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于扬才会吃促进新陈代谢的药物,让自己比于飞先发病,还投了巨额保金,不仅能保证兄弟下半辈子的生活,也足够垫付医疗费用。

周世锦欣赏于扬为手足之情而作出的牺牲与努力,但这努力与牺牲或许是无望的,就像不停推着石头,却又始终不能将之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要和癌症对抗,于扬走到了哪一步?

等等!

翻开于飞的病历,周世锦发现,于飞服用的都是常见抗癌药物,在他的药单里,没有于扬吃的两种药物:Dust和另一种撕掉标签的药物。

于扬让于飞接受医院的常规治疗,而自己不仅服用了实验药物,还拿出了手术方案…

他在做一个医学实验,而实验的对象正是他本人!

每个人的思维都存在盲点,周世锦也一样。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周世锦近乎完美的医疗方式也不能挽救于扬的生命,所以从反向推断,于扬的方案有可能是正确的!

切除脏器,留下癌组织…周世锦心中一片冰凉。事到如今,他不是不愿相信于扬,只是这违背了癌症学的常识。如果于扬的假设才是真理,那么癌症学的基础都将会被颠覆,那个假设将会成为一个崭新的学科。

周世锦回想起,还有一条被忽略的线索——

“如果我挺不下去了,你就把我的病灶切下来,给其他人研究,算是我为医学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第41章 门徒(5)

马不停蹄地赶回周城,周世锦连家都没回,他直奔实验室,研究于扬留下的癌瘤标本。

已是深夜,周世锦却毫无睡意。他沉稳而迅速地做完准备工作,切片、染色、制成玻片,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显微镜前,手上的玻片只有三毫米厚,四克重,却可能是于扬用整个生命诠释的密码。

支气管、肺泡、动脉、静脉,一应俱全…周世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是别人递给他这块玻片,他一定会判断出夹在两块薄玻璃之间的是一块正常肺部组织切片,可这块组织是他亲手从于扬胸腔中取出的。

癌细胞也是细胞,但它是一种失序恶性组织,呈现的应该是无序和混乱,那为什么于扬癌瘤的组织切片,会和正常器官一样?

周世锦已无法掩盖自己的震惊。

他摘除的不是癌瘤,而是于扬身体里的正常组织。虽然它位于两肺之间,挤压到于扬的胸腔器官,看起来像一块肿瘤,但它具有肺脏的所有功能!难怪连机器也难以分辨,因为它就是另一个肺脏!

所以,于扬才会提出如此难以理解的方案:第一次手术,摘除左肺,在胸腔中为这第三块“肺脏”腾出空间,同时以右肺维持人的生命体征。等它生长到下一个阶段,可以完全替代双肺功能时,进行第二次手术,摘除残余的肺脏…

靠在椅背上的周世锦,犹如脱力一般。

如果真是如此,我就是凶手。我看似在用手术救人,实际上却害死了于扬!

于扬啊于扬,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只有于扬能解答。

离开于家之时,周世锦没有忘记带上本应寄到他手上的邮包。那箱资料就在手边。

除了文字资料,里面还有DV录像带。

于扬的影像投射在大屏幕上,音容宛在,影像不息。周世锦仿佛在和这位老同学、老对手、老伙伴隔着阴阳对话——

“老周,任何一个医学从业者看到我的手术方案,都会无法理解。如果能够穿越时空,将它拿给五年前的我,我也会斥之为一派胡言。一切都要从上次的学术会议说起,你一定还记得我的问题:癌症究竟是什么?当时你说,癌症是人类健康的杀手。可是为什么往往癌症都是从衰老或者病变的器官上发展而来的?在我们的知识体系中,它是一种恶性病变,可是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毁灭孕育于创造之中——”

周世锦依然不解,“按照你的说法,癌症难道是一种自疗反应?”

“是的,我们的器官会衰老,会失去功能,这时候我们的身体会发出警示,并且开始自我修复。但这种修复是失控的,好比将病毒安装到正常的电脑系统中。失控的结果是这些细胞疯狂地掠夺养分,却又无法生成正常的组织,最后将整个人体摧毁,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癌症。”

“这就是你的理论,我听懂了。下一步是让这些无序的细胞回归秩序…你怎样才能做到?”

“我的答案是创造——回到母体里,所有器官产生的初始时刻。不是让人回炉重造,而是利用现在的基因技术进行导向,模拟在子宫中器官第一次发育的场景,很快你就能看到孕育在毁灭中的创造——‘癌细胞’像胎儿般贪婪地吸收人体的营养,本身开始发展壮大。然而,因为基因药物的导向作用,它会向着我们预期的方向发展。这就是我委托海皇制药开发的药物,我叫它‘达斯特’,写成英文就是Dust——尘埃。‘尘归尘,土归土’,让‘癌细胞’与恶性组织分道扬镳,很贴切吧?”

“所以在你的胸腔之中,第三个肺正在酝酿。而在其他医者看来,这东西只是一块经过伪装的癌组织,是欲除之而后快的病灶。你让我分别用两次手术清除病变的肺部,给新的器官腾出生长空间…”周世锦若有所思。

“嗯,接下来,还有最难的一步,缝合神经和血管。这是个极为精细的活儿,一般人做不了,我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这本事!”屏幕上的于扬,笑得很灿烂。

“看来我这‘一把破刀’还有点用处。”周世锦笑了,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可为什么觉得无比落寞?

“所以,至少我的理论是可行的,我也证明给你看了。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

“不,现在我是真的服了。老于,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告诉我呢?”

“如果那时候告诉你,你还是会看成是梦话吧?我们都是一类人,坚持自己的信仰,毫不动摇。请你原谅,我想过很多方式,最终才觉得,唯有亲眼所见的事实才是说服你的唯一方式。”

周世锦垂下眼帘。他已接受于扬的理论,可是代价呢?一位杰出的医生,一位良师益友…

“别失望,老周,没有毁灭,就没有创造。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托付你,没有完全验证过的理论始终是设想,还有最后一步…”

“我知道,你的哥哥,于飞…”

不知过了多久,周世锦发现自己坐在一片黑暗之中。银幕早已熄灭,于扬的投影也消失无踪。

他的心平静如夜晚的湖面。没有开灯,缓步走到窗前,透过窗外如墨的夜色,周世锦仿佛看到了最美的霞光。

一年后的一次学术会议。

“现在有请周世锦教授发言。”

礼节性的掌声之中,周世锦走上主席台。他手中是厚厚一沓的发言稿,封面上,印着学生时代和于扬的合照。

“不好意思,请多给我一张椅子。”

在众人的惊愕之中,周世锦搬来了另一张椅子,他将一本书放在椅面上。那是于扬生前在病房中翻阅的那本神话。

周世锦望了一眼观众席,轮椅上坐着的人痴痴笑着,五官与于扬酷似,轮椅背后,是紧抿嘴唇的妻子梁衡和徐平。

轻轻点头致意后,周世锦摊开发言稿,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风暴一般的质疑,或者风暴一般的掌声。

低沉的男声在礼堂回荡,听来仿若有另一个人相和。

第42章 时空海(1)

周袁发财了。

7月4日中午下课后,学生科通知周袁去取汇款单。很快,系里便传遍了:这个整天吃馒头咸菜的穷人,收到了家里汇来的两万块钱。

连着两天,周袁在食堂的小餐厅请了四回客,每次都花三四百块钱。要知道,在这之前,300块钱足够他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了。

周袁是个低调的人。一向贫穷的家里突然寄来这么多钱,而且汇款单的附言里还写着:儿子,寄去两万块钱先花着,没了再要。他想,难道父母中彩票了?他们都是老实人,应该也做不出什么杀人抢劫的事来,唯一让他担心的,是他们受了什么人的骗。那个小山村只有村委有电话,他虽然很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打电话,以免这事传得更加沸沸扬扬。过几天就放暑假了,他一定要赶回去看看。

做实验的时候,司教授问他:“听说你最近发财了?”

周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家里寄来汇款单,学生科的同学传的吧,都知道了…让我请客,不好拒绝…”

司教授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没关系,这是好事啊,至少,你可以有钱继续上学。别忘了,考我的研究生哦。”

司教授很满意这个弟子。在天体物理学这个领域,周袁有着惊人的天赋。比如他曾经提出:“有没有天外之天的存在?是否所有生物都依赖水、氧气等条件而存在?在浩瀚的银河系,甚至银河系之外的博大宇宙,有没有这样的星球——没有水、没有氧气,而生物是依靠其他物质生存的呢?地球上的石头、土壤,也是否可以认为是一种生命形式呢?”

司教授惊讶于他的想象力。天外之天这个概念,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是出自一个大二学生之口。想象力是笔宝贵的财富,特别是对于天体物理学而言。人类对于天体的研究,半是天造,半是人造,思想是行动的先导,只有想到了,才有可能去研究和探索,否则一切无从谈起。

周袁家确实发财了。

7月2日,周袁的父亲揣着手走进市里最大的王记珠宝店。店员有些轻蔑地对他说:“这里没厕所。”他说:“我不上厕所,我要见老板。”他固执地坐在大厅里,谁赶也不走,所有来买珠宝的人都会看一看这个衣衫褴褛的人。老板终于出现了,他把这个山民带到内室里,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什么事。

周树才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又一层。然后,他把一颗拳头大的珍珠放在老板面前问:“你们要这个吗?”

室内拉着窗帘,光线较为昏暗。这颗珍珠圆润光滑,周身散发着柔和的亮光,竟是一颗罕见的夜明珠!

老板睁大眼睛张着嘴巴,下巴差点掉下来。凭他多年从事珠宝行业的经验来看,这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古代夜明珠。他颤抖着用手抚摸这颗珠,一股沁凉瞬间传至掌心。奇迹啊!有生之年竟然能见到这样的宝物,而且竟是一个山民送来的。

他问:“卖多少?”

周树才犹豫着伸出一巴掌。

“五百万?”老板想探探这个老农的底,看他对价格了解多少。

没想到,这回轮到山农张口结舌了。他说:“五…五百万?”

紧接着,他马上说:“行!卖给你。”

老板欣喜若狂,他捧着夜明珠,又仔细地看了半天。这颗巨大的古代夜明珠,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如果真要拿出去卖,二十几亿是不成问题的。五百万买来,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够花了。他问山民:“这个,哪儿来的,还有吗?”

“还有一颗小一点的…”

“我要,我全要了!”

周袁没往村里打电话,村里却打电话找他了。村长说:“你父母突然死了,快回来吧。”

周袁一下呆了,全身像淋了一盆冰水,从外凉到里。

7月7日,他坐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到达市里后又租了一辆出租车,跑了三个多小时,又走了四十多分钟的山路,终于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