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附近哪有什么餐厅?方便面都比食堂饭强。”

叶念看了看表,下午只要再跑一个事业单位,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那就去市区的餐厅吃。”

叶皓拍拍手上的课本:“我下午有课。”

叶念直接拿过其中一本书,翻开的书页还是片片空白,几乎全新,连个折角都没:“你看。”

叶皓抬手搭着她的肩:“那就走吧,你请客,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两步,看见有人从身边走过也不避让,直接撞过去,骂骂咧咧:“滚开,没长眼睛啊你!”

叶念眼底情绪冷淡,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这样做到底应不应该,就算心里知道答案,还是会一意孤行。她从不觉得自己无辜。

最重要的人

“你到底是在哪里工作的?这么清闲,工资还高,我毕业后也去那里哈。”西餐厅里,悠扬的爵士乐如水流转,服务生静默地端着盘子来去,仔细地为客人铺开餐巾和刀叉,然后退到一旁。

叶念只含糊地说:“具体做什么不好说,不过会接触到一些内幕消息,所以会有保密费。”这话不完全对,但是也没有错,事务所里接触到的数据报表都是大公司内部的机密,他们工作的时候都只能用事务所统一派发的笔记本电脑和移动硬盘,这也是以安全角度出发而考虑的。

“内幕消息?比如什么?”叶皓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说话,“我爸说,那个致远集团的前总裁背地里肯定包了好几个女人,他那老婆就和男人差不多……”

叶念眨了下眼:“嗯?伯父和致远集团在商业上有合作?”

致远的公司规模其实比奕新还要大得多,开头几年是做物流生意的,因为那时候正规的物流公司不多,所以发展特别快,到了中期开始开发房产,整个产业转型得十分成功,现在还承包了航道,总的来说是发展很稳健的大型集团公司。而事务所的客户名单里并没有致远,一直是由另外一家事务所的会计师飞机来去为其做审计和税务咨询,她其实并不太了解。

“那是以前,现在早没了,我对这个没兴趣,问我也没用。”

不管是私人的,还是生意上的来往,最好都不要有。叶念见他吃了几口牛排,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黑色的机器来看,便问:“这是股票机?”

“是啊。”叶皓按了几下按钮,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到证券公司,要经纪人帮他买进几支股票。

叶念知道,股票机的推荐并不建立在正确的预测之上,而股票本身的价格变动是完全随机的,哪怕是最资深的金融分析师也不能准确预测,像国内这样信息弱有效的金融市场,想要准确预测的难度更大。更多的,要靠内部消息,比如现在还未发布的年度报表。恰好因为工作的关系,她还是能提前知道一些公司的经营数据:“那支xx医药的股票应该是不会继续走高的,估计很快就要跌。我劝你还是把买单撤销了。”

叶皓看了她一眼,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家上市公司的上半年业绩滑坡,几近亏损,这几天的股价却不断被人为抬高,那很可能是主力资金准备出货了。叶念懒得和他分析其中原因,只是说:“我知道些内部消息,再多的就不好说了。”

叶皓还是半信半疑,随口说:“反正买得不多,亏了也就亏了,无所谓。”

叶念也不欲多费口舌说服他,反正事实就摆在面前,过一段时间他自然会知道:“据说前一个月刚上市的那家xx电子不久会有利好消息放出来,你要是有闲钱的不妨买一点试试看。”

叶皓的态度很敷衍。

其实她现在这样说也是事后诸葛亮,事务所内部都知道这件事,只是知道归知道,还是晚了那么一步,现在想买这股票恐怕也买不进了。不然的话,每个员工光是买卖证券就可以一夜暴富了。

很快便到了事务所的一个业务高峰期,各大上市公司的年度报表预测纷纷出台,由于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不少大盘股爆出业绩亏损的可能,整个股市放眼过去就是一片惨绿色。

离得不远的九月份是每年例行考注册会计师的时间,因为这个缘故,经理分配人手的时候都没让她全国各地地飞。

待熬过这段非常时期,又慢慢空闲下来。

下班的时候接到陆晴的短信,加上林修要加班,天时地利人和。

每一次的经济萧条,最先波及到的是基础的产业,还有银行,而对于酒吧的影响却不怎么大。可见,都市人即使失业还是不会放弃这灯红酒绿的喧嚣。

叶念到“诺亚方舟”的时候,陆晴面前的吧台已经摆了四五只高脚杯子,而身为老板的李斯梵缺席。她被这场面吓了一跳,忍不住问:“你这是干嘛?这是酒又不是果汁。”

陆晴抓起杯子在吧台边一磕,杯子碎了一半,她就拿着剩下的一半指着叶念:“我心里不爽,看见别的女人幸福洋溢的样子就更不爽!”

叶念看着逼近自己鼻尖的玻璃杯,语气平淡地问:“李斯梵又怎么了?”

“他看上你那位高中女同学了,每天乐颠颠地去追求人家呢。也不想想看,人家和他会有共同语言吗?就算听音乐,人家听的是古典,他只听流行的,这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好不好?!”

李斯梵和易云初?叶念沉吟片刻:“李斯梵应该不会想到这些,他向来用直觉。热情来得快,消退得也快。”

陆晴愤然把碎杯子丢开:“我真是受够了!我爸都说不赌了,现在不知怎么瘾头又上来了,当初我妈就是为了这个同他离;一个亲弟弟,年纪见长脑子不长,现在是我养他,一句谢谢都不会说。李斯梵呢,他把我当什么?!”

叶念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又被陆晴打断,她也只能默默听下去:“要帮忙的时候,他们就来找我,等到没事了,就忘记有我这个人了,真受不了!根本就没有人重视我!”

“晴晴,其实说得肉麻一点,对我来说,你就是最重要的人……”

“少来这套,”陆晴挑着眼角看她,“多重要?比林修重要?”

“嗯,我认识林修在认识你之前,就是算上这之前的,实际上不过一年而已。交往到现在,连半年都没到。可是我认识你到现在,我们相处过的时间,整整八年。八年和一年,你说是谁更重要?”

“听起来就像我抢了你男朋友,你也不会生气似的。”

叶念微微一笑:“会生气啊。可你不是这样的人,就不存在这个前提。再退一步说,如果真的抢得走,男人就没有责任?这种事情,实际上就是你情我愿的,难道还能被强迫去出轨么?相比之下,如果你这样做,给我的打击会大很多。”

陆晴看了她一阵,忍不住问:“你这么悲观,难道林修没有和你说过今后的打算吗?比如结婚什么的。”

“他说过,不过我没有太当真。有些事情,太认真了,期望值也越高,结果反而不那么尽如人意。”叶念接过调酒师推过来的杯子,道了谢。只见那调酒师抬头看着她们身后,微笑着问:“先生,你要点什么?”

陆晴回头望,有点惊讶地开口:“林修?”

叶念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她刚才说的话不会那么巧都给林修听见吧?那可真的糟糕了。她有点心虚地问:“你今晚不是要加班?这么早。”

林修走近两步,抬手搭在她肩上:“我看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就提早回来。”然后转头看向陆晴:“我来接叶念回去,不会打扰到你们聊天吧?”

陆晴忙道:“没事,不打扰不打扰,你快点把她带走吧,我看见你们这一对心里更添堵。”

叶念忙无声地问陆晴“他听到了多少”,陆晴摇摇头,调酒师抬手撑在吧台上,笑得有点促狭,压低声音说:“大概从你那个一年和八年的理论开始。”

……那就是说全部都听见了?叶念有点郁结:“你居然也偷听。”

调酒师笑:“我没试过男女恋情,所以有点好奇,哈哈。”

林修揽住叶念的腰,不给她应对的缓冲时间:“走吧,我没把车停到车位里,怕被开罚单。”

这样一路走出酒吧,打开车门坐到车上,叶念觉得林修的态度都和往常没两样,遂决定主动提起:“林修,刚才的一些话是安慰晴晴说的。”

林修转过头,静静地注视她一阵,淡淡地一笑:“我知道。”车窗外的霓虹灯光逸进来,在他的脸上形成一片淡淡的光,明灭不清。

隔了片刻,叶念听见他轻声问:“一年和八年的差距,你觉得这很重要么?”

这当然很重要。她的人生才开始四分之一,而这八年就几乎占去了她所有最为深刻的时光。不过在有些事情上是不能太过诚实坦白,于是她回答:“那也不一定的。”

林修语调上扬地哦了一声,问:“还分特殊情况?”

叶念立刻反应过来:“不就是你和易云初吗?很明显的,你原先一直都和她比较熟悉,难道你其实很喜欢她?”

林修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危机顺利解除。叶念吐出一口气来,和林修说话真是要用脑啊,不然很容易被回击到体无完肤。

打开房间的门,叶念正在摸索电灯的开关,忽然感觉到林修伸臂搂住她的腰,逐渐加重力道:“叶念,我忽然发觉你很有小聪明。”

她愣了一下,偏过头去看他:“如果你愿意把‘小聪明’换成‘急智’,这句话会变得比较中听。”

林修低下头,嘴唇滑过她的耳边,顺着颈项停在大动脉的位置:“那么,请用你的‘急智’告诉我,我是你的谁?”

不知道为什么,叶念有一种“如果回答不正确他真的会咬下去”的错觉,忙说:“啊,你是我的——不对,我是你的肋骨。”

林修轻笑出来,伸手打开客厅的灯:“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怎么会信仰基督教?因为喜欢圣诞节?”

每到圣诞夜,教堂里总是特别热闹。的确有不少人喜欢这个西洋节日胜于教会本身。叶念想了想,回答:“其实我比较喜欢万圣节,讲鬼故事才有气氛。”

“也对。这一天,大概所有女人终于都可以不用化妆就出门。”

叶念忍不住拿包打了他一下:“看你人模人样的,居然不喜欢说人话。”

无法救赎

工作日照常忙碌。叶念打开电脑,把做好的报告一份份打印,然后装订归档,把档案袋封口后签上名,忽听经理远远地叫她:“叶念,你把近江房地产的审计报告找出来,这些要全部注销档案。”

叶念应了一声,按照字母索引找到那部分的审计报告:“近江想换事务所?”

“他们是不想换,只不过现在控股权到致远集团手里了,子公司当然随母公司去别家了。”

又是一出人间惨案。大的吃掉小的,不大不小的等候时机随时准备蚕食比它大的,正是自然界物竞天择铁定律的最好诠释。

叶念把档案全部调出来,回到办公桌边看见手机屏幕亮着。她打开收到的短信息,竟是叶皓发来的:“你最近还有没有内幕消息了?”

她想了想,回复说:“致远集团,股票代码你自己查。不过涨幅空间估计不会太大。”一般来说,价格被疯炒上去的股票本身是有问题的,但是像致远这样稳步发展、公司经营信息基本透明化的,里面的猫腻无疑要少很多。

隔了两日,等到致远集团成功控股近江房地产的利好消息放出,股价都一直有幅度和缓的增长。

叶念知道差不多是时候收手了。

目前为止,这个局里的每一步都很精确,只差最后一步,即可完成。她觉得再拖下去只会想得越多,也越加容易犹豫,最后难免会出现差错,功亏一篑。是以叶皓后来提出周日请她喝咖啡,她也欣然答应。

见面的时候,叶皓刚换过新发型,还重新染了色,显得很精神。

叶念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微笑问:“你这次的头发做得很好,是哪一家店?”

其实不光是换了新发型,连身上的衣服都是某知名品牌的新款,看来在股市的确是赚到钱了。的确有很多人尝到这种甜头,就会沉迷下去,直到倾家荡产。

她和叶皓东拉西扯几句,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手机是半年前上市的,伯父怎么都不给你换个最新的?”

叶皓面露不愉:“别提了,我爸妈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去年开始管我花钱,每个月刷卡都有限额,信用卡透支额度也取消了。”

这个经济限制是去年开始的么,难怪会向同学索取这么多钱,结果惹上官司。

叶念笑了一下:“伯父生意做得这么大,一定不是在乎钱。其实你可以向你同学借,下次还了就是。”

叶皓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些人都太小气,之前借了那么两三次没有及时还,居然还要起诉我!神经病!”

叶念故作惊讶:“最多你还的时候多算点利息给对方好了,现在的银行利息都只有这么点,居然为了这个起诉你?”

叶皓笑嘻嘻地看着她:“所以你以后有了内幕消息要多多告诉我哈,你没有本钱,可是我有,我赚了钱分你一半,怎么样?”

“不是伯父不给你零用钱了,你哪里来的本钱?”

“啧,明的借不到,暗的还是可以的,上次你告诉我要买那只致远集团的股票,我就去个人办起的钱庄借了,现在本息都还清。”

那种个人提供的贷款其实就是地下黑钱庄,叶念也时常收到类似的短信息。短信里说的看似每日只需非常小额的利息,实际上,一天一天累加起来的利滚利很快就会超过本金。叶念本来就打算建议他去这种钱庄贷款,却没想到他已经这样做了。

她从包里拿出记事本,把其中一页撕下来折起放在桌子中间:“赚了钱的话倒也不用分我一半,我抽2%的佣金就够。”

前提是真的能赚到钱。

“还有,这个是最近唯一的机会,你千万别忘记了,要尽快入手,看看赚得差不多就抛出。”叶念想了想,“最好多投入点资金,你大概准备借多少?如果不够的话,我手上还有点闲钱。”

叶皓报了个数字,这数字比叶念原先预计的还多些。他打开那张纸看了看,皱眉道:“这只股票是ST打头,业绩是亏的。”

“现在不就是这样,亏得越厉害,股价越高。”事实上,要从事务所庞大的数据库里找到这么一家上市公司还真的很不容易,目前还没有业绩亏损预警出来,可送过来的报表上却是修饰得太过,漏洞不少,高级经理Matthew亲自做这家公司的报表审核,判断对方公司已经连续三年亏损,必须暂停交易,对于报表本身也签下否定的意见。

从咖啡馆出来,夏日的阳光剔透到刺目,眼前的世界都是白晃晃的一片。这本该让人觉得炎热焦躁的夏日。

叶念却一点都不觉得热,经过教堂时,听见里面传来钢琴清脆的声响和歌声,便走了进去。周日,是固定做礼拜的日子。

她站在最后排,远远地看着台上唱诗班那些少女们捧着书的侧影,青春洋溢,柔软得美好,阳光晕染在身后,像是为少女们平添出圣洁的白色羽翼。

神爱世人,他将自己唯一的儿子留在凡间。

叶念很怀疑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天堂。如果有,外婆大概正在天堂。只是她再没有机会见到,她只能下地狱。

她不是无辜的,她有罪,却已不想获得救赎。

短短一周时间内,各家上市公司的年报纷纷公布。

因为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整个股市崩盘,不少会计师事务所卷入假账的丑闻,沪市股指在收盘时跌破1700点。从当初的6000点指数到如今的1600点,几乎就是那么几个月的时间。

叶念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个股价格曲线,几乎是呈垂直状向下倾斜。

周一周二的时候还是被抬升价格的,这也难怪,主力资金要退出,然后周三下午到现在,连着跌停,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年报明天就会出来,之后会暂停交易,整顿以后再上市,再跌停。

其实叶皓若不贪心,他完全可以来得及获利后退出。可是他不会,甚至会投入得更多。这是大多数人屈从和追逐利益的心理。

她自然不担心伯父一家会找上门来,尽管他们现在大约很想这样做,可惜从那一年开始,他们就不曾了解过她住在哪里,做过些什么。更何况,现在怕是要焦头烂额想着怎么卖掉手头上的厂房土地来偿还高利贷。

而开头两天,叶皓还会坚持不懈打她的手机,似乎以为打通了电话便能抓住她一般。叶念直接把这个号码转入来电黑名单,不受其骚扰,清静过三五天后把号码调出来,打过去时,语音提示说对方已经关机。

大概是她的心情好得有点诡异,连高级经理Matthew都有所觉察,注视了她几秒钟后问:“你知道自己最近要升职加薪?”

对于这种西方式的冷幽默,她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以为自己会升职加薪?”

而林修更直接点:“我以为你中了一千万。”

恐怕还不止这个数目,只不过最后进的不是她的口袋而已。完全损人不利己的事,她还做得这么开心。

一年中的第九个月份,是全国的注册会计师统考。

叶念考完最后一门单科,居然在考场门口碰上杜晓杜,对方那脸色惨白、双眼红肿,形容十分憔悴:“……你怎么了?”

杜晓杜撇了撇嘴,看向另外一边:“没事。”

叶念也不勉强,和她同行了一段路,忽然手臂被她一把抓住,杜晓杜恶狠狠地说:“你赶紧回家把你家男人管好,否则到头来给他人做嫁衣,哭死都来不及!”

叶念怔了一下,反问:“什么?”

“我说林修和那个姓易的法律顾问。他们感情可真好,每天中午都一起出去吃饭,还有说有笑的。”

前面不远处就是街心公园,叶念语气平淡地说:“我们去前面坐一坐,慢慢说。”

不知道最近是不是失恋的高发季节。刚安慰过陆晴,便轮到杜晓杜。叶念原来就听杜晓杜说过她和她男朋友是如何在大学里相识,毕业之后一直同居,还告诉她说他们打算今年年底的时候领证结婚。

“本来也只是以为是那个女孩子缠着他而已,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我懒得计较,计较来计较去都是和自己过不去,后来才渐渐发觉不是这样的……”杜晓杜捂着眼睛,肩胛微微发抖,隔了好久才带着哭腔说,“有一次,我偷看了他的qq聊天记录,他的一个哥们问他,难道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女孩子吗?他居然回答,这个女孩子如此优秀,是男人都不可能不动心,可是他对我有道义上的责任,没有办法。呵,责任?我耗费了这么多青春在他身上,他只对我有责任?!他还吃猪肉呢,怎么不对母猪负责?”

叶念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没有介入其中,是无法切身体会到她的感觉:“肯付责任的男人还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