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约就是这样的好朋友,而且对方赌徒都会觉得把盖约那对忧郁的双眼挖出来会有些不忍。凝视那对眼睛你会觉得能找到海上铅灰色的雨云、葡萄架下的树荫、少女睫毛下的阴影以及对似水年华的追忆这类东西,总都是既美好且忧伤的。

盖约看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金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坐在了昆提良身旁。确实,钱太多了,多得让他们这种口袋里空空出来混得男孩不愿意放弃。要是幸运女神眷顾,昆提良今天赢下的钱够他们交几年的学费。只要能毕业,他们就不必在东方区里当小混混了,将来有他们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和昆提良都很需要钱。

但他觉得这个场子今天有点异样也恰恰是因为钱太多了,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东方区地下室里的无名赌场,能拿出几十个金币的赌徒就算是富豪了,可如今这个小赌场的十张赌桌上堆着的金币加起来能有几万,来不及计数,赌场的伙计就用沉重的磅秤来称。

盖约从昆提良面前摸了一枚金币。这种通行教皇国各个属国的金币由梵蒂冈发行,纯金和纯银合铸,一面是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的头像,一面是被荆棘缠绕着的十字架。但这一枚对他和盖约来说就是一星期的饭费,盖约不由自主地搓着这贵重的钱币。他愣了一下,他发现了第二件事不对,这些赌台上的金币都是全新的,仿佛刚从造币厂里滚出来,还带着熔炉的热气儿。

他猛地扭头环视周围,发觉平日里和他们在赌场里厮混的那些年轻人都离场了,此刻围绕在赌桌边的都是些穿黑衣的男人。他们戴着眼镜,目光锐利,下注轻而迅捷,无论输赢都神色不变,不像是一般的赌徒那样热血上涌躁动不安。他们与其说是赌徒,不如说像一群干练的会计,与其说是在赌博,不如说是在核对账务。

整个赌场里弥漫着一股沉凝的气氛,仿佛亿万金币压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下期预告】

赌桌的命运变幻莫测,李斯特的铁掌已悄然推开赌场大门,梵蒂冈剿灭异端的行动疯狂展开。与此同时幕布后的红裙女人迈着妖异的步伐,走近了西泽尔和塞尔维莉娅,她猫面下闪烁的目光究竟隐藏着什么?《荆棘王座》连载渐入高潮,请关注下期。

【后面的预告】

每一次的赌注,都是一次命运的转折。当赌桌上的命运变幻莫测的时候,李斯特的铁掌已悄然推开赌场大门,梵蒂冈剿灭异端的行动,就在这个凄冷的夜里疯狂展开。与此同时,幕布后的红裙女人迈着妖异的步伐,走近了西泽尔和塞尔维莉娅,她猫面下闪烁的目光究竟隐藏着什么?血与火的屠杀,歌与舞的魅惑,西泽尔,盖约、昆提良,这些年轻人就在这疯狂地夜晚里相逢,命运会带给他们的,是光明?还是黑暗。《荆棘王座》连载渐入高潮,请关注下期。

第七章·黎明前夕

【1】。公爵现身·Duke Appeared

隔着一层厚实的土墙就是赌场的钱库。但堆积如山的黄金显然超过了一个小赌场的需要,身穿黑衣的会计们正围绕着钱箱,把崭新的金币码好,每一百枚用厚实的绵纸包裹成一卷。封好的钱箱加盖上锁,用融化的铅把箱子缝黏上,再用潜水灌进锁眼里去。

戴着面具的男人坐在钱箱中间,有条不紊地在箱口打上钢印,就像一个熟练的工人。但工人打钢印用重锤,而他只用手。

他戴着金属手套的手握着精钢的印章,在熟铁裹着的箱口交缝上用力一敲,印章的纹路便深入熟铁中几分。那印章图案是个长发如海草的女人坐在月下。

脚下传来轻微的叩击声,戴面具的男人点了点头,站在他背后的仆人弯腰拉开了地面上的铁盖板。

一个年轻人敏捷地跳了上来,黑氅上浑身带着腥臭的味道。

“公爵殿下,外面的形势很紧张,治安官和异端审判局的人已经封锁了整个东方区,现在只有水道是通的,主教已经命令所有人入夜就撤走。”年轻人微微躬身,“但对账还没有完成么?请快一些。”

带着面具的男人看都没看他,从金币中挑出一枚,用钢印砸向它。教皇的头像被长发如海草的女人取代了,印痕深处显出银白色。

“假币?”年轻人愣住了。

戴面具的男人把假币抛向年轻人:“是假币,但比真币还要值钱。每一枚特别铸造的假币都能在有信誉的银行家那里换到一盎司黄金,这些假币是取款的凭证。今天我们在这里对账交割价值八千镑黄金的款项,如果账务出错,会是巨大的损失,这不是可以随便加快的事。告诉主教,耐心,再耐心一点。”

他的声音很奇怪,如花腔男高音般尖锐,充满装饰感,一如他的衣服。

他穿着华美的暗红色厚绒长袍,修身束腰,袍摆下至脚面,露出一双尖头的羊皮鞋子。长袍的领章和袖章都是用黄金和白银互嵌而成的,袖章上垂下长长得金属流苏。最为耀眼的是那张面具,材质是反着深青色的铁,上面是一只微笑的夜枭。有人说那是猫头鹰,但并不准确,那种鸟总是出现在神话中,作为恶魔的仆从,它的出现意味着噩兆降临。绝大多数夜枭都只有一只脚,因为因为这种鸟怀着凶恶绝戾的心,即使是对自己。如果它们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脚,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的脚逃走。

这样奇怪的男人如果走在东方区的路上毫无疑问会被看作是没有卸妆的喜剧演员,没有任何真正的公爵会这么穿着,可在钱库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每个人都敬畏着他,黑衣会计们小心地和他保持距离,甚至不敢直视他。睫毛下,他的瞳子透着隐隐的暗红,就像是……干涸的血。

“可是……”报信的年轻人还想说什么。

被称作公爵的男人挥挥手,示意会计中的一个人说话。

那名会计立刻站直了:“现在外面共有十张赌桌,每张赌桌各代表教皇国的一个属国。参赌的人都是来自那个属国的神父,他们把教徒的供奉兑换为看起来像金币一样的取款凭证,他们会在赌桌上把这些钱输给赌场。钱数和账目对上,今年的十一税就交割完毕。交款人会在一天之内撤出翡冷翠,收款人会带着取款凭证去各地的银行兑换黄金。但是中间那桌上,那个误入的年轻人还在下注,干扰了我们对账。”

“主教说,如果不能把他们赶出赌场,”报信的年轻人压低了声音,“杀了他们也不是不可以!”

短暂的沉默后,黑衣的会计们发出了诡秘的低笑。他们在一瞬间从一丝不苟的财务人员变作乐寒夜中的群鸦,彼此传递着嘲讽的目光。

“这个年轻人在教我杀人?哈哈。”公爵摊开手,“这个年轻人在教我杀人呐,我亲爱的朋友们。”

报信的年轻人惊惧地收缩双肩,他发觉自己好像误入了蝙蝠的洞穴,在他周围,公爵和他的黑衣会计们磨着牙齿,随时会扑过来吸他的血。

他一瞬间明白自己犯了错,他是“主教”的下属,但是主教的命令在"公爵这里是没有用的。在他们的教派中,六位血契祭司地位平等,唯有祭司长能够对其他祭司下达命令,而祭司长永远是女性。除了祭司长,祭司们的关系与其说是教友,不如说是警惕地守卫各自领地的豺狼。教中的财权由公爵掌握,在他还能掌控局面的时候,他不会乐意听到来自主教的建议。

而公爵象征着“黑暗中的王权”,对于掌握王权的人,暴力从来都是家常便饭。如果公爵认为需要,他随时会杀掉外面那个搅局的少年。

“太过迷恋暴力的愉悦和方便,你就会变得喜欢血的味道,然后会为了血的味道而杀人。”公爵摊摊手,“那样你会远离神的御座。”

在他说出如此正义而冠冕的话时,年轻人清楚地看见那双手手心的每一根纹路都是血红色的,纹路如血色的蛇纠缠在一起,公爵的手如群蛇的巢穴。

钱库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血液在年轻人的鞋底边无声流淌,尸体堆积在墙角。那些自以为赢了钱试图离开赌场去寻欢的赌客都留在了这里,他们全都在喉咙位置被切断,凌厉的切割把他们的脖子斩断了大半,有的只有薄薄的一层皮把头颅和身体连在一起。

公爵腰间悬挂这猩红色的刺剑,血滴正从剑鞘末端的小孔里流出,打在他考究的小羊皮鞋子上。

【2】。驱魔人·Exorcist

此刻隔着一层墙壁,昆提良正大吼着把更多的金币押上赌桌,大输大赢的起落把这个大孩子的血激得滚烫。那位神秘的金主再次提供了数额惊人的巨款供他豪赌,整个赌场的热点都集中在这张赌桌上,赌客们围绕过来,酒保和女招待们也围绕过来,他们彼此递着眼神,就像是围猎的狼群。

但是昆提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一群眼神如此相似的人包围了,他十五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重要的人,不再是那个被人踩在脚底的平凡男孩。

盖约已经意识到了这赌场中的异样,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四面八方聚焦过来的眼神看着他们俩,就像是看着新鲜的血肉。

这赌场中的所有人身上都透着如此熟悉的气味,这种感觉就像是他们误入了巫师制造的环境,而这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同一种生物披着不同的皮囊。

夜枭!那些象征着噩运的魔鬼信徒!

但他已经拉不走昆提良了,昆提良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围绕着他们的各色人等都举起手发出呼喊,像是为这一局越来越加码的豪赌叫好,可他们的呼喊声也如此一致,脸上的神情冷漠。仿佛一场盛大的祭祀正在进行着。盖约伸手到衣内,按住了那根乌木柄,紧紧地贴着昆提良站立。

他不会扔下朋友,那么……他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盖约曾经问昆提良为什么和他交朋友,昆提良说那是因为你和我很像。盖约说我们哪里像?你是个为最简单的理由就会热血上涌的傻瓜,而大家都说我冷漠不是么?

昆提良说不,我觉得你也是个傻瓜,你跟我一样不要命,只不过一般没有让你犯傻的理由而已。盖约当时笑了笑没说话。

“昆提良,你是我的理由啊。”盖约伸手按住昆提良的肩膀,在心底轻声说。

这时候,背后传来了清脆的“叮叮”声,优雅平淡得就像是随手拨动琴弦。盖约猛地回头,越过层层环绕他们的人,看见了吧台边饮酒的那位金主。

整个酒吧的人都聚集到这张桌子旁边来了,唯有这位金主例外。他出了巨资让昆提良去赌博,但他对这场赌博毫无兴趣似的,一直坐在那里默默地饮酒,摇晃着杯子,冰块在深红色的酒液中摇晃,撞击杯壁。他带着一种巨大的疏离感,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孤单,这样的人原本不该出现在赌场这种地方。

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清而冷,把赌桌旁边灼热沸腾的气氛冷却。盖约忽然意识到在这里他和昆提良其实是有一个盟友的,那个金主始终默默地镇住了赌场中的气氛。

透过钱库壁上的小孔,公爵满怀兴致地看着金主,面具上的青铜睫毛忽闪,流露出他内心的渴望。

“公爵殿下,其他几桌的对账都结束了,只剩下中间那一桌。那个孩子把普通的金币混了进来,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来剔除。不过绝大部分工作都已经完成了。”黑衣会计在他背后躬身行礼。

“很好。”公爵微笑着点头,转向主教派来报信的年轻人,“你觉得我们用了几十年的对账方式那么容易出问题么?不,一张赌桌上出问题,就像是某一本账本上被人乱写了几笔,擦掉就好了,有什么课紧张得?但你要知道是谁在你的账本上乱画,是一些什么都不懂的顽童么?不,是那个男人。”

“那是……谁?”年轻人谨慎地问。

“异端审判局副局长,李斯特,我想是他。”公爵说。

“李斯特?”年轻人的惊呼被公爵直接摁回了喉咙里。公爵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把笼着狰狞铁套的手罩在了年轻人的嘴上,因为他很容易想到年轻人听到李斯特这个名字时的反应。

在梵蒂冈的眼中,北方教廷的信徒是比其他异端更邪恶的魔鬼,但是斩杀恶魔,却非人类轻易能做到的事。在梵蒂冈和北方教廷数百年的秘密战争中,莉莉斯的后裔在个体上始终比亚当夏娃的后裔更加优秀,人类需要几十几百人才能把一个吸血鬼或者狼人或者女巫这类掌握超自然力量的异端烧死在火刑架上,但莉莉斯的后裔只需一个便能毁灭一个村庄。仅有少数被看作“英雄”的人类能够正面对抗莉莉斯的后裔,而李斯特无疑是其中最优秀的。

异端审判局的副局长以“恶魔般的驱魔人”成名,许多人都认为梵蒂冈之所以重用李斯特,更多的是看重他近乎魔鬼的能力。这种能力令异端们也畏惧。

人类畏惧魔鬼,而让魔鬼畏惧的是什么?魔鬼中的魔鬼么?

饮酒的金主微微抬起头来,他酒红色的瞳孔隐藏在淡金色的发丝后,猫瞳般狞亮。

他的目光在大川了窥视孔的墙上一扫而过,原本距离这么远,他甚至不可能注意到隐藏在壁画中的窥视孔。但是那一瞬间,公爵无声地微笑起来。就是那种老朋友相遇不由自主笑一笑的笑容。

“真的是李斯特?”年轻人小声地追问。

“回去告诉主教,异端审判局最重磅的棋子现在就在我对面,这里的局面已经被他压制住了。撤离什么的只是妄想,杀人不杀人也无济于事。”公爵舔着自己洁白的牙齿,“要想离开这里,必先杀死李斯特!”“您早已经发现李斯特的身份了?”

“对方并没有隐瞒,他亲自深入这里就是要搅乱我们对账。他雇佣那个孩子带着金币参赌,根本就是要暴露自己的身份给我知道。”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上桌?”

“因为他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杀戮。他讨厌一切娱乐,包括赌博。”公爵抚摸着猩红色的剑柄,“这样的男人真像我,很让人期待,不是么?”

【3】开战·War

武装马车“晨雷”停下了,深入石板路面的车辙中断。这辆以熟铁铸造外壁的马车如一座可以移动的小型城堡,开动之后惯性极大,要停下很不容易,带着轰然巨震,被孩子们称为“奔跑的咆哮巨人”。但它在这条无名小街上停下了,只因为地面上一个红色的三角标记。

简简单单的三角标记,就像是市政人员要维修某处路面塌陷而画上去的。

米蕾妮娅跳了下来,在暮色中舒展身体,习惯性地拔出双刀在掌中盘旋之后重新还鞘,拿出一份地图研究。

作为异端审判局的资深骑士,她很熟悉东方区,但是这条小街却是例外。它太偏,距离几处中心广场和大道都很远,经过一再地核实,附近的居民只是些制肥皂的穷人,并没有异端在这个街区活动,因此不在异端审判局关注的范围内。在这个宵禁之夜街上家家闭户,听不见一点人声。

“喂!里昂!你确认你停的地方没错么?”她仰头问负责驾车的里昂。

晨雷进入东方区之后,车上所有人都被轻便马车接走,只剩下里昂和米蕾妮娅。作为副局长的副官,他们被特意留在马车上显然意味着有什么重要工作等待他们完成。但李斯特留给米蕾妮娅的信封中只有这张地图和一张简单的字条,要求他们在这里待命。

在这种地方待什么命呢?米蕾妮娅反复研究这张简略到极致的字条,一头雾水。

“绝对没有错!”里昂从御者的座位上探出头来,“就算你不相信我认路的本事,那个标记总是不会错的,大人的书法一如既往地糟糕啊。”

委实,标记旁潦草签上去的签名非但无法辨认出“李斯特”这个名字,而且丑得让作为下属的米蕾妮娅都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她每每需要拿着这样那样的文件请副局长大人签署,而每每这个令整个翡冷翠都震撼的名字和其他重要人物的签名并列时,就感觉好像是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挤进了衣冠楚楚的大人聚会中。但就是这样丑陋的签名,足以授权把一个异端吊死或者绞死,已经有数以百计的异端分子死在这个签名的授权下。

“待命之后是……”米蕾妮娅就着隐隐的月光扫视字条,“在晚上八点整把车向南转向三十度,然后全速前进……”

“你看错了吧?”里昂大声说。

“没有。”米蕾妮娅皱眉,“绝不可能,我很熟悉大人的笔迹。”

“向南转向三十度之后,”里昂指向一面漆黑的墙壁,“我们会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