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伊拉垂着脑袋站在那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树前面,还是沉默。

就在赖加伯爵府里多了一棵名叫“茉伊拉”的树时,尤金的军队一路向北,在接连几场胜战之后,终于在诺德亚城吃了一回败战,由此,竟是再也无法向北一步,久久僵持不下。

据说,伊里亚德又出了一员猛将。

圣诞前夕,伊里亚德王朝的凯里王子出使约特,带来了伊里亚德一世病危的消息,要求和解。

赖加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寒着一张脸坐在宽大的高背椅子里,与他冷冰冰的气质毫不相符的是…他怀里抱着一个大号的蜜糖罐子,正用勺子舀着蜜糖往嘴巴里塞。

看着这位年轻的伯爵大人眼睛眨也不眨地把甜得渗人的蜜糖大勺大勺地往嘴巴里塞,站在一旁的管家忍不住起了一层鸡毛疙瘩,看来是时候通知厨房多买一些蜜糖回来了…

“你说什么?凯里王子出使约特?”握着勺子的停了下来,赖加终于抬头,正眼看向管家。

感觉自己终于有了一点存在感,管家老泪纵横,忙上前一步,“是的,据说伊里亚德一世病危,凯里王子此行是来求和的。”

听到凯里的名字,茉伊拉有些瞪大了眼睛,他才失去哥哥,现在父亲又…在这种时候,他却必须出使约特来求和,对于一个孩子,是否太过残忍。

赖加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茉伊拉,见她听到凯里的名字时脸上露出来的关心,有些不爽,哼了一声继续啃蜜糖。

只不过,伊里亚德一世…病危么…

似乎连嘴巴里的蜜糖都失去了味道,赖加低头沉吟,那个强悍的男人果真会这样轻易倒下?

“伯爵大人?伯爵大人?”见自己的存在再一次被无视,管家再次老泪纵横,“伯爵大人…您理理我呀…宰相大人还在大厅里候着呢…”

“你说什么?”赖加扬了扬眉毛,有些惊讶。

“宰相大人带来陛下的旨意,说要召见你…”

“…艾德。”赖加忽然撇头看向他。

“欸?”见伯爵大人记住了他的名字,管家艾德有些受宠若惊。

“以后讲话,请直接讲重点。”赖加站起身,轻飘飘说完,丢下在风中石化的可怜管家,直接大步走出书房。

宰相巴莱特年轻的时候也是风靡帝都的贵公子,据说也留下了不少风流账,如今虽然已到垂暮之年,却依然精神奕奕的样子。

赖加走进大厅的时候,便见他正悠哉地品茶吃点心,“宰相大人,让您久候了。”

“你们家糕点师傅不错。”巴莱特抹了抹胡子,笑眯眯地站起身。

赖加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竟劳您亲自来。”

“呵呵,这话真是见外,其实我早就想来拜访一下传说中的赖加了。”

“传说?”

“一个盲眼的年轻人,仅凭一己之力,就解决了在西北一带盘踞了五年之久的悍匪‘恶魔之子’,这则消息传到帝都的时候,不知道引起多少名媛淑女的的爱慕之心呢。”巴莱特喝了一口红茶,笑道,“更何况之后代表伊里亚德出战约特,又几次三番救克洛怡公主于危难之中。”

看来帝都,果然没有简单的人物。

他说盲眼的年轻人,他说他曾代表伊里亚德出战约特,这些都是禁忌,就算是马卡斯二世召见他的时候,也刻意略过没有提及,眼前这个看似已经垂垂老矣的宰相大人却是毫不在意地说了出来。

有些事情不用挑得太明,赖加自然心中有数,他淡笑一下,“不知道陛下有什么旨意?”

“瞧我,竟是老糊涂了。”巴莱特愣了一下,笑着抚了抚额头,“陛下要召见你。”

“那便不宜耽搁,我们这就进宫吧。”

刚走到大门口,赖加便见几个女佣正围着一棵树忙里忙外地贴金箔缠银线,把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树弄得当真一个花枝招展。

“呃…这是在?”巴莱特疑惑。

赖加也是一脑子问号,“你们在干什么?”

“啊,伯爵大人。”侍女们红着脸,一边偷看年轻的伯爵一边回禀,“艾德管家说您很重视这棵树,要我们好好照顾。”

重视这棵树?赖加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没事为什么要重视这棵蠢树?

“啊!茉伊拉要倒了!”忽然,其中一个侍女大惊失色,尖叫出声。

赖加大惊,下意识看向茉伊拉,茉伊拉却好端端站在他身后什么事都没有,狐疑地扭头看向那个尖叫的侍女,结果便见她们正诚惶诚恐地看着那被贴金缠银的树,那棵光秃秃的树显然受不起重压,已经摇摇欲坠。

然后…倒了下来。

“啊!茉伊拉…”侍女们悲伤万分。

赖加的嘴巴抽搐了一下,“你们叫她什么?”

“艾德管家说,这棵树叫茉伊拉,是您的守护天使。”一个侍女双眸含泪,万分悲切地回答,“想不到它竟然这样薄命…”

赖加一头黑线地想起来那天早上他指着茉伊拉给管家看的时候,茉伊拉正站在这棵树前面。

“呵…呵呵,赖加先生的爱好真有趣。”巴莱特干笑。

“噗…”一旁,茉伊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赖加微微红了脸,面色愠色地瞪了茉伊拉一眼,“茉伊拉,不准笑!”

茉伊拉哪里忍得住。

见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赖加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温柔起来。

这样,也好…

“汪汪…”一只小狗正好从他眼前走过。

在众人的眼中,伯爵大人正充满温情地望着那只毛茸茸的小狗。于是,伯爵府很快多一只叫茉伊拉的小狗…

成长的代价(一)

巴莱特热情地邀请赖加与他共乘一辆马车,于是坐在入宫的马车里,各自心怀鬼胎的两人开始假作惺惺相惜状。

“看着这些街道,这些房子,仿佛岁月从未前行过呢。”巴莱特摸着胡子,望着马车外面三三两两的行人,感慨万分的样子,说着看了赖加一眼,“只不过看到赖加先生,才真真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后生可畏呀。”

“宰相大人说笑了。”赖加也笑,视线却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只不过他的视线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看着那被车窗框出来的小小的一片天空。

天空暗暗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有没有人说过,赖加先生的眼睛很特别。”巴莱特深深地看了赖加一眼,眼角的皱纹因为笑容而加深,“特别的漂亮。”

“因为颜色太淡,看起来像无瞳吧。”赖加勾了勾唇,“听闻在约特,无瞳会被视为恶魔之子。”说着,带着淡淡笑意的眸子瞥向巴莱特,“不过这样的传闻也只是传闻而已吧。”

“那可不,传闻害人呐。”巴莱特眯了眯眼睛,凑近了赖加,“你可别说,就有那么一个蠢货因为这么一个传闻,狠心对自己的儿子下毒手呢。”

“哦?”赖加挑眉。

“伊里亚德那个病危的陛下呀。”巴莱特嗬嗬低笑,“听闻他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时因为眸色极淡,被视为恶魔之子,一出生就被关进了‘死亡之塔’呢。”叹了一口气,巴莱特连连摇头,“都说虎毒不食子,那可不比老虎还毒么。”

“是呢。”赖加低笑,长长的眼睫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看着赖加脸上模糊不清的笑,茉伊拉微微皱眉,那个宰相大人,究竟想干什么。

“不过…”巴莱特话头一转,又道,“如果那个无瞳的孩子还在,可是伊里亚德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呢。”

赖加又笑了一下,“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不吃不喝,怎么可能活下来。”

“是啊,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略略浮肿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精光,又迅速地掩去,巴莱特笑道。

“唔,也许因为他有守护天使吧。”赖加摸了摸下巴,银灰色的眸子里透出一丝暖意。

“啊?”巴莱特一愣,随即想起了伯爵府门前那株缠金绕银最后不堪重负轰然倒地的树,干笑连连,“赖加先生好风趣,好风趣…”

带着笑意的眸子瞥向茉伊拉,茉伊拉微微一愣,一时竟是挪不开视线。

“啊,下雪了。”巴莱特的声音再度响起,打破了静谧的气氛。

赖加和茉伊拉都看向车窗外,果然,暗沉沉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

“今年的第一场雪。”巴莱特轻叹,“只是尤金伯爵怕是没有这赏雪的心情了,他最近可是败绩连连啊,帝国远征军的威名怕是不保喽。”

赖加没有搭言,凯里能够在这个当口出使约特来求和,是因为伊里亚德有求和的资本吧,而这个资本,恐怕就是最近将尤金伯爵那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帝国远征军死死压制在诺德亚城的那个人物。

“这么说起来,尤金伯爵与赖加先生也有些过节呢。”冷不丁地,巴莱特又道。

“宰相大人何出此言?”

“恐怕精明如尤金伯爵,他也会意识到单凭那个草包布莱兹,是不可能轻易至亚尔曼于死地吧,如果不是赖加先生已经将其拖得疲惫不堪的话…”

“不知道陛下有什么旨意。”赖加淡淡截断他的话,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巴莱特拐弯抹角,一再提醒他和尤金有过节,又一再地示好,无非是想提醒他留在帝都就必须赢得足够自保的力量,这些当然不会是巴莱持自己的主意。

在凯里出使约特的节骨眼上,巴莱特给他来了这么一出,又一再提醒他身为伊里亚德家长子的身份,以及不容置疑的继承权,究竟是何用意用脚趾头也可以想得出来了。

“聪明如赖加先生,陛下的意思一定早就猜出来了。”巴莱特笑得一脸的褶子,“明人不说暗话,赖加先生的真实身份陛下早就了若指掌,这一次伊里亚德公爵病危,身为长子您有绝对的权力继承他的一切。”

他说伊里亚德公爵,公爵,而不是伊里亚德一世,陛下。

如此微妙的称呼。

“十几年前他们没有承认我的存在,我不认为十几年后会有所改变。”赖加淡淡地道。

“如果有马卡斯陛下的承认呢。”

赖加怔了一下,的确,如果有约特帝国皇帝陛下的承认,那么他…就可以有一个名正言顺。

“伊里亚德一族叛变,倘若连年征战,苦得还不是天下百姓,但如果是赖加先生继承了伊里亚德家,一切就大大的不同了。”巴莱特说了这里,顿了一下,又神秘兮兮地笑着凑近了赖加,“而对于赖加先生本人而言,好处可不止这一个呢。”

“哦?”

“陛下只有两个女儿,唯一到了适婚年龄的克洛怡公主可是对您青眼有加呢,如果伊里亚德和约特联姻,那么非但可以平息战争,将来约特帝国的皇帝宝座,又舍您其谁呢?”

巴莱特宰相说,您。

雪越下越大,扬扬洒洒。

茉伊拉因为赖加久久的沉默而有些难受,以至于马车停下的时候,她还没有察觉。抬起头来时,才发现宫门已在眼前。

随着领路的宫人走进大殿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马卡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