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公主殿下还是信徒?”教皇转向叶素盟。

“公主殿下是有慧根的人,自学神学书籍之后被深深打动,早已做好了皈依神的打算,岂止这样,连我国的君主原诚都被神感召了。”叶素萌神情严肃。“哦?神的荣光照到了晋都国么?”教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国君和公主每日都一起研究神学,他们互相称对方为教友。”叶素盟嘴里这么说,心里想到的是那对凶悍的父女各踏了一只脚在矮桌上冷语对骂的情景,不禁有些担心。这次和亲战略准备时间只有一年,原诚需要在一年里把他猛虎一样的女儿培养成虔信的修女,至少表面上得是。叶素盟希望国君给公主找的老师还算靠得住,以免公主嫁到翡冷翠之后本性爆发,以纯公主的本性,在教堂里祈祷的时候一脚踢翻长椅做河东狮吼并非没有可能。被教皇发现了“货不对板”,不知道会不会对晋都国退货……“真是天作之合。”教皇鼓掌,“那么请叶先生一边用餐一边看着我的儿子们,看他们中有谁配得上纯公主的资质。”

“主啊!感谢你赐予我们食量,阿门。”教皇和他的儿子们一起在胸前画着十字。

晚餐的主菜是来自南方属国的考岩羊肉和熏火腿,配菜是鲜嫩的芦笋。叶素盟以他精湛的刀叉技巧令所有人惊叹,这个东方老人用刀叉的手法和一个地道的西方人没两样。

“三成熟。”叶素盟老练地吩咐厨师。

“三成熟的羊肉里面是带血的。”厨师善意地提醒。

“岩羊肉嫩一些好,给我准备浓一些的黑胡椒酱来调味。”叶素盟很懂门道地说。

这让苏萨尔和普林尼对叶素盟的印象大为改观,叶素盟甚至懂得自己往橄榄油里面刨一些胡椒粉末用来蘸面包。

“叶先生很了解西方的饮食啊。”苏萨尔主动和叶素盟闲聊。

“没有出仕晋都国之前有段日子四处游历,去过贵国的几个属国。”叶素盟微笑,“不才还学过烤面包,对于做鹅肝酱也略通一二。”

他当然了解西方的饮食,但不仅仅是饮食。他还懂得如何铸造火枪的枪管,如何制造多桅的帆船,甚至新式火炮所用的火药配方。他对西方的了解甚至比苏萨尔还多,为了搜集这些资料,他花了几年的时间,足迹深入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

想要颠覆一个国家,怎么能不先了解它呢?

等烤岩羊肉的空隙里,叶素盟开始讲晋都国的风土人情。叶素盟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在他的叙述中,晋都国仿佛云中画卷慢慢展开在男孩们眼前。叶素盟说起在晋都国女孩们在出嫁前一次都不剪发,在出嫁的那一日,才把头发梳成高髻;又说东方女孩的脚只有一个男性能看,就是她的丈夫,看到了她的脚好比看到了她的身体;又说在东方,诸侯迎娶自己的妻子的时候有时会同时娶他的妹妹或者侄女,这将是一个庞大的陪嫁团,这些陪嫁的少女被称为“媵”(yìng),她们算是诸侯的后备妻子。因为在东方,女孩一旦嫁给男子,自己的一切都属于那个男子,因此妹妹也不例外。

遗憾的是,纯公主是个独生女没有妹妹可以陪嫁……男孩们听得入神,那遥远的东方小国在叶素盟的叙述中扑面而来,透着让人神往的羞涩和婉约,他们仿佛能闻见少女袖子上的幽香。

在成为名扬诸国的隐士之前他严肃地考虑过去当个说书先生,因为他认为自己讲故事的本事不亚于当臣子的本事,当说书先生的话听众还比较多,而且不会有说错话被砍头的风险。

“派你出使的话,就算外交上没有建树,好歹也能算个说唱艺人,能够娱乐一下对方让我们显得友善一些吧?”原诚如此评价叶素盟作为外交使节的能力。

叶素盟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一边观察男孩们。要在一顿饭的时间里从这三个男孩中分辨优劣并不容易,这是非常正式的外交场合,教皇就坐在旁边,男孩们都表现得典雅温和彬彬有礼。他们从小就有资深的礼仪老师跟在后面矫正行走坐卧举手投足每个小动作,有文学家教他们优雅的谈吐,而他们的生活都经过严格训练的嬷嬷们照顾,袖子上的每一丝皱纹都被熨平,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作坊同样工序生产出的火枪,毫无瑕疵。在如此完美无缺的培养下,即便他们先天有区别,也会被后天的教育抹掉。何况他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

这远比皇帝选妃要难,皇帝选妃只需要选择最美的那个,如果后来被证明性格或者品德不好,大不了将来贬入冷宫或者给根绳子让那个曾被他选中的女人上吊。但是叶素盟必须在短短的一场晚餐中判定这些男孩的性格,如果事后证明他选错了,原诚就算不会真的把他的头砍掉,也毫无疑问会给他小鞋穿。

原诚很在意这场联姻,这是晋都的国运所系!

【3】。命运之卦·Destiny

苏萨尔显然是兄弟中最成熟稳重的,十六岁,正是适合原纯的年纪,“英俊”二字用在他身上没有丝毫浪费。跟这样的年轻人对谈有种如坐春风的感觉,绝大多数时候苏萨尔会认真地倾听,恰到好处地提几个问题,甚至会附和叶素盟的玩笑话,让桌面上的气氛更加活跃一些。看起来他可以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外交家或者政治家,或者红衣主教。他温润得就像一块东方白玉。

西泽尔却很沉默,他一直低着头切割盘子里的蔬菜,似乎他不是来这里用餐的,而是一个雕刻蔬菜的艺术家。显然他对叶素盟的话题没有什么兴趣,但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普林尼则是个活跃的少年,所有人里他对叶素盟的东方故事是最有兴趣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神随着叶素盟的讲述而变化,有时候会急匆匆地提问,看起来有些躁动。如果叶素盟是个真正的说书先生他无疑会喜欢普林尼,因为很显然这孩子是那种为了听评书演义会每天早早到茶馆里坐下兜里揣着银钱准备打赏的贵客。不过年龄显然是问题,如果这样心智没有完全成熟的男孩落入那个猛虎一样的小公主手里……叶素盟爷爷不禁有点未小普林尼的未来表示担忧。

教皇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听,他并不像这场联姻中男方的家长,倒像是晚餐的陪客。

“也聊了好一阵子了,叶先生又没有觉得他们中的哪一个能配上纯公主?”岩羊肉上来的时候,教皇终于提到了这件正事。

“东方贫弱的小国能得教皇恩宠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怎么敢在教皇尊贵的儿子们中狂妄的判断优劣?”叶素盟急忙说。

“看来是我把难题扔给叶先生了。”教皇微笑,“不如这样,听说叶先生以占卜闻名,就请叶先生为我的三个小儿子分别占卜,以卜术决定合适的人选吧?”

叶素盟搓着手,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我知道占卜在教皇国是异端的罪行,区区小术怎敢卖弄?”

“行占卜术不是异端罪,将占卜和邪说附会蛊惑人心才是。叶先生是占卜的性价,用的又是东方卜术,我们就当开一开眼界。好么?”教皇显得饶有兴趣。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沉默了片刻,叶素盟从袖子里掏出了三枚赤金钱币。

钱币是八角形状,正面是男身伏羲,背面是女神女娲,都是人面蛇身,蛇尾越过钱币的边缘纠缠在一起。

“这就是所谓的‘伏羲金钱’么?”教皇问。

“是的,这不是通流的钱币,而是特为卜算铸造的。三枚伏羲金钱,每抛六次就是一‘卦’,每次占卜得到一句‘爻辞’,根据爻辞判断未来。”叶素盟把三枚金钱放进老竹筒中,放在苏萨尔面前,“殿下请。”

“我自己抛么?”苏萨尔抓起竹筒,有些迟疑。

占卜在东方人看来是家常便饭,随身带着几枚铜币的大有人在,有时候为出门见朋友是上午好还是下午好也起一课,但在西方则是禁忌之术,神学中并没有包括占卜,牧师们只讲解《圣经》令教徒们虔信,却并不预言未来。预言未来的人往往是女巫,那些被神遗弃的、肮脏的女人,她们藏身在肮脏的地下室里,怀揣这水晶球,那是恶魔的眼睛,他们用来偷窥别人的人生。寻求占卜的人往往都是极度困惑的人,询问女巫,便是被恶魔的力量诱惑了,要用什么珍贵的东西从恶魔哪里交换对未来的一知半解。

苏萨尔谨慎地看了看父亲,这种神秘的“东方卜术”在神学上算不算邪恶力量,他心里还是没有底。

“放松些抛就是了,当个小游戏。我国的卜术讲究吉凶之变阴阳之易,天道循环,没有绝对的吉凶,请殿下尽管放心。”叶素盟温言宽慰。

“不必畏惧,苏萨尔,只要你怀揣着正信,没有恶魔能把你从神的怀抱里拉走。”教皇说。

苏萨尔微微点头,摇动手中的竹筒。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那个能流泻出命运的、黑色的、小小的竹筒口,仿佛命运的井,恶魔的瞳。赤金色的伏羲金钱如被利刃切碎的金色阳光那样飞出,带着难测的弧线在空中翻转,象征“阴”的女娲和象征“阳”的伏羲在所有人眼中翻转变化,如同被神的手指拨弄。

一连串的叮叮声后,金钱落定,叶素盟瞥了一眼,随手以刀尖沾着酱汁在白色的餐巾上画下中间断开的一道,“第一爻得‘少阴’,殿下请继续。”

苏萨尔连续掷了六次,叶素盟在餐巾上画了六道,有的中间断开,有的中间连续,断开为阴连续为阳,又有老阳少阳、老阴少阴之分。

“倒像是算术。”普林尼对这种东方把戏很有兴致,眼睛发亮。

“说是算术也不错,普林尼殿下真是聪敏过人,东方的古人就是以阴阳计算整个世界的。”叶素盟微笑,“苏萨尔殿下的本卦是‘坎为水’,但是按照我们东方的说法,水满则溢,至强必崩,因此老阳转少阴,老阴转少阳,这一转之后,苏萨尔殿下的变卦是‘泽风大过’。”

“本卦变卦各是什么意思呢?”教皇问。

“本卦是性命根本,变卦则主未来。”叶素盟说。

“那怎么解释苏萨尔的命运呢?”

“按照东方的古书《周易》,我为苏萨尔殿下取上动之爻的爻辞来看未来,爻辞是‘九三:栋桡,凶。’这句爻辞是意思是说屋梁被压得弯曲了,是大凶之象。”叶素盟淡淡地说。

一瞬间苏萨尔的脸色就变了。他原本就对占卜有些不安,听叶素盟说东方卜术没有绝对的吉凶才放松下来尝试的,但即便他是个西方人,也能够想到被压弯的房梁是凶险的象征,爻辞短到只有三个字,凶险得连转圜的机会都没有。

叶素盟微微一笑,“苏萨尔殿下请安心听我说完,这句爻辞对绝大多数人都是凶相,对于苏萨尔殿下却未必。”

“我听说东方的占卜者有时候会为了不叫人太过沮丧而说些缓和的话?”教皇说。

“会的。”叶素盟点头。

“所以叶先生是要安慰苏萨尔么?”教皇好像对这个凶险的卜算结果根本不以为意。

“不知君臣之象能够安慰苏萨尔殿下么?”叶素盟问。

“君臣之象?”苏萨尔愣了一下。

“‘泽风大过’是君子大人的卦,所谓房梁,不是屋子的梁木,而是我们东方所谓‘栋梁’。是指国之中流砥柱,苏萨尔殿下是博尔吉亚家族的长子,得这一卦在吉凶之间,吉在这一卦主殿下必得‘君子大人’之位,承国之重;凶在这一卦上下都是阴,中间皆是阳,就是说这栋梁之才两边弱小而中间壮大,只怕不堪重负。这一卦的卦象中说‘利有攸往,亨’,若想化凶为吉,就要‘有所往’。”

“什么叫‘有所往’?”苏萨尔问。

“泽风大过这一卦,有水有木。东方君主们常说,君为舟船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有流淌的通道就会平静,便会载舟,没有流淌的通道就会决堤,便会覆舟。所以苏萨尔殿下将来成为国之重臣乃至于……”叶素盟眉峰一挑,语意深远,“位置更尊崇的人物时,务必要记得顺应民意。好在苏萨尔大人的本卦是‘坎为水’,性命根本是阴柔之象。”

教皇轻轻击掌,“真是精彩,那么说来我的儿子苏萨尔会成为未来教皇国的栋梁了?”

“正是这个意思。”叶素盟点头微笑。

苏萨尔和普林尼对视了一眼,神色和缓下来,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下面哪位殿下愿意尝试?”叶素盟环顾男孩们。

西泽尔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普林尼已经伸手抓过了竹筒。

“连掷六次。”叶素盟说。

“本卦‘乾为天’,变卦‘天泽履’,爻辞是‘九四:履虎尾,愬愬,终吉。’”叶素盟看了一眼普林尼抛出的卦,“恭喜普林尼殿下,本卦和变卦皆吉。乾为天是至阳至刚的卦象,是说殿下的性命根本盛大雄壮,根基极厚;爻辞的意思则是说踩到虎尾而知警惕,最终是吉。”他低头掐指算了算年份,“以东方的干支纪年来算,配合普林尼殿下的卦象,殿下在五十四岁那年有一场小劫,但所谓‘尺水之劫,踏步可越’,只是一尺宽的小溪那样,到时候心中警惕就可以应‘天泽履’的卦象,最终得吉。”

“那么五十四岁之前呢?”教皇问。

"皆是大吉,殿下本卦至阳,如群龙开道,刚气弥空,无可不至,无可不破。

“好好,那就让普林尼在五十死岁之前像个勇敢的男子汉那样生活,但是到了五十四岁那年可要小心地像个小妇人那样警惕灾祸哦。”教皇慈和地看着幼子,“这是我们博尔吉亚家的小狮子啊!”

“是!父亲!”普林尼用力点头,上身前倾,教皇隔着桌子伸手出去抚摸他一头金发。这小狮子般的少年看起来很得父亲的宠爱。

叶素盟把竹筒沿着桌面滑向西泽尔,“殿下一直很沉默啊。”

“我不想卜算。”西泽尔摇头,把竹筒推还给叶素盟。

“是觉得我卜算的结果不准,还是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呢?”叶素盟微笑着问。

“人为什么要占卜未来呢?”西泽尔抬起眼睛看着叶素盟。他的瞳孔仿佛黑夜,岑寂遥远,一无所有。不会有人喜欢直视这种眼睛,一无所有的眼睛,就像走进空荡荡没有人气的屋子。

“趋吉避凶。”叶素盟随意地说

“如果凶险的未来可以趋避,那它还是未来么?”

叶素盟一愣,“如果吉时不能趋避,那就不用占卜了,如果人的一生已经写在神的剧本上,清楚到所爱之人所恨之事,生于何方死于何方,有几人有真的勇气去问自己的剧本呢?也许连问剧本这件事都写在那份剧本上。”

“所以占卜,只是个悖论。”西泽尔淡淡地说,“只是个安慰自己的游戏。”

“西泽尔,西泽尔,别这样么说。这可不是游戏,叶先生是东方最有名的占卜大师,要不是他这次作为使者,你们想求他占卜他还未必答应呢。”教皇的语气已经仁慈和耐心,“要珍惜这个机会”“是,父亲。”西泽尔微微点头,伸手去抓桌上的竹筒。

但是一只手提前按在了竹筒上,阻止西泽尔拿起竹筒。

叶素盟的手,枯瘦如松枝,皮肤开裂衰老的就像蛇的鳞片。这个老人的眼底忽然泛起了一层冷光,放佛那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水底是千年以降沉入其中的无数刀剑。

“西泽尔殿下问了个有趣的问题,容我为圣座(作者注:虽然《荆棘王座》的故事背景是架空的,但是它脱胎于中世纪的教皇国,各种名词和诸多细节都力求符合真实。”教皇“更为严格的翻译是”教宗“,他是宗教的领袖,和俗世君主的称号和性质都完全不同。他被称为”Papa“,”父亲“的意思,尊称也不是通常被翻译成”陛下“的”Your Majertry“,而是”Your Hloiness“,意译为”圣座“或者”圣宗“更为妥当,这里采用前者。)和诸位殿下解说在先。”叶素盟说,“其实不仅在西方,在东方,卜书也是禁忌之术。天道雄浑,本不可测,预测凶吉只能是诡道。我的老师曾说,占卜是偷天之术,以人力从天意中窃取一丝,然而占卜者必然损害自己的性命根本。也是因此《周易》的爻辞往往含混不清,飘忽难测,那是古代贤者故意不让世人通晓天道,怕他们以人类的蝼蚁之力窥看未来,反而被天道反噬。老师曾叮嘱我说占卜之术,浅出是人道,深处是魔道,最好浅尝辄止。古代占卜名师皆知自己不得善终,偷天之术终无埋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