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渊一把拉住她的手,扯得西风袖子都抽长了,她回头看他,问道:“干嘛?”

“你连我睡觉的地方都没去过,现在却要去别的龙房里。”

西风哼道:“那你的意思是,去过你的房里,我就能去别人房里了?”

青渊瞪大了的眼:“你不讲道理。”

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他还要解释,西风忽然张手将他抱住:“你不要总吃醋,我喜欢的只有你呀,龙神大人。”

青渊补充道:“还有金子。”

“好吧,还有金子,可皇帝不是金子。”

青渊瞬间恍然,西风见状,松了手说道:“那我去了。”

“不许。”青渊拉住她,说道,“你累了一天,睡吧,我去。”

西风笑笑,又想亲他,末了不放心问道:“你不会把皇帝打骨折吧?”

青渊一顿:“难道不是?”

“你敢!!!”

朝阳未升,深宫仍有梦。

蹲在飞檐上的饕餮远眺八方,看着宫廷深处,寻着哪里有可怕的噩梦。这么多年,吃得最多的,就是后宫之人的梦了,又苦又涩,很好吃。

如球的身体立在尖锐的飞檐之上,在隐约晨曦下看来,似飞檐上雕刻的瑞兽,只是体型太过庞大了些,远看觉得奇异。

它动了动,背上的铁链就随之嚓嚓作响,它想看看背后的尾巴,奈何没有脖子没有腰,转了十几个圈,都没看见那铁链是怎么扣在它背上的。

“嗷…”它低声嚎叫,看不见,还是看不见。

大概它转得快一点就能看见了,想着,它又转起圈来,飞快转着,像一个陀螺,在屋顶上磨得瓦片也跟着发出响声。

转了半天,还是看不见,累得它在屋顶上瘫成了一张圆饼,累死了。

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忽然看见有人站在了前面。它抬眼看去,见了来者,低低地“嗷”了一声。

离千战看着瓦片上的“饼”,问道:“刚才你去西风房里,做什么?”

饕餮没有吭声,一点一点地往下挪,眼见就要消失在屋顶上,那眼神忽然盯来,盯得它又一点一点地钻出来,乖乖蹲在屋顶上,不敢动了。

离千战问道:“跟千罗公主有关?”

“嗷…”它背转了身,铁链随之铛铛两声,“嗷——”

这将它锁在这里的铁链,它一点都不想要了。可是给它锁上这铁链的人,似乎至今还是没有要解开的意思。

“青龙不是说能帮你解开,那何必求我。”离千战说道,“你连九霄战神都不愿连累,那以你这样的性子,回了妖界,也会被其它妖怪吞食,变成一份粮草。这深宫虽无趣,但适合你。而且,唯有这深宫,才有如此多的噩梦供你果腹。”

“嗷嗷——”

“是,深宫不自在,只是六界中,多是不自在的事。”

饕餮趴在瓦片上,说不出反驳的话。

朝阳将升,从山峦千里透来的光,洋洋洒洒落在人间大地上。

有人正从晨曦方向走来,一步一步,像踩着朝阳碎光。

等那人走到饕餮旁边,离千战已经不见了。青渊看了看残留在瓦片上煞气,摸了摸饕餮的脑袋,说道:“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你去人间,也可以填饱肚子,那里的确是要比皇宫凶险些,但是你也很厉害,不要怕。”

饕餮不安地蹭着瓦片,还是没有想好。

“断开铁链,你就能看清它是怎么扣住你的了。”

饕餮一顿,仰头看他,眼里忽然有了期盼。青渊抬手拂过铁链,伴着一声清脆断裂声,铁链已经被转身的饕餮撞飞,一条环环相扣的铁链尽头,有一个由咒术化形的五指手掌,微微弯曲,那便是锁头,一直抓着它的背的五指锁头。

在它看清楚的刹那,锁住饕餮的咒术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瞬间化作一阵烟雾,消失了。

心满意足过后的饕餮看着那铁链消失的半空,开始有些晃神。

自由了啊…

可以离开这了。

等帮了千罗,它就能离开这宫廷了。

它呆呆立在飞檐上,眺望远景,远处朝阳升起,充满了令人愉悦的明媚。那束缚它的东西,再也不见了。

人间凶险,妖界不善,但是,六界那么大,它还是想去走走。

“嗷——”

叫声愉悦,传遍宫廷。

青渊回到房里时,发现西风还没有睡,正坐在床边练习幻境的咒术。等他走近,西风似有所察觉,睁眼看去。

“你回来啦?”

“嗯,我照你说的,让那条龙吹了冷风,然后他就真的病了,真的太弱小了。”青渊坐在她一旁,拧眉说道,“而且,他也不是龙,只是有龙气庇护。”

“是是是,他只是一介凡人,不是真龙。”西风靠在他身上,说道,“等会傍晚,我们就去禁华庭。然后晚上,我还要去入圣上的梦里。”

“做什么?”

“翠花姑娘的事,得好好解决了。等解决了他们的事,我们就离开这。”西风默了默又道,“等出了宫,我跟你说一件事。”

她想跟他说,人魔妖三界,很有可能已经联手了,让他要小心,让神界也要小心,不要再窝里斗。

青渊应了一声“嗯”,就说道:“你不再睡会?”

“睡不着。”西风问道,“你不睡?”

“我也睡不着。”青渊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拨着她的手指时而抬眼看她,“我刚才碰见灵殿殿主了,可是没等我靠近,他就走了。而且这几天,他总在宫里走动,还偷听我们说话。”

西风喉咙一僵,随后怒道:“那你为什么不揍他!”

“我们如果打起来,这座皇宫,就要变成废墟了,你喜欢的金子,也都要没了。”

“哦…”西风可不在乎宫殿被毁,只是皇宫被毁,影响还是有的,月国百姓日子只怕得不好过。

许是倚着旁人太过舒服,本来不困的西风打了个哈欠,抱着青渊的胳膊脑袋昏沉。等青渊再偏转回头时,就见西风已经睡着了。他托住她的腰俯身将她放下,要起身时,胳膊却还被她抱着,怎么都抽不出来。

少女睡得很沉,青渊想起刚见她时,她夜里常翻来覆去,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后来,忽然有一天,在数着房梁的他,听见她睡得香甜起来的声音。

青渊握了她的手轻轻挪开,视线还停在少女俏美的面庞上。他看了一会,心间一热,低头往她唇上印去。红唇微凉,皓齿微暖,他一点一点地撬开她的唇,不愿离去,过了许久,才缓缓离唇,却仍不愿彻底离开,从唇游离而下。

吻至少女的下巴,落在她白皙脖间。

印出一朵朵红纹。

他仍想继续往下,直至唇将要贴到她起伏的胸前,像是突然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他蓦地坐起身,渴!

房里没有水,但他知道哪里有井。

窗门被迅速掠过的风带得砰砰作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西风微微睁开眼,禁不住蜷起身体,捂着滚烫的脸低声骂道:“笨蛋,这么个亲法,猪都要醒了,更何况我又不是猪。”

她的上身都快变得僵硬,也没力气坐起身,便用脚一点一点地蹬了被子上来将自己盖住,掩饰那令人酥麻的冲动。

夕阳刚刚沉落,宫廷中没有响起往日的埙声。

“今日没有乐声。”一个正小心翼翼端着水盆的宫女低声念着,朝远处看了一眼,脚下还在跟随长长的队伍,去送水给各宫的主子们。

“今日没有乐声。”手中绣着盛开月季的绸扇轻摇,面容娇艳的妃子轻倚小窗,目光悠长孤清。

“今日没有乐声。”

“今日没有乐声。”

今日宫里有的,是这皇宫大院中,不断传来的疑惑,充满了惆怅——今日的宫廷,更加萧瑟了。

“公主?公主?”

唤声很轻,沉睡中的千罗听见熟悉的声音,轻轻睁眼看去,一见那人,便愣住了:“厉将军?你怎么在这?”

面上髯如茅草的将军憨笑道:“大灾已去,今年梁国丰收,国库丰盈,圣上便跟蛮夷换了八百匹骏马,千里迢迢赶到月国,来与月国皇帝做交换,接公主回去。”

千罗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有点疼,不是做梦。她又看向旁边的公公,那公公淡漠说道:“倾妃娘娘快些换衣服罢,马上就要随这位将军回去了。圣上说了,他不愿再看见您,您不必去问安谢恩。”

千罗怔然,还是不愿相信,她将脸捏得红了一块又一块,会疼,的确会疼。

真的不是在做梦。

她又看向那公公,看向厉将军,最后狠狠掐了自己的腿,疼,很疼。她顿时失神,往手中的埙看去,一低头,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滚落,滴在她的手背上。

眼泪是暖的,而梦里的眼泪,是冷如冰霜的。

她真的可以回去了。

千罗喉咙一涩,失声哭了起来,没有力气站起来,也像是失去了哭的力气。

可以…回家了。

今年的月圆之日,她终于可以和父皇母后一起过。

回到梁国,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土。

无声的哭泣,哭得幻境外的人,也欲落泪。

第84章 池中鱼(十二)

已是秋季,正是果树盛产之际,千罗人在车内,就已闻到阵阵果香。

她从坐上回家的马车开始,就一直没有眨过眼,哪怕是踏出禁华庭,还未离开月国皇宫,她也在认真看,看看这四年来,她都再未踏出过一步的地方。

梁国离月国甚远,作物也早些收成,月国稍晚,所以她离开月国时,路上还有百姓在收割作物。

今年丰收的梁国,在早前,也是这番景象吧。

她倚在窗边,时而能看见在田间的百姓,还有果实累累的果树,作物的香气,果实的香甜,隐隐入鼻,更勾起了她迫切回乡的心思。

“公主,喝些水吧。”

厉将军从窗子递进一壶水,交到她的手上。千罗喝了一口,只觉这水清甜,不似禁华庭的水,很苦涩,她探头问道:“这水是我们梁国的水么?”

厉将军笑道:“当然不是,是月国的水,从那么远的路带水,水都要发臭了。”

千罗低眉笑笑:“这水清甜,我以为是…”

“许是公主高兴吧。”

千罗微怔,轻轻点头。她看了看四下的路,虽然当年她只走了一遍这条路,但在梦里,她却已经走过千百回。上一回来是春天,草木青葱,鸟语花香,她是带着整个梁国的希望前来。

而今,她是带着自己的希望回家。

马车悠悠,千罗像醉入了秋景中。

西风在外面撑着这梦境,避免有外人打搅,青渊和饕餮在里面筑梦。梦里已过两天两夜,但实际上,外面不过是过了两刻。

只要再有半个时辰就好,千罗就能圆梦,不会变恶灵,安然转世离去。

“咚、咚。”

外面巡夜的护卫路过,声音轻而有些杂乱,西风用余光盯着那门口,一般情况下护卫是不会进来的,但也要留心,避免出现意外。

护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外院那儿消失了。

西风暗暗松了一口气,忽然又见那紧闭的大门,有一个人轻步踏入,她心底瞬间一慌。

她这一慌,梦境也随之颠了一下,坐在马车趴窗而望的千罗也跟着一震。

千罗心中一惊,她始终觉得这是个梦,因为太甜了,有些不真实。这一晃,晃得她心头也跟着一跳,随后便听见厉将军说道:“公主,地上有块大石头,马车颠了一下,您不要紧吧?”

“我没事,厉将军。”千罗看着外面,没有任何变化,刚才的确是车颠了吧。

她安下心来,惊出一身冷汗的西风也定下心来,她盯着进入院子的离千战,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离千战看了一眼她,又看看那真实无比的梦境,问道:“青龙和饕餮在里面?”

自知瞒不过,西风答道:“是。”她紧紧盯他,见他又往前一步,立即说道,“你喜欢听千罗吹的曲子,否则也不会任由她在宫里留了四年。这四年来,听见这曲子的宫人不少,风声肯定也传到过圣上耳中,他大概有问过你缘由,但千罗依旧还在禁华庭。”

“你是想承认,我是个好人,所以劝阻了圣上,没有收了千罗公主?”

西风不愿承认他是好人,可是又怕他破坏梦境,只能盯着他,希望他快点离开这。青渊和小圆还在里面,她就算能拦住他,那也是以梦境破裂为代价。

离千战看着满目警惕的西风,又看了看披星戴月赶路的马车,沉思良久,看得西风都以为他是在蓄力出手。

梦境悠悠,马车已经到了梁国城门下。

千罗紧抓着车窗,抬头往城门看去,看见城门上镶嵌的“梁国”二字,歇了一路的眼泪,又再次涌到眼眶。斜阳余晖倾洒,眼泪似颗颗珍珠,滚落美丽的面颊。她轻轻抹去了泪,想到等会就能见到父皇母后,一路的疲乏已消失不见。

进了城门,已见喧闹。许是今日是赶集的日子,百姓很多,吆喝着贩卖各种玩意。她趴窗而看,单是听见乡音,就觉欢喜满足。

那是在宫廷,在禁华庭听不见的热闹和吆喝。

“栗糕。”她唤停车夫,提裙往车下走。快步走到那小摊前,八月的栗子最是馋人,用栗子蒸出的米糕也很好吃,她看着那馋人的糕点,想吃。

厉将军上前买了一袋给她,千罗便抱着栗糕回到了车上。刚出笼的糕点烫嘴,烫得她手指泛红,糕点在嘴里溢出栗子香气,混着红糖独有的甜味,又烫又甜。

栗糕已吃了大半,她还有些舍不得,仍然怕,这是梦。

一切都那么真实,一切又都不那么真实。

正想着,忽然她听见厉将军在外面说道:“公主,到了。”

千罗蓦然回神,听着厉将军骑马去宫门的声音,她忍不住又下来,站在远处看看宫门护卫,看看红墙灰瓦的宫殿,怔了神。

她回来了。

父皇母后就在这大门背后,等着她。

他们一定备好了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她五年没有睡过的寝宫,肯定也已经打扫干净,被褥帷幔,也都清洗晾干了吧,带着这几日的暖阳香气,一起等她回家。

她缓缓跪在这五年未踏入的土地上,轻捧一抔土,低声说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哪怕当时在月国锦衣玉食,她最挂念的,还是她的故土。

那个贫瘠,又弱小的国度。

“我回来了…”

她念着,手里的土从指缝洒落。

这是她的国,她朝思暮想的故乡。

“吱呀——”大门敞开,有人从里面互相搀扶,快步走了出来,朝她走去,哽声唤她的名字。

她怔了怔,不顾罗裙脏乱,朝他们跑去。