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抬起袖子抹去面上泪水,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 耳膜中哭声渐弱, 她摇摇了头:“我不要紧,咱们进去!”

谢玄挡住她:“我先进去察看, 你在外边接应。”

他怕那口棺材里, 躺着的人是师父。

殿中倏地一亮,似暗夜雷光劈闪, 两人齐齐望去,就见殿边两排红烛,一枝接一枝的自燃起来,“噼啪”几声轻响,谢玄本能伸手去挡。

拉着小小退后两步。

烛火自己点亮,可殿中一人都无,谢玄站在门边扫过一眼便皱起眉头。

方才无灯无火看不分明,此时却瞧得明白,棺木前红线墨线结成线阵,团团环绕,根根线上都缀着八卦木牌,顶上三花齐聚,两短一长,花心却是倒转阴阳。

小小泪眼鳎颤着声道:“这……这是用来镇尸的……”

镇着棺中人永世不能超生,三魂七魄永远都被封在棺木中,又用线阵聚阴气,不知究竟是在养尸,还是在镇尸。

谢玄闻言心中一凛,又强自镇定,四下一扫,松一口气,握住小小的手道:“你看地上这些符咒。”

满地吹浮着碎符纸,有的还能瞧出红黄,有的早已经褪色,谢玄用脚尖碾碎符屑,又点了点棺木:“最外头那层是新的,里面层层叠叠都是旧的。”

旧符失去功效,便散碎在地,屋中门窗紧闭,他们一开门,风涌进来,自然吹得满天都是,既像雪花,又像是清明中元,为赦孤魂洒出去的纸钱。

只是纸钱是用来慰亡灵的,而这些却是用来镇魂魄的。

“那……要不要开棺看一看?”

谢玄摇摇头:“不可,今日时辰不好,不能轻易开棺,咱们再找找,是不是那烟去错了地方?”

正殿只有一口棺材,内殿中却珠围锦绣,像只是处处都落满了积灰。

小小在屋中搜寻,绕过琴台时,指尖轻擦琴弦,“筝”一声,她眼前恍惚,整个屋中点点浮光,有一女子正坐在窗前。

一身杏色衣裳,手捻针线,膝上摆了一只绣箩,箩中有一件没缝完的红兜。

浮光一散,那女子的身影便也散去,小小眨眨眼睛,以为是方才眼睛受阴气冲撞,这才出现幻像,她怎么会瞧见过去的事。

可再走两步,就踢着了那只绣箩,小小低头拾起,里面果然有卷成一团的红兜,绣着五蝠仙桃,是祈求小儿长寿多福之意。

谢玄打着火折过来,他什么也没找到,看小小拿着一团事物:“这是什么?”

小小摇摇头:“我也不知,我看见个女人,正在绣它。”

谢玄随手接过,将红布摊开,仙桃已经绣成了,五蝠还未绣完,有一只金蝠翅膀未成,他才想把这东西塞回去,便停住了手,凑到火前细看。

这东西师父也有一件,仔细收藏着,他问过一回,师父便说这是捡着他的时候,他身上穿的。

“要仔细收着,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谢玄从没在意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弃儿,都是弃儿了,母亲留下的东西又有什么要紧?就连离开村子的时候,谢玄都没把那个包袱带出来。

乍见旧物,心头一震,将红兜翻过,角落处,果然绣了一朵祥云。

小小看师兄手中不住摩挲这半个红兜,心知有异,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谢玄强笑一声:“无事,咱们再到前殿找一找。”随手便把红兜塞进怀里。

两人绕了一圈,又回到正殿。

一入正殿,小小便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在他掌心中写了个“人”。

朱砂红烛照得满室光华,火色之下邪魅难藏,谢玄看不见,小小却能见到一道虚影,似人非人,就立在屋中,一动不动。

小小攥住谢玄的掌心,指尖轻点,暗示有人正在屋中。

谢玄指尖一紧,当此情景,倒不害怕,反大喇喇道:“干脆把这棺材板打开,看看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人既在暗中盯着他们,必是十分关切棺中的东西,用这个便能逼得他现身。

谢玄刚要剑砍红线,线上金铃符牌不住颤动,一道低沉的声音道:“这是你母亲的骸骨。”

谢玄举着桃木剑,斩不下去了,他旋身拍出一张符,那想将那人定住,谁知符咒刚拍上去,那个灰影就散成一缕烟。

飘出去三步,再次凝聚。

“来都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谢玄上前两步,“是英雄好汉的,就现一现真身!”

小小暗暗在银叶上钉上黄符,谢玄话音一落,便举剑上前,那人魂识又散,等再次重聚时,劲风拂面。

“钉!钉!钉!”三声,三枚带着黄符的银叶牢牢钉在砖上。

第一第二枚被那人躲开了,第三枚钉上了虚影,那东西被黄符击中,竟被打散了。

谢玄小小立在原地,那道声音虽轻,可他们却听得清楚,棺中是谢玄母亲的骸骨。

谢玄咧嘴笑笑:“胡说八道,师父都不知道我娘是谁。”

若真如此,红兜又如何解释?

他越笑就越是勉强,目光灼灼盯着棺木,明知而故问:“你说……这棺中人是谁?”

小小轻声答他:“商皇后。”

谢玄自然知道是商皇后,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只要开棺,就能知道一切。

此念一起,就像在心中烧了一把野火。

红烛“噼啪”声响,照得满室火色,谢玄漆黑双映着烛光,也似有火在烧望着小小的眼睛:“我要开棺。”

“好。”

小小将宫门虚掩,破开北边窗户,一根一根解下棺前悬着的红线墨线,巧手翻飞,将红线缠成罗网。

若是那棺里的东西成了气候,这东西还可抵挡一阵。

在皇后宫中镇尸,化贵气为鬼气,又聚阴于棺顶,想要开棺,最好的办法是将棺木抬到太阳下,暴晒三日。

先去其阴,再来开棺。

可谢玄等不得了,他们只有今夜,今夜要解开一切谜团。

谢玄御风而上,毁了棺上聚阴阵,又拍几道光明符,消散屋中的阴气,再将光明符贴在桃木剑上,与小小对视一眼。

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红棺棺盖,谢玄伸出手去,揭开贴在棺木正中的镇煞符。

符纸一离棺木,棺中便“咯咯”轻响,夜半无人,烛影摇曳,每一响都似炸在耳边。

谢玄手握镇煞符,跟小小使了个眼色,一把推开了红棺盖。

棺盖一开,两人便齐齐退后,退到殿门边,看那棺中有什么动静,半晌都没声音,直到谢玄想上前察看。

“啪”一声,棺中伸出一只手来。

血肉已尽,白骨上只余人皮,一碰人气指甲爆涨,两边朱砂红烛镇不住她,“噗噗”熄灭,只余下谢玄手中的火折。

谢玄举起桃木剑,这柄木剑是卓一道给他们的,与师父那柄,原是一对,用受过雷击的桃木制成,阳气极刚猛,本该此时刺出,镇一镇那东西。

可谢玄却迟迟没有出剑。

棺中立起个女人,谢玄只见皮骨架子,而小小却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方才在房中刺绣的女人。

她身上的怨念,宛若实质,人方立起,殿中房梁墙壁上贴纸着的黄符便纷纷破裂,黄纸朱砂在殿中飘荡回旋。

她的脖子“咯咯”两下,看向谢玄小小,身形爆起,飞扑而来。

“师兄!”小小轻叫一声,见谢玄不出剑,自用银叶钉住黄符,破空而去,阻拦女尸体的攻击。

谢玄如梦初醒,飞剑刺去,剑尖划过女尸脸前,又急急收住。

“你是谁?”

谢玄急声问道,女尸不闻人语,再次攻来,一爪便将房梁抓出三道利痕。

小小心细,见阴物又比谢玄更清明,眸中雾色一起,便对谢玄道:“她头顶定钉,魂魄永存肉身。”

只有将钉子起开,才有可能放出魂魄。

“好阴毒的法子。”镇尸人是想她永世不得超生,等到皮肉化为飞灰,她的三魂七魄便也就消散,偏偏今日碰到了他们。

小小抖出红线阵,与谢玄一左一右,两人控风飞出,绕着女尸抛开红绳,红线似张鱼网,将她牢牢缠住。

谢玄倾身上前,一只手就要拨开女尸的头发,拔出那颗钉子。

女尸却怪笑一声,手指抓破红线网,皮上被八卦木牌灼出火洞,她却无知无觉,一爪抓向谢玄襟前。

“师兄!”

小小伸手要拦,已经不及,谢玄拔钉心切,离得实在太近。

桃木剑要刺,却下不了手,若这真是他母亲呢?

女尸指甲划破谢玄衣襟,襟中飞出四只金蝠,接二连三,一只一只咬在女尸手背上,尖牙才刚咬到,金蝠便被女尸阴气所冲,顷刻消散了。

可这短短一瞬,已经足够谢玄逃开。

但他并没有逃,女尸身体僵住,两轮死眼盯着谢玄和谢玄襟中红兜,骨头架子“咯咯”轻响,似在颤抖。

小小再次捂住耳朵,那哭声又来了。

“师兄!拔钉!”

谢玄猛然回神,伸手一拔,女尸跪坐在他身前,竟然一动不动。

钉子落地,骨头架子松落一地,谢玄茫然四顾,心里已经明白,这就是他母亲。

小小眼见一团影从从骨中立起,渐渐成了人形,她刚要说话,就见那女人对她摇头,倏地飘到小小面前。

“不要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么么哒~

☆、骨肉血

惊蛰

怀愫/文

女声温柔至极, 可小小还是抬手捂住眼睛,阴气一冲, 她又开始流泪了。

女子往后飘了两步, 满面歉疚:“对不住你了。”

小小抹去泪水, 想要问话, 被她摆手拦住,又说一次:“不要让他知道,你看得见我。”

女子说完飘回到谢玄身边, 绕着他打了个转, 一边哭泣一边露出笑容,双手阖什,仰头望天:“多谢商家列祖列宗,保佑我儿平安长大。”

她在缝那红兜之时, 下了术法,这件红兜只要在儿子的身上,便能保护他, 时隔多年, 金蝠一出, 便唤回神志。

泪珠涌出眼眶, 还未落地,消散成烟雾。

是谁害你?

既不能说话,小小便借着符灰在地上写字问她。

女人垂下眼眸,又看了眼谢玄,才对小小道:“求你千万拦住我儿, 万万不能让他替我报仇。”

小小愈加不解,她死状这样凄惨,若不是他们两人阴差阳错,来到这里,打开了棺木,她就会魂飞魄散,死前受的冤屈,再也无人能替她讨回公道。

为何?小小再次写道。

女人蹙眉抬首,望着小小的目光满是柔意,嘴角竟还微微含笑:“弑父的承负,非人所能受,我不能为了杀那禽兽,就断送我儿一生。”

弑父杀母,乃是人间极恶之首,作此恶者,报六亲子孙,生生世世都要承担因果。

何况谢玄还是修道之人。

小小闻言大震,商皇后是师兄的母亲,那皇帝就是师兄的父亲,他的父亲害死了他的母亲。

她咬住嘴唇,低头写道:他因何害你?

商云箩看见这句,脸现恨色:“为了我这一身骨血。”

商将军就只有商云箩这一个女儿,生下来时通体青紫,只有一丝活气,是商将军用术法稳固神魂,才能让她安然长大。

“我本该死之人,可父亲逆天改命,折半生阳寿为我续命,是以他不到三十,便英年早逝。”

商云箩说话的时候,眼睛一错也不错的盯着谢玄,她父亲为她舍去半世阳寿,她为了她的儿子,也这么做了。

“我父亲将最好的给了我,必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是这些害了我。”商云箩苦笑一声,“我的一身骨血就是续命的良药。”

圣人正值壮年,突然得病,太医束手无策,紫微真人也不过延缓病情,并不能根治他的病。

“有人向他提议,用我的血当药引。”

不过一两滴血,刺破指尖就能得到,商云箩并未当一回事,还希望以此能让商家人好过一些。

初时皇帝的病确实慢慢好了起来,也对她另眼相待,商家人再次得到圣宠,两人成婚多年,终于有一段和睦岁月。

可慢慢的,一两滴血不够用了,他从一天喝一次药,到每个时辰喝一次药。

即便如此,也控制不住病情。

便是此时,商云箩怀孕了。

商将军的法术只在女儿的身上灵验,所以用她的血当药,效用不大,但婴儿在母体孕育,母之血肉便是婴儿之血肉,先天得来的,比后天得来的要更强。

用这个孩子便能再施禁术,为皇帝续命。

商云箩拼死也没能将孩子送出去,自己还被钉死在棺中。

死后一口怨气不散,附在骨上等了十六个年头,终于开棺见月,了却心中夙愿。

谢玄解下衣衫,将母亲之骨收拢裹起,缓步走到红棺前,就见棺中有一滩血痕,他凝神瞧了一会,恍然大悟,这是木钉入脑,留下来的。

谢玄猛然喘息,点起火折,点燃红棺,将这个困了母亲十六年的东西烧成灰烬。

既烧了棺木,那棺盖也要一并烧去,他刚要点燃棺盖,就见棺材板上写着一行褐色的字。

“商家列祖,庇佑我儿,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木钉入脑,商云箩一时未死,那片刻之间只想到儿子,她虽根骨不成,道术低微,也撑着一口气,在死前留下誓言。

谢玄终于忍耐不住,抚棺大哭。

小小走上前去,两只手搂住谢玄的肩膀。

商云箩死前遗愿便是儿子平安,此时魂魄被释放,见到儿子果然如她所愿,不能再留存世间。

三魂归天地,七魄散于尘世间,一切爱恨随风而化,可她临走之前还想伸手抚一抚谢玄的额头。

谢玄头顶六毫金光一现,商云箩竟碰不了他,小小咽泪抬眉,对她做出口型“上身”,说着放空神识,毫不抵御。

一双软手自头顶抚到耳根,一下又一下,轻拍着谢玄的背,声音虽出自小小的口,却是从未有过的低柔:“别不痛快,她心里是很高兴的。”

谢玄依旧蒙头大哭,不愿意让小小见到他这模样。

商云箩附身,也只来得及说这一句话,说完便离身而去,半身已经化作光点,她最后对小小道:“万万不能让他为我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