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的确是不起眼。不起眼到在这场长达十数年、横跨大洋两岸的故事里,心甘情愿地沦为配角,从始至终,没有姓名。

回首这十数年来,一直活在回忆和等待里的人何止杨丹宁远一个?但是他谁也不告诉。

谁也没告诉。

而今,看着她终于历尽劫难,笑靥如花地偎依在心上人身边,微笑的样子那样美好,那样满足,他余愿足矣。

梁晓波潇洒地转身离去。

杨丹宁远和楼嘉悦的婚事则正式提上了日程。当听到儿子的婚讯时,姚丹直激动得整个人都从床上蹦了起来。她自告奋勇,一口气揽下了所有的婚礼事宜。楼嘉悦对此原本还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谁知杨丹宁远却说:“随她去,正好也给她找点儿事做!”

说到在风花雪月这方面的本事,杨丹宁远对自家老妈还是充满信心的。

作为一个天生爱热闹的人,姚丹是寂寞得太久了。她盼星星盼月亮,如今好不容易才盼来了这样一个发光发热的机会,自然要尽情发挥余热。

她轰轰烈烈地行动起来,今天看礼服,明天订酒席,不惜调动各方资源,使出浑身解数,势要给儿子儿媳筹办一个终身难忘的婚礼。自家的亲闺女出嫁,亲家母这样用心,三天两头地打电话来找她商量,嘉悦的妈自然不能不闻不问。安顿好家里,潘雪梅就特地赶到京州来给姚丹打下手。

两个老太太竟然一见如故,不过几天的工夫就亲得宛如姐妹俩似的。姚丹的性子纯善,潘雪梅则直爽泼辣,两个都不是那种难相处的人,碰到一起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

尽管已经紧赶慢赶,可真正到了婚礼那天还是已经四月底了。她把儿子和儿媳的婚礼定在了南太平洋一座著名的小岛上,那度假村依山傍海,教堂神圣而美丽,婚礼当天当地的天气极好,天空蓝得像是用水洗过,阳光明媚到让人连大声说话都要顾忌一些,处处繁花似锦,满目风景如画,说不尽的风流快意。

在度假村华丽而喜庆的婚房里,楼嘉悦坐在床边给远在美国的陆朝晖打电话:“…虽然我知道你不一定愿意听,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一声,我结婚了…”

十年的栽培和提携,十年的照顾和陪伴,他对她来说早已不是老板、同伴、兄长或恩师那么简单,她知道,没有陆朝晖,或许也就没有了今天的楼嘉悦。

她很感激他。

但是不能接受他。

这十年来,她必须得承认,一定程度上,她把原本应该针对杨丹宁远的怨恨和敌意都加诸到了他身上,他越想要,她就越吝啬给予,他越靠近,她就越排斥,也越来越想逃离他。

他是她的良师益友,也是她的假想敌,这些年来,她在他的引导和或正或反的鼓励下,一步步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终于,劈山跨海,一步步地回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

尽管心底仍有不平,尽管心上仍有补丁,可是楼嘉悦不后悔。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从铃声响起到通话结束,电话那头的陆朝晖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他从此断了音讯。

十年的朝夕相伴,十年的栽培和爱护,他骄傲而彷徨,自负而焦虑,不知道怎样才能彻底赢得她的心,但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真的失去她。

毕竟,那是个尘封于遥远记忆里的人。谁能够想到,这段青涩而莽撞的校园初恋,竟然真的有死灰复燃的那一天。

这个坚强而美丽的女孩子,终于用十年的漫长光阴,把自己生生熬成了他心头的朱砂痣。

他很爱她,但不会再让她知道。

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从此以后,朱砂痣是她,白月光是她,心头血也是她。

陆朝晖知道,自己不会再遇到比她更好的人了。因她不仅仅是他的心头所爱,也是他精心打磨的杰作,是他心上珍藏的宝藏,十年,他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男人曾经因为听到她的婚讯而泪如雨下。

他哭得像个孩子。

稚气的女儿在一旁笨拙地安慰:“…没关系的爸爸,你还有我呢,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他愧疚而伤心地说:“对不起,是爸爸的魅力不够…”

在这世上,有的人把爱情和婚姻当作需要,有的人只把它们当作生活中的一点调剂,而有的人却把它们当作信仰。

楼嘉悦显然是后者。

对于她而言,杨丹宁远就是她的信仰。

而杨丹宁远呢?

与其说他是厌恶陆朝晖、嫉妒陆朝晖,不如说他是忌惮他。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感激他。感激他在楼嘉悦人生最艰辛的十年里陪在她身边,感激他十年来对她不离不弃的提携和照顾,你看他将她照顾得多么好,让她既成熟又通透,既坚强又不过分狷介,她聪慧而美丽,始终骄傲地行走,体面地生存,如今的每一幅面孔都恰好是他梦寐以求的模样。

他以自己为筹码,以光阴为代价,最终从他的身边成功“窃”走了他小心翼翼收藏的珍宝。

他知道,自己是太幸运了。

婚礼的前一天晚上,他心潮涌动,整个人激动到睡不着。第二天早晨刮胡子差点没把自己的脸给刮花了。磨磨蹭蹭了好半晌,眼看着吉时已到,楼嘉悦换好衣服从化妆室里出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紧张地跟自己领口的扣子较劲儿,楼嘉悦一见,就有些心酸。

她走过去,帮杨丹宁远把白衬衫的扣子细心地一粒粒扣好。

白衣,黑裤,如玉一般的脸孔,星辰大海似的眼眸,眼前人分明还是很多年前的模样。她抬头,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亲,然后轻轻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与他呼吸相闻,气息缠绕,温柔地安慰他说:“别紧张,我在这里呢,哪儿也不去。”

杨丹宁远的呼吸一顿。

双手紧紧地圈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上,说话的时候语气里竟有了一丝哽咽:“嘉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原谅我的?”

其实想说的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爱上我的。

楼嘉悦轻轻蹙眉,仔细地想了又想,最终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说:“是从你把我带到永丰的那一天。”

他微微讶然,问为什么。

“你还记得我初到永丰的那一天你穿的是什么吗?”她说,“黑西装,白衬衫,领口还可笑地绑了个黑领结,虽然有些隆重得过分,但也干净正式得像是刚从哪个颁奖典礼上下来。”

“那时你站在公司大厅的台阶上,低下头微微对着我一笑,那时我就决定了,我要原谅你,并且纵容自己继续爱你。”

爱你一辈子,不是你的一辈子,而是我的一辈子。

杨丹宁远目光深深地凝视她。

一身洁白的婚纱,如墨的长发拢在精致的头纱里,面孔沉静而美丽,整个人圣洁高贵得仿佛一幅画,跟他在梦里、跟他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他的手臂倏然收紧,用力地拥她在怀,眼角却有柔软的泪水落下来。

他说嘉悦,谢谢你。

谢谢你隔山跨海,历尽十数年的艰辛和磨难,仍然长成了我最爱的模样。

谢谢你出走半生,仍然愿意回到我身边。

我也爱你。

很爱很爱。

一见万念生,一念心魔起,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