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素盟愣住了,西泽尔嘴里吐出白沫,全身止不住的颤抖,脸上浮现异常狰狞的神色。普通人的颤抖和神色都绝不会像他那样,似乎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失去了控制,活蛇一样自己拼命的抽动着。那是癫痫发作的症状,这种病症在教皇国被看作神对罪人的诅咒,这个男孩居然有这种隐疾。

“叫大夫!叫大夫!”叶素盟大声说。

教皇抓起桌上的小铃使劲摇晃,谁也没有注意到藏在角落里的苏萨尔和普林尼兄弟脸上冷冷的笑容。

镜厅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几个粗壮的嬷嬷冲了进来,急促有力的脚步踩得地面咚咚作响。他们围住了西泽尔,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试图把餐巾塞进他的嘴里去,癫痫发作的时候人会失去控制,往往不小心就会咬掉自己的舌头。显然西泽尔下是第一次发病了,嬷嬷们都已经很习惯了。西泽尔剧烈地抽动着,喘息着,翻着白眼,咬住了餐巾,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倒下。

他死死地盯着叶素盟,仍旧紧握着竹筒。金钱在竹筒里啪啪作响。

这个时候他居然仍然用尽最后的力量在摇晃那个竹筒,好像任何事都不能阻挡他完成这次占卜。

嬷嬷们眼里露出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有人手脚微微颤抖着抓住胸前的十字架祈祷。她们并不知道这次占卜得到了教皇的特许,一个十四岁的男孩,魔鬼附身般颤抖,还抓着邪恶的东方占卜用具不肯放手,这简直是异端的作法。

西泽尔猛地翻过竹筒,金钱落在餐桌上。

又是两枚老阴!而第三枚金钱滚下了桌面,叶素盟一愣之后急忙低头在桌肚里寻找那枚金钱。

掷出最后一爻后,西泽尔终于失去控制地倒下,蜷缩得像个虾米一样瑟瑟发抖。叶素盟从桌下钻出来,一眼就看见白色的小小身影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她闯进叶素盟视线,像是烛光点燃了叶素盟的眼睛。那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孩,一身白色蕾丝花边的丝绸裙子,白色的靴子,头发和苏萨尔公爵一样金子般的耀眼,头发里编织着紫色的丝绸发带,梳成漂亮的辫子。他的肤色也很白,却不像西泽尔那样失血般的白,皮肤下透着胭脂般的红,像是浅浅饮酒之后,五官精致得如名匠刀下的雕塑,没有一丝瑕疵。

她扑向了地下抽搐的西泽尔,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任凭西泽尔吐出的白沫涂在她的衣襟上。

“哥哥!哥哥!”少女急得就要哭出来了,像是牧羊的少女搂着垂死的羊羔。

“教皇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叶素盟心里明白了。

这是教皇所有子女中最神秘的一个,极少有外人得以见到她,但即使这样她的美貌已经传诵到了东方。

嬷嬷们没有用武之地了,只能围绕着发病的西泽尔站着,眼睛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嫌弃。这个场面太过尴尬,叶素盟不由得想上去帮阿黛尔什么忙。

阿黛儿忽然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睛,叶素盟吃了一惊。那双带着泪水的眼睛清澈透亮,带着悲戚美得会让年轻人有些悲伤。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这双眼睛的瞬间,叶素盟以为自己是在面对镜子。他有种错觉,觉得会在女孩的眼睛里看见他自己的影子。

“你们走吧,都走吧,哥哥只是生病了,他现在不能动,”女孩对所有人说,近乎哀求,“你们走吧!走吧!”

男孩在她怀里似乎摇着头,可他的摇头和抽搐混在一起,分不开来。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使节们,像是怒视他们。女孩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打在男孩的脸上。这个时候她有种让人迷惘的美丽,不是因为她精致的五官和漂亮的肤色,而是因为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一种光在放射出来,和晨光一样的不可逼视。翡冷翠里面有很多美丽的女人,而此时这个还未成长的女孩让人觉得格外的珍贵和脆弱。她的美丽是不能触碰的,靠近了,就会崩溃。

叶素盟看着这对兄妹,镜子反射水晶吊灯的光在阿黛尔身后,她的身影被光芒围绕,西泽尔还未从痉挛中恢复过来,筋疲力尽地瘫在地上,头枕在妹妹的胸前,木然的看着前方,瞪大眼睛,没有表情。

叶素盟忽的愣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教皇在用餐前指引他看的那幅画,画上神子的眼睛。第一次看这幅画的时候,画面上一切的光似乎都围聚在圣母的身边,她是悲哀的母亲和伟大的拯救者,而神子全无神采,只是个空空的躯壳。可再次回想,叶素盟发现画家笔下的神子并非面无表情,他的沉默木然中有种极其复杂而凌厉的表情,配合他纠结的肌肉和扭曲的关节,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皆在说明他虽然饮下毒酒却依然是神子。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可是深深的看进去会觉得那里面有灼人的火焰,似乎是颜料反光引起的错觉,又似乎是他正在瞪视着看画的人。

一瞬间叶素盟觉得他看明白了这个名为西泽尔的男孩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空洞、漆黑、凌厉。

那个孩子,那双不可思议的黑眼睛,带着不可思议的仇恨和孤独,俯瞰世间。

忽然间危险的感觉像是蛇那样从他的心头游过,留下阴冷的痕迹。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

被餐桌遮挡,最后一枚金钱嵌入了地砖的缝隙中,垂直,非阴非阳。这场占卜没有结果。叶素盟却在心底深处得到了这一场占卜的最终结果,那枚如刀锋般插入地面的金钱,无可辨析的未来,命运之外的异数,冷漠眼神背后咆哮的野兽。

“这孩子将会……毁灭这国!”他在心里说。

初春,出使教皇国的使团翻越过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回到了晋都国。

为了欢迎劳苦功高的使者叶素盟,国君原诚把接风的酒宴设置在了城外的山脚下。正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山溪潺潺,野地里青草茸茸一丛一丛紫色或白色的小花盛开到天边。

“什么?把我女儿嫁给一个癫痫病人?你这个疯老头!信不信我真砍掉你的头?”原诚在叶素盟汇报到第三句的时候已经抛下一切风度蹦了起来,杀气腾腾地上前,抬起脚好像要把对面那个瘦小的老头子踢飞到山溪里去。

周围弹琴鼓瑟的乐姬和奉酒的仆人们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好似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情“没你们的事,弹琴的继续弹琴,再给我筛一盏酒来,待我壮壮胆说服君上。”叶素盟神色自若地吩咐那一地的人。

“叶素盟!”原诚脸上因为暴怒而跳起的青筋好似一条怒龙要破皮而出,“别以为靠着名士风度就能在我这里蒙混过关!”

“嗯,我听到国君问话了,我确实代替国君选择了教皇的次子西泽尔·博尔吉亚作为纯公主的未婚夫,我还代替国君答应了五百磅黄金的嫁妆。”叶素盟点点头。

“五百……五百磅黄金?你以为我家是开金矿的?”原诚的眼珠子就差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我只是个贩麻赚钱的辛苦人!”

这是个老实话,在篡国登位之前,原诚是个贩卖丝麻的商人,生意做的不小,不过一大车麻线从山中古道运到胤国去也不过赚几两黄金,确实是辛苦钱。

“我要把前面那一座山一样的麻线卖到胤国去才能赚五百磅黄金!”原诚咆哮。

“冲你这份小气也就能卖个麻线……”叶素盟嘟哝。

他的话音还没落原诚已经抓起了酒壶,看起来是恨不得把这东西在叶素盟的脑袋上扣得粉碎。

叶素盟淡定地饮酒,饮尽了杯中的酒把杯子递向原诚。一方杀气纵横如猛虎,一方寂静如老僧禅定,反差巨大的双方居然达成了均势,原诚高举酒壶,叶素盟端着杯子,雕塑般沉默着。

片刻之后,原诚居然动了,他居然在叶素盟空了的杯子里斟满酒。一触即发就要血溅五步的局面就这么微妙的缓和下来,君臣两人之间又回复了往日的和睦。

仆从们面面相觑。

“看什么?该筛酒的继续筛酒,该弹琴的继续弹琴!”原诚瞪了一眼乐姬和仆人们,“我们君臣之间讨论国家大事,你们这些人怎么能懂我们的深意?”

他深深呼吸,转向叶素盟,“讲讲你的理由吧。”

“看样子这理由讲的不好,国君还是要杀了我咯。”叶素盟漫不经心的说,“那我就努力讲好一些吧。”

“其实早在我见到教皇的儿子们之前,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次序,西泽尔第一,苏萨尔第二,普林尼第三。”叶素盟说。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胸有成竹的?”

“我知道副使一点把我跟他说的都写信密保给国君了,说叶素盟对于此次出使觉得没有底气,说弱国无外交,我们此次能够求得一个博尔吉亚家的男孩愿娶公主就是成功,缺胳膊少腿也不算什么。对不对?”叶素盟翻了翻白眼。

“见鬼!这厮做事不牢靠,写信这回事都被你发现了!”原诚瞪眼。

“他很谨慎的,没给我发现,我就是猜的。国君最担心我的,就是我肆意妄为,要是使团里没有安插一个庸碌无能但是唯命是从的人来监督我,倒不是国君的作风了。”叶素盟说,“但国君想过没有,翡冷翠的贵族们也都知道我们上门求亲,求的是教皇的哪一个儿子,对翡冷翠的未来的势力平衡也是有影响的。在事情没有落定之前没,我若是表露出一点点倾向,就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所以你就连国君一起骗?”

“顶多是戏弄一下,怎么能说是骗呢?”叶素盟满脸严肃。

原诚觉得自己若干年来一直没有能把这个讨厌的重臣杀掉,其实不是因为他的名,也不是因为他的才,而是因为他有时候厚颜无耻倒也有些可爱。

“你是怎么判断的?”原诚问。

“教皇国的政治中,宗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教皇不是继承的,而是选出来的。所以下一任教皇人选就影响到诸方的权力平衡。现在大家都预言博尔吉亚家族还会出一任教皇,这个家族的势力现在正在顶峰。现任教皇格里高利二世让他的三个儿子都就读神学院,委派红衣主教为他们的老师,显然是想要他们具备成为教皇的资格。虽然也有其他家族竞争教皇的位置,但这三个男孩间的竞争是最激烈的,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集团的贵族支持。”

“教皇就看着他的儿子们内斗?”

“这是权术。他要让自己的儿子们在竞争中培养政治势力,同时也要树立尽可能多的候选人,以便和其他家族竞争。假设他已经明确表示要培养某个儿子成为未来的教皇,这个儿子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一旦他出意外,博尔吉亚家族在短期内很难推举出新的候选人来。”叶素盟抬起眼睛,眼底锐光流动,“博尔吉亚家族的男孩们生来就是皇子,皇子们就像是一群野狗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最后咬死所有兄弟的最强的野狗才能走出笼子,继承他父亲的领地和母狗们?”原诚冷笑。

“是的,这就是皇子的命格。”叶素盟点头,“在这场竞争中,苏萨尔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因为他的年纪最长,而且温顺地听从贵族们的意见,如果他当上教皇,跟随他的人会有更大的权力。普林尼和苏萨尔是一个母亲生的,他的年纪最小,没有和两个哥哥竞争的机会,所以干脆直接依附于苏萨尔。他们的老师西塞罗和格拉古两位红衣主教也是政治上的盟友。因此最弱势的就是次子西泽尔,基本没有势力依附他,甚至他的老师都没法支持他,尽管那也是一个红衣主教。”

“为什么?”

“他的老师是最年轻的红衣主教德鲁苏斯,德鲁苏斯是红衣主教中的一个异类。他以圣者之名被教徒们膜拜,在这几年忽然崛起,被教皇封为红衣主教。他根本就不在翡冷翠城里,他的教区在偏远的沙漠地区。这样的人能够影响贫苦的底层教徒,却没法争取贵族。”

“德鲁苏斯?”原诚低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显然这个红衣主教中的异类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是想把这个名字记住。

“教皇对这次的联姻那么有兴趣,唯一的解释是在我们图谋教皇国的同时,教皇国也在图谋东方的土地和财富。教皇希望我们成为他进攻东方的前方战场。战争是解决国内矛盾的最好办法之一,如果人民太穷,贵族还想继续榨取,那么就去别的国家抢夺吧。一方面人民会变得富有一些,另外一方面,”叶素盟冷笑,“那些可能叛乱的贫穷青壮年会加入远征军,他们中多数会死在战场上。可有人会因此埋怨教皇么?不,底层的怒火都会被发泄在东方人的身上。”

原诚击掌,“这一说叫我茅塞顿开!”

“对,以国君您这种狂徒,要是国家到了教皇国那一步,也会用这种昧良心的招数的。”叶素盟很有把握的样子。

“好了好了,能不要总是调侃我这个卖麻出身的小国君主么?”原成再一次给叶素盟斟酒,把自己的坐席拖到叶素盟旁边,睁大眼睛,凑得很近,好似一个奉酒的仆从般殷勤。

他一直是这样,只要听到有价值的东西,立刻回抛下国君的体面路出生意人的本色。如果扮一会儿仆从就能从叶素盟那里学到重要的治国之策,原成是一定乐意的,反正等到将来他君临天下的时候,如果他想起这件事的还觉得丢脸的话,他也可以随便下个命令吧叶素盟的脑袋砍掉,把这段旧事从史书里删掉。

叶素盟慢悠悠的喝着国君斟的酒。他心里也清楚原成是什么货色,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脑袋,何不趁现在好好享受一下国君低声下气的服务呢?

“征伐东方对于我们而言是最糟糕的。我们将不得不和背后的胤国正面开战,战火在自己的国土上烧起来,这十年来的积累都会被毁掉。公主如果嫁给在在政治上居于强势地位的苏萨尔或者普林尼,无论这两个男孩能否被公主降服,男孩们背后的势力会想尽办法来利用公主,把我们捆上他们征伐东方的战车。唯有嫁给势力最弱的西泽尔,反而能在三个男孩之间产生制衡。我们给了西泽尔一个机会,他会凭借着这桩婚姻获得政治上的加分。他强有力的兄弟们如果想要扮演征伐东方的的英雄就得先和这个异母兄弟竞争,那样应该可以延缓战争,给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叶素盟说,“为了这个结果,别说是个癫痫的孩子,就算真的缺胳膊少腿,我也照单收下!”

原诚沉思良久,微微点头,“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这一切都取决于西泽尔自己。我们相扶持他为苏萨尔和普林尼的竞争者,还必须他自己有虎狼一般的心。”

“对,这是我不能确定的事,所以直到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那三个男孩,我都没法做出最后的判断。”叶素盟轻声说,“但是天赐予我良机,那个叫西泽尔的男孩……他问卜于我。”

“问卜?”原诚一愣。

“我在他身上所用的卜术,和当初我用在国君身上的卜术是一样的。”叶素盟一字一顿,“我用了偷天之术。”

死寂。

良久之后,原诚嗒了嗒嘴,“他愿意入你的局?我这未来的女婿只有十四岁就选这条向死之道,不由得让我有点担心我女儿守寡啊!”

“他入局了。问卜而不求善终的人天下可不止国君你一人。”

【6】猛虎出嫁

冬夜,公主寝宫中,已经月余不见父亲的原纯再次迎来了没有任何预示的来访,急如突刺的长枪。

一张墨笔勾勒的人像被挂起在墙上,没有多余的解释。造像的事随叶素盟出访的画师,东方华师在水墨山水画上是高手,在人像上却拍马也追不上西方油画家,从画面上原纯勉强能分辨这是一个青年男子,悬胆鼻、丹凤眼、眉飞入鬓,“唇若抹朱”、“龙额凤准”、“美姿容”一类的词语用在这位尊贵的教皇之子身上倒也当得,反正画师是豁尽了全身功力来描绘一个美男子。不过原纯瞪着眼睛看了半天,仍然无法想象出自己未来夫婿的摸样……画师把他画得太像历朝历代的贤君了,除了没有胡子。

旁边还有署名,“西方教皇国贤君圣格里高利二世嫡出世子神学堂学士博尔吉亚先生讳西泽尔”。

“验验货。”原诚大大咧咧地坐在席子上,“感觉怎么样?为父是特意让叶素盟挑了个英俊的。”

原纯伸出两根手指在画上的西泽尔鼻孔里抠抠,“心情大概就是很想把手指伸进这家伙的鼻子里那样简单。”

画师秉承东方审美,认为男人鼻翼宽阔是福相,便把西泽尔殿下的鼻子画得好似一枚蒜头,两个大大的鼻孔喷吐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