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感觉到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怎么能让太医看我的身体啊?他也只是看了手,然后把了脉而已。

“开了方子,外面在煎药呢。刚刚正要涂药膏。”

他把药膏拿起来,想蘸的时候又放下:“我去洗手。”

我忍着疼说:“算了吧,你也累了一天,让人服侍你更衣梳洗吧…让喜月进来给我涂就好了。”

他不听,自己走到外面去喊人舀水,洗了手又进来。

“咝——”

药沾到烫伤的地方,针扎似的疼里面又混上了说不出来的贲张的感觉,我紧紧抓着身后的枕头巾。他抬起头,关切的问:“疼吗?”

我摇摇头:“当然疼了——涂快点吧。”真犯愁,晚上怎么睡啊,现在一沾就疼,盖上被子蹭到了怎么办?

恐怕得全包起来…但是包起来也是疼啊。

“慈宁宫,人都散了?”

“散了。”

顿了下,他说:“玄烨呢?”

“早睡熟了,抱回来一路也没醒,跟只小猪一样沉沉的。”

他没抬头,继续涂药。我坐着,一只脚踩在锦墩上,皇帝倒半欠身坐着。这要让人看见非给我治个大不敬的罪名不可。

“你刚才也太…”我想想又说:“淑妃这一下落了脸子,你让她明天怎么出门见人?三宫六院这么多主位,没哪个挨过一指头的。你…”!

顺治手劲一下子重了:“打她?我还想…”

我缩了一下腿:“轻点儿!”

他叹了口气:“疼的厉害吗?药煎好了你多喝一点。”

我说:“那个也不是止疼药,只是清清火去去毒气,聊胜于无。”

药膏抹上了一层,他把瓶子丢一边儿去。坐在床边,一副气闷的样子。

我也气闷,但是总不能两个一起对坐着赌气。

“我知道你是为着我,好好的被烫了,我也的确很委屈。可是你也的确太暴躁了一些。你看这样一来,太后也下不来台,淑妃肯定也把你我记恨上了…”

顺治脖子一梗:“让她恨去!赶明儿我总要收拾了她!”

“她也没…”我想想又换个说法:“也不见得是她使坏。”

“就她坐在你左边,准是她了。”

难说。

没准是别人先在那个宫女那儿下了点子,我最近也太风光了,看不过眼的人又何止一个淑妃?只不过别人不显露出来,而她处处摆在脸上而已。

说是她,也有可能。但也不能落实就是她啊。

不过这话在他面前要一说,他八成又得叫人去揪那个宫女去审。

我还是埋下头当锯嘴葫芦,沉默是金呵。!

天已经快亮了,初一本来是有一堆事项安排的,这下我受了伤,可是明正言顺的不去忙。顺治在永寿宫待着,最后还是不得不去。初一晚上的夜宴我也躲了。

乾清宫这会儿一定很热闹吧?

去年的这时候我还在那里坐着,那时候还是襄亲王福晋的乌云珠献了两道菜…

一转眼,已经一年了。

这一年里多少是是非非,多少离合聚散。

“娘娘,我瞧啊,昨天烫伤您的不管是谁,拣在那个时候,用心实在很毒。”喜月捧过药来,自己先喝了两口,又递了给我。

是啊,我也知道。

懒懒的把手里的一副百子图拿到一边儿去,接过药来一口气喝完,酸,涩,又苦,真难喝。

喜福捧了蜜饯过来,我摇摇头:“不吃这个,拿茶来我漱漱。”

喜月想引我开心,故意笑着说:“娘娘是真想纤身的吧?一点甜的油大的都不吃了。”

我摇摇头。

疼的比昨天好了一点,但是心情还是坏。

让喜月去打听那个宫女的消息,她回来说关的很紧,问不到。

连很有办法的喜月都没办法。

太后不会是已经把她处置了吧?

有太监来,送了几样菜,说是皇上让赏赐过来的。

喜月抓钱赏他,问:“席上热闹吗?”

小太监陪笑说:“回姑姑话,小的在外面伺候,里面自然是热闹的。”

外面呼喇一声响,我吓了一跳,坐直了身。

喜月出去问话,回来说:“雪压的瓦折了几片下来,不打紧,明天叫人来收拾了吧。”

我看着窗子,雪光映的窗纸有些荧亮。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不太安定,应该不会有什么的吧。

“玄烨呢?”

“睡的正香的,娘娘。”

“小心别着了风,今天多添两个人在外面上夜吧。”

喜月答应着出去,没一刻又快步进来:“娘娘…”

“怎么了?”

“刚才闭大门的时候,有人跑过去——”

我一下子站起来:“出什么事了?”

“说是…贵太妃,没了。”

静思五十二

贵太妃并非寿终正寝,也不是喜月猜测的,是不是因为忧思过度,而自己寻了短见。

贵太妃身边的宫女从三十的晚上就没有找到她,但是宫女恐怕她是不是出宫回了襄亲王的旧宅,所以没有声张。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主子,但是府第还摆在那里。贵太妃或是觉得在宫中憋闷,回去了也是有可能。但是今天上午打听了之后,说是并没有回去,这才慌着找起来——大过年的又不敢劳师动众,但是东西六宫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打听过了,贵太妃都没去。

最后是收拾慈宁宫花园的苏拉发现了——贵太妃在慈宁宫花园的小池塘里。

当然不是活的。

宫里公布的说法,是贵太妃年夜想去慈宁宫找太后说话,失足落水。但是私底下人都说,太妃不早不晚不远不近的偏偏拣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死,分明是有意给太后添堵。反正从襄亲王死了之后,太妃也早去了半条命了。她这一死也只是早晚的事。

不顺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宫里过年的气氛被太妃的死亡冲散,一点喜庆意味也不剩。礼乐戏目全部取消,所有的妃嫔们的红花艳妆也全都卸下,簪环收起,给太妃服丧。不少人都在私底下咒骂。好不容易等到过年,也好不容易等到两身新衣裳几件新首饰的年赏,有的还一次也没来及穿上身戴上头,就压了箱底。

喜福从大年夜的晚上我被烫受了惊吓,跑出去拿药时大概又吹了风,从初一的早上就病倒了,躺了差不多七八天才起得来身,原本的一张小脸现在瘦的只有巴掌大,要做的事情又多,忙得眼睛都陷下去了,看起来一下子就脱了稚气,象个大姑娘一样了。

年关过了是元宵节,因为这件白事,所以也有些草草了事,敷衍过就算。

不管太妃是有意在那个时候到慈宁宫去寻短见也好,还是无意中失足也罢,总之,她活着时没让太后舒心过一天,就是临死也让全宫上下都陪着她难受了一把。在她来说,也足可以含笑九泉。

乳母抱着玄烨在喂奶,我拿着小波浪鼓在一边轻轻的摇晃哄他,却有点分神…想起后世的康熙,是出过天花的幸存者,脸上落着几点小麻子——

我的玄烨,会不会也遇上这个难关?现在可没有疫苗,种痘这些手段…

“娘娘?”

我回神,喜福现在的气质沉静多了,远没有从前那么一惊一乍,话也少了。喜月有次笑着说,早知道一场病就能让人老成练达,早该让她出去浇两盆凉水发场高烧才好呢。要在以前的喜福,非得跟她拌嘴不可。但是现在的她听了也只是笑笑,就算了。

“什么事?”

“慈宁宫过来人说,说太后娘娘请娘娘过去说话儿。”

我站起来捋捋头发:“知道了。你身子刚好别出去吹风了,叫喜月跟我去吧。她人呢?”

她拉拉我的袖子:“喜月姐看着她们收拾家什呢。一过年上上下下的人都偷懒,好多活儿落下没做。还是我跟您去吧。”

我点头:“那也好,你自己留心点儿,别再吹了风。”!

喜福拿了斗篷跟我一道出了门。慈宁宫自打贵太妃在这里淹死之后,几乎所有人都不打花园池塘那里过了。喜福一进了大门就拉着我往侧边儿绕。我转过脸看到她嘴唇都白了,低声安慰:“别害怕。太后的威风在这里压着呢,哪里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她一面点头,一面还是加快了步子,扶着我快步走了过去。

淑妃和玫妃也来了,还有顺治也在。从年夜那天的事情之后,我因为有伤不大出门,还一次也没和淑妃打过招呼呢。我进去之后,玫妃就站了起来,淑妃坐着一动不动,当我不存在一样。

我心里叹气,本来也不和睦,现在这个结是越打越拧了。

给太后请安,再意思意思给顺治也请了安。

太后问:“三阿哥呢?这两天吃的怎么样?睡的好不好?”

我说:“都好,谁抱着都说又重了。也很爱睡,现在好象认识人了,听见我说话的时候,就眼珠子乱转的找我。”

太后说:“那是当然的,亲额娘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淑妃忽然就站起来:“太后,我们也坐了半日,先回去了。”

她这个我们,当然是捎着玫妃一起了。这么一来玫妃也不好再坐,也站起来辞去。

太后点个头说:“是了,那就回去吧。啊,苏嘛,昨天我说把那个东西找出来,你找了没有?”

苏嘛过来说:“早起我亲自踩梯子去翻了柜子,已经找出来了,也包妥了。”

太后说:“嗯,这个玫妃带回去吧。”

玫妃看拿出一个鼓鼓的包袱来,连忙谢太后赏赐,又说:“其实我衣服还有好多没穿遍的,太后不如留着赏别的姐妹吧。”

太后说:“不是衣服,是床上的铺盖家什,全后宫也就这一套罢了。你拿回去吧。”

床上的铺盖。

我抬起头来,包袱扎的并不严,里面大红的织金闪缎,那料子真是久违了。

我看看太后,又看看玫妃。

最后目光和顺治的对在了一起。

玫妃顺从的接了包袱,和淑妃一起退了出去。

太后到底还是拿定了主意。

其实玫妃的事儿早就该办了,一直拖到现在,到底是要给她个说法。

我心里明白,顺治却提了起来:“额娘怎么想起赏这个东西?”

太后不紧不慢的说:“迟早也要赏的,赏给谁,我自然心里有数。”

顺治的气又上来了:“这也是儿子的事,额娘就不先和我商量一声?”

太后镇定的说:“皇上,这我们早已经商量过的,难道皇上忘了不成!”

顺治噎了一下没有说出话。

我看看太后,又看看顺治。

“可那时与这会儿不同!此一时彼一时…”顺治声音越来越大,我赶紧拉了下他的袖子:“皇上。”

他看我一眼,有些勉强的住了嘴。

我说:“太后的主意无论如何,总是为皇上好。皇上也要想的长远,想的宽一些。”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胸口起伏着,满脸的忿忿。但是倒底也没有再说话。

我看看太后,放柔的声音说:“太后一直是最疼我宠我的,我心里最清楚。从我一进宫,一直到现在我养着玄烨,哪一件事不是太后护着我,爱着我的?这个名份上头的事…其实不重要。况且,一个人有几分胸襟,几分才干,做几分事业。我现在就已经很好,皇上你不这么觉得吗?”

太后眼睛仿佛有些湿,但是笑容却欣慰,点头说:“阿蕾是懂事了。”

我按着顺治缓缓坐回椅子里去,低声和他说:“我已经有太多了,有太后,有玄烨…有你…人也不能太贪心太完美了,那老天爷也要妒忌我折我的福的。住在哪里都无所谓,我现在的日子过的就很开心满足。”

他两只手一起握着我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心里有些烫烫的柔软,好象打翻了一盆热热的水,温柔的感觉漫溢开来。

他的性格其实不象一个皇帝。他不太会权术,不会控制平衡,又热情冲动。历史上的他,爱董鄂的时候,也是恨不得把所有能给她的全献给她。给她住承乾宫,给她最多的赏赐,想给她正妻的地位…

而这一切现在因为我而改变。

他的热情的专注,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怀疑。

皇后的位置我并不想要,我刚才说的也全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