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以宁心里一抽,随即化成了绵长的怜惜的疼。

从小开始,她就这样,生活的环境太过险恶,哭都不能,于是她练就一个本事,即便泪流披面,说话的声音也能丝毫不紊——她甚至可以一边哭一边笑出声来。

他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哭泣。

说起来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她从来只在他面前哭。

过了半晌,她双肩忽然抖动,她猛的自他怀里抬起脸,居然是笑着的。

不是笑声,而是,她是真的在笑。

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落面孔,她笑得真心实意,灿若春花,孩子一般纯真。

张以宁能感觉到,她体温慢慢升高,有了一种热病般病态的温度,抓着他手臂的指尖慢慢用力,陷入他的身体。

张以宁看着那个在他怀里抬起头的女人,忽然觉得,自己拥抱的,是一尾因为怨毒而分外美丽的蛇,“以宁,我非常高兴,谢移还是以前的样子,这样,让他失去一切,才能让我开心——”

她脸上的笑容伴随着这样怨毒的话语,居然越发天真起来,她仿佛一个童稚的孩子,无邪的怨毒着。

张以宁觉得背脊发冷,但是却又无可抑制的觉得怜惜,他看着朱鹤,微笑,抚摸着她的头发、肩背,最后捧起她的脸,碎碎的轻吻。

落在脸上的吻饱含着柔软的爱意和温暖的安抚,朱鹤象只被雨打湿,终于逃到主人怀里的猫一样,就着张以宁捧住自己面孔的指头微微磨蹭,眼睛闭起来,忽然问他一个问题:“你爱我吗?以宁。”

“爱。”他答。怎么会不爱呢?从一开始就喜欢她,爱她,然后十年漫漫,就这样守护她,步步行来。

这个世界上,他肯为之舍弃自己的幸福的,一个是她,一个是和他血脉相连,唯一的亲人若素。

仅仅只有她们而已。

“那么,如果我不是朱鹤,我不是ZS唯一的继承人,你还会爱我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仔细的想,最后得出的结论,让他自己都苦笑,“不……不会的,因为如果你不是朱鹤,我们就没办法在我还愿意真心爱人的时候相遇,只要再晚一年,你遇到的就是利欲熏心的张以宁,他会更爱权力和金钱,而不是爱你。”

听了他这个匪夷所思的答案,朱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和刚才那种让人看了不寒而栗的笑不同,是真正的甜美,在他怀里蹭动了一下,她有若撒娇的猫,“……只有你不肯骗我呢,不管这答案残酷与否,只有你,从不曾骗我。”

说完这句,停顿一下,她低低唤他:“以宁……”

“嗯?”

“我爱你。”

“……我知道,”他终于也笑起来,朱鹤也笑,抬起头,脸上泪痕犹湿,那双一向清冷寡淡的眼睛却柔软了起来。

她一生干练潇洒,从容淡定,只在人前,这样痛哭失声,狼狈不堪,愚蠢失态,只在张以宁面前。

因为他不在乎她到底什么样子,关于她的一切,好的坏的,全部都张开双臂,温柔的接纳。

只有他。

如果说掉入深渊,在无法救回她的时候,肯陪自己堕落的,只有张以宁。

手指底下的肌肤温度已然回复,知道她已然从陈年旧事和那刻骨仇恨中重新站了起来,张以宁拍拍她,让她靠在沙发上歇息一会儿,自己起身去叫化妆师过来补妆,顺便出去照顾一下宾客。

朱鹤点头,说等补好妆就出去和他一起招呼宾客,张以宁在她唇边偷了一个吻,转身走出,刚回到大厅,就看到一个醒目的银发男人拖着自家妹妹以赶飞机的气势一路碰碰作响的向他走过来。

哎呀呀,他在酒杯后眯起眼睛,脸上已经挂上全然人畜无害,温和又纯良的笑容——只是对面那个银发男人显然不怎么买账,看他笑得春光灿烂,立刻也对他龇牙一笑,牙齿雪白,寒意森森。

看着张以宁出来,立刻就有人跃跃欲试,要上前攀谈,哪知斜刺里杀出来一个任宣,第六感敏锐一点的,立刻闪开,生怕自己扫了台风尾,被当成炮灰,没那么敏锐的,还没等到张以宁跟前,就被任宣超了过去。

于是两个男人相对而立,一个笑得象要咬人,一个笑得像是等着咬,一时之间蔚为奇观。

其实这样一直下去也蛮不错,张以宁悠闲的想着,但是扫了一眼在任宣身后已经开始扶额的妹妹。决定身为兄长的人还是不要让妹妹太难做的好。

他主动向任宣伸出手,“您好,初次见面,任总对吧?”

“……希望这次见面能让您满意,张先生。”没用任何官面上的称呼,任宣礼貌的回握了他的手,松开之后,自然无比的牵住了若素,把她向前轻轻一带,让她以一种若即若离,暧昧十足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距离靠在自己身边。

“……”张以宁扫了一眼脸色不怎么好看的妹妹,优雅的比了个手势,“任总不介意去安静一些的地方聊聊吧?”

“当然不介意。”任宣微笑,牵起若素,跟着他到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偏厅。

为自己取了一杯葡萄酒,为若素取了一杯苏打水,张以宁看向任宣,对着服务生手里的托盘比了个手势,问他要哪样,任宣回了一句请随意,张以宁为他拿了一杯白兰地。

白兰地干邑入口的味道,醇厚又清爽,任宣抿了一口,决定把话题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第四十四章

他开口:“若素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才,在我身边帮了我很大的忙。”

“……舍妹笨手笨脚,还希望没有给任总添麻烦。”

“怎么会?没人比我更知道她蕙质兰心……”说到这里,任宣本就充满一种慵懒性感的声音越发刻意宛转,简直显现出一种色情感来,他握紧若素的手,让她更加靠近自己,“没有人比我知道,她哪里最好。”

若素脸立刻就绿了。

话说,任宣现在演绎的就是何谓找死这两个字的最佳范本吧……

“看起来任总还是很栽培舍妹的,肯这么提携后辈,任总真是大度,还烦请以后对舍妹严厉一些,多锤炼她,好让她能尽快独当一面。”张以宁什么样的人?这样一个小小挑衅他哪里看在眼里,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带过去。

啧啧,居然没生气,暗地里耸了一下肩,任宣看到不能达成目的,立刻决定偃旗息鼓,和他寒暄了几句,便要告辞。

张以宁不动声色,在看到他起身时候,忽然淡淡笑开,对他说:“啊,忽然想起来,还希望任总帮忙给谢董带句话。”

“……”任宣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好吧,不知要带句什么?只要张先生吩咐,在下能做的,都愿意效劳。”

他轻轻巧巧就把一句客套话说出了带火药味,张以宁也不以为意,摇着手里的杯子想一想,笑道:“就帮我带这句吧,‘一别八年,希望故人……未来无恙’。”

把这句话含在嘴里仔细咀嚼来去,细细品味其中的微妙含义,想了片刻,他才对张以宁一笑,“自然带到。”语罢,拉着若素转身离开。

眼看着他们要走出偏厅,张以宁忽然扬声一唤:“若素。”

若素立刻转身,看向自己的兄长。

张以宁起身向她走去,俯身在她颊边轻轻一吻。

“生日快乐。”

若素一愣,随即对他微笑,礼貌颔首,“谢谢……哥哥。”说完,她抬头深深看了张以宁一眼,把手臂搭上任宣的臂弯,昂首挺胸,走去。

他们走出偏厅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他们和人打了招呼,就告辞出去,若素一路上都保持着张家小姐该有的淡定优雅高贵从容,到了车里,任宣刚跨进驾驶座,就感觉到从副驾驶的位置传来一股大力,若素看起来纤细,实际却非常有力的指头绞上了他的颈子,把他按在了车座上。

他头撞到车门上,一声闷响。

他还没来得开车内灯,靠着前排仪表盘上微弱的灯光,覆盖在他上方女子的容颜,非常明确,已经因为愤怒而些微的扭曲了。

“你今天真是给我长面子啊,任宣。”她一字一顿,扼住他颈子的指头用力到微微发白。

“啊咧,你能这么觉得我真是觉得很开心——咳!”即便被她掐住了脖子,任宣依然吊儿郎当的笑着。

若素被他气得一窒,但是也知道再用力下去很容易出狐狸命,松手,素色的眸子阴霾的盯着他,光洁的下巴向他轻轻一点,“向我解释。”

是命令句,她不是希望,而是要求对方的解释。

“张以宁讨厌我。”虽然若素放开了钳制,但是任宣却依然仰靠在座位上,他甚至于还悠闲的把两只手交叠到了脑后,轻轻松松的丢出这一句,若素一窒,没说话。

“你不否认?”抛个媚眼给她。

若素冷冷一笑:“我的美德里不包括粉饰太平。”

“非常好非常好,我就是喜欢你这点。”银发的男人轻轻的,慢慢的笑了起来,细长眼睛高深莫测的眯起。

“既然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了,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在他面前装得特别恭敬不是么?啧啧,面对自己讨厌的人,对方太恭敬的话,会产生一种这个人不仅讨厌,还奴颜卑骨的错觉,只会更讨厌而已。”

“……”她承认他说得对。

“反过来说,你觉得张以宁会因为我今天对他恭恭敬敬就喜欢我吗?”任宣嗤笑,若素想了想,诚实而又困难的摇摇头,任宣点头,“那就对了,那么说不定今天还能留给他一个我是个为了他妹妹不顾一切的愣头青的印象,你得承认,这说不定比你哥哥对我原本的印象要可爱上不止一星半点。”

任宣就是有这样本事,无论前途多糟糕晦暗,和他在一起,听他说话,明明轻描淡写十分不靠谱,但是就是让人不会担心,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的话,什么都能做成,再怎么苦难也支撑的过去。

他看若素面色稍霁,戳戳她,“我说,你觉得……张以宁为什么讨厌我——不许说我一看就很不靠谱这种理由。”

“……”默默的把“你一看很不靠谱”这句话吞回去,若素想了很久,摇头,答:“不知道。”

“唔……”任宣摸下巴,“我觉得他调查过我。”

“——!”被这句话彻底的惊了一惊,若素只觉得眼前发黑!

对,这就说得通为什么张以宁会在之前面都没有见过,就隐约表露出对任宣的不满,也能说通今天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此起彼伏的汹涌厌恶。

因为,任宣是个M,被这个社会的道德所不容的,被人用放荡淫 乱这样的有色眼镜看待的M。

而任宣之前频繁换调 教师的行为,只会更加增强这个印象。

“嘛,这也没办法,毕竟我也太招摇了。”他无所谓的耸肩,“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知道你的性取向才对。”

听了这句,若素一愣,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对的,如果知道任宣的底细,那么自己的也很容易被顺藤摸瓜抄个底儿掉,但是实际上,张以宁的态度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都透着一种她年少无知,被任宣老谋深算上手的味道。

如果说,张以宁知道了她的性取向,应该会毫不犹豫的把她打包丢到太平洋某个鸟不生蛋的岛上,先关上十年败火才对。所以,张以宁应该还不知道她的底细。

也许是张以宁出于对她的尊重,没有调查她,不过这个圈子的保密性,尤其是S&M俱乐部的严密资料保全,帮了她的忙也说不定。

这么说起来,其实更该担心的人是她,但是她在和任宣对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想着张以宁握住了任宣这个把柄,会怎么对他。

张以宁除了对她和朱鹤,对朋友之外,完全是个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没有任何顾及。

她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她为任宣万分担心,独独忘记了担心自己。

看她愣神,任宣稍一思索,就知道她脑子里七七八八在转什么,不禁厚颜无耻的得意起来,“啧啧,因为太爱我把自己的事儿都忘记想了对吧?”

“……”是抽丫一耳光好呢还是把丫按在车座上爆踹好呢?若素看着银色头发底下笑得越发得意的脸,认真的思索这个问题。

任宣笑吟吟的看了她片刻,忽然就神态庄重严谨起来,他起身,俯身,在她嘴唇上轻轻一吻。

“不用担心。”

“……啊?”她眨眼,对面的男人笑得温和又从容。

“若素,我不会放弃你的,也不会让你为难,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去选择,要兄长,还是要丈夫。”

江山美人,他还都就全要了,怎么的吧!咬我啊!

就在这时,馆邸周围忽然爆出大大烟花,任宣得意洋洋在心里要对老天比出的那个中指,差点崴了,两个人一起探头向窗外看去,发现烟花里有大大的桃心,还有蜡烛,正在若素迷惑就算庆祝订婚吧,放双桃心就OK了,为什么还要放蜡烛的时候,任宣却了然于胸的看了看表,勾勾手指,让她看过来。

若素转头,任宣的吻覆盖过来。

仅仅只是唇和唇的接触,任宣对她说,生日快乐。若素。

她一愣,抓起手机一看,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二点,现在已经是她的生日了。

就在这时,当天空中二十二根蜡烛烟花此地辉明,在蜡烛们的正中,爆出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形状的烟花,居然还看得出来是她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装饰的有水果,红的是西瓜,橙的是桔子,还有葡萄和香蕉,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笑脸。

蛋糕上写着:生日快乐。

那是她的兄长,苦心为她庆祝的,二十二岁的生日。

任宣和她一起看着那个慢慢消失了的大蛋糕,他脸色在烟花中明灭不定,片刻之后,才笑着对她说,你看,你哥哥多么爱你。

嗯,她点头。

所以,若素,你要记得,这个世界上这么爱你的男人,除了我,只有他。

一向吊儿郎当的男人这时候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如此说道,然后,轻轻的,在她耳边重申了自己的诺言:若素,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去选择,要兄长,还是要丈夫。

听了这句,若素也笑,伸手揽住他的颈子,吻上他的嘴唇。

“我本来就两个都要,一个都不打算舍弃。”

他和他,本来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没有任何一个,她都痛不欲生。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的报纸想都不用想,从财经版到娱乐版,铺天盖地都是张家那点事儿,就连本来八竿子扯不到一起去的体育版,都借一位代言东环旗下运动品牌的运动健将之口,委婉的八了八昨晚上那场轰动本城的订婚兼爱妹生日partty里里外外不得不说的故事。

而且基本没有悬念,这波热潮至少得延续到五月去。

按照任宣的说法是,这就是所谓的省广告费啊……

结果29号谢移把他找上去的时候,他喋喋不休的跟谢移宣传了一下正面的,适当的桃色新闻可以帮助ZS免费提升知名度和关注度,言下之意就是老大您也跟个明星啥的爆爆绯闻如何?属下我觉得非常好==+

谢移淡定的压根就没听丫废话,把秘书摞到他面前的报纸一张一张仔细翻完,重新堆好,敲敲桌面,“报纸你都看了吧。”

任宣点头如捣蒜。

“那你有没有发现所有报道里面的共通点?”

知道谢移现在是跟他说正事,任宣少不得也只能先把嬉皮笑脸收一收,斜着坐上谢移的办公桌,笑道:“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共通点的话,就是这么多八卦报纸杂志,偏偏没有一个对若素和朱鹤那可疑至极的来历说三道四。”

这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所有的媒体都对这两个陡然出现在公众视线里的女人一致缄默,仿佛若素根本不是私生女,从出生开始就是张小姐,活跃在社交界,而朱鹤一开始就是张家预定的儿媳,不曾改变。

更神奇的是,他昨天把若素东拖西拽,又甩下萧羌和他跳了第一支舞,明显就是大有暧昧,内里肯定有猫腻的,这帮人居然也来了个选择性失明,就当这段不存在,提都不提,真让他无比惊讶。

这实在是非常值得玩味:向来以八卦呱噪著称的本城媒体,在可以大做文章的张家的风流韵事上,忽然一致的失声了。

这代表着什么呢?

很简单,张以宁早在发布这个partty之前,就已经跟媒体通过了气,达成了一致利害关系。

啧啧,这么说起来,真是不简单的男人啊。

想到这里,任宣看向谢移,ZS现在的主人正支手撑着下颌,沉思什么,他想了想,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跟他说了张以宁要他带的话,果不其然的,看到谢移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森冷的微笑。

他本以为谢移会反唇相讥,却没料到听了这样挑衅一句话,谢移只安静的微笑。

谢移本就是十分俊美的容貌,这样一笑,陡然就加了十分凶戾,美貌中就带起一种近于妖娆的凶艳起来。

任宣看得饶有兴趣,挠挠下巴,谢移开了口,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带的那句话一般,“现在股价是多少?”

“稳定控制在23,7元左右百分之三的波动区间。看盘子的表现,近期恐怕有庄家要做空。争夺区间在24元左右。”

“东环这回铁了心要冲着ZS来了,没得说,我们也就奉陪了。任宣,你这几日要盯牢股份流向,明白?”

“Yes,sir~”任宣不正经的并起食指中指两根指头,在额头旁边挥了挥。

谢移笑,但是明显没有任何笑意,丢给他两分表格,分别是东环和ZS的董事会构成明细,“看看吧,内有玄机。”

流通在市面上的ZS股份,共占总股份的40%,除去机构持有,以及ZS自家在操作的股份之外,被散户持有的股份,大概只有总股份的15%。

而董事会的格局分配是这样的,目前ZS第一大股东是谢移,他手里握有的ZS股份,占到23%左右,第二大股东按照辈分算,是朱鹤的堂叔祖,手里有10%的股份,但是这其中的拥有效力的普通股只有2%,剩下8%都是只有固定取息权,而没有参与公司决策权的优先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