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集结在南门外的粤寇,趁着城上守军混乱,在一阵阵鼓角声中调动大军,举着密密层层的重盾,架起云梯向灵州城猛攻而来。

城上守备的团勇仍是用劈山炮、抬枪、火铳、弓箭、灰瓶、砺石相击。但这股太平军都是粤西老营里的精锐之师,从南到北身经百战,不是拂晓时攻城的乌合之众可比,早把高大厚重的皮盾藤牌结成阵势,将头顶遮得密不透风,盾牌上多是包有铜皮,挡住了狂风骤雨般袭来的矢石枪弹。

官军只好不断用劈山炮和虎蹲臼炮轰击,虽然也杀伤了许多敌人,但那些太平军来得好快,犹如一股股猩红色的飓风。先锋营奋不顾身地抢到前边,用沙袋填平了深壕,后边的大军一队接一队拥过深壕,攻到了火炮射击不到的城根死角里,随即竖起云梯,争先恐后攀向城头。

当先爬城的太平军兵卒,都是些身手矫捷不输猿猱的少年之辈,个个精瘦黝黑,矢石敢当先,生死全不惧,攀梯登城如履平地,只要他们上了城头,形成与敌军短兵相接的混战,这灵州城多半就守不住了。

城下的无数太平军将士,见那先锋营顷刻间就上了城头,都道是城破在即,顿时士气大振,发了狂似的举着刀枪呐喊起来:“进城杀尽清妖!杀尽清妖享太平!”喊杀声好似山呼海啸,吞没了一切。

马天锡虽懂兵法,毕竟不是武将,先前被地底的爆炸震得遍体酥麻,由身边的随从们抬到城楼里,缓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此时听得城头上一片大乱,急忙起身从箭孔中向外张望,一看这阵势他就知道攻城的是粤寇精锐,灵州团勇虽然凭借火器犀利,舍生忘死地与敌军恶战,但已失了先机,眼瞅着就挡不住了。

马天锡确实是个临危不乱的帅才,他急忙命人在城楼上挑起一串红灯笼。这是以红灯为号,告知各营团勇,要同时使用“殇水”御敌,这正是“运筹帷幄元帅事,冲锋陷阵将士功”。

灵州城是座千年古城,历来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在城墙后设有多处藏兵洞。马知府头天晚上就已安排了许多兵丁,在藏兵洞里搭起炉灶大锅,烧沸了一锅锅的殇水。这殇水是用热油,混合以粪便、石灰加以熬制,煮熟了无数来回,此时正自烧得滚开,用木桶装了,自女墙后一桶桶递上城墙,再从城头上整桶整桶地泼洒下去。

厚盾重牌虽能挡住滚木碛石,却挡不住有质无形的流质。人体肌肤只要沾上滚烫的殇水,立时就会生出一大片燎泡,迅速溃烂流脓,噬肌腐骨,直至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倘若是手足被烫伤,还可以让同伴及时用刀斧斩断肢体保存性命,可一旦是身躯和头颅碰到个一星半点,连神仙下凡、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最是歹毒无比。

城上守军泼下滚沸的殇水,立时烫死烫伤了无数太平军,已攀云梯上的也纷纷惨叫着翻落下来,拥至城下的部队也乱了阵脚,死在殇水下的太平军不计其数。大队人马不得不向后退却,灵州团勇趁机在城头用火器轰击,又使太平军留下了一大片尸体。

马大人虽然表面看起来慈眉善目,实则一向心狠手辣,是个贪杀的阴险性子,眼见城下尸积如山,他连眉头也不曾皱得半下,只是暗恨此时好不容易打得粤寇主力溃不成军,却没有大队官兵在外围劫杀,否则定可将其一举扑灭,成就一场不世的奇功。

至于太平军在灵州城下遭受重创溃败之后,城中军民是如何如何休整戒备的,自然不在话下。单说张小辫儿裹了神獒的狗头,在当天拂晓时分从荒葬岭回来,恰好遇到粤寇攻城,他见势不好,急忙掉头躲进了山沟。只听灵州城的方向杀声震天,也不知战况如何,不敢轻举妄动,直等到黄昏了,见到大批太平军溃退下来,枪炮声也渐渐没了,他才敢在入夜后潜回城下。

整日的激战过后,灵州城各门紧闭,张小辫儿摸着黑来到城门前,见城下的死尸是一层压着一层,中枪带箭的、缺胳膊没脑袋的、肚破肠流的…怎么死的都有,连壕沟里也全给填满了,野猪、野鼠们争相而食。不免看得他触目惊心,急忙把一支响箭射到半空,让城头的人放下竹筐来接应。

那孙大麻子在城头上苦等了一天一夜,其余的公差早逃散了,但即便是同太平军打到最激烈的时候,他也始终留在城墙上,唯恐错过了张小辫儿的信号,眼看天都大黑了,还以为张小辫儿必是死于乱军之中了,正想找个由头出城去寻他尸体,却在这时听到响箭破风,赶紧放下竹筐把张小辫儿接了上来。世人的交情大多是“利”字当头,黄金不多交不深,不图利的也多半只是口头交情、酒肉朋友,但他二人是一同逃难出来的生死患难之交,自非寻常可比,此时见对方脸上全是血污,却幸好都还活着,各自欣喜不已。

张小辫儿同孙大麻子稍稍整顿衣衫,便一同前去拜见巡抚马大人。粤寇大军溃退后,在几十里外收拢兵甲,此时仍然紧紧围困着灵州城。马大人也没敢歇着,一直忙着清点伤亡,以及向各处部署调遣兵勇,听闻张小辫儿从荒葬岭回来了,未知此去成败如何,急忙传他们进来。

张小辫儿施过了礼,把背上的包袱解开,让众人观看那颗狗头,并把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他知道凭自己的口舌瞒不过马大人,不敢信口雌黄,此去的经过多是如实说了,唯独没提及林中老鬼只言片语。

其实堂上聚集着许多官吏,大伙在碎剐潘和尚的刑场上都是亲眼见过荒葬岭神獒是何等凶恶,想不到竟会被张小辫儿这小子独自擒杀,不免全都咂舌不下,谁也不敢相信这事会是真的。

只有马大人显得喜出望外,他抚掌称快,赞叹相猫之术果然不是等闲的手段,竟能驱使猫子盗灯偷油,迷倒了神獒,这教逢强智取,真是匪夷所思。至此更是对张小辫儿另眼相看,他又告诉众人以前有个比喻,说是居住在海里的老鳌见了海天广阔,就欺负井底之蛙最多只见过巴掌大的天,它却不知道佛祖驾前的金翅大鹏鸟,只在一展翅之间,便能够飞到了天涯尽头。所以才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海水难以斗量,凡人不可貌相,须知韩侯、蒙正这些古代的大人物,早先也有困顿不遇的时节,休要将肉眼俗眉来看待英雄踪迹。

众官吏赶紧连连称是,这张牌头深藏不露,果然是有些真本事,又都借机称赞马大人是慧眼识英雄,能够广辨天下奇人异士,选拔人才更是不拘一格,吾辈望尘莫及。今天先是大破粤寇,又为灵州城除去了一桩大害,实是可喜可贺,圣上闻知必然重用,看来马大人荣升之期指日可待了。

马大人当下嘉勉了张小辫儿一番,赏了许多钱物,让他暂且去好好歇息。张小辫儿终于在人前显了些手段,虽还算不上扬眉吐气,仍不免暗自得意,只道自己是困龙遇水,离大请大受的发迹光景已不远了。张三爷生来就不是凡夫俗子,不搏他一番远乡异域尽皆知闻的不朽名声,就太对不起咱身上这点儿本事了。古人说:凤栖于梧,龙跃于渊,物有所归,人各有命。岂是做白日梦的妄想?

张小辫儿志得意满,领受了赏银,同孙大麻子回到宿处,吃足了酒肉,也不管天南地北了,倒头便睡,接连做了一夜升官发财的美梦。他正睡得如同身在云端,梦中只觉天高地广、无拘无碍,却忽然被两个做公的从床上硬生生揪了起来,说是马大人要他火速前去听令。

原来灵州城里出了一件奇事。头天傍晚粤寇在城外炸塌了地道,虽然没有损坏城墙,但南城边上的一片房舍被震塌了几处,清理废墟的时候,扒开碎石乱瓦,见地下被震开一条大缝,不断往外喷涌了许多白茫茫的云雾。初时也未见怎样,可随着白雾越来越浓,那云气凝聚变幻,久久不散,逐渐形成了一座古塔的影子。虽然只是轮廓,但一十六层的八角玲珑宝顶,每一层都真切异常,甚至连椽檐崩毁剥落之处,也清晰可辨。

白雾幻化成的古塔高上青天,大逾常制,从地底缓缓升起,一动不动地浮在半空,此时红日高悬,浮云净扫,四周碧空无际,如镜如洗,唯有那团形如高塔的云雾聚而不散,显得奇诡难言。城中纵有见多识广之辈,也不知何以有此异象。

连城外的太平军也全都看得目瞪口呆,人人遥相观望,个个心下骇异,还以为是城里的清妖使出了什么邪法,只得暂时罢了攻城的念头。灵州城里也是一时间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的说是震开了什么妖洞、鬼府,有的说那是地底怪蟒吐雾。众说纷纭之下却谁也不敢下去探明真相,还有人给巡抚马大人出谋献策,说这云中塔影来得古怪,不知到底主何吉凶,料其根源必在地下,咱们府衙里做公的有“三班四快”,其中顶数张牌头艺高人胆大,出了众的眼明手快,而且更是怀有异术在身,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何不就此遣他下去一探究竟。

这正是:“水底丢针水中寻,海里失宝海中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三章 金鳞鲤

先说本回开话的垫场词,有道是:“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倘若连头也不点,一生清静乐逍遥。”这是说人生在世,有数不尽的烦恼辛苦,都是自己找寻来的,正所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所以劝诸位,任凭阁下胸中是如何广博,也轻易不要在人前卖弄手段,免得招惹来无穷无尽的是是非非。

只因张小辫儿先前在荒葬岭设计弄死了鞑子犬,回来后对众人好一番夸耀,吹嘘了许多自家的得意手段。他毕竟年轻浅薄沉不住气,更不知道公门里的规矩,结果等于是把自己推在了风口浪尖之上,如今灵州城里显出云雾幻化的异象,众官吏自然要推举张牌头去探探究竟是何物作怪。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稀里糊涂地被传到南门,尚不知是有哪桩着急的事体,等马大人将他们招至身边,便指点着面前那团形如古塔的白色浓雾说起缘由。

据闻灵州城在几百年前曾有座宝塔,壮伟辉煌,高可入云,被视为天下群塔之王,塔中又常有精怪藏纳,屡屡发生一些耸人听闻的异事。

其中最稀奇的,还要属“塔见”奇观,传说一甲子中仅出现五次,以往每隔十二年,灵州城附近的山上就会升起白雾,日光照到上面,便随即显现出无数古塔的影子。云中的塔影大小不一,倏忽万状,前边一座消失隐去了,下一座才会紧接着出现。塔影最多的一次,只在半个时辰之内,就陆续出现六十四座宝塔的身影,传说那是数百里之内的各处名塔有灵,都在按期前来朝见塔王。

后来这座灵州古塔毁于战火,从此不复存于世,成了一件连本地人也大多没听过的旧时传说。马大人通晓许多地方志,所以知道在前朝时,确实曾有这等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但是虽有明文记载,其中提及的原因却不足为信。这种现象就如同山海幻市,因为塔王高得出奇,一旦有日光将灵州古塔的塔影投射在云层上,随着空中聚集的云气变幻不定,所以塔影也随之变化,才产生了民间盛传的“塔见”异象。

眼下的事情却不比以往了,前天粤寇炸城未遂,反倒把城中几处相连的房屋给震塌了,恰好就是当年的塔王旧址所在。那废墟底下裂开了一条地缝,从中有茫茫白雾升腾而上,云雾似乎是有形有质,浮在半空凝幻为高塔形状,久久不见有消散的迹象。

马天锡对张小辫儿说,这座云雾高塔约有一十六层,与古时被毁的塔王形制一般不二,就好似是当年那座古塔的塔灵显圣。此等反常异状,理不可晓,使得满城军民人人惶恐,人心危骇之际,流传讹言,纷纷不一,现在又正值粤寇围城相攻,万事大意不得,本官想找几个眼明手快、胆识出众的好汉,去那云雾下的地洞里追根溯源一探究竟…

张小辫儿精明油滑,不等把话听完,已然心下明了,事到如今,万难推托,非得着落在自己头上不可,与其等马大人点将下来,还不如三爷充回好汉,主动挺身而出,于是连忙上前请命。

张小辫儿此前在猫仙祠里,第二次遇到林中老鬼之时,又得了许多指点。当时林中老鬼曾告诉张小辫儿,要想飞黄腾达,必须甘冒奇险,在灵州城做下几件常人不能为的大事。所谓“出生入死无他求,只图英名四海传”,只要有了名头,将来才能有机会封侯拜相,若是前行怕狼,后行怕虎,一辈子畏头畏尾、缩手缩脚,只能永远做一介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

这几件举动,事关张小辫儿一世荣华富贵的成败兴衰。第一件便是到荒葬岭擒杀神獒,如今此事已经做成了,那颗獒头已连夜被官家悬挂在街头示众;而第二件事,正是与古时的塔王有关,也绝非是等闲小可的勾当,好在林中老鬼已经交代好了大致脉络,剩下的就得凭他自己见机行事了。

张小辫儿当下禀告马大人,这个涌出白雾的地洞,以前的的确确曾是灵州塔王寺旧址。古塔毁坏后,地底的塔基至今还在,不过这座塔底下并没有地宫,而是有口深井,井底藏着口风雨钟,是件青铜铸造的传古之物。每当风雨来临之际,风雨钟便能够嗡然自鸣,屡验不爽,当年一直供在寺庙里享受香火,后来塔王寺里的僧人们为避兵祸,就将此物藏在了塔底。现在白雾幻化凝聚,乃是井中有宝气蚀天,不出两日,就能自行消散。

马大人闻言称奇不已,万万想不到张小辫儿这个专在街上寻些空头事来做的游侠之辈,竟能如此博古通今。据典籍所载,风雨钟是确有其物,可塔王寺早已毁了几百年,谁会知道有东西藏在塔底的古井里边。

张小辫儿不敢说出林中老鬼泄露天机,只谎称他自幼勤奋好学,多曾拜过名师,得过高人传授。俗话说“井淘三遍好吃水,人从三师技艺高”,不单只学过相猫之术,更随一位老道长学过憋宝,通晓天下种种宝物的出处来历,以及取宝的不同手段。

马大人听出他言过其实,对此将信将疑,但又见他言之有物,想必自有手段应对,于是表面上不露声色,只微微点头称赞道:“张牌头真乃奇人也!”随即问他,“你可敢带些人手下到井底,把那风雨钟打捞出来让本官开开眼界?”

张小辫儿禀道:“恩相有所不知,这口井底的水中还有两尾金鳞鲤鱼,专门守着风雨钟,不容旁人近前。它们活得久了,已然成了些气候,寻常的兵勇进去了,也只能枉自送命。小的不才,愿和孙牌头两人,带上几十只灵州花猫下井,拼着九死一生,定能设法取出风雨钟,在明天天亮之时,献到恩相堂前。”

马大人说道:“好胆识!但现在不比以往,正是平乱之时,咱们军中无戏言,倘若你能做成此事,本官今后必然抬举重用于你。”随即他吩咐下去,派兵把守四周,闲杂人等不得近前,又拨了一哨团勇,专听张牌头调遣,然后便自行带人去巡视城防了。

张小辫儿当众夸下了海口,心里却顶多只有三分把握,听马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给自己立下军令状了,做成了万事皆好,做不成就得提头来见,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求猫仙爷务必灵应则个,好教张三爷马到成功。

张小辫儿找人买来些面饼馒头,带在身上径直前往猫仙祠。他和孙大麻子两人来到庙中,先给猫仙爷叩了几个头,上了两炷香,就地坐下来收拾整顿。

孙大麻子对张小辫儿单枪匹马取了神獒首级之事,已自佩服得五体投地,刚才见他应了马大人吩咐的差事,不知他又有什么妙计,心下老大稀罕,一时未敢骤然说破,此时才问起来要如何行事。有道是“官无三日急,倒有七日宽”,一天一夜之内取出风雨钟是否有些操之过急?按理该当从长计议,还是去讨一个不拘时日的活限为好。

张小辫儿心里虽然没底,表面却装作了坦然自若不以为意的模样,也不对孙大麻子明言,只是吹嘘道:“想想以前在金棺村的时候,那些个乡下的愚夫愚妇,谁肯把咱们正眼相看?不过当日穷困失意,乃贤士之常,却不知咱们兄弟是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时来运到时,皆显出为将为相之才。除了颠倒乾坤,还什么事是做不成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统统的不在话下。”

张小辫儿逞了一番口舌之快,说要养精蓄锐,先自倒头大睡起来,直至天色渐晚,养足了精神气力,吃些干粮填饱肚子,起身穿起猫仙爷留下的黑蝉夜行衣,脑袋上顶了猫儿脸。他让孙大麻子也赶紧收拾利落了,带上绳索、哨棒、灯烛等一应之物。

此时天色大黑,猫仙祠中的野猫已经越聚越多,张小辫儿经常带在身边的月影乌瞳金丝猫也混在其中。灵州花猫中以金玉奴为首领,除了那些散处在各条街巷中的家猫,几乎都已云集至此。只见群猫中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凶的善的、美的丑的、馋的懒的、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几乎什么模样的都有,一时观之不尽。

张小辫儿背过《猫谱》,一看之下,就知道庙中野猫多是产于灵州的名品,诸如什么长面罗汉、千文钱、过桥金、薄耳将军、绝鸡种、圆尾虎、灶上懒、睡神炉、夜明灯、毛毡子…虽然各有形态习性,都属品相极佳的花猫。

张小辫儿对着群猫作了一揖,口中说道:“小人张三,向来最尊猫仙爷爷,今天要有劳诸位猫爷猫奶,摆出猫儿阵来相助一臂之力,事关重大,万望帮衬扶持则个。”说完从怀中取出那枚狐玉,托在掌中,放到金玉奴面前给它看了一看。狐玉属阳,猫眼属阴,应了物性相吸之理,群猫难免对此物大为好奇,纷纷围拢过来看个不住。

张小辫儿见时机到了,对孙大麻子使了个眼色,手中攥住那块狐玉,二人跳出圈外,快步朝门外走去。野猫们怔了一怔,却都还想再看看那狐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便在金玉奴的带领下从后尾随而来。队伍拖拖拉拉,足有一条街长,在清冷的月色之下,数百只野猫缓缓向着塔王寺古井逶迤而行。

这正是:“刚在山中擒凶神,又去井底钓金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章 灶上懒

天上金乌玉兔轮转,地下古往今来变迁。凡是有了本事在身的人,无非上、中、下三条出路,上者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为朝廷出力,图一番封妻荫子的高官厚禄;中者能凭着自身艺业养家糊口,虽然劳烦辛苦,却也能够安身立命;下者就是流落进草莽了,只能做些个没有王法的勾当,大秤分金,小秤分银,无粮同饿,有肉同吃,所谓分赃聚义。

但为何许多有大手段的人物,一辈子活得勉勉强强,终日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反倒还不如那些平庸无能之辈。只因同样一世为人,机缘命运却是千差万别。所谓高才命穷、庸才运通,此身的贫富贵贱,向来是论命不论才的,不管你胸中是如何的才高志广,倘若该着你命里用不上的,终究没处施展手段。

张小辫儿跟林中老鬼学了一套相猫的法子,本以为多是些鸡鸣狗盗般的雕虫小技。灵州城里的野猫家猫,个个馋懒狡猾,既盖不成瓦房,又蒸不熟米饭,三爷挨饿受冻时能指望它们顶得上什么用场?却没料想时运一到,无中也能生出有来,自然遇到番大请大受的机缘,他竟然凭着灵州野猫相助,做出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正是谁说猫无道?猫道也有踪,更兼多奇异,从来胜庸俗。

话说当天夜里,头顶一轮皓月当空,映得澄辉万里,上下一碧。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引了一大群野猫,穿街过巷而行,径直来到塔王寺旧址跟前。此时城中早已宵禁,家家关门闭户,街上冷冷清清的空无一人,只是偶尔有几队巡防的灵州团勇,持着刀枪往来戒备。

倒塌的民房废墟中,地面上裂开了一条深沟,里面雾气浓重,在外边看不出是深是浅,四周把守着哨兵勇,都举着火把灯笼。张小辫儿向他们要了两盏灯笼,和孙大麻子各自提在手中,带着野猫们一头钻进了浓雾之中。

此处在好几百年以前,曾是一座高塔埋在地下的塔基,地底尚有砖石夯土可见。最深处藏着一口深井,由于塔基开裂,并不需要从井眼上垂绳下去,二人摸索着崩塌的砖墙往下走,就觉阴冷潮湿之气渐重,井壁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水雾。

塔王寺古井口窄腹大,井底是个天然石洞,井眼下方正对着一处深潭,潭水深不可测。原来天下之渊,共分作三十六脉、七十二眼,皆是极深极幽的潭、井、渊、泉。这口古井正是其中之一,西接八百里洞庭湖,东边则连着浩瀚无际的汪洋大海。

在早年间,大约是唐朝的时候,灵州城方圆数百里内,常有灾荒出现,不是炎赤田裂,便是洪水泛滥,十年里头,往往有九年都是灾年,以致斗米千钱,民不聊生。朝廷认为肯定是在灵州城的千年古井当中,有条老龙兴妖作怪,于是请来高僧镇伏,并且下旨建了一座寺庙,又在井上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用香火供养着一尊风雨钟,祈求风调雨顺。

那风雨钟能预知风雨阴晴,乃是塔王寺里的镇寺之宝。据传早在大禹治水之时,多有鬼神相助,一次在深山里疏通河道的时候,遇到黑雾弥漫,白昼里伸手不见五指,幸亏有一头大野猪口衔明珠作为前导,不断将附近涌出的云雾吸入嘴里,才使得禹王带着大伙在黑雾中伐通了河道。其实那颗明珠是块罕见的荧光矿石,能够吞聚云雨,风雨钟上正是嵌铸了此物,所以时常在塔王寺上空显出奇异云象。

有道是世间好景难久长,彩云易散琉璃碎。到后来改朝换代,刀兵四起,灵州城也免不了饱受战火摧残。塔王寺里的高僧担心风雨钟毁于战乱,就将它偷偷藏在了塔王下的古井里,又恐贼人盗宝,便把青铜钟锁在了两尾鼍鱼身上。

鼍鱼并非中土之物,原是由一位印度僧侣,从婆罗甘孜国携带而来的两栖异种,存活的寿命能比老龟还要长。它们形如金鳞鲤鱼,背上有硬壳如甲,在水中力大无穷,要是有贼子妄想盗取风雨钟,即便不是被鼍鱼咬死在水里,也会惊得它们拖拽着铜钟遁入深水,几十上百年里不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