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作品全集》【荆棘王座Ⅰ猛虎蔷薇】

在那个神权交织的年代,整个城市涌动着愤怒与悲伤。

西泽尔,他会带领我们站在翡冷翠的最高处,一同俯瞰着深深的夜色与横流的欲望,以及暗夜下翻涌转动的命运之轮。而一同被俯瞰的,还有他的命运。

那是一首镇魂歌,就像整整一个军团的天使在云端高唱,如暴雨如雷鸣。可暴雨雷鸣之外,又有隐约的悲伤。

第一章·夜城祭

【1】火刑架·The Cross

翡冷翠的夜色铁一样坚硬。

城堡的黑影矗立在大道尽头,哥特式尖顶直刺夜空,像是巨大的铁甲骑士竖起密集如林的骑枪圣都,梵蒂冈。

地面震动,如狂雷滚动着推进。八匹烈马拉着黑色的车,喷着白色的气,驰入梵蒂冈的正门。都是纯色的黑马,笼着黑铁的面罩,眼睛血红,像是夜色幻化而成的猛兽。铁面罩额心的位置用红铜镶嵌出十字花纹,蛇被利剑钉死在十字中央。

“异端审判局”的标志,这是一辆有特权的马车。

马车停在广场上,一身黑色法袍的男人缓步走下马车,冷冷的四顾。

他大约三十岁,坚硬的脸上已有了细细的皱纹,黑色微卷的长发里满是沙尘。左手一本破旧的羊皮面《旧约》,右手黑色提箱,格外显眼的是插在大腿两侧的火枪。虽然穿着法袍。但和其他教士不同,他的法袍不是柔软的长绒棉或者丝绸质地,而是用粗线缝合厚实的毡子,领子高高竖起阻挡疾风。这件线条坚硬的法袍很旧,有些地方被磨成了白色,紧紧裹着他肌体分明的身体,像是一件铠甲。

看外表这个男人介乎神父、军人和巡行于荒野的野兽之间……也许三者都是。风掀起他的法袍,空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神父的目光是穿越巨大的广场,眺望那座半隐在黑暗中的雄伟建筑。

那是一座白色大理石教堂,坐落在层层石阶上,尖塔凌厉如剑。浓郁的巴洛克风格,从上至下雕琢无数的天使、恶魔、龙和圣王,垂直锐利的棱和线赋予它修长而森严的美,但在这个死寂的夜晚,在灯光照耀下,那华丽的白色大理石外墙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壁立的层层白骨。

数白盏灯和数百个全副武装的军人包围了它。军人们半跪在台阶下,把沉重的多管火枪扛在肩上,枪口对准教堂各个出口。这种军械局特制的多管火枪只要一触发就能射出全部枪弹,任何人走出来都会瞬间面对上千枚枪弹。

圣洁之地将在今夜成为战场,神父舒张鼻翼,狠狠地吸入空气中的火药气息。

身穿黑色军服的军人从背后逼近了他,目光冷冽:“德鲁苏斯神父?”

军人胸口也有十字、利剑和蛇的铜制徽章,这是一个异端审判局的高阶“骑士”,隶属拥有特权的宗教军队。

神父面无表情地递上自己的证件。

骑士核对了证件,微微点头,把一份写在羊皮纸上的文件递了过去。

“判决书?”德鲁苏斯扫了一眼。

“很抱歉没有提前告知今晚的工作,因为一切都是保密的,在到达这里之前,任何人都不知道今晚的工作。我们也一样,”骑士说,“今晚一个女巫将被处以火刑,请您为她做临终弥撒。”

“在这里?”德鲁苏斯皱眉,“这里是梵蒂冈,是圣所,不是刑场。”

“女巫的邪力很强大,要借助镇压她身体里的魔鬼。”骑士说,“也是为此从外身把您调来,您有为吸血鬼和食死徒做临终弥撒的经验,能胜任这份工作的人不多。”

“所谓吸血鬼和食死徒,在仁慈的神眼里都只是堕落的灵魂,我们也一样。”德鲁苏斯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审判官已经在里面等您了。”骑士说着,忽然伸手取走了德鲁苏斯的两支火枪,“抱歉,任何武器在西斯廷里都是不允许的,还有您的提箱我需要检查。”

德鲁苏斯默默地打开黑色提箱,一片纯银的光辉溅了出来。十字钉锤、三棱钉、双细剑、钩子、牙锯、形状像是鱼鳃后那两根细骨的薄刀……所有工具都是纯银的,连盛着草绿色液体的玻璃瓶也以纯银箍口。

“这就是传说中的刑具么?这是什么?”骑士抓起玻璃瓶。

“止血药,这些东西刺进女巫的身体之后有的会导致她们大量出血。她们有的没法坚持到点火、必须做止血处理。”德鲁苏斯淡淡地说。

“果然是最出色的行刑神父,”骑士赞叹,“您亲手杀死过多少异端?”

“杀死?我以为我是在拯救他们的灵魂。”德鲁苏斯合上了提箱。

金属转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教堂的黑铁大门缓缓洞开。

德鲁苏斯穿越那些持枪的军人们,缓步走上台阶,军人们的身体绷紧,厚实的军服下肌肉隆起,好像教堂里随时会扑出魔鬼来。

就好像是水库的闸门裂开,温暖的光海潮般倾斜出来洒在德鲁苏斯身上,好像里面正举行一场盛大的狂欢,但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好像里面正举行一场盛大的狂欢,但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骑士未到台阶尽头就停下了脚步:“获准进入的只有您,我没有权限向前了。”

“这样也好,”德鲁苏斯淡淡地说,“我做临终弥撒的场面,有些人看了会不舒服。”他走进教堂,黑铁大门在他身后关闭了,骑士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神父黑色的背影行走在火焰颜色的通道里,好像孤独的灵魂走进地狱。

“一个外省来的神父,在异端审判局的面前也敢这么倨傲。”骑士的同僚,火枪队长走到他的身边。自始至终,德鲁苏斯没有向这位高阶骑士行礼。

“说是做临终弥撒的神父,其实是最优秀的刽子手,”骑士说,“用那些精巧的工具贴身处刑,比我们把枪弹打进人的身体需要更狠的心。这种人不能得罪,跟地位无关,因为他们跟死亡走得太近。”

“听说他们自称雕塑家,但是不雕石膏,而是人的身体。”火枪队长耸耸肩,“想起来这种人和女巫谁离魔鬼更近一些。”

“让你的人准备开枪,我们获取教皇的直接授权,任何未获许可的人想要进入或者离开这间教堂,可以直接射杀。”骑士低声下令,“从现在开始,这里是炼狱。”

教堂里如高山如海洋般的烛光,照亮了宏大的天顶和壁画。成千上万支白色蜡烛架在数百个银烛台上点燃,一卷红色的地毯一直铺到深处。红毯的尽头是一具黑色的棺材,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纯银长钉。把死者的遗体放入棺材后,下葬人会将所有银钉敲下去,这些带倒钩的钉子会把棺材彻底封死,然后再在棺材上镇压一块巨石,以免那个被魔鬼诱惑的死者从地狱里回来。这是埋葬吸血鬼和女巫的传统,据说多年之后打开那些异端的棺材,会看到棺材的盖板内侧都是深深的抓痕,而这些异端的枯骨居然长出了锋利的指甲来。

但这具棺材异常精美,不光是工艺和木质,盖板中央甚至用黄金镶嵌着十字。整具棺材被数千朵鲜红的玫瑰环绕。这次的女巫来自一个尊贵的家族,这毫无疑问。

审判官就坐在棺材旁的长桌边。他穿着一席垂到脚底的黑袍,没有一丝一毫别的颜色。黑袍连着兜帽,把他的头发也都遮住。他的脸上带着铁面具,面具上蚀刻着圣者屠龙的花纹。这是审判官一贯的穿束他们不在人前露脸。

德鲁苏斯微微皱眉,长桌边居然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浑身白色的男孩,大约七八岁。德鲁苏斯不由自主地直视男孩的眼睛,大概每个初见男孩的人都会注意他的眼睛,黑瞳比普通人打了一圈,黑得没有任何杂质。凝视他的眼睛就像凝视没有星辰和月亮的黑夜。

男孩站起身,彬彬有礼的向德鲁苏斯致意,张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就在这个时候,一阵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过,成千上万的烛火为之一暗。他的名字被风声吞没了。

“德鲁苏斯神父,请坐。”审判官微微点头,“现在,我们人都齐了。”

“在这里,我们将走完最后的程序,之后执行火刑。你们两个都要在结案文字上签字,我们是这场审判的最终见证人。神的目光在我们背后。”审判人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审判人把厚厚的一叠文件推到德鲁苏斯面前,这是全部的宗卷。女巫每项罪名都记录在册,附以不同的证词,每一份文件都有庭审时的签名。证词就像铁一样坚硬,研究黑魔法、行鲜血祭祀、盗窃尸体、崇拜恶魔、侮辱神圣……按照宗教法律,任何一条都是终生监禁的罪刑。德鲁苏斯翻到最后一份文件,迟疑了一瞬。最后这份文件陈述的是女巫试图把自己的两个孩子烧死献给恶魔的罪行。

“她试图烧死自己的亲生孩子?”德鲁苏斯抬起眼睛。

“是的,所有牵涉到人伦的异端罪都会被加倍处罚,就射最后这条罪行把她推上了火刑架。”审判官说,“但是行黑魔法的女巫总是相信,要从恶魔那里交换东西,就必须舍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处女会为那邪恶的欲望舍去贞洁与人淫乱,母亲却会奉献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是最不能允许的恶行。”

“我理解,但是这份文件没有人签名。”德鲁苏斯把宗卷推了回去,“处刑人必须核对全部的庭审文件,所有程序都要完整无缺,否则我不能签字执行。”

“所有程序都会完整无缺。”审判官把一管蘸水钢笔递给了坐在德鲁苏斯旁边的男孩。

“你可以拒绝证明你母亲的罪,有其他证人可以签字,但如果你愿意,就写下你的名字。”他的眼睛在铁面具的背后温和而凝重,声音低沉浑厚,父亲般令人信赖。

德鲁苏斯微微一震,猛地扭头看向男孩。这不是他第一次行刑,他面对过各种即将被处刑的异端和他们的家人,表情各式各样,从呆滞到崩溃到狂暴。死是神收割的镰刀,能撕开人类的一切伪装把隐藏在心底的本性暴露出来,几乎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是赤裸的,肆意疯狂。但在男孩的眼睛里,他只看到夜一样的黑和铁一样的坚硬。

是对母亲要杀死自己献祭的仇恨么?德鲁苏斯不敢断言。

“无论你签不签字,都无需为自己担心,女巫罪并不影响亲属。你是无辜的,教皇已经特别恩准,在处刑之后你们将在法律上脱离亲属关系。换而言之,过了今夜,她就不再是你的母亲。”审判官又说。

“谢谢教皇陛下。”男孩乖巧的说。

他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看完证词,点了点头:“我可以证明这里所说的一切。”他用蘸水钢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把文件推还给审判官。

“现在全部程序都完整了,神父,您对行刑还有疑问么?”审判官转向德鲁苏斯。德鲁苏斯没有回答,从男孩手里接过蘸水钢笔,在处刑人一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神父,请从我背后的旋梯上去,女巫在那里等您。”审判官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阿门。”

德鲁苏斯起身,提起黑箱,里面的器械发出沉重的声音。他转身就要走,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这个来自外省的神父看起来在“礼节”这一关上特别的欠缺。

“没有其他问题了么?比如……要被处刑的是谁。”审判官在他背后问。

宗卷中女巫的名字被黑色的树胶涂抹了,德鲁苏斯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在对贵族处刑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涂上树胶之后在烈日下仍然能看清被覆盖的字,但烛光不能透过,这是试图保全罪犯所属家族的名誉。但处刑人往往会对这样的案件特别谨慎,毕竟是要杀死一个地位尊崇的人,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事后的报复。

“我被叫做处刑人,但在我心里,我只是一个神父。”德鲁苏斯淡淡地说,“这是火刑也是临终弥撒,神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孤独的灵魂,我只需执行我的使命。”

“即使那是魔鬼?”

“即使那是魔鬼。”

“真是虔诚的人。”审判官轻声赞叹。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男孩起身,“如果可以的话。”

德鲁苏斯一愣。男孩请求的语气轻柔而温顺,就像是在请嬷嬷放他出去玩一会儿。但他在请求一件可怕的事,请求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烧死。

“她的眼里你已经不是她的孩子了,是献给魔鬼的祭品,现在去看她还有什么意义呢?”审判官轻轻叹了口气。

“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男孩低下头去。

这是德鲁苏斯第一次在他的声音里察觉到悲伤,那种悲伤很平静却浩瀚,就像铁灰色的大海无声地涨潮。

审判官沉默了很久,起身摸了摸男孩的头顶:“能自己面对邪恶是一份勇气,希望这经历增加你的正信,你是神的孩子,神的目光在你的头顶。”

男孩走到德鲁苏斯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

德鲁苏斯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甩脱。他很少接触别人,或者说很少有人愿意接触别人,他是处刑人,信徒们相信他镇压魔鬼的坚定内心,尊他为圣者。但沾过鲜血的手总是让人畏惧,好像已经变成了凶器。别的神父会在主持起到之后抚摸信徒们的头顶,他却从不这么做,他甚至不会亲手把圣餐递给圣徒们,因为他看得出那一刻信徒们眼中的嫌恶。那种嫌恶就像是餐盘中盛的是异端的血肉,而触摸他就像触摸冰冷的蛇那样叫人不安。

渐渐地他也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丝血腥气,他把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溪水里给自己重复行洗礼。他在公开场合接受信徒们的欢呼,却住在偏远的屋子里,没有人愿意做他的邻居,据说因为他杀死过多的恶魔,恶魔们的灵魂围绕着他的屋子,随时准备在他不够坚定的时候扑进他的心里撕咬。偶尔会有换了肺病的信徒凑上来要求能亲吻他的手心,他们眼里闪动的着期待和贪婪,那些信徒相信能从德鲁苏斯手心里舔到死人的血,那被看作是治疗肺病的好药。

所以接触到男孩微凉的手,德鲁苏斯立刻想要挣扎,就像是被人抓住的蛇。人只知道蛇的鳞片摸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却从不去想蛇被握住时的惊恐。

可他忽然感觉到男孩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一低头,触到了男孩的眼神,男孩正仰头望着他,黑瞳里映出一片烛光的海。记忆中从来没有人这么望着他,他从男孩的眼睛里看出了全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曾有无数信徒匍匐在地仰望他,但是那种眼神不一样,带着敬畏和太多的渴求。

在信徒们的眼里,他是杀死恶魔的武器,而此刻他误以为自己是个父亲。无论父亲是什么人,矿工、屠夫或者背尸人,孩子都不会觉得他的手肮脏。

“害怕么?”德鲁苏斯低声问。

男孩点了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