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古诗,单赞的是钱塘江潮。此潮涨落之势浩大无极,风波险恶凶猛,常常吞没军民,翻覆了过往船只,所以那钱塘江自古便得了个“罗刹江”的别称。

话说我朝初年,就在这罗刹江畔,曾有一户贫苦人家。当家的汉子,姓黄名衫,字颢年,同妻子两个,养着全家的爷娘子女,开了间磨豆的磨坊,起早贪黑,辛苦经营,勉强度日,家中从不曾有隔夜之粮,吃了上顿发愁下顿。

在早些年,黄家本是地方上的大户,修道积善的人家,造桥铺路屡有善举,却不知从哪里触怒了神灵,家业传到黄颢年这辈,竟衰落得不成样子。夫妻两个每日哀叹,求天求地地祷告,不知这苦日子还要挨到几时,要不是家里上边有老,下边有小,真打算手挽着手,一同投到罗刹江里寻个了断才休。

有这么一天,黄颢年在磨坊里给人家磨了一袋豆子。那坊中没有拉磨的驴子,只能用人力推磨,出了满身汗水,累个半死,收工时天色已经晚了,正待要关门回家,却见不知从哪儿进来了一位老客。

那老客个子不高,小鼻子小眼,水桶般的身材,穿着一件白色的湖绸长袍,装束诡异非常,在黑夜里煞是显眼。他径直来到磨房的门前,满脸堆着笑,与黄颢年深深打了一个问寻。

黄颢年回了一礼:“不知远客到此有何见教?”那老客道:“正要有事相求,故此叨扰贵人。”原来他带了一船货物回乡,行至罗刹江里,遇到了大风浪,满船的舟子和帮工,都被卷入了水中,这老客侥幸保住了船只货物,奈何没了舟子、水手,船搁在浅滩上进退不得。此地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故此想请黄颢年帮个忙,替他看守一夜船只货物。等他到城里雇来帮手,早上再行起航。当然也不能让黄颢年白忙活,届时愿以一成货物相谢。

黄颢年虽然穷困,却是个急公好义的男子,见不得别个有难,何况还有好处可分,当下应允了:“这等小事,何难之有,远客只管自去,晚生在此替你看管货物,绝无闪失。”

那老客再三称谢,叮嘱黄颢年千万别使货物丢失,即便我转天不能回来,我家后人早晚也会来取,然后匆匆离开,连夜赶到城中找帮工去了。黄颢年就连家也不回了,独自忍着饥饿劳累,到江畔拢了堆火,坐在地上守着船只。

到了后半夜,家中妻子放心不下,提着灯笼来寻。黄颢年与她说明缘由,妻子也说:“这是急人之难,行善的事,岂可疏忽。”当下两人轮流看守。

不料接连守了三天三夜,仍不见那老客回来,黄颢年虽然不肯失信,又到城里去找,四处打听遍了,都没有得到下落。

黄颢年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同妻子一商量,说不定那位老客倒霉走背字儿,遇到哪路强人害掉了性命,只是这船货物如何处置?既然其中有咱们的一成,何不到船舱里看看究竟是些什么,然后再做计较。

夫妻二人打定主意进了船舱,一看满舱都是黄豆,不下千斤,而且颗粒饱满。黄颢年经营了数年磨坊,从未见过这种上好的豆子,当下拿出大秤,自取了一百余斤,回到坊间磨了豆浆。没想到这些豆子做成的豆浆,飘香四溢,口感醇厚,喝了一回想二回,在市上口耳相传,很快就卖个精光。

黄颢年夫妻两个把生意做得顺手了,眼看又过了数日,还是不见那老客的踪影,就决定再从船舱里取些豆子,大不了日后主家寻来,连本带利一并偿还给他。如此一来二去,还不出两个月,就把船里的千斤黄豆取了一空。

黄家借此发了一笔外财,真应了一顺百顺那句古话。黄颢年本就是商贾人家出身,手中有了本钱周转经营,自此赶趁着时运,不出几年就把家业赚得偌大,置办了广厦良田,家中奴仆成群,一日比一日兴旺。

黄颢年时常感念当年那位老客,要是没有他那船豆子,哪有咱们黄家今日的光景。他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同寻常,有时与妻子说起来,都道那老客形貌装束奇异,未必是凡间的人物,料来是五通五显之类的神灵,看我黄家一门善男信女,特意显出神通相助,看来咱们应当修祠建庙,每年多做几回道场,感谢上苍之德。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第五个年头上,黄颢年只要晚上一闭眼,就会梦到有人砸门,开门看时,见一伙凶神恶煞般的人直闯进来。这伙人个个相貌丑陋狰狞,皆是身穿白袍,头戴古冠,对着黄颢年连骂带打毫不客气,口口声声说黄家欠了他们老太爷一大笔钱,并且拿出一个账簿来,一行行指给黄颢年看。那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黄家用老太爷船上的豆子赚了多少多少钱,又在某年某月某日,用这笔钱做了什么什么生意,赚了多少多少利润。你这家伙闷声发大财,还以为天大的便宜都教你占了,如今还账的时候到了,快快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黄颢年每天都会从这个怪梦之中惊醒,醒来之后就看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痕,吓得他魂不附体,茶饭不思,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他自己心里明白肯定是惹了大祸了,赶紧请来一位能看祸福的居士,询问此事吉凶。

那位居士善谈因果,听罢了始末,告诉黄颢年道:“阁下果然是惹了因果上的事。你命中本无富贵,但你夫妻二人不甘贫困,天天在家中对天对地诉苦不休,结果反被那罗刹江里的邪魔歪道听见了,假意前来点化于你,骗你拿了水府中的东西,现在连本带利都得还回去。那五通五显多是山妖水怪,从来不会有善心感应,既有所施,必有所取,自古宿债相偿,谁也救不了你,要是你家产不够的话,恐怕就得拿全家人性命去填。”

黄颢年被人一语点破,情知大事不好,唯恐祸及家中老幼,自然是不敢怠慢,匆忙备了整整十船上好的豆子,又有猪、牛、羊三牲等许多供品,行船到罗刹江中,同妻子两人跪在船头焚香叩头,将带来的所有物事全部倾入江中,就看那浊水翻翻滚腾,从江里涌出无数大鱼,张开大口争相吞食。

黄颢年暗自念声阿弥陀佛,总算是发还了这场宿债。正自侥幸间,忽遇狂风大作,水底老龙惊,半空厉鬼哭,罗刹江中巨浪排空,压顶而来,一下就打翻了江面上所有的船只,使船上之人尽数葬身鱼腹。江水泛滥成灾,又吞没了黄家所在的村镇,可叹黄颢年不肯守命自安,虽得了几年富贵,却赔上了满门性命,真教“凭君纵有千钧力,命里安排动不得”。

这回《撒豆罗刹江》的说话,虽是半真半假,却又无假不成真,只为劝那些怨天恨命之辈,休要眼光浅、口头轻,指天叫地地胡言乱语,更不可贪图非分得来之物。须知道“富贵只是五更春梦,功名好似一片浮云,到头来万事皆空”。

这位说书先生对张小辫儿等人讲古,真正是“说话仅凭三寸舌,称出世上深与浅;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盼点醒梦中人”,果然指中了要害,听得张小辫儿冷汗淋漓,坐立不安。却不知他张三爷能否晓得苦海无边,早早回头,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四章 猫儿药

且说雁营出战在即,张小辫儿酒后带着手下哨官们听个说书人讲古,讲的是一段《撒豆罗刹江》的说话。

原来那说书先生看出张小辫儿命数奇特,知道他惹了大祸在身,而且还要连累灵州城里的军民人等,不分男女老幼,都得跟着一发死个尽绝,就算是鸡犬猫狗也留不下来一条。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他也不敢直言相告,故此托借当年的一段故事加以点拨。但说书人讲的事情,与张小辫儿所遇之事肯定是不相干,只有其中的道理相通。

所谓“书不在厚,有味则馨;言不在多,有理则重”。您要问说书人讲的这个理是什么理,他正是想告诉张小辫儿:“从来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随你小子现在使尽英雄,早晚有一天宿债相偿,凶神恶鬼必定会找上门来,到时候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可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张小辫儿虽然隐隐听出些意思,心中也觉得颇不安稳,但他骨子里认定自己绝非凡夫俗子,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多是张三爷命中注定所得,哪里肯信这说书人乱嚼舌头。

张小辫儿眼珠子转了两转,又想生死总有命,富贵都在天,反正张三爷本就是穷光棍一条,无非凭着偷鸡吊狗的手段,勉强度日过活,想来能有今日光景,也合着否极泰来之理。天为宝盖地为池,人生在世是浑水的鱼,受用一天,就得一天的便宜。

说书先生偷眼相观,见那张小辫儿仍旧是一副全然不以为意的坦然模样,知道对牛弹琴了,心中只是冷笑,抱拳拱手尊诸位:“今日有幸伺候列位爷一段说话,也算是咱们有缘。咱这说书之人,只不过是凭着耍嘴皮子赚钱糊口,无非讲些个风月,谈些个异闻,图个好听罢了,自然做不得真,其中如有疏漏怠慢之处,还望官长老爷们海涵。奈何这良辰短暂,美景易逝,再长的故事终有个了局的时候。”说罢他就推说时辰已经不早了,命侍童送客。

雁排李四和孙大麻子等人,更是没听出这段说话的玄机,只顾听个新鲜热闹,虽然未能尽兴,也只作罢了,都称谢道:“先生讲的果是稀奇,我等今后定当再来讨教。”当下拱手作别,随着张小辫儿回到营中。

这些天来暴雨不断,灵州附近的几处江堤都被冲开了口子,一时间洪水暴涨,吞没了好多村庄道路。巡抚马天锡虽是本省的封疆大史,但还在官府手中控制的地盘非常有限,周围各处多被粤寇攻陷,眼见贼势之盛难以遏制,幸好天降骤雨,引动山洪发作,被大水淹死的贼人不计其数,使得围困灵州城的数万粤寇失了后援,加上粮草供给不上,等到雨停洪落之际,必定撤围。

马天锡看这两天的暴雨小了许多,察形观势,断定太平军肯定会暂时放弃攻城,等他们流窜到别处大肆劫掠一番,补充足了粮草兵源,才会再次卷土重来。眼下四周的道路都被洪水破坏,如果没有水师接应,这么多太平军想后撤,只能经过南边的黄天荡。

所以马大人调遣雁营趁夜从水门出城,埋伏在太平军的必经之路上,杀他个措手不及。虽然不可能尽数歼灭,至少能重挫粤寇锐气,使其闻风丧胆心存忌惮,短期之内不敢再犯灵州。这样一来官府才能有时间整顿军备,招练新勇,巩固城防。

张小辫儿看看天黑雨住,就率雁营团勇焚起大香,一同拜了猫仙牌位,叩求猫仙爷爷灵验感应,慈悲无边,保佑雁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随即整装结束,教这近千名团勇,各自背负了火药铅丸,带着抬枪火铳,开了城下水门,乘着舢板潜出城去。

此时乌云压顶,四下里黑得如同锅底,城外到处都是粤寇,雁营不敢用半点灯火,全仗着雁民们常年在夜晚狩猎,目力自是不凡,摸黑把一艘艘舢板划入河道,绕着水路直奔黄天荡而行,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觉。

张小辫儿虽然充做营官,却是半点不懂战阵厮杀之道,好在身边的雁排李四和雁铃儿等人,皆是身经百战之辈。雁营响马以前经常与围剿的官兵厮杀,也同地方上的民团作过战,到后来又打太平军,也不知做过多少杀人放火的勾当,而且黄天荡是雁营的老巢,到了其中就能占尽天时地利,就算太平军有十万之众,也能在荡中杀他个人仰马翻。

舢板行了一夜,到了转天,早已雨住雷收。张小辫儿等人坐在船头四下打望,但见那天地间仍是阴晦无边,水面上漂的一片片全是浮尸。有道是“人动杀机,物能感知,而天动杀机,人莫能知”。当时天下纷乱,遍地都有杀生害命之举,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动了杀念,单是清廷镇压太平天国这十几年里,因为灾荒战乱而死的人口,就有将近七千余万。您数数那时候整个大清国总共才多少人,战事最激烈的这几个省真是十室九空,人烟灭绝,行出数十里,也不见半个活人。即便那些没被洪水淹没的村镇田舍,也多是房倒屋塌,空空荡荡,连鸡鸣犬吠声都听不到,各处都是一派死气沉重的气氛。

张小辫儿做了雁营营官,心下原本极是得意,但在舢板上看到天灾兵祸的大劫之下,满目尽是凄凉景象,忽觉值此乱世,即便真能发迹了,也难快活受用,便对众人说:“我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咱们雁营舍生忘死,拼着性命平寇杀敌,不为别个,只为了早日国泰民安,让天下百姓再不受这离乱之苦。”

雁排李四和孙大麻子、雁铃儿等人闻言齐声称是,心中尽皆叹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知张小辫儿心里正在思量着:若非是民丰物足的太平盛世,张三爷空有家财万贯,也没处花销享乐,身居高官还得替上下排忧解难,所谓“将军铁甲夜度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如此整日地奔波劳碌耗费心血,哪能有什么兴头?

雁铃儿见张小辫儿身边有只黑猫,那黑猫虽然疲懒,却生了两只黄金眼睛,顾盼之际好生灵动,但此猫只与张小辫儿一人相熟,从不和旁人接近。她好奇心起,就问道:“三哥,听说你在灵州城做捕盗牌头的时候,活捉潘和尚、白塔真人一干巨寇,全凭城中的猫子暗中相助,可否真有此事?”

张小辫儿早就有心卖弄些豪杰的事物,此刻被雁铃儿一问,恰是挠到了痒处,便说道:“咱和野猫天生就是有缘,提起灵州城里那些家猫野猫之事,实是稀罕得紧,怎么个稀罕?真教开天辟地稀得见,从古到今罕得闻。昨天那个说书先生大言不惭,还敢号称什么——褒贬忠奸评善恶,纵横捭阖论古今。他也不过是能说几套老掉牙的古旧大书罢了,连个老猫能言的说话都不会讲,可恨那厮更是有眼无珠,不识咱们当世的英雄好汉,他要是肯跟在三爷身边做个师爷,保管他这辈子能见些真实世面。单是咱灵州野猫事迹,也足够他编几个拿人的段子出来。”

张小辫儿乘在舢板上随军而行,眼见四野茫茫,还远远未到黄天荡,便顺口答应,趁机对身边的几个人侃起《猫经》。说是咱们灵州花猫,多为汉代的胡种,最具灵性神通,至少有两百多种名品,非是外地的普通猫子可比。别看它们整天东游西荡只知耍闲,其实这人世间的事情,就没有它们不晓得的,不仅能够感应吉凶祸福,更有许多奇异能为。

你看那些灵州之猫,无不是两色相间,凡属此类,都善于调配猫儿药。早年的猫仙谭道人,就曾走街串巷,售卖猫儿药济世救人,不知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但这猫儿药只有野猫能配,就连谭道人都不知全部秘方,他虽精通猫道,却也没办法掌握千变万化的猫儿药。

原来在灵州城内外,生长着许多草药,如果哪只野猫被蛇蝎咬了,或是受了什么别的创伤,它都会自行去衔来几株药草,混合了服食,用以拔毒疗伤,这就是所谓的猫儿药,治起病来万试万灵。但这配方随着季节时令变化,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野猫们是怎么配药的,那可真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张小辫儿正说到兴头上,雁铃儿等人也都听得入了神,忽听一声雁哨响亮,众人心中一凛,情知有变,还以为在途中遇到流寇,却不知来了多少敌人,纷纷在船上举起抬枪,却见从远处的水面上漂过来一件物事。

水面上那东西随波逐流,起起浮浮越来越近,顷刻间离得雁营舢板就只有一箭之地了,众人方才看得清楚,却是一条体形极巨的老狐狸,身下跨着一颗大南瓜浮水而来。那老狐额前顶着个白斑,乍一看就好似有三只眼睛。它挤眉弄眼地骑在瓜瓢上,遇到雁营这数十艘舢板和一排排抬枪弓箭,竟然丝毫也不惊慌,直将众人视如无物。

雁营兵勇虽然骁勇善战,却多是迷信鬼神之辈,见这三眼老狐骑着南瓜渡水,而且不知避人,物性反常,多半是成了精的妖物,见着它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杀之也恐不祥,所以空举着排枪,谁都不敢动手击杀。

雁排李四见那老狐神态鬼祟,知其来者不善,必是有些古怪,发狠道:“叵耐你这孽畜来得不是时候,看某结果了你的性命…”他担心用火枪动静太大,探臂膀把背后的雁头弯弓摘下,搭上一支白尾雁翎箭,便要抬手射去。张小辫儿急忙拦下,说道:“四哥且住,这三眼老狐怕是冲着我来的,不可轻易坏了它的性命。”

这正是:“劝君不可结怨仇,结得怨仇深似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说。

第五章 水鼠堤

且说风雨钟凝聚的云气引得江洪暴发,城郊四野低洼之处,都被大水淹没。雁营的舢板队离了灵州城,隐匿了行踪,从水路奔着黄天荡而行,途中满目所见,尽是洪荒浩劫过后的凄凉景象。

谁知行到半途,忽然遇到一只三眼老狐。那老狐胯下骑着个南瓜,远远地渡水而来,转眼间就到了众人身边。雁排李四见这老狐行迹诡异,不知主何吉凶,当下动了杀机,张弓搭箭就要将其一举射杀。

张小辫儿在舢板上看得真切,想起自己先前曾在荒葬岭见过此狐。当时它被野狗追得走投无路,被迫吐丹逃生,随后张小辫儿诱杀鞑子犬的时候,顺手从恶犬腹中剖出了狐玉。这枚玉丹是那老狐吞吐日月精华多年所得,岂肯轻易失却?它此时渡水前来,多半是想向张小辫儿讨回狐玉。

张小辫儿虽然是个好管闲事的祖宗,专撞没头祸的太岁,但眼下军情紧迫,当务之急是要去黄天荡设伏。他一生荣华富贵的成败都系于此战,哪敢掉以轻心,自然不肯为了一枚狐玉旁生枝节。念及此处,他赶紧拦住雁排李四的弓箭,说那是狐仙也未可知,大凡物之异常者,绝不可轻易加害,否则必然招灾引祸,不妨留它一条生路。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救了一条赤炼红蛇,从而登基坐了江山;医圣孙思邈年轻时治过井底的老龙,才有幸得授四卷奇书,从此医术大进,可见凡是非常之物,大多有其灵性。倘若不曾为祸人间,都不应该随便坏了它们的性命,积德者遇福,种祸者埋怨,冥冥之中因果关联,往往都有吉凶报应跟在后头。

雁排李四听得分明,奇道:“原来如此。”只得把雁头弯弓收了。就见张小辫儿从怀中摸出狐玉,放在掌中一招,那老狐遥相望见,也似是有灵有识。它本来躲在荒山穷谷之地,大水一到,山里边有无数走兽都被淹死,这老狐为躲洪荒,才骑着南瓜浮水避祸,侥幸得以逃脱性命。它也不知挣扎着漂流了多少时日,没想到天数偶然,机缘凑巧,竟能遇着雁营取回了玉丹,真是“水中失宝宝再回,海底捞针针已得”。那狐待到近前,一口衔了玉珠吞落腹中,随后再也不向雁营众人多看一眼,自以狐尾拨水,乘在瓜上去得远了,不多时转入一片山坡背后,不见了踪影。

人心之中的善恶,原本只在一念之间,不管是在暗室之内,还是在造次之间,一动恶念,凶鬼便至;反过来也是,倘若你善意萌生,自然就有福神跟随。张小辫儿难得生出一念之仁,让雁排李四放过了三眼老狐,自以为是积德行善的举动,却未能辨明妖邪善恶,此事究竟是吉是凶,还留着一段后话要说,眼下暂且不表。

雁营舢板队又行出十余里,遥看前方水面浩大,丛丛生长的芦苇渐行渐密,总算是进入了黄天荡地界。船到荡中,四望无际,一阵阵朔风吹过,使得散碎芦絮漫天飘飞。灰蒙蒙的天空中,偶尔有几只离群的孤雁哀哀而过,也不知是投奔何方,正是“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雁阵比人轻”。

雁排李四为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指点地势:“这片荡子本是片半涸的湖沼,历来都是野雁南北迁徙的必经之地。北近大江,南压六州,覆着不知多少里数,形势果是险恶。荡中更有无数水鼠衔草结泥筑成的天然堤坝,形如三环套月。鼠坝造化奇绝,能够调节湖水涨落,所以不管外边有多大的洪水经过,荡子里的水位也不会变化,一年到头,总是半水半泥。雁民自古就在这黄天荡里捕鱼猎雁为生,识得各处坑洼沼泽和水面深浅。”

围攻灵州的太平军没有水师接应,如今断了粮草供给,只能从陆路向南撤退,但是附近的官道多被洪水毁坏,太平军连日激战,始终打不下灵州城,再拖下去就会陷入进退无路的绝境,所以他们不得不从黄天荡中的水鼠堤上南逃。

身为雁营营官的张三爷,可对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之事一窍不通。想那粤寇来势极大,自己这边只不过一营弟兄,往多了说还不足千人,相差十分悬殊,大战来临之际,不免有些担心难以应对。

好在雁排李四曾随着老雁头久经战阵,只因他们雁民雁户多为响马出身,虽然被收编成了灵州团勇后屡立战功,却仍有一世洗刷不掉的案底,始终难以取得官府的信任,但他与营官张小辫儿结为了异姓兄弟,自然要竭尽所能相助。他泰然自若地说:“三哥不必忧虑,兵来将挡,水来土埋,这股长毛中的精锐不过十之一二,其余都是裹卷而来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何况这黄天荡是雁营老巢,水路错综复杂,外人绝难识得。到了咱这一亩三分地,管教那些粤寇有来无回,来一个咱宰一个,来两个咱杀一双,我只愁他人马来得不够多。”

雁排李四说完,抬手命众团勇停住舢板,营中每个兵勇都带着一只雁哨。这哨是用野雁脑壳打穿了制作而成,吹响了呜呜咽咽,曲声极尽哀愁凄苦,还可模仿雁鸣雁啼,此刻同时吹动起来,四野皆闻。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两个外行,不知为何满营都吹雁哨,正待要问,就见周围的芦苇水巷深处,忽然涌出无数竹排,排上之辈,多是头插雁翎,身披蓑衣的猎户打扮,而手中所持,尽是杀人的利器,无非是土铳、竹标、渔叉、梭标、雁翎刀。

原来当初老雁头为了在乱世中谋条生路,带着许多雁民去灵州做了团勇,但荡子里仍然留下了不少雁户。这些人里边虽然不乏老弱妇孺,但真要全伙出来,其中能够提刀杀人的,也足有不下两千之众,至今还是在黄天荡里做些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有肉同吃、无粮同饿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