”心头也随之掠起一点熟悉的创痛归感。那是被自己强压在心底的东西,却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又不可遏制的被勾了起来。原来,自己始终都记得当年年幼的自己,是如何在这个女人恶毒的嘲骂和毫不留情的皮鞭下熬过来的…越长安垂下眼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对自己躬身行礼。本想就让她这样站着回话,但是一转念却又想到了她身后的那个女人…现在就让她开始防备自己,似乎…并不是很明智的做法…越长安盈盈一笑,“没想到,主母竟然让您亲自来跑这一趟…”一边说,一边示意侍卫奉茶。

木清看不出年龄的脸上一如既往的阴沉,眉梢眼角却自有一份犀利。听了她言不由衷的客套话,也只是微微颌首:“主母差我来,只是想问问少主究竟做何打算?”“哦?”越长安似乎有些意外,“只是为了这个?”木清淡然回答:“不错。”越长安斟满她面前的茶杯,若无其事的说:“主母的耳目果然灵通。请木长老回去之后立刻回禀主母,就说,这些尾随而来的人,大半都是锄恶堂的好手。杀掉这些人——长安没有胜算。何况,这样的人手并不是什么时候想要都找得到的,如何处置…自然是要请主母拿主意。相信她会明白我的意思。”“既然如此,”木清目不斜视的点了点头:“老身先回一步。明日一早,还请少主先在边城中暂歇。”“这是自然。”越长安爽快的答应。脸上的笑容却多少有几分玩味。越长安的视线越过了侍卫的头顶和阮珍珠的视线匆匆一碰,又都匆匆闪开。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对视,但是彼此从对方眼里读出的,对于眼前的景色所持有的相同痛恶,却令双方绷紧的神经都感到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熨贴。银面城。荒漠中的城。传说中杳无人烟,一到夜晚就有鬼怪肆虐的恐怖之城。杨展蹙着眉头深深的凝视着视线尽头的城池。高大的土黄色城墙,雉堞森然,远远的可以看到城墙上有持兵器的侍卫来回巡逻。却异乎寻常的安静。他回过头和小钉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目光。然后又一同将目光转向了旁边脸色煞白的木雪融。从两三天之前开始,她就始终象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般惴惴不安,到了此刻,亲眼目睹荒漠之中的这座奇迹之城出现在眼前,她的眼里反而多了一种认命般的消沉。接受到了两个同伴询问的目光,木雪融靠在车壁上微微一叹,“银面城。噩梦一般的地方。”话音里竟然流露出几分超出了年龄的苍凉来。小钉斜了她一眼:“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木雪融却已经完全消沉下来,不但无心和他斗嘴,甚至连回他一个白眼的力气也都消散在了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沉默良久,才有气无力的说:“你要是在她的面前也敢这么乱冒毒汁,我就服了你。钉子。”小钉却不屑的哼了一声:“你们的老巢也不怎么体面啊。比我想象的…”

木雪融懒懒的一笑,眼里忽然多了几分好奇的神色:“这是边城。越长安是主母选中的继承人,很少会受到什么约束。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事冒犯到了主母,竟然连她也要在边城等待召见?”

听到那个名字,杨展心中微微动荡。小钉却又一声冷哼,不屑的说:“不正常的人才会迷恋这样的排场。装模做样的,她该不会是已经疯了吧?”木雪融哧的一笑,就听小钉又问:“这里…真的闹鬼吗?”“真是…幼稚。”木雪融终于有力气白了他一眼,不屑的说:“你不知道世界上比鬼怪更可怕的就是人吗?”小钉一窒。旁边的杨展却呵呵笑了起来:“木姑娘言之有理。这句话,小钉,手边有纸笔的时候,一定要记下来。”话音未落,马车外面有人粗鲁的呵斥:“到地方了!都下车!”“吕口、同关、周树岗…”粗壮的手指顺着简易的地图慢慢移动,声音也微微的低沉了下来:“一共设了四处关卡。”柳景天沉思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慢慢移到了言铁风的脸上,将他眼里那一点点沮丧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的扫视全场,秋星河的目光还落在地图上,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他的周围是几名小红楼的下属,一个个沉默无声。柳景天的另外一边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面色红润,一双眼睛虎虎生威。正是扬威镖局的主人程让。程让眉头微蹙,眼里是一抹少见的凝重。他的身后,几名镖局里的好手却都是一副摩拳擦掌,准备要大干一场的架势。除此之外,就都是锄恶堂的弟兄了。秋星河是因为要搭救自己属下才参与近来的。而程让,却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了锄恶堂行动的消息。虽然说绕过几处关卡时承蒙他自告奋勇的带路,帮了大忙,但是以他们之间并不熟络的关系,这笔人情恐怕是不好还…想到这里,柳景天不禁微微感到有些头痛。随即却又想到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件事的合适时机。

“通往安彦国的路都设了关卡,也不见得是坏事。”柳景天定了定神,沉着的说:“至少说明他们并不了解我们的虚实。”“依柳堂主所见,”程让一双精明的老眼神色凝重的望向了柳景天,十分慎重的问他:“我们现下该如何行动?” 柳景天微微摇了摇头,“说行动还言之过早。我要先等一个人。”

十九

一路行来,除了住山洞,就是睡帐篷。乍一看到真正的城镇——尽管行人稀少,狭窄的土路两旁都是低矮简陋的土房,视野之内几乎连棵树都没有,囚犯们仍然有种再度进入人世间的怪异感觉。

还来不及细致的打量这座所谓的“边城”,杨展和小钉就被带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空荡荡的院落里,除了两间低矮的土房,就只有巡逻的守卫。房间不大,靠窗处摆着一套粗木桌椅,未曾上漆的木色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呈现出班驳的异色。最里间并靠着两张木床,上面铺着破破烂烂的草席。地面铺着粗烧的土砖,土砖的颜色深浅不一,从土黄色到深褐,什么颜色都有。似乎很久没有人料理,到处都落满了厚厚的尘土。

“这里一定是暂时关押囚犯的地方了。”小钉感叹一声,将脑袋靠近窗纸剥落的窗口,漫不经心的向外张望。其实从牢房里望向外面,不过是比房间略大一些的空院子罢了。仰着脖子也只能看到土黄色的高墙上方露出的一角蔚蓝色的天空。除了来回巡逻的看守,什么也看不到。

小钉不甘心的趴到另外一侧的窗口。刚从破洞里探出头,就对上了看守冷冰冰的一张脸,又悻悻的缩了回来,不甘心的飞起一脚,将破旧的木椅踢飞到了对面墙上。椅子碎裂的声音引起了外面看守的不满,却也只是站在门外骂骂咧咧。对上杨展略带责备的神色,小钉却不在意的笑了,涎着脸凑到他耳边说:“二哥,我就是要保持一贯风格,这样他们才不会生疑嘛。”杨展斜了他一眼,眼里虽有责备,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的一点纵容。小钉又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他:“你猜,老大会选什么时候动手?”杨展斜了他一眼:“你不是玩得不亦乐乎吗?”看到他一副涎皮涎脸的神色,终究无奈,摇摇头笑着说:“老大和你我不同,他是个懒人。但凡动手,他一定会用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所以一时半会是顾不上你我两条小命了…”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禁微微蹙眉。这样一座荒漠中的孤城,重兵把守,致命的弱点又会在哪里?心思斗转,一回眸正对上小钉一双沉思的眼。两人对视片刻,眼里同时掠起了一点又惊又喜的了悟。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响起了看守恭恭敬敬的声音:“见过少主!”

小钉的视线飞快的望向杨展,而他却只是微微垂下了视线,英俊的脸庞一派淡漠的神色。明知这样的平静自持只是他惯用的面具,一时间却仍让人找不出破绽来。小钉不禁暗暗纳闷:在意了那么多年,真的能无动于衷?破旧的门扇咯吱一声从外面推开,几个下人提着食盒鱼贯而入,狭小的房间里顿时弥漫起食物的香味。训练有素的下人们默然无声的将食盒里的酒菜摆在桌面上。“不错,不错,”小钉笑嘻嘻的凑了过去:“杀头之前果然有顿好酒菜——我一直怕你们坏了规矩,没让我们吃顿饱饭就下手。恩,真是不好意思,我又误会你们了——先干为敬啊!”

杨展望向门边,白色的人影却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目光流转中仿佛流露出满腹的心事。

“二哥,快过来!”小钉反客为主的本领向来一流,自说自话,手中却已经给杨展斟了一杯酒:“你再磨蹭,菜要凉了。恩,酒还不错。”杨展接过了小钉递过来的酒杯,随着他一起坐到了桌边。果然是好酒菜。除了一路上难得一见的新鲜蔬菜,竟然还有鱼虾——在这样连水都少有的地方能见到鱼虾,恐怕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得到的口福——又在耍什么花招?“恩,恩,不错,不错。二哥你尝尝,”小钉肆无忌惮的据案大嚼,夹起一筷鱼肉送到了杨展的口边:“新鲜的。在这里吃到这个恐怕不容易啊!”两个人曾经无数次出生入死,杨展自然不会计较他大大咧咧的小动作。门口的越长安也慢慢的踱了过来,伸手拿起了酒壶,将三个酒杯逐一斟满。淡淡的说:“离这里不远就是南秦部落,他们那里水源丰富,但祖上传下来的习俗却是不吃鱼的。他们部落里的人捕到鱼之后,经常会拿来和我们交换布匹粮食——自然是新鲜的。”杨展和小钉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是一动。却在目光相碰的瞬间又都若无其事的闪开。

越长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一层酡红。神情却愈见惆怅。

小钉素来旁若无人,杨展却真真切切的没了胃口。明知道她的事问不得,也无权过问,心中仍然情不自禁的浮起了想要替她排解的冲动。一抬头,却见越长安怔怔的凝视着他,目光中微微透着迷惘。于是,一些刻意按捺下去的东西又在四目交投的瞬间浮出了水面。杨展只觉得心中一动,一点柔和的东西便在胸口瞬间弥漫开来。越长安却收回了目光,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顺手将酒杯掷在一边。酒杯破碎的声音似乎把小钉吓了一跳,不满的抬头斜了她一眼。而她的目光却只是望着他们身后斑驳的墙壁,喃喃说道:“明天会有人带你们去见她。”见杨展没有出声,小钉连忙问她:“见谁?”越长安却已经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门扇重有合拢,门外清晰的传来落锁的声音。小钉摇摇头:“算什么?什么意思?恐吓?还是提醒?”抬头去看杨展,杨展的眉目之间却忽然平添了几分黯然。目光从帐篷前的枯树移到了身边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身上,海水般的眼眸里渐渐浮起了一点类似于苦恼的神色:“到底是怎么回事?柳爷要等的人不是你吗?”秋东岳蹙紧了眉头,却不在意的摇头:“怎么会是我?!”秋星河根深蒂固的心高气傲瞬间受挫。他有些孩子气的伸手拽下一根枯枝,一节一节的撕扯开来,秋东岳却只是微微一笑:“你何必多想?这本来就是锄恶堂的一次行动,我们夹在其中,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事。霜儿也一起来了。你去见见她吧。”秋星河却没有作声,仍然沉着脸撕扯着树枝。秋东岳正要转身,却听他闷声问道:“雪融还活着。”秋东岳肩头微微一震,却没有回身,空气里却忽然多出几分难言的尴尬。

秋星河沉沉的重复:“雪融还活着。”秋东岳沉默良久,微微一叹:“等她活着回来,再说吧。”秋星河没有出声。只是目送着他的背影缓缓离开。秋星河自小为他养大,知道他这样说已经是对自己的一种让步——心中却难免有些抑郁。因为时机不对,他也不可能再说得更深入了。无论如何,木雪融死里逃生之后却不肯回到秋阳山,只此一件已足够证实他的怀疑。尽管截止目前为止,他也只是怀疑而已。眼角远远瞥见帐篷里走出来的窈窕身影,秋星河甩掉手里的树枝迅速转身离开。

凌霜的脚步顿时僵住。远远的,看到柳景天亲自将那神情彪悍的青年送到帐外,秋星河不由得大为好奇。忍不住凑到言铁风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柳爷竟然亲自送了出来?这人是什么来头?”

言铁风懒懒的斜了他一眼,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男子,面对他更是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

秋星河更加郁闷。却仍然受好奇心折磨,不得不放下身段再度追问:“言大哥,柳爷送的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言铁风虽然对他抱有成见,却不是擅长摆架子的人,最是经不起别人的软话。面上虽然还是冷冷淡淡,心里却微微一叹,语气平淡的说:“他是南秦部落的首领,人称白狼王。”

秋星河微微一怔:“白狼王?”言铁风微微颌首,转念想到这个人根本是不应该理睬的。就又有些生自己的气,哼了一声,匆匆丢下一句:“别的我也不知道了!”甩手而去。只留下秋星河一个人原地发愣:“今天是怎么了?似乎不光是自己——怎么人人火气都这么大呢?!”抬起头望向柳景天和白狼王消失的方向,却意外的发现天色还没有暗淡下去,微微泛出暗紫色的天空中已经显露出了一轮圆月的轮廓,宛如一副浅色的剪影,朦朦胧胧,却硕大无比。带着一点悲悯的柔和静静的俯瞰着广阔的荒原。耳畔有风声飒飒,象是一种听不懂的叙述,一点苍茫的感觉蓦然间浮上心头,不知不觉,将所有的浮躁都压了下去。秋星河的手慢慢抚上了腰畔银白色的长剑,这一刻,似从天地之间汲取到了莫名的力量,忽然间不再惧怕真相的到来。

二十

第二天,杨展和小钉并没有如越长安所言的那样,被人带去见“主母”。

这让两个囚犯多少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这一搁置,就是整整三天。而三天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竟然是自从进了边城就分开了的木雪融。木雪融穿了一件样式很古怪的银白色长袍,看上去气色倒是不错。走进关押他们的临时牢房之后还神气活现的挥手喝退了所有的看守。她进来的时候,两个囚犯正在吃午饭。极简单的一顿午餐,除了干饼子,就是凉水。几天以来,他们的伙食始终是这个。“你们就给我们吃这个!”小钉冲着木雪融晃了晃手里的干巴烧饼,不满的说:“不但没有酒,连破菜叶子都看不到一星半点…”木雪融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吃?!”小钉正要反唇相讥,被杨展伸手制止了。小钉诧异的转头,却见杨展的脸上平静中却透出几分罕见的郑重:“木姑娘,你们城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木雪融微微一怔,神情似乎有些犹豫,点了点头又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杨展轻轻蹙起了眉头,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小钉却趁机插话:“你不是被押回来的吗?这么快就翻身了?”木雪融摇了摇头,微微蹙起了眉头:“主母虽然脾气古怪了一点。但是一直对我很好。她现在身体不好,又要防着身边的人,这种时候,自然不会真拿我怎么样…”杨展倏然抬头,一双犀利的眼直视着她:“要防着身边的人,指的是谁?”

木雪融虽然不知道他和越长安之间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瓜葛。但是一路行来,多少也感觉出了几分微妙的不同。听见他问,十分自然的回答:“身边的人,自然就是——她。”

杨展心头震动,忽然之间就有些心乱,纷乱当中又多少有些疑虑。一时间竟无法分辨这个消息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是喜还是忧…忽然想到她小的时候虽然性格倔强,又受不得委屈,然而再见面时,却分明觉得她应该不是沉不住气的人…,真要有心,又怎么会闹到让“她”防备的地步…“听说她资质出众,是主母亲自选定的下一任城主。”木雪融微微皱了皱眉,“不过,近几年来她凡事自作主张,对待犯错的下属量刑又重…,以至帮中上下对她多有不满。这些事,主母既有耳闻,对她自然多少会有些意见。但是这一次为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杨展反问他:“那你是怎么来的?”木雪融叹了口气:“自然是主母派我来的。听她的意思,大概…是想笼络你们。她原本就疑心极重,现在…对身边的人也越来越不放心。正需要象你们这样的生人。何去何从,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不过就是个传话的。”杨展和小钉对视一眼,同时问她:“现在?”木雪融点了点头,“现在。你们若是吃饱了。就跟我走吧。”小钉扔掉了手里的半块干饼子:“都关了这么多天了,哪还有心思吃饭啊?走吧!”

没有人烟,没有树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只有一丛丛低矮的黄褐色灌木,在肆虐的风中不住的摇曳。干枯的土黄色一直从脚下迤俪到了视野的尽头。天地之间,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两种颜色:脚下荒漠的土色和头顶晴空那一片极耀眼的蓝色。纯粹得让人心悸。除了两旁稀稀疏疏的丛丛灌木,荒漠中的道路几乎没有任何标志。只能隐隐的看出身边的沟壑残留着几分河道的痕迹。也许数百年前,曾经有河流经过这里,在这一带养育出了丰茂的草场和水源…,但是数百年过去了,大漠里的河流早已改道。湖泊也早已干涸,只留下一点依稀的痕迹,让人不胜唏嘘。“听老人说,这里原来也是有河的。”木雪融神色微微有些黯然:“只可惜…”

小钉反问她:“没有水,城里的居民如何生活?”木雪融叹了口气:“有一条地下暗河。不过,水流也越来越小了…”杨展和小钉的视线飞快的相碰,又迅速的各自闪开。再抬头看时,荒漠的尽头影影绰绰的,已经出现了那座传说中的城。越走越近,一行人渐渐的看清了城墙上空迎风飘扬的银白色旗帜,和旗帜上形状阴森的金黄色面具标志。木雪融回身扫视一眼跟在他们身旁的十数名护卫,眉目之间隐隐浮现出几分忧虑来。迟疑片刻,却只是压低了声音叮嘱说:“千万不可莽撞!”城门洞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座普通的边境小城。街道不宽,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的街道热闹得没有丝毫异样。而他们的出现,也并没有在人群中引起太多的注意。穿过街道,越往里走,行人渐渐变得稀少。一行人没有悬念的被带进了宫城。

出现在杨展和小钉面前的是重重宫阙后面的雄伟高台。华丽的白色石阶一级一级,一直通向了楼台的最高处。蔚蓝色天空下面,金黄色的琉璃瓦折射出耀眼的光线,华贵而冰冷。空气里也渐渐涌动出莫名的压力来。四下里鸦雀无声。甬道和台阶两侧,每隔数十步就木桩一般矗着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卫。皆穿着一色一式的银白色盔甲,手中的兵器在正午的骄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寒光。一派森然。小钉东张西望,终于忍耐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么一副吓人的架势——我猜当初修这座殿的人一定是疯的。完全就是一个妄想狂——想当皇帝快要想疯了吧?!”走在侧前方的木雪融斜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浅浅一笑。转头看向杨展,他仿佛没有听到小钉的挖苦,仍然是一派平静悠闲的姿态,仿佛正在热闹的大街上随意漫步。台阶的尽头,一座华丽的宫殿突兀的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风格一致——看来都是一个疯子修的。”小钉东张西望一番,撇了撇嘴:“就是侍卫太多了些。”木雪融按捺不主,白了他一眼:“少爷,留点力气吧!”说着不再理会他,拽紧了身上的长袍,低着头率先走了进去。粗大的银白色圆柱之间悬挂着柔软的金色帐缦,空寂的殿堂之上除了金色的暖炉,就只有上首立着一架金碧辉煌的嵌宝琉璃屏风,屏风之前设有宽座。整间殿堂居然只有这么一个座位,就仿佛来到这里的人都没有资格和这里的主人平起平坐。主人正端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懒洋洋的靠着软垫。远远看去,只觉得她身上头上一片耀眼的金色,反而让人分不出精力去注意她的容颜——她应该就是她们口中的“主母”了吧。

杨展一眼扫过,模糊觉得这人已不再年轻。小钉却不屑的哼了一声。座位上的女人微微睁开了双眼,一双光彩流转的蓝色眼睛,宛如幽深的海水。眼波微微一转,却看得所有人都是心头一跳。

宛如一道白光划过脑际。一直横埂在杨展心头的疑问,在这一瞬间真相大白。

身体也因为这个发现而变得有些僵硬。杨展深深的呼吸,生硬的从主母的脸上移开了视线。

下一秒,便触到了那双熟悉的眼。冷清自持的眼瞳,只在视线交错的瞬间微微露出一点迷茫。却也只是一瞬间,便又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泰然自若的扭转了视线,将审视的目光再度向了宝座下正在慷慨陈词的几个人。杨展只能费力的再度移开视线。越长安出现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无论如何,她也只是被防备而已,看眼前的情形,应该还没有翻脸。杨展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了宝座前面的这几个人。他们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为首之人正在向宝座上似听非听的女人语气激烈的陈述。这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年轻人,神情彪悍,一双栗色的眼睛不知是气愤还是激动,迸发出极骇人的亮光。他的身后,是几个沉默寡言的随从,都穿着一色一式的神色斗篷。仿佛感应到周围出现了陌生人的气息,其中一个转回身,微微抬起了头。

宽大的斗篷下露出来的是一张饱经沧桑的中年人的面孔。只是不经意的微微一瞥,这人又迅速转回身,垂下了头。可是这一霎,却足够杨展和小钉看清楚他的样子了:褐色的皮肤,眼睛不大,顾盼之间却目光犀利,隐隐有迫人之势。杨展和小钉心头震动,神情却都飞快的平静下来。隐在宽大衣袖下的手不约而同都紧握成拳。

二十一

情不自禁的,杨展的目光又落回到了越长安的脸上。和记忆之中已渐渐模糊的相貌比较起来,面前的人,五官轮廓都已有了很大的改变。皮肤细腻,五官也越见精致。但年幼时她眼里那几分掩饰不住的倔强,而今却真真切切,变成了深藏于骨的倨傲和…冷酷。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双清水般的眼瞳里的的确确,闪动着工于算计的冷酷——即使在看着他的时候。察觉了他的凝视,越长安微微回眸,迎上了他的视线。审视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而杨展却困难的移开了目光,只觉得她眼里那一份刻意的柔软竟比全然的冷漠更加让他难过。

她究竟是怎么了?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了?杨展的目光重新望向宝座之前那个慷慨陈词的年轻人,暗暗猜测他的身份来历。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刚才回眸的中年人悄悄将一只手反握在了背后,弯曲三指,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

杨展心头剧跳,连忙垂下眼睑,生怕被前方的人看出自己神色的异样。一旁的小钉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古怪的手势,不太自然的晃动一下身体,把重心移到了另外一条腿上。

这样一个手势,在认识它的眼里只代表一种含义:“准备动手!”而他,自然就是柳景天。他一路追踪到这里并不奇怪,奇怪的那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心甘情愿帮柳景天的忙,还是被胁迫将他们带到这里?变故却在一瞬间发生。守在宝座旁边的一名侍卫突然间一声不响的倒了下去,落地沉重的闷响令整间大殿的人为之一惊。随即,守在大殿门口的侍卫也接二连三的摔倒在地。宝座上的女人倏地睁开了双眼,迅速坐起身来。眼中虽有一丝慌乱,神情气度却依然镇静。微微一抬手,守在宝座后面的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迅速的奔出了大殿。只可惜她的一只脚刚刚踏过门槛,胖胖的身影就晃了两晃,一头扎倒在地。宝座上的女人猝然一惊。犀利的目光却不是扫向了摔倒在地的人,而是扫向了身旁的女人——越长安。“扑通”一声,宝座另一侧的侍卫也软倒在地。主母眼中怒意更盛,正要说话,坐直的身体却情不自禁的微微一晃——越长安却已趁着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如同掠食的大鸟一般向着杨展的方向急掠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双肩急速后退。

宝座前申请彪悍的年轻人却哈哈笑了起来:“起效了!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把会面的日期推迟三天?!”字正腔圆,说的却是安彦国的官语。他的话还未说完,一蓬蓬流矢自四面八方黑压压的扑向了宝座当中的那个女人。杨展被越长安拉着一路后退,等他勉强站稳了脚步回头一望,宝座之前的柳景天一行人也早已闪开。而宝座之上,密密麻麻的钉着一丛丛的羽箭,宝座上的人却早已不见了。越长安面色一沉,冷笑道:“竟以为自己的密道无懈可击?真真可笑!”

她松开杨展,抬腕将一枚流星弹弹向了殿外。随着流星弹在半空中一声爆响,大殿外面顿时杀声震天。似乎猜到了杨展心中的疑惑,越长安冷冷笑道:“她早想除掉我了。却没想到我先下手。我盼着这一天也很久了…”微微一顿,又自言自语的说:“那木秦刚才说‘起效’,那又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小钉忍不住问道:“那木秦是什么人?”越长安斜了他一眼,淡淡的说:“他是南秦部落的首领,他们部落的人称他‘白狼王’。是个软弱无用的东西。不足为惧。”正说着,阮珍珠带着一名男子一同进了大殿,杨展侧目看去,原来是旧相识——古墓之中被他击碎了右肩琵琶骨的雷夺。四目相交,暗潮涌动。越长安冷冽的目光扫过了阮珍珠和雷夺。雷夺连忙上前一步,恭顺的行了个礼:“禀少主,旧部已被全数捉拿。”越长安点了点头,淡淡的吩咐:“杀了。她的人一个活口也不能留。”雷夺领命而去。杨展惊讶之余,正要开口制止,越长安却嫣然一笑,冲着他摆了摆手:“展哥哥,这要命的当口,妇人之仁可是万万要不得。”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块黄金腰牌递给了阮珍珠,“这里暂时交给你。她活着终究是我的心腹大患。这两个人交给你看守,最好不要有什么差池。”说着纵身跃上宝座,一脚踢开了宝座扶手。哗啦一声闷响,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赫然出现。越长安毫不犹豫的纵身跃了进去。阮珍珠不过一回头,面前的杨展忽然出手如电,极迅速的点中了她的周身几处大穴。不理会她的惊诧表情,转头吩咐小钉:“你去找大当家。我跟着下去看看。”小钉点头,迅速闪出了大殿。密道中仅容一人通过,每隔数步就燃着一盏油灯。火光微弱,一团寂静。

杨展站在岔道口正在犹豫,就听其中一条岔道竟隐隐传来了微弱的人声。地道之中躲无可躲,杨展不由得握紧了从阮珍珠身上夺来的皮鞭。脚步渐渐接近,忽听其中一人低低说道:“留心!”却是极熟的口音。杨展微微一怔,轻声打了个呼哨。岔道中的人微微一静,立刻回应了一声。杨展飞掠过去,果然是柳景天,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为首的却是秋东岳和秋星河两叔侄。柳景天见他无恙,喜动颜色。连忙握住了他的手腕查看他的伤势。杨展连忙说:“无妨,毒都已经排尽了。”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极细微的一声脆响,宛如兵器相击。几个人对视一眼,飞快的向着声音发出之处急掠而去。白色的人影砰的一声撞在石壁上。一蓬鲜血随着她的身影飞溅开来,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狰狞的弧形。主母歪过头,轻轻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呵呵笑了起来:“只是这样?这样的手段就敢拿来对付我?”越长安撞在石壁上,又摔落在地,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边却有鲜血不停的往外涌。油灯的火焰被她们的掌风扇动,在幽暗的石室中不停的晃动,落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淡淡泛起了青白的光。目光中却透着几分异样的狞厉。看着她目露凶光缓缓逼近自己,越长安知道这一回,她断然不会再留下活口。忽然就想起了等在大殿上的杨展,心头竟掠起了一点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悲哀。“木梅?”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的在她身后响起。主母豁然转身,心头惊怒交加——不知何时,身后竟然多了这么些人。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缓缓掠过,最终落在了秋东岳的脸上。眼里蓦然间涌起了一阵惊慌:“你…怎么会是你?”

秋东岳却比她更加震惊,“怎么是你?真的是你?是你?!”最后两个字,却是带着万分肯定的语气,用尽全力大吼出来。木梅无意识的后退一步,神色瞬间恢复了镇定:“不错,是我。”秋东岳目眦欲裂,“哐啷”一声抽出了腰畔大刀:“你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木梅哼了一声:“他以为救了我一次,我就要用一辈子来偿还?真可笑!”

“你说什么?”秋东岳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木梅斜了他一眼,不屑的一笑:“我说什么?我说的是秋东岭自作多情,做起事来婆婆妈妈。我的手下是要接我回银面城接任城主之位,他却拼命拦着我,纠缠不休…,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叫人杀了他。”目光斜斜扫过去,却忽然发现他身后暗处,闪出一个修长的人影。似曾相识的面容,海蓝色的一双眼睛…木梅忽然怔住。目光象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不由自己的粘在这青年的脸上:“你…你…”

秋星河缓缓解下了腰畔的佩剑。这柄名叫碎月的佩剑有着银白色的剑鞘,剑鞘上镶嵌着名贵的蓝宝石,美丽的象是他的蓝眼睛。“星…河…”木梅迟疑的轻唤。秋星河将佩剑递了过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讥诮的浅笑:“不明所以的时候,我们总是会错误的珍视某些东西…”木梅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失神的凝视着他那双与自己酷似的眼睛。甚至连背后的越长安已经站起了身也没有察觉。直到一支长剑从背心直刺进了后心,她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与此同时,一只手用力将秋星河向后一拉。眨眼之间,一扇厚重的石门哗啦一声从头顶直撞了下来,“砰”的一声挡住了石室内的一切。阮珍珠迅速后退,直到后背靠在了光滑的石壁上,谨慎的目光来回扫视着面前表情各异的人群,忽然向着人群背后的那木秦微微一笑:“白狼王果然不同凡响。竟能想到在暗河里下药——让人防不胜防。”那木秦站在柳景天的身边,淡淡的反问一句:“是么?我们不过是被银面城逼得没有了活路而已。”阮珍珠诡异的一笑:“与我无关。你的仇现在怕是再报不了了。石室里的那两个疯女人,不论是谁赢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扇门再也无法打开——她们只要有一个还活着我都不能安心。既然银面城已经成了白狼王的囊中只物,我孤身一人,有生之年决不会踏足银面城一步。白狼王,你好自为之吧。”秋星河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你将她们怎样了?!”阮珍珠嗤笑一声:“那是你母亲自己设计的机关——只要放下就无法开启。要怪,就怪她自己好了。”说完手心用力在墙壁上一按,背后顿时裂开一道暗门。秋星河飞掠过去,却也只抓到了一幅衣角。就在这时,从地底忽然传出轰隆轰隆的声响。几个人面面相觑,那木秦忽然醒悟过来,大喊一声:“快回地面!”喊声未绝,脚下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碎石哗啦啦从头顶洒落下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远远喊道:“过这边来!”油灯早已熄灭。那木秦手中燃着了火折子,带着大家追随那女子而去。起初脚下还在微微颤动,渐渐的变得剧烈。不知走了多久,头顶终于现出了一道天光,转头四望,原来正身处一道巨大的山缝之中。山缝的出口,一个白衣的女孩子靠在山壁上,静静的眺望着银面城的方向。土黄色包围的荒漠中央,银面城的上空,一蓬浓烟正在盘旋上升。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袭来,浓烟正中的金黄色的殿顶宛如小孩子堆砌的积木一般坍塌下去,迅速没入了滚滚浓烟之中。一个人影挡在了她的眼前,她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原来是秋星河。“雪融,”秋星河眼圈微微发红:“我已经知道当日堕崖,是凌霜搞的鬼…”

木雪融淡淡一笑。也曾经设想过再见面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却不料真到了重逢时刻,却也只是一点心酸而已。身畔的山壁也开始剧烈的晃动,木雪融情不自禁伸手拭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泪。她知道他的这一滴泪是为了自己刚刚揭晓的身世。疲惫的笑了笑,拉住了他的手:“走吧,这里经常会有地震。只是这一次,似乎格外的剧烈。”听那木秦说,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地震了。不但将整座城深深的陷进了地底,而且在下陷的位置形成了一处巨大的凹谷。地下暗河随之暴露出来,在凹谷里形成了一处罕见的内湖。

湖边的土地仍在继续塌陷,没有人能靠近那湖边。杨展远远的看着那不住翻滚的水面,心头却既无悲也无喜。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野心也罢,雄心也罢,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荒漠里的风迎面扑来,杨展伸直手臂,只轻轻一松,那一段褪了色的发带就被狂风带走,飘飘摇摇,很快淹没在了滚滚黄沙里。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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